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靖二十一年,冬夜,鹅毛般的大雪纷纷扬扬而下,那雪层层压在皇宫的每一寸角落,整座皇城都沉浸在无边际的沉默之中。忽然间,丧钟声自皇城最深处传来,又沉又闷,敲了整整四十五下。
贵妃江月和的殿中,一灯如豆。伴随着“吱呀”一声响,殿门被推开一条缝,一个小太监急急忙忙跑了进来,跪在江月和跟前,哭腔明显:“娘娘!娘娘!圣上…圣上殡天了!”
殿内烛火摇曳,映照着江月和的面容,那美丽动人到足以令众生倾倒的脸,此刻充斥着绝望之色。
“圣…圣上下旨,命娘娘与七皇子殿下侍…侍奉泉下……”小太监咽了咽口水,颤颤巍巍继续说道。江月和紧紧抱着七皇子吴戚,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了,阿戚紧紧握着江月和的手,抬头望向自己的母妃,眼神懵懂:“娘亲,这是什么意思?”江月和不语,只是默默流泪,泪水打湿了阿戚胸前的布料。
“本宫知道了,你先退下吧。”
“是。”小太监趔趄地从地上爬起,弯着腰转身出了门。
“哐当——”乳娘阿福手一抖,一个茶杯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阿福几乎是匍匐着,缓缓挪到江月和的榻前:“娘娘!”她声音嘶哑,像是从喉咙里拼命挤出的,“不能啊!娘娘!七殿下才八岁,尚懵懂无知,怎能让殿下去给圣上殉葬啊!”
江月和眼中的空洞与麻木几乎要溢出:“陛下的旨意…本宫如何能……”
殿内又只剩下江月和的抽咽声,阿福低着头沉思,心念一动,暗暗做了个决定。
“娘娘!有办法的!娘娘!”阿福咬了咬牙,猛地抬头,神色决绝,“娘娘!让奴婢的儿子替了七殿下吧!”
听见此话,江月和眼底尽是不可置信,“你……阿福……你在说什么!逐风是你的亲生骨肉啊!”面对江月和惊惧的目光,阿福深深伏下背,浑身剧烈地颤抖。
“若不是娘娘给了奴婢那味救命药,奴婢和阿风早就躺在乱葬岗里了!”阿福哽咽着,声音在宫殿中回响,她涕泪横流,“奴婢这孩子,命贱!娘娘的七殿下,命贵!能让奴婢儿子的命换七殿下的命,是奴婢儿子十辈子都修不来的福分啊!”阿福的声音干涩而有力,冲击着江月和的耳膜。
江月和脑中一片轰鸣,眼前发黑,几乎瘫软在贵妃塌上。阿福的话语就像淬毒的锥子,刺得她心脏骤缩。“母妃……”怀里的阿戚还是一脸懵懂,不明白乳娘和母妃怎么就起了争执。
江月和呆呆地望着儿子,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一样,一个字也说不出。
空气仿佛凝固,殿内寂静到可以听见外面雪花簌簌落下的声音。不知过了多久,江月和终于下定决心,僵硬地,轻轻地点了点头:
“好。”
阿福脸上浮现出复杂的神色,既有欣喜,又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痛苦,她重重叩首,猛地起身,将一人从阴影处拉了出来。
那人正是寇逐风,他脸色有些苍白,眼神却明亮清澈,他的眼中没有丝毫恐惧,只有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沉着坚定。他越过阿福,越过江月和,将目光落在了吴戚的身上,对他微微一笑,并眨了眨眼。
“只是……脸……”江月和声音发颤。谁都能看出,阿戚与逐风并不相像。
“娘娘,奴婢可相助。”一直侍立在江月和身后的宫女鸣崖突然出声,她看着二十出头,身形纤瘦,气质沉静,“娘娘忘了吗?奴婢家传的画皮之术,能易容改貌,易容后的脸可足足维持三日。”
再也没有犹豫的时间,江月和点了点头,就这样决定下来。鸣崖立马捧出一个古朴的木盒,从木盒中拿出一个银针以及几瓶药,向寇逐风招了招手,让他来到自己跟前。
“逐风,闭眼。”鸣崖用手指沾取了一点透明的膏体,然后轻轻抚上寇逐风的脸,并将膏体均匀涂开,又拿起银针,将针刺入寇逐风脸上的穴位。那动作快得让人眼花缭乱。一针,两针,三针……她在寇逐风的脸上快速操作,每一处细节都没有放过,每一次落针,都伴随着银针与骨骼碰撞的声响,伴随着寇逐风轻轻的嘶声。
不知过了多久,鸣崖停止了动作,长舒一口气,“好了,可以睁眼了。”她拿起一面铜镜,将铜镜放在寇逐风手上。
寇逐风缓缓睁开眼。只见铜镜里的人丹凤眼,朱砂唇,鼻子秀挺,肤色冷白——这正是阿戚的脸。寇逐风愣住了,抬起手抚摸铜镜里的影像,又摸了摸自己如今的这张脸。他笑了笑,镜子里的人笑了笑,他歪了歪头,镜子里的人亦歪了歪头。
鸣崖又转向阿戚,银针飞速落下,片刻以后,当阿戚的目光投向铜镜之时,原本精致的脸转而变成了一张平淡而陌生的脸。阿戚呆呆的,对刚刚以及接下来即将发生的一切都还没有了解清楚,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换了一张脸。
“啊……母妃……为什么要这么做……”阿戚拉了拉江月和的衣袖。
“阿戚!阿戚!你听母妃说!”江月和一把搂紧阿戚,耳语,“现在开始,你不是什么卫朝的七殿下!你是新入我宫里的一个小太监!记住了!”
江月和的手很冷,冰凉的手摩挲着阿戚的脸,令他打了个寒颤,“不许哭!不准害怕!今天发生的一切,你一个字都不能往外说!听到了吗?!跟着阿福,她会带你出去的!”
江月和紧紧盯着阿戚,目光似乎能透过土气的假面,看见稚子真正的样貌,“母妃以后不能陪你了……到了外祖父家,你要好好听话!知道吗?”江月和努力装作坚强的样子,但还是染上了哭腔。
“这个……这个你拿着……”江月和从枕头底下摸出一个锦鲤纹样的玉佩,强行将其塞进阿戚手里,“拿着,这是母妃从寺里求来的,能保你平安,你一定要随身携带,好不好?”江月和爱怜地亲了亲阿戚的脸颊,站了起来,理了理有些皱了的华服,便转身向前殿走去。
“不……母妃……您要去哪?”阿戚瞬间红了眼眶,踉踉跄跄地要追上自己的母妃,江月和没有止步,不敢再给阿戚留下任何一个眼神。
不详的预感涌上心头,阿戚想要拉住母妃的衣角,却被一旁的鸣崖制止了。
“你这厮,讨打了是不是?!怎敢拦贵妃娘娘的路?”鸣崖脸色阴沉,凶神恶煞,她似乎真把阿戚当成一个可以任人辱骂的可怜小太监。阿戚一愣,看了鸣崖一眼,泪水无声滑落。
“阿戚。”寇逐风从姬不戚身后走上前来,抱了抱他。
阿戚茫然地看着寇逐风,泪眼婆娑,动了动嘴唇:“你……母妃……你们要去哪里?”
寇逐风微微弯起嘴角,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摸了摸阿戚的头:“殿下别怕。”他顿了顿,眼里倒映着宫内昏黄的灯光:
“原本殿下要随贵妃娘娘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那个地方……很冷,很黑,日子很难过……不过贵妃娘娘疼殿下,不舍得让殿下去,就让我替殿下去。……殿下不必担心,我能吃得了苦的……至于娘娘……只要殿下幸福,娘娘就开心。”
寇逐风认真地看着阿戚,缓缓道:“只是你答应我,每年正月十五那天,来看看我好不好?除了你,没人愿意和我玩。”说着,他伸出手,竖起小指头:
“拉勾?”
阿戚在寇逐风的安抚下逐渐平静,抽噎着伸出指头。就这样,两根小小的手指轻轻地勾在了一起。
“拉勾……”
阿戚声音很轻。
仿佛有一把尖刀狠狠刺入寇逐风的心脏,寇逐风鼻头酸涩,猛地闭上了眼睛,决绝地转身,跟着贵妃朝外走去。
走廊上时不时有风吹过,使得烛火摇曳,照得倒映在墙上的影子扭曲地舞动。
“你怕吗?”江月和冷不丁出声。
“回娘娘,奴才不怕。”尽管这么说,寇逐风声音还是有些颤抖。
他俩走到前殿停下,在一片寂静中默默等待终局的到来。
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负责执行殉葬的内侍终于到来,他们身着灰色的袍子,面无表情,如同空洞的人偶。
“娘娘,七殿下,请移步。”为首的太监行了个礼,声音毫无波澜。
寇逐风抬头看了看江月和,江月和眼眶通红,已经流不出任何眼泪,她也看了一眼寇逐风,对寇逐风轻轻点了点头。
“走吧。”江月和声音轻松,她一步一步缓缓朝宫外走去,仿佛不是走向永恒的寂静,而是去奔赴一场普通的宴会。
今年的雪实在下得太大了,大到足够把这宫城里所有的生气都掩埋在砖瓦之下。
寇逐风一行人走在长长的宫道中,灯火昏暗。这宫道是那样冗长,那样幽暗,仿佛是通往阴曹地府的黄泉路。内侍沉默地簇拥着江月和与寇逐风前行,脚步声回荡在空旷的宫道里。
不知走了多久,一座美轮美奂的宫殿出现在眼前,一名太监上前推开殿门,凛冽的寒风掺杂着雪沫,穿过缝隙,涌入殿内。
大殿中央是三具大小不一,形制相似的青铜棺材,棺身厚重,泛着金属光泽,复杂而花哨的图饰铺满了棺材表面。有几个穿着法衣,手持法器的高僧,紧紧闭着眼,绕棺椁而坐,口中念念有词,木鱼声一下一下响起,为殿内又增添了几分死寂。
那为首的内侍弯着腰侧身让到一旁,对着棺材的方向做了一个“请”的动作,他的目光落在江月和与寇逐风身上,不带有一丝温度。
江月和终于支撑不住,巨大的悲怆与愧疚将她淹没,她瘫软在地,最后一次紧紧抱住了眼前的“儿子”:“对不起……母妃……我……对不起你……”江月和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千言万语在心中,却说不得,只能一遍又一遍的抚摸寇逐风的背。
“娘娘,别哭。”寇逐风用口型,无声地安慰江月和。随即伸手把江月和搀扶了起来,用属于七皇子的声音道:“母妃,儿臣先去了。”说着,他毫不犹豫地转身,迈开脚步,一步一步,走向那敞开了的青铜巨棺,没有回头。
身后传来江月和的哭喊声,不过这撕心裂肺的哭喊很快就消失了
——江月和身旁的太监硬生生拽着她,把她关进了黑暗的棺材里。
几个内侍察觉到江月和那边的动静,走到寇逐风面前,伸出手就要将他抱入棺材里。
“我自己来!”寇逐风突然提高了声音,然后踮起脚尖,双手扒住冰冷的棺沿,翻身一越,爬进了棺材。他最后望了一眼贵妃曾居住的宫殿的方向,然后缓缓躺下,随着棺盖合拢那“哐当”一声响,寇逐风彻底与世界隔绝。
棺材里漆黑不见五指,处处充斥着浓郁的香气。冰冷而粘稠的死亡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让寇逐风喘不上气,他好像跌入无底的深渊,窒息感疯狂地缠上身体,勒紧他,让他的喉咙以及肺部都火辣辣地痛。
寇逐风浑身处于难以想象的痛苦之中,全身各处仿佛都被碾碎了一般。
好疼!
他想要哀嚎,想要尖叫,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想翻翻身,却动弹不得。一股浓厚的血腥气透过棺材的缝隙,涌了进来,令他作呕,让他连安生都不得。时间,在这逼仄的棺椁中失去了意义。
“殿下……不戚……”他喃喃。他突然想起了自己和小殿下的那个约定:
“以后每年下雪的时候,你都来看我好不好?”
“拉钩……”
那约定如同黑暗渊薮中唯一的光亮,强迫他清醒。清脆的声音似乎能穿透时光,在他脑海中反复回响。
“殿下……我的殿下”寇逐风反复呢喃。
浓厚的爱意将他层层包裹,支撑着他在永夜之中等了又等。
皇陵前的野草,一岁一枯荣。曾被打扫得一尘不染的陵道,如今逐渐爬满了青苔。曾年年回荡着礼官唱喏声的高大享殿,在一把大火之后,被夷为平地。曾经把皇陵修得金碧辉煌的人早已不再,只留下默默无言的山。
千年光阴,弹指一瞬。
王国盛极必衰,天下分久必合,皇朝更替无情。
而那本该在每年正月十五来烧香的人却从不曾到来。
封土之下,有人早已被遗忘。
为什么骗我?
为什么食言?
寇逐风想找到七皇子,好好地问问他。
执念没有随着千年时光流转而被消磨,它反而越来越重,重到将寇逐风拖入无间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地宫一处,那座巨大的青铜棺椁早已覆满泥土。仔细一看,棺盖和棺身结合之处,竟有丝丝缕缕黑色的鬼气缓缓溢出。
“师兄快看!”
千年的寂静在某日正午被打破,寇逐风听到女子清脆的声音。
“来了,师妹。”又有一个温和的声音响起。
“师兄,这具棺材透着极重的鬼气。”又有一个年轻的男声,“想来胭脂山这些年的不太平皆是由于此棺。”
“不可妄下定论。”那温和的声音顿了顿,“先把棺盖打开再说。”
又听见利剑出鞘的“锵”声。
“得罪了。”
不过一会,随着机关的响声,棺盖被打开。
木头的霉味,千年香料的腻味,血液的腥甜味瞬间从棺材里涌出,在狭小的墓室中弥漫开来。
寇逐风在黑暗中缓缓睁开眼,久违地迎来光明。他掀起眼皮,望向面前的人。
那人着月白色的袍子,生得极好,颈项修长,皮白而细腻,墨色长发被玉冠束起,漂亮的丹凤眼里带着深深的防备。
寇逐风定定地看着这人,一股熟悉感扑面而来。
————“你……母妃……你们要去哪里?”千百年前,有位小殿下用同样的丹凤眼望着他,他的眼里满是可怜。
寇逐风死死盯着眼前人眼角的红痣,这人的面孔逐渐与千百年前某个幼嫩的,天真的脸庞重合。
——终于来了。
寇逐风兴奋到血液都要倒流,嘴角扯出一个笑:
“阿戚,你让我等的好苦。”
[熊猫头][熊猫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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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阿戚,我愿意替你去O_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