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良心》 第1章 一 峒谷,湘南西部山区一处偏远的乡镇。天连大雾,水清如镜,灰瓦墙群背倚万重山脉。 钱季槐抵达的当晚正巧赶上一场大雨,让他与印象中本就婉约湿润的湘南落得个更忧郁绸缪的初见。 码头上仅剩的最后一艘客船,在他撑伞踏着雨洼跑近时已经划桨启航,可以看见,江对岸的烟火气并不浓,这里毕竟不是凤凰城,没有千门如昼万家灯的繁华。 远去的船灯在水面留下蜿蜒的浪梯,钱季槐借着光看了眼脚下沾满泥泞的皮鞋,掏出手机给对接人孙老板打了个电话。 对面很快接通:“钱老板!您到哪了?” “在码头,没赶上船,这后面还有船吗?” “噢!我马上就坐船过来!稍等!” 这条江有多长钱季槐不知道,但宽度应该不算太广阔,从挂上电话到孙老板的船停靠在他面前,大约只过了十分钟。 “钱老板,来,快上来!”孙老板一只脚抵在岸边,伸出胳膊向他招手。 钱季槐上船,和孙老板同行的一位年轻人很有眼力见地接下他的伞和背包,接着入蓬坐稳后,一支烟就向他递了过来。 “这位是?”钱季槐抿住烟嘴,孙老板够着身子送火,说:“我大儿子。这烟不知道钱老板抽不抽得惯。” 钱季槐嘬了一口,拿下来看看:“芙蓉王。不错的。” 孙老板憨笑:“真是麻烦您跑这一趟,今个还下了这么大的雨。” “入梅了。前两天绍安也下了,不过没这大。主要飞机晚了,不然不会这么迟。”钱季槐侧了侧身子看向外面:“村里有旅馆吗?” 孙老板很热切地道:“家里有空屋子,都收拾好了的。” 钱季槐叼着烟点点头。下午老张跟他讲自己住在茶商家里的时候,他就已经猜到了自己也是同样的命运,峒谷是比保溪更穷的贫困镇,生活条件不是一般的落后,说完全不嫌弃是不可能的,但钱老板是个很能将就的人。 孙老板的房子离码头很近,虽然天黑雨大看不清路,但上岸后没走几步就到家门口了。 进门是有点意外的,这种天井式带露天院子的老楼房他不是第一回见,却是第一回住。孙老板家在这片应该算大户。 他往里走了走,抬头在阁楼四面的木雕围栏上环顾了一圈,说:“这房子有年头了吧。” “我老太公盖的。”孙老板的儿子回答的他。 钱季槐回头,在光亮底下看清了那孩子的样貌,小眼,寸头,机灵相。 孙老板的夫人端茶出来,屁股后面还跟着个小男孩,应该是小儿子。 “钱老板喝茶,洗澡水马上就烧好了。洗洗再休息吧。” 钱季槐礼貌地接过。 孙老板跟着说:“对,今个不早了,钱老板洗完澡好好休息,明天不用起太早,茶田就在后山,走几步就到了。” 钱季槐抿了口茶,看看杯里:“这就是翠亳吧?” 孙老板的夫人道:“对,就是今年的明前翠亳。” 钱季槐直点头:“难怪,很清爽。” 钱季槐千里迢迢来峒谷,找的就是这味名叫“翠亳”的绿茶。 他的永定楼前年因“陈茶翻新”事件跑掉一大批客人,今年又遇上“友商内卷”,绍安饭店用一道“银叶五花”直接掀了他家以茶膳打招牌的桌。 后来经高人指点,他跟老张协商决定另选茶源,积极响应国家扶贫助农振兴乡村的政策,与贫困山区里的茶农达成直接合作。 只要广告做的足,将来绝对是一举多得。 …… 洗完澡回房间,钱季槐给老张打电话。 “还行吧。我这户家里条件倒是还不错。”钱季槐坐到那张围着蚊帐的红木大床上,对着房间四处看:“按理说保溪比峒谷好点才对啊。” 好是好点,一个全省第一贫困镇,一个第二,属于地面和席子的距离。 老张在那头生无可恋地说了句:“我这没蚊帐。” 钱季槐笑。笑着笑着,忽然听见外面有人放音乐。 仔细听听,像二胡。再仔细听,不像放的音乐,这是谁在外面拉曲子。现场听过二胡的都知道,二胡声音很大很大,老张在电话那头也听见了,就问:“你大晚上听这么悲的音乐,瘆得慌。” 确实太悲了,钱季槐还知道这曲子,《葬花吟》,调就是悲的,用二胡拉出来,悲上加悲。 “不是我放的。先挂了,我出去看看。” 钱季槐打开房门,二胡音几乎就近在耳边了。 应该是对面,朝南的那间屋子。钱季槐沿着走廊过去,不得不说二胡这乐器很神,他的心一不注意就软下来了。 门也没锁,虚掩着有条缝。钱季槐悄悄推了一下就能进人。 屋子里没开灯,显得更诡异了,还好门打开有点亮光,可以看见是个男的坐在椅子上。看不清楚脸,但很瘦,穿着件灰蓝的T恤,肩膀上凸出明显的骨头尖。 钱季槐实在没想打扰他,但很快他大哥就从楼下上来了,来势汹汹的,进了门就立马道歉:“钱老板,实在不好意思。” 二胡声戛然而止,还抖了一下拉出个颤音,孩子收住琴弓忙从椅子上站起来。 姓孙的开了灯直向他冲过去:“大晚上的不睡觉干嘛呢?!把客人都吵醒了!” 孩子低着头站得笔直,两眼空洞无神,不知道注意力放在哪。 可钱季槐的注意力,此时此刻完全就在他身上了。准确来说,是在他的那张脸蛋上。 “你弟弟?” “算是吧。”姓孙的说完把二胡夺走,开始满屋子乱转,像在找什么东西,边找边骂:“一天天的不知道白天晚上,白天拉不够的,晚上还要骚扰人!” 钱季槐瞧孩子委屈的小模样,觉得自己再待下去更叫人难堪,于是笑了笑就转身出去了。 “拉得不错。” …… 第二天外头小雨下个不停。 钱季槐起来的时候一家人已经把早饭摆好了,非常丰盛,有牛肉粉,有粥,有包子,还炒了菜,大约是把能想到的好吃的都呈了上来。 昨晚拉二胡的孩子不在,钱季槐就问:“老二不下来吃?” 孙老板两口子都糊涂了,还是大儿子回答得快:“噢,我待会送给他。” 这下孙老板也反应过来:“噢对,去给小疏送碗粉。” 孙老板说完,大儿子拿起一只空碗就开始捞粉,粉捞得不少,盆里的牛肉总共却没舍得夹几块,最后淋上一点点汤汁,就潦草收尾了。 大儿子上楼后,钱季槐开玩笑说:“老二比我还能睡呢,昨晚那二胡拉得真不错。” 孙老板听了却叹气:“嗐,不是什么老二。” 钱季槐头一下抬起来,见夫妻俩的脸色都有些变了样。 “是我爸以前的一个徒弟。瞎子。” 孙老板说完,钱季槐脊背都凉了一片。瞎子?他昨晚一点没往这处想。 不过一切倒更说得通了。 钱季槐沉默半天,一阵惋惜:“真是可怜。” - 去后山那会儿正好没下雨,钱季槐背着照相机拍了不少照片视频,茶山上干活的茶农们忙着修剪病枝,为了后期暴雨提前挖沟修沟,见到他,一群人纷纷热情地挥手,笑脸朴实。 钱季槐问他们夏茶一般怎么处理,孙老板说往年全部都是低价卖给了茶贩子。夏茶在市场上本就是低价,再卖给茶贩子那估计低得压根就不赚钱了。聊到中午,两人被一对茶农夫妇从山上拉到家里吃了顿午饭,下午接着去了几位茶农家里试春茶,时间一晃而过,傍晚六七个人又聚在一起用了晚饭。 这边村民早在孙老板那听说钱季槐能给他们一个史无前例的好价格,所以各个喜欢他喜欢得不得了,钱季槐酒量再好也抗不过那么多人逮着他喝,最后吃着聊着搞到半夜,才跟孙老板醉醺醺地回家。 澡也不想洗了,要先睡一觉,起来再说。孙老板喝得不比他少,把人送上楼后,下去收拾干净自己也睡了。 可钱季槐喝完酒没那么容易睡着,他喝完酒的状态跟别人不一样,他话多,所以躺在床上掏出手机,又去骚扰老张。 哪壶不开提哪壶,偏把陈茶翻新那事拿出来讲,老张听得头疼,电话指定是放在枕头边没听,正好钱季槐声音小得像说梦话,催眠。 讲完陈茶,开始讲他们去年亏了多少钱,讲茶膳的起家,讲自己的不容易。讲着讲着,钱季槐听见了哭声。 他赶紧闭嘴了。不是老张在哭,更不是他。手机一放下来,确定了哭声是从门外传来的,不仅有哭声,还有点杂七杂八的奇怪声音。 钱季槐脑海里瞬间浮现出那个小男孩的脸,他晕晕乎乎爬起来,开门出去。 声音是越听越不对劲。 走到那扇门前,终于听出有两个人。 “别出声!” 是孙家大儿子。 钱季槐有种非常不好的预感,直接就伸手把门推开了。 虽然黑,但姓孙那小子从椅子上站起来慌忙提裤子的动作很明显,钱季槐眉头一紧,呆在那。 跪在地上的孩子被吓得更厉害,一边哭一边撑着胳膊往后躲,但没过多久,好像意识到什么,又冷静不动了。 姓孙的也半天没敢动,等钱季槐向他走过去才想起来要逃,不过被钱季槐一只手迅速掐住了胳膊。 钱季槐感觉到他在抖,其实钱季槐自己也在抖,是气得发抖。 “你要是跟我爸说,挨打的绝对不是我。” 钱季槐气得咬住了牙,一脚踹在他的腿上。 还是放他走了。不放他走又能怎么办呢? 钱季槐再回过头的时候,看那孩子已经蜷缩起来躲在了架子床的后边。 他在犹豫开不开灯,毕竟开灯是有点自私的。他没开了,反手把门关上,慢慢走过去。 孩子还在打哆嗦。钱季槐用衬衫袖口帮他轻轻擦了擦嘴,他没躲,就是眼泪跟着掉下来不少,钱季槐又用另一只手去擦他的眼睛。 “别哭。” 不知道说什么好,从头到尾就说了这两个字,间隔一会说一次,但孩子止不住,一直抽抽噎噎地哭,钱季槐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蹲在地上静静看着他。 “你出去。” 他说话了。钱季槐差点以为他连话也说不了。听到他说话,钱季槐稍微觉得好受了点,小声问:“你知道我是谁吗?” 他把哭腔忍得很干净,道:“不是他们就行。” 钱季槐愣了一下,没有继续多嘴,站起来轻悄悄地出去了。 其实没走,房门外头坐到天蒙蒙亮。这个时候望着屋顶围合处,最有一种逼真的深井感。 其实钱季槐很想报警,可他比谁都清楚,这是一个多么自以为是的办法。 这本不定时更新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一 第2章 二 钱季槐天亮之后回去眯了一会,没眯着,心情太乱了,困劲也过了,听见楼底下锅碗瓢盆的声音,爬起来拿上衣服就下了楼。 洗完澡吃饭,楼上那孩子还是没下来,钱季槐实在忍不住,就问:“他吃喝拉撒都在房间里么?” 大儿子现在不敢吭声了,埋着头在那装孙子。他爹回答道:“楼上都有,他自己摸得着,钱老板怎么操心这个?” 一夜之间,钱季槐对在座这一家四口的看法完全变了。人一旦对一个人心存了芥蒂,是很难再用温和平常的语气跟他交流的。装是能够装,但细节上总会有微妙的变化。 “没什么,吃吧。”钱季槐端起碗喝了两口粥,面前几位居然真没反应。 还要他再亲自开口。 “不送点上去?” 孙老板这回好像不太高兴,没说话,只默默给儿子使了个眼神。 不开玩笑地讲,钱季槐头皮麻了。就是在看到孙老板表情的那一瞬间。 那小瞎子平常过的都是怎样的日子,他不敢继续深想。 吃过饭,本来两人还要上山,孙老板换好鞋准备出发,外面天突然下了大雨,门前蹦起一丈高的雨水花。 正好,钱季槐正好不想去。 “孙老板,我们就在家聊聊吧。” 孙老板泡了壶茶,两个人坐在院子里一边赏雨听雨,一边喝茶唠嗑。 钱季槐当然不是只想跟他聊茶。茶的话题聊了大概十分钟不到就结束了,结束得很快,转移得很突兀,但钱季槐不管。 “孙老板,跟我聊聊你家老二吧。哦不,你说他是你的……” “是我爸以前收的徒弟。”孙老板不情不愿,但还是回答了,垂头叹气好一会,继续又说:“那孩子,真是条苦命。” 钱季槐眼神里透露出一丝怀疑——是怜悯吗? 他在审视这位看似朴实的茶老板。 “他盲是天生的吗?”钱季槐早就想问了。 “是,天生的,生下来就看不见。”孙老板说着开始掏烟出来抽,先是递给钱季槐一根,然后再自己点上。深深的一口,预示着接下来故事的沉重。 “他爸在他还没出生就没了,在人家工地上干活摔死的。才二十多岁啊,多年轻啊,你说他妈还能活得下去吗?心都疼死了,当时孩子就差点没留住,最后生他的时候又难产,其实不说保大保小,保住一个就是菩萨显灵了,本来母子都要没的,谁知道孩子生下来还吊着一口气,乡医生坐船过来正好赶上了,救活了,当时也不知道孩子眼睛看不见,到了差不多都会走路的时候,家里两个老人才糊里糊涂搞清楚,哭啊求啊,一个庄里的人都知道。” 钱季槐听得一口茶没喝,一口烟没吸,整个人坐在竹椅上僵住了。 孙老板摇摇头,继续道:“后来他爷爷也走了,老太太一个人觉得养不活这孙子,就找到了我爸。以前两人有过一段交情,我爸当时正好又是戏班子里拉二胡的,老太太求他收下这个小徒弟,我爸心善,他知道老太太是怕自己死了家里没人,想都没想就同意了,说以后无论如何也能给他一口饭吃。” 钱季槐的烟夹在指缝里慢慢地烧,他保持着低头的姿势,像在为谁默哀。想不到,比戏剧更戏剧的故事竟然是活生生的事实。 “所以他的二胡是跟你爸学的。” “对,当年他奶奶给他找过一个算命的,说瞎子学二胡好,还说他什么…封了眼睛开了天耳,我反正是没看出来,一般来说盲人耳朵是要灵一点,但他不知道怎么回事,耳朵也不太好,要一头没一头。” 孙老板说完,背后大儿子端着茶杯从房间出来,跟钱季槐两只眼一下对上,连忙吓得躲开。 钱季槐看都不想看他,转过脸继续问:“他多大了?” “十九了。” 钱季槐有点不相信:“十九了?看不出来。” “太瘦了。”孙老板道。 “营养不良。”钱季槐补充道。 孙老板没抬头,心有愧疚地向上瞥了他一眼,开始讲自己的难处:“家里哪有钱呀。他八岁的时候就在我家了,我爸刚走那两年家里是最穷的,那是真揭不开锅啊,当时我媳妇都打算不要他的,还是我硬把他留了下来。钱老板您都不知道我们的苦。” 钱季槐是不知道,可是他现在知道,这栋房子里五个人,最苦的一定是那个孩子。 “你大儿子多大了。” “也十九了,比他大三个月。” “他们俩看着可不像一个年纪的。你大儿子体格多好,个头比你都高了吧。” 孙老板装傻笑笑。 钱季槐也是为难人家,一个是亲生的,一个是硬塞来的,怎么能一样呢?那要这么说,是不是还得感谢人家孙老板当年的不弃之恩?一家四口给了孩子这么多年的饭吃?钱季槐一口浓烟只通嗓子眼,想想真他妈的糟心。 …… 钱季槐下午哪也没去,吃完饭在电话里跟老张聊了一个多小时。老张说保溪那边的茶还有别的客户,真要收的话得按量竞价,钱季槐说不竞价,坚决不竞价,过后沉思半天,又说:要不,就翠亳了。 老张倒是不反对,就问他峒谷这边收茶稳不稳,钱季槐不知道哪来的自信,给了老张三个字:保证稳。 既然如此,这趟行程到此结束。老张一天也不想在保溪待,当即订了晚上的飞机连夜跑。 钱季槐却不行,他在跑之前,还有一件事要做。 得去找那个孩子认真谈谈。 门留了一条缝,钱季槐站在外面敲了几下,问:“我能进来吗?” 回得没有那么快。 “可以。” 钱季槐推门进屋。人在书桌旁坐得笔直,今天穿得是件白色的短袖衬衫,松垮垮的,两头肩线都掉在胳膊上。 “你在做什么?”钱季槐问他。 他伸手摸了摸旁边那台老式收音机,说:“它是不是坏了。” 钱季槐没接触过这种收音机,也就是认字,帮忙把每一个键都按了一下,确实没反应,“应该是没电了,要换电池。” 他眨眨眼,点了下头。 钱季槐想开口说别的,但不太好意思,只能先铺垫几句:“怎么不拉二胡了?” 他眼睛一下亮起来,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二胡,在哪?你可以帮我找找吗?” 钱季槐疑惑,脖子左右扭了扭,很快就看到被高高放置在衣柜顶上的二胡和琴弓。他拿下来,放在他面前。 他听见声音就笑了,可刚摸到,忽然又把手收回去。 钱季槐问他怎么了,他说:“你要跟我讲话。” 很聪明。钱季槐摸摸他的头,从墙边拉了张长椅子过来,坐下:“我确实要跟你讲话。小疏,是吗?你的名字。” 他点头。 钱季槐将身体凑近,想问的话一时半会又开不了口。 “昨晚的事,你可以当作不知道吗?”小疏主动问。 钱季槐一下把头抬起来,看着他稚嫩的脸,弓下背拉住他的手说:“小疏,他那是犯法的,你知不知道?” 小疏合着眼,静了一会,问:“那他会死吗?” 钱季槐很意外。他只能告诉他:“不会。” 小疏苦笑一下,“钱先生,你把它忘掉吧。我想,那一定是很恶心的画面,对不起。” “不是。”钱季槐突然激动:“恶心的不是你,是他。” 小疏异常平静。 “不要告诉别人。”他恳求他。 钱季槐听到这句,鼻头刹那酸了。他松开他的手,坐正回去。 “你信任我吗?”他问。 “我只知道你不是这里的人。”他答。 “我是绍安人。”钱季槐突然跟他自报家门,“你听过绍安吗?一个南方城市,很漂亮,和峒谷一样有山有水,但是又和峒谷很不一样,那里经济发达,交通便利,适合生活,也适合赚钱……” 小疏的眼神露出一种哀伤,钱季槐立刻停止了这些无关的赘述,开始讲起重点:“那里的人很喜欢吃茶膳,就是把茶叶也当做一种食材做成各种菜。我的酒楼就是做这个的。我是开酒楼的。” 小疏听懂了,点了下头。 钱季槐一边注意着他的表情,一边继续说:“那你应该知道,我来峒谷是打算收购你们这边的茶叶。所以,我肯定不是个坏人。” 小疏抿着唇,乖乖地又点了下头。 钱季槐几乎屏住呼吸,问出接下来的这句话。 “跟我走吗?离开这里。” 小疏眼里一阵惊澜,诧异,也好奇。 “去哪?” “去绍安,去赚钱。” “赚钱?” 胆怯里带着几分期待。 “嗯,你不是会拉二胡吗?你不知道,拉二胡是可以赚钱的。”钱季槐说着拍了拍桌上的琴筒。 小疏犹豫,犹豫过后摇了摇头。 钱季槐弯下腰,双手拉起他的手轻轻捏了捏,“不敢?因为我是陌生人,所以害怕我?” 小疏低着脑袋,不自信地问:“拉二胡…怎么赚钱?” 钱季槐有点高兴,更详细地解释给他听:“你来我的酒楼,给我的客人拉好听的曲子,我付工资给你。钱不会太多,但管吃管住,怎么样?” 小疏听明白了,但反应还是不大。 钱季槐接着又说:“你二胡拉得很好。小疏,我需要你,真的。” 小疏动摇了。因为这句话。 “我不知道怎么让你相信我,其实我自己也没把握,没把握你会愿意跟我走。小疏,我不强迫你,如果你觉得外面的世界会让你更不舒服,你就当我今天没跟你说过这番话,我明天就走了,之后可能要等很久才会再来,也有可能再也不会来。” 钱季槐说完仰着头看了他好一会,然后慢慢把手放开,说:“但我还是希望,你最好不要在这里。” 钱季槐刚想站起来,松开的手却被一下抓住。 “我相信你。”小疏紧张地说。 “带我走。” 他虚弱的语气中隐含一种期盼已久的坚决。 “带我走。” 连续的两声,钱季槐听得心都碎了。 第3章 三 钱季槐和孙老板谈判。 永定楼是他和老张一起开的,他是大老板,老张是二老板,论说话算数,那钱季槐的话肯定是第一算得了数的。 孙老板没那么老实。老实人做不了生意,更成不了大户,这一点钱季槐是懂的。夏茶没有春茶卖得好,没有春茶夏茶卖得更不好,这一点钱季槐也是懂的。但钱季槐不会主动提,因为他知道孙老板一定会主动跟他提。 好在孙老板没什么见识也没什么胆子,要的不算多,不过既然对方要了,钱季槐当然也得要点什么。 夏茶按春茶价格的百分之三十收,对于峒谷翠亳是一个史无前例的价格。孙老板何止是满意,甚至都在怀疑了。怀疑书记介绍的这人靠不靠谱,有没有可能是个骗子。 “百分之三十,钱老板确定吗?” “孙老板没意见就行。” 孙老板哪可能有意见。 “我当然没意见!”孙老板坦率地笑起来:“不瞒你说,这个价格我们是头一回,往年夏茶被便宜收走都算不错了,大多时候其实是我们自家留下来喝。” “那要是让你们跟往年一样,我这还叫扶什么贫助什么农呢?”钱季槐很会说漂亮话。 孙老板听高兴了,双下巴都乐出来两层。 “不过,我有个条件。”钱季槐故意停顿,很长一段时间后才把烟从嘴里拿下来,说:“你让那孩子跟我走吧,我酒楼缺个琴师。” 孙老板还当是什么。 不过这算条件? 钱季槐要带走柳绪疏?他全家上下求之不得。 “琴师?”孙老板对柳绪疏的琴技不太清楚,他们一家四口都很讨厌那种声音,只是时间久了听习惯了也能勉强忍受。 他们怎懂二胡的美。 钱季槐解释:“现在很多规模大一点的酒楼饭店里都有琴师,绍安是旅游城市,几年前就已经流行起来了,孙老板不用觉得奇怪。” 孙老板对酒楼琴师倒不感到奇怪,他奇怪的是,柳绪疏为什么可以成为钱季槐口中的“条件”。 “啊…是啊,钱老板说这个我知道。不过…小疏他……为什么是小疏呢?钱老板在外头找不到更好的二胡手了吗?” 钱季槐笑笑,一句话随便应付了过去:“外头的多贵啊。” 孙老板愣了一下,也跟着笑笑。 “你让他跟我走,咱们这笔生意就算谈拢了,其他什么乱七八糟的也别再说了。你就当我是为了小疏才把这夏茶的价格加到最顶的,你们都要去谢谢小疏。” 孙老板低下头:“小疏二胡拉得是不错,能被钱老板看上也真是太好了。不过,他毕竟是我爸托付给我的孩子,我怕他……” “孙老板,”钱季槐直接打断他,脸上表情也瞬间变了:“我说句难听的,他在您这,过不上什么好日子。” 孙老板眼珠子滚了滚,露出一股藏不住的精明。 “但是说过得不好吧,总也要费点吃的喝的,我把他带走,也是帮你省钱了,你说不是吗?”钱季槐接着道。 听到这里,孙老板装不下去了。 “是。钱老板,你带他走吧。” 钱季槐没想到他会答应得这么爽快。 “我也不是他的谁,没权利把他拴在这里。说老实话,这些年我养三个孩子早就养够了,都是一口良心在吊着我,我不想管他了,你带他走吧。”孙老板唉声叹气,站起来又说:“你问过他了吧?他也是肯走的吧?” 钱季槐短暂犹豫,回想了想,说:“肯走。” 孙老板点头。 “他眼睛看不见,钱老板之后要是觉得不行,叫人把他送回来也没事,到时候茶的价格要降,我们再谈。” “不会。”钱季槐眼睛盯着烟灰缸,将烟头摁灭。 “他应该不会再回来了。” - 走的时候还下着雨。 钱季槐从前最痛恶梅雨季,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次他对湘南的雨有了恻隐之心。 他没有让小疏带走任何,小疏也没有任何可以带走,除了一把旧二胡,和一张剩三年到期的身份证。钱季槐说,人活着需要的所有东西都可以用钱买到。 在码头,孙家一家四口来送小疏。钱季槐懒得客套,只是看着孙老板貌似还有话要跟小疏讲。 他低头悄悄问小疏:“要跟孙叔叔说什么吗?” 小疏没吭声,想了一会,摇摇头。 钱季槐和孙老板握手:“孙老板,那就合作愉快。我们先走了。” 孙老板动了动嘴角,最后说的是:“麻烦你多照顾他。” 其实钱季槐搞不懂这帮人的脑子,说善良吧,又不是纯善,说冷血吧,又貌似良心未泯。对一个孩子好点,就这么难吗?钱季槐不相信就这么难。 上船了。 小疏肉眼可见的紧张。湖面滴滴答答,船篷叮叮咚咚,外面的声音对他来说好像有点太多太杂了。 钱季槐把他手里攥着的身份证轻轻拿过来,看了看。 “柳绪疏。” 钱季槐第一次见这么好听的名字。 “谁给你起的?” 小疏回:“阿公。” 钱季槐有点遗憾,他没从孙老板那多听点小疏家里人的事。但他猜小疏的阿公应该是个读过不少书的文化人。 “你的名字很好听。”钱季槐接着问他:“阿公告诉过你是哪三个字吗?” 小疏点点头:“柳树的柳,思绪的绪,疏朗的疏。” 这个组词很有意思。 “思绪疏朗。”钱季槐将两个词整合到一起。 “嗯。阿公说,我既然活下来,就是老天爷让我活下来的,以后不管遇到什么事,都要想开一点。” “不要死。” 钱季槐一怔。死这个字从小疏的嘴里说出来,莫名惊悚。 “你阿公说得很有道理。”钱季槐缓了口气,问:“那你想知道我的名字吗?” 小疏点点头。 “我的名字就没你的那么有文化了。我叫钱季槐,季就是春夏秋冬一年四季的那个季,是辈分,槐是槐花的槐,我妈给起的,没什么深奥的意思,好像就因为她喜欢槐花,哈哈哈…是不是挺草率的。” 钱季槐想逗他开心。 可小疏没什么反应,沉默半天,满脸认真地问:“季槐,槐花…是什么样的?” 钱季槐一顿。 “你叫我什么?” 小疏眨眨眼,很无辜:“季槐…我读的不对吗?” 除了亲爹亲妈,钱季槐身边很少有人会这么亲切地叫他名字后两个字。 “不是读得不对。你知道我多大了吗?”钱季槐问他。 小疏当然不知道。 “你十九岁,对不对?” 小疏点点头。 “我比你大了将近一个你。”钱季槐说完这话莫名悲从中来。 “我三十七了。” 这真是一个悲伤的年龄。 小疏哑住了,二人没有再交谈。 钱季槐尴尬地捏着他的身份证,一直到船停稳在岸边,他从背包里拿出皮夹子,说:“你的身份证放我这吧,别拿丢了。” “不行。”小疏突然拉住他的胳膊,“我想自己拿着。” 小疏还是不信任他。 钱季槐可以理解。他把身份证交回他手上,说:“好,那你放进琴包里,自己拎着。” …… 湘南离绍安不算特别远,坐直达的火车十个小时左右。钱季槐给自己和小疏买了两张软卧,都是下铺,面对着面。 半夜十一点,距离他们下车还有六个小时。钱季槐的手机收到一条微信: 【听说你来湘南了,我这两天在锦阳,有时间吃个饭吗】 钱季槐看完就把手机放回去了,不想回。但他这人,有不能不回别人微信的毛病。放在那,怎么睡怎么难受。 还是拿起来回了几个字。 【我已经走了】 回复完,心里也没舒坦多少。钱季槐决定出去透透气。 对面的人听见声音很快爬起来。钱季槐看看他:“还没睡着?” 小疏:“要下车了吗?” 钱季槐穿好鞋子,走过去摸摸他的头:“还早。快睡吧,到了我叫你。” “你去哪?”小疏两手抓住他的腰胯,接着慢慢摸索,紧握住他的胳膊。 钱季槐老实回答他:“我出去抽根烟。” “不要,你不要走。”小疏的手死死不松。 上铺的两个男人被吵醒,翻了个身嗒嘴又叹气。 钱季槐没办法,蹲下来小声说:“我睡不着,就在旁边抽根烟,哪也不去。” 小疏还是不松。 钱季槐笑笑,觉得可爱。 “那你和我一起去?你要不要上个厕所?” …… 头一回接触视障人士,钱季槐觉得尽量无微不至总没错。 可小疏却不适应。 “你…你出去吧,我一个人可以。” 钱季槐帮他拿着盲杖,背对着他:“我不看。这洗手间脏,你站着别乱摸,好了跟我说一声。” 钱季槐本来是没所谓的,可他转过来后发现,小疏的脸红得像喝了二两酒。他奔四的人了,他是没所谓,人家小男孩脸皮可薄着,钱季槐大意了。 抽烟。钱季槐不是个老烟民,他十年前就戒烟了,戒了十年。但永定楼出事后,他抽得更频繁。 小疏站在他对面,乖乖靠着一旁的车厢。钱季槐边抽边刷朋友圈。 那谁又在旅游,定位确实在锦阳。钱季槐不爱发朋友圈,也不爱点赞谁的朋友圈,但这次他给他点了个赞。 不知道为什么。反正是故意的。 “咳咳咳——” 小疏被烟味呛得咳嗽,可怜巴巴拧着眉,脸上这会儿还是红的。 钱季槐又看看自己手里的烟,抽了才不到一半。 算了。 “我们回去吧。”钱季槐拉着他往回走。 伺候小疏躺下后,钱季槐就坐在他床边,盯着黑暗处无声沉思。 小疏一直没睡着,因为不安。他不安于火车的滚轮,上铺男人的呼噜声,和那个充满未知的神秘终点。他离开峒谷了,他确定他离开峒谷了,永生永世。 今后他唯一能仰仗的,就是此刻守在他身旁的这个人。他别无他法,他只能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