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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一

作者:雾数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峒谷,湘南西部山区一处偏远的乡镇。天连大雾,水清如镜,灰瓦墙群背倚万重山脉。


    钱季槐抵达的当晚正巧赶上一场大雨,让他与印象中本就婉约湿润的湘南落得个更忧郁绸缪的初见。


    码头上仅剩的最后一艘客船,在他撑伞踏着雨洼跑近时已经划桨启航,可以看见,江对岸的烟火气并不浓,这里毕竟不是凤凰城,没有千门如昼万家灯的繁华。


    远去的船灯在水面留下蜿蜒的浪梯,钱季槐借着光看了眼脚下沾满泥泞的皮鞋,掏出手机给对接人孙老板打了个电话。


    对面很快接通:“钱老板!您到哪了?”


    “在码头,没赶上船,这后面还有船吗?”


    “噢!我马上就坐船过来!稍等!”


    这条江有多长钱季槐不知道,但宽度应该不算太广阔,从挂上电话到孙老板的船停靠在他面前,大约只过了十分钟。


    “钱老板,来,快上来!”孙老板一只脚抵在岸边,伸出胳膊向他招手。


    钱季槐上船,和孙老板同行的一位年轻人很有眼力见地接下他的伞和背包,接着入蓬坐稳后,一支烟就向他递了过来。


    “这位是?”钱季槐抿住烟嘴,孙老板够着身子送火,说:“我大儿子。这烟不知道钱老板抽不抽得惯。”


    钱季槐嘬了一口,拿下来看看:“芙蓉王。不错的。”


    孙老板憨笑:“真是麻烦您跑这一趟,今个还下了这么大的雨。”


    “入梅了。前两天绍安也下了,不过没这大。主要飞机晚了,不然不会这么迟。”钱季槐侧了侧身子看向外面:“村里有旅馆吗?”


    孙老板很热切地道:“家里有空屋子,都收拾好了的。”


    钱季槐叼着烟点点头。下午老张跟他讲自己住在茶商家里的时候,他就已经猜到了自己也是同样的命运,峒谷是比保溪更穷的贫困镇,生活条件不是一般的落后,说完全不嫌弃是不可能的,但钱老板是个很能将就的人。


    孙老板的房子离码头很近,虽然天黑雨大看不清路,但上岸后没走几步就到家门口了。


    进门是有点意外的,这种天井式带露天院子的老楼房他不是第一回见,却是第一回住。孙老板家在这片应该算大户。


    他往里走了走,抬头在阁楼四面的木雕围栏上环顾了一圈,说:“这房子有年头了吧。”


    “我老太公盖的。”孙老板的儿子回答的他。


    钱季槐回头,在光亮底下看清了那孩子的样貌,小眼,寸头,机灵相。


    孙老板的夫人端茶出来,屁股后面还跟着个小男孩,应该是小儿子。


    “钱老板喝茶,洗澡水马上就烧好了。洗洗再休息吧。”


    钱季槐礼貌地接过。


    孙老板跟着说:“对,今个不早了,钱老板洗完澡好好休息,明天不用起太早,茶田就在后山,走几步就到了。”


    钱季槐抿了口茶,看看杯里:“这就是翠亳吧?”


    孙老板的夫人道:“对,就是今年的明前翠亳。”


    钱季槐直点头:“难怪,很清爽。”


    钱季槐千里迢迢来峒谷,找的就是这味名叫“翠亳”的绿茶。


    他的永定楼前年因“陈茶翻新”事件跑掉一大批客人,今年又遇上“友商内卷”,绍安饭店用一道“银叶五花”直接掀了他家以茶膳打招牌的桌。


    后来经高人指点,他跟老张协商决定另选茶源,积极响应国家扶贫助农振兴乡村的政策,与贫困山区里的茶农达成直接合作。


    只要广告做的足,将来绝对是一举多得。


    ……


    洗完澡回房间,钱季槐给老张打电话。


    “还行吧。我这户家里条件倒是还不错。”钱季槐坐到那张围着蚊帐的红木大床上,对着房间四处看:“按理说保溪比峒谷好点才对啊。”


    好是好点,一个全省第一贫困镇,一个第二,属于地面和席子的距离。


    老张在那头生无可恋地说了句:“我这没蚊帐。”


    钱季槐笑。笑着笑着,忽然听见外面有人放音乐。


    仔细听听,像二胡。再仔细听,不像放的音乐,这是谁在外面拉曲子。现场听过二胡的都知道,二胡声音很大很大,老张在电话那头也听见了,就问:“你大晚上听这么悲的音乐,瘆得慌。”


    确实太悲了,钱季槐还知道这曲子,《葬花吟》,调就是悲的,用二胡拉出来,悲上加悲。


    “不是我放的。先挂了,我出去看看。”


    钱季槐打开房门,二胡音几乎就近在耳边了。


    应该是对面,朝南的那间屋子。钱季槐沿着走廊过去,不得不说二胡这乐器很神,他的心一不注意就软下来了。


    门也没锁,虚掩着有条缝。钱季槐悄悄推了一下就能进人。


    屋子里没开灯,显得更诡异了,还好门打开有点亮光,可以看见是个男的坐在椅子上。看不清楚脸,但很瘦,穿着件灰蓝的T恤,肩膀上凸出明显的骨头尖。


    钱季槐实在没想打扰他,但很快他大哥就从楼下上来了,来势汹汹的,进了门就立马道歉:“钱老板,实在不好意思。”


    二胡声戛然而止,还抖了一下拉出个颤音,孩子收住琴弓忙从椅子上站起来。


    姓孙的开了灯直向他冲过去:“大晚上的不睡觉干嘛呢?!把客人都吵醒了!”


    孩子低着头站得笔直,两眼空洞无神,不知道注意力放在哪。


    可钱季槐的注意力,此时此刻完全就在他身上了。准确来说,是在他的那张脸蛋上。


    “你弟弟?”


    “算是吧。”姓孙的说完把二胡夺走,开始满屋子乱转,像在找什么东西,边找边骂:“一天天的不知道白天晚上,白天拉不够的,晚上还要骚扰人!”


    钱季槐瞧孩子委屈的小模样,觉得自己再待下去更叫人难堪,于是笑了笑就转身出去了。


    “拉得不错。”


    ……


    第二天外头小雨下个不停。


    钱季槐起来的时候一家人已经把早饭摆好了,非常丰盛,有牛肉粉,有粥,有包子,还炒了菜,大约是把能想到的好吃的都呈了上来。


    昨晚拉二胡的孩子不在,钱季槐就问:“老二不下来吃?”


    孙老板两口子都糊涂了,还是大儿子回答得快:“噢,我待会送给他。”


    这下孙老板也反应过来:“噢对,去给小疏送碗粉。”


    孙老板说完,大儿子拿起一只空碗就开始捞粉,粉捞得不少,盆里的牛肉总共却没舍得夹几块,最后淋上一点点汤汁,就潦草收尾了。


    大儿子上楼后,钱季槐开玩笑说:“老二比我还能睡呢,昨晚那二胡拉得真不错。”


    孙老板听了却叹气:“嗐,不是什么老二。”


    钱季槐头一下抬起来,见夫妻俩的脸色都有些变了样。


    “是我爸以前的一个徒弟。瞎子。”


    孙老板说完,钱季槐脊背都凉了一片。瞎子?他昨晚一点没往这处想。


    不过一切倒更说得通了。


    钱季槐沉默半天,一阵惋惜:“真是可怜。”


    -


    去后山那会儿正好没下雨,钱季槐背着照相机拍了不少照片视频,茶山上干活的茶农们忙着修剪病枝,为了后期暴雨提前挖沟修沟,见到他,一群人纷纷热情地挥手,笑脸朴实。


    钱季槐问他们夏茶一般怎么处理,孙老板说往年全部都是低价卖给了茶贩子。夏茶在市场上本就是低价,再卖给茶贩子那估计低得压根就不赚钱了。聊到中午,两人被一对茶农夫妇从山上拉到家里吃了顿午饭,下午接着去了几位茶农家里试春茶,时间一晃而过,傍晚六七个人又聚在一起用了晚饭。


    这边村民早在孙老板那听说钱季槐能给他们一个史无前例的好价格,所以各个喜欢他喜欢得不得了,钱季槐酒量再好也抗不过那么多人逮着他喝,最后吃着聊着搞到半夜,才跟孙老板醉醺醺地回家。


    澡也不想洗了,要先睡一觉,起来再说。孙老板喝得不比他少,把人送上楼后,下去收拾干净自己也睡了。


    可钱季槐喝完酒没那么容易睡着,他喝完酒的状态跟别人不一样,他话多,所以躺在床上掏出手机,又去骚扰老张。


    哪壶不开提哪壶,偏把陈茶翻新那事拿出来讲,老张听得头疼,电话指定是放在枕头边没听,正好钱季槐声音小得像说梦话,催眠。


    讲完陈茶,开始讲他们去年亏了多少钱,讲茶膳的起家,讲自己的不容易。讲着讲着,钱季槐听见了哭声。


    他赶紧闭嘴了。不是老张在哭,更不是他。手机一放下来,确定了哭声是从门外传来的,不仅有哭声,还有点杂七杂八的奇怪声音。


    钱季槐脑海里瞬间浮现出那个小男孩的脸,他晕晕乎乎爬起来,开门出去。


    声音是越听越不对劲。


    走到那扇门前,终于听出有两个人。


    “别出声!”


    是孙家大儿子。


    钱季槐有种非常不好的预感,直接就伸手把门推开了。


    虽然黑,但姓孙那小子从椅子上站起来慌忙提裤子的动作很明显,钱季槐眉头一紧,呆在那。


    跪在地上的孩子被吓得更厉害,一边哭一边撑着胳膊往后躲,但没过多久,好像意识到什么,又冷静不动了。


    姓孙的也半天没敢动,等钱季槐向他走过去才想起来要逃,不过被钱季槐一只手迅速掐住了胳膊。


    钱季槐感觉到他在抖,其实钱季槐自己也在抖,是气得发抖。


    “你要是跟我爸说,挨打的绝对不是我。”


    钱季槐气得咬住了牙,一脚踹在他的腿上。


    还是放他走了。不放他走又能怎么办呢?


    钱季槐再回过头的时候,看那孩子已经蜷缩起来躲在了架子床的后边。


    他在犹豫开不开灯,毕竟开灯是有点自私的。他没开了,反手把门关上,慢慢走过去。


    孩子还在打哆嗦。钱季槐用衬衫袖口帮他轻轻擦了擦嘴,他没躲,就是眼泪跟着掉下来不少,钱季槐又用另一只手去擦他的眼睛。


    “别哭。”


    不知道说什么好,从头到尾就说了这两个字,间隔一会说一次,但孩子止不住,一直抽抽噎噎地哭,钱季槐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蹲在地上静静看着他。


    “你出去。”


    他说话了。钱季槐差点以为他连话也说不了。听到他说话,钱季槐稍微觉得好受了点,小声问:“你知道我是谁吗?”


    他把哭腔忍得很干净,道:“不是他们就行。”


    钱季槐愣了一下,没有继续多嘴,站起来轻悄悄地出去了。


    其实没走,房门外头坐到天蒙蒙亮。这个时候望着屋顶围合处,最有一种逼真的深井感。


    其实钱季槐很想报警,可他比谁都清楚,这是一个多么自以为是的办法。


    这本不定时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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