钱季槐和孙老板谈判。
永定楼是他和老张一起开的,他是大老板,老张是二老板,论说话算数,那钱季槐的话肯定是第一算得了数的。
孙老板没那么老实。老实人做不了生意,更成不了大户,这一点钱季槐是懂的。夏茶没有春茶卖得好,没有春茶夏茶卖得更不好,这一点钱季槐也是懂的。但钱季槐不会主动提,因为他知道孙老板一定会主动跟他提。
好在孙老板没什么见识也没什么胆子,要的不算多,不过既然对方要了,钱季槐当然也得要点什么。
夏茶按春茶价格的百分之三十收,对于峒谷翠亳是一个史无前例的价格。孙老板何止是满意,甚至都在怀疑了。怀疑书记介绍的这人靠不靠谱,有没有可能是个骗子。
“百分之三十,钱老板确定吗?”
“孙老板没意见就行。”
孙老板哪可能有意见。
“我当然没意见!”孙老板坦率地笑起来:“不瞒你说,这个价格我们是头一回,往年夏茶被便宜收走都算不错了,大多时候其实是我们自家留下来喝。”
“那要是让你们跟往年一样,我这还叫扶什么贫助什么农呢?”钱季槐很会说漂亮话。
孙老板听高兴了,双下巴都乐出来两层。
“不过,我有个条件。”钱季槐故意停顿,很长一段时间后才把烟从嘴里拿下来,说:“你让那孩子跟我走吧,我酒楼缺个琴师。”
孙老板还当是什么。
不过这算条件?
钱季槐要带走柳绪疏?他全家上下求之不得。
“琴师?”孙老板对柳绪疏的琴技不太清楚,他们一家四口都很讨厌那种声音,只是时间久了听习惯了也能勉强忍受。
他们怎懂二胡的美。
钱季槐解释:“现在很多规模大一点的酒楼饭店里都有琴师,绍安是旅游城市,几年前就已经流行起来了,孙老板不用觉得奇怪。”
孙老板对酒楼琴师倒不感到奇怪,他奇怪的是,柳绪疏为什么可以成为钱季槐口中的“条件”。
“啊…是啊,钱老板说这个我知道。不过…小疏他……为什么是小疏呢?钱老板在外头找不到更好的二胡手了吗?”
钱季槐笑笑,一句话随便应付了过去:“外头的多贵啊。”
孙老板愣了一下,也跟着笑笑。
“你让他跟我走,咱们这笔生意就算谈拢了,其他什么乱七八糟的也别再说了。你就当我是为了小疏才把这夏茶的价格加到最顶的,你们都要去谢谢小疏。”
孙老板低下头:“小疏二胡拉得是不错,能被钱老板看上也真是太好了。不过,他毕竟是我爸托付给我的孩子,我怕他……”
“孙老板,”钱季槐直接打断他,脸上表情也瞬间变了:“我说句难听的,他在您这,过不上什么好日子。”
孙老板眼珠子滚了滚,露出一股藏不住的精明。
“但是说过得不好吧,总也要费点吃的喝的,我把他带走,也是帮你省钱了,你说不是吗?”钱季槐接着道。
听到这里,孙老板装不下去了。
“是。钱老板,你带他走吧。”
钱季槐没想到他会答应得这么爽快。
“我也不是他的谁,没权利把他拴在这里。说老实话,这些年我养三个孩子早就养够了,都是一口良心在吊着我,我不想管他了,你带他走吧。”孙老板唉声叹气,站起来又说:“你问过他了吧?他也是肯走的吧?”
钱季槐短暂犹豫,回想了想,说:“肯走。”
孙老板点头。
“他眼睛看不见,钱老板之后要是觉得不行,叫人把他送回来也没事,到时候茶的价格要降,我们再谈。”
“不会。”钱季槐眼睛盯着烟灰缸,将烟头摁灭。
“他应该不会再回来了。”
-
走的时候还下着雨。
钱季槐从前最痛恶梅雨季,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次他对湘南的雨有了恻隐之心。
他没有让小疏带走任何,小疏也没有任何可以带走,除了一把旧二胡,和一张剩三年到期的身份证。钱季槐说,人活着需要的所有东西都可以用钱买到。
在码头,孙家一家四口来送小疏。钱季槐懒得客套,只是看着孙老板貌似还有话要跟小疏讲。
他低头悄悄问小疏:“要跟孙叔叔说什么吗?”
小疏没吭声,想了一会,摇摇头。
钱季槐和孙老板握手:“孙老板,那就合作愉快。我们先走了。”
孙老板动了动嘴角,最后说的是:“麻烦你多照顾他。”
其实钱季槐搞不懂这帮人的脑子,说善良吧,又不是纯善,说冷血吧,又貌似良心未泯。对一个孩子好点,就这么难吗?钱季槐不相信就这么难。
上船了。
小疏肉眼可见的紧张。湖面滴滴答答,船篷叮叮咚咚,外面的声音对他来说好像有点太多太杂了。
钱季槐把他手里攥着的身份证轻轻拿过来,看了看。
“柳绪疏。”
钱季槐第一次见这么好听的名字。
“谁给你起的?”
小疏回:“阿公。”
钱季槐有点遗憾,他没从孙老板那多听点小疏家里人的事。但他猜小疏的阿公应该是个读过不少书的文化人。
“你的名字很好听。”钱季槐接着问他:“阿公告诉过你是哪三个字吗?”
小疏点点头:“柳树的柳,思绪的绪,疏朗的疏。”
这个组词很有意思。
“思绪疏朗。”钱季槐将两个词整合到一起。
“嗯。阿公说,我既然活下来,就是老天爷让我活下来的,以后不管遇到什么事,都要想开一点。”
“不要死。”
钱季槐一怔。死这个字从小疏的嘴里说出来,莫名惊悚。
“你阿公说得很有道理。”钱季槐缓了口气,问:“那你想知道我的名字吗?”
小疏点点头。
“我的名字就没你的那么有文化了。我叫钱季槐,季就是春夏秋冬一年四季的那个季,是辈分,槐是槐花的槐,我妈给起的,没什么深奥的意思,好像就因为她喜欢槐花,哈哈哈…是不是挺草率的。”
钱季槐想逗他开心。
可小疏没什么反应,沉默半天,满脸认真地问:“季槐,槐花…是什么样的?”
钱季槐一顿。
“你叫我什么?”
小疏眨眨眼,很无辜:“季槐…我读的不对吗?”
除了亲爹亲妈,钱季槐身边很少有人会这么亲切地叫他名字后两个字。
“不是读得不对。你知道我多大了吗?”钱季槐问他。
小疏当然不知道。
“你十九岁,对不对?”
小疏点点头。
“我比你大了将近一个你。”钱季槐说完这话莫名悲从中来。
“我三十七了。”
这真是一个悲伤的年龄。
小疏哑住了,二人没有再交谈。
钱季槐尴尬地捏着他的身份证,一直到船停稳在岸边,他从背包里拿出皮夹子,说:“你的身份证放我这吧,别拿丢了。”
“不行。”小疏突然拉住他的胳膊,“我想自己拿着。”
小疏还是不信任他。
钱季槐可以理解。他把身份证交回他手上,说:“好,那你放进琴包里,自己拎着。”
……
湘南离绍安不算特别远,坐直达的火车十个小时左右。钱季槐给自己和小疏买了两张软卧,都是下铺,面对着面。
半夜十一点,距离他们下车还有六个小时。钱季槐的手机收到一条微信:
【听说你来湘南了,我这两天在锦阳,有时间吃个饭吗】
钱季槐看完就把手机放回去了,不想回。但他这人,有不能不回别人微信的毛病。放在那,怎么睡怎么难受。
还是拿起来回了几个字。
【我已经走了】
回复完,心里也没舒坦多少。钱季槐决定出去透透气。
对面的人听见声音很快爬起来。钱季槐看看他:“还没睡着?”
小疏:“要下车了吗?”
钱季槐穿好鞋子,走过去摸摸他的头:“还早。快睡吧,到了我叫你。”
“你去哪?”小疏两手抓住他的腰胯,接着慢慢摸索,紧握住他的胳膊。
钱季槐老实回答他:“我出去抽根烟。”
“不要,你不要走。”小疏的手死死不松。
上铺的两个男人被吵醒,翻了个身嗒嘴又叹气。
钱季槐没办法,蹲下来小声说:“我睡不着,就在旁边抽根烟,哪也不去。”
小疏还是不松。
钱季槐笑笑,觉得可爱。
“那你和我一起去?你要不要上个厕所?”
……
头一回接触视障人士,钱季槐觉得尽量无微不至总没错。
可小疏却不适应。
“你…你出去吧,我一个人可以。”
钱季槐帮他拿着盲杖,背对着他:“我不看。这洗手间脏,你站着别乱摸,好了跟我说一声。”
钱季槐本来是没所谓的,可他转过来后发现,小疏的脸红得像喝了二两酒。他奔四的人了,他是没所谓,人家小男孩脸皮可薄着,钱季槐大意了。
抽烟。钱季槐不是个老烟民,他十年前就戒烟了,戒了十年。但永定楼出事后,他抽得更频繁。
小疏站在他对面,乖乖靠着一旁的车厢。钱季槐边抽边刷朋友圈。
那谁又在旅游,定位确实在锦阳。钱季槐不爱发朋友圈,也不爱点赞谁的朋友圈,但这次他给他点了个赞。
不知道为什么。反正是故意的。
“咳咳咳——”
小疏被烟味呛得咳嗽,可怜巴巴拧着眉,脸上这会儿还是红的。
钱季槐又看看自己手里的烟,抽了才不到一半。
算了。
“我们回去吧。”钱季槐拉着他往回走。
伺候小疏躺下后,钱季槐就坐在他床边,盯着黑暗处无声沉思。
小疏一直没睡着,因为不安。他不安于火车的滚轮,上铺男人的呼噜声,和那个充满未知的神秘终点。他离开峒谷了,他确定他离开峒谷了,永生永世。
今后他唯一能仰仗的,就是此刻守在他身旁的这个人。他别无他法,他只能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