妮妮被重新吊上另一辆崭新的黄牌大货车。
这次没有麻醉针,但她很乖,侧躺在铁笼底板上,眨巴着眼睛,一动不动。
司机是个二十几岁的新疆小伙,卷发浓密,身板瘦削。他把捆绑带扎得紧紧的,绑完了还拍了拍,像在给自己打气。
“姐,放心吧,我不开太快,保证稳当。”
“我先给你们送到省界服务区,后面有人接。吊机我们群里都安排好了。”
忆芝和靳明语无伦次地和所有人说着谢谢。
夕阳快落下去的时候,队伍重新出发。
那辆老东风,光荣退役。
它静静停在服务区一角,车头的油漆已经被岁月和风沙打磨得斑驳发白。
几个本地司机向忆芝保证,会将这台车拖走,妥善处理好。
远处的城市灯火一盏盏亮起来,晚霞照得天际像是被点燃了一样。
那辆装着妮妮的大货车在最右道缓慢行驶,后面跟着一长串护送的卡车、私家车、旅游巴士。
像一支队伍,又像一条静默流淌的河。
没有人按喇叭,也没有人喊再见。
驶下高速前,偶尔有司机摇下车窗,探出手臂,朝前后方的车辆挥一挥,或者轻轻打几下双闪。
然后,红色尾灯便渐渐消失在匝道末端。
这就是旅途中告别的方式。
不需要语言。
年轻的司机一边握着方向盘,一边忍不住偏头看向右边——老□□仰八叉地独占副驾驶,系着安全带,脖子上套着一个馕,正一块一块掰着吃。
见司机一直盯着它看,老六掰下一块馕,爽快地递过去,好像在说,
“想吃就直说。”
靳明和忆芝分坐在后排两端,一人抱着一只猫,中间卧着水豚君。
他们不约而同地抬头,看向彼此。
都没说话,却同时笑了一下。
“出发时,我没想到会是这么个方式。”
靳明轻声开口,嗓音有些哑。
忆芝看着窗外,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一些。
她抬手,轻轻摸了摸水豚君柔软的头顶,那块之前翻着红肉的伤口已经愈合得差不多了。
她声音低,却笃定,
“世界那么大,人那么多,总会有人愿意停下来,帮一把。”
司机师傅专注地看着前方,新疆口音浓重,
“你们的后面嘛,我们老虎雄鹰豹子一样的在呢。”
经过两次“换乘”,两天后的清晨,天刚蒙蒙亮,Z市的天际线就从地平线后探出头来。
高速口的灯牌上写着“Z市欢迎您”,还有一行红色电子标语,“创建国家生态文明城市”。
负责最后一程的大货车,外装喷涂和擎天柱一模一样,驾驶员是一位四十多岁的广西大姐。
货车稳稳驶过收费站,为妮妮遮雨的苫布沾着夜露。被晨风吹得猎猎作响。
司机大姐伸出手握了一下挂在后视镜上的全家福吊坠,轻轻念了一句什么,像是祈福,也像是致谢。
卡车驶上高架桥,城市还未苏醒,高楼林立的影子在雾气里若隐若现。
并排行驶的私家车里,穿着校服的孩子打开车窗,兴奋地朝妮妮不停挥手。
妮妮在笼子里醒着,竖起鼻子扬了扬,鼻尖上沾着一颗露珠,顺着鼻梁滑了下来,落在她眼睫上。
她眨了眨眼,像是笑了一下。
卡车驶进Z市动物园后门,接收方的园长和饲养员们早已等在那里。
他们看起来有些疲惫,或许连夜在准备接待工作,但每个人脸上都带着不加掩饰的笑意。
“欢迎你,妮妮。”其中一位女饲养员低声说。
吊机把铁笼一点点放在新园区的地面上。
这是一个为妮妮专门改造过的半开放区域。地面是松软的泥土和草坪,四周用高大的木栅栏围起,里面有浅水池,也有几棵枝繁叶茂的大树,供她乘凉蹭痒。
园区的另一端,隔着一条矮栅栏,生活着两头成年母象和几头尚未成年的小象。两名饲养员正互相配合着,帮其中一头成年象洗脚、修趾甲。
“让妮妮先在这里适应一段时间,将来展不展出……再说。”
园长和靳明沟通着,
“现在热度太高,外界干扰太大的话对她不好。”
“如果她能加入这个象群……”
他抬手指了一下后面更广阔的林地,
“我们那边还有几百亩地,她们可以随便跑。”
园长声音不大,却透着满满的骄傲。
靳明和忆芝一起拉开铁笼的大门。
妮妮呆呆地站在铁笼中央,望向远处那几头大大小小的同类,眼神里透着胆怯。
前脚刚踏出笼子,她就不敢动了,只是把头贴在靳明和忆芝站着的那一侧,伸出鼻子,在他们身上轻轻摩挲。
她怕。
她还记得,在另一个地方,等待她的不是宽容与接纳,而是一次又一次的冲撞、驱赶与踢打。
“没事了,妮妮。”
忆芝抬起手,摸了摸她的鼻子。
“去吧。我会一直在这陪着你。”
靳明也轻声说,伸手抚了抚她粗糙却温暖的额头。
妮妮犹豫了很久,鼻子在他们身上来回蹭,像个不肯撒手的孩子。
饲养员之间用手势沟通了一下。矮栅栏的门被拉开,其中一头母象走了过来。
她比妮妮高大许多,耳朵浑圆、皮肤灰白、鼻子修长有力,看上去强壮又安定。
她隔着一段距离安静地看着妮妮,没有任何敌意,也没有任何强迫,只是慢慢地,慢慢地,伸出了鼻子。
园区里安静极了,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妮妮迟疑了一会儿,终于也朝她迈出了一步,再一步。
慢慢地,她来到对方跟前。
她小心翼翼地伸出了自己的鼻子,动作迟缓。
她比那头成年象矮半个头,皮肤干瘪,鼻子比对方瘦削很多,鼻梁上纵横着一道道深浅不一的疤痕,看上去有些可怜。
可那头母象并没有嫌弃。
她只是轻轻地,用鼻尖碰了碰妮妮的鼻子,然后在她鼻梁上蹭了两下,发出一声低低的、温柔的啼声。
“欢迎你”。
那几头小母象都走了过来,最小的那头还是个宝宝。她好奇地伸出鼻子,学着大象妈妈的样子,和妮妮碰了碰。
阳光终于完全升起,把园区照得暖洋洋的。
妮妮站在那里,鼻子一抖一抖,像是刚刚学会呼吸。
她回头看了一眼靳明和忆芝。
那一眼,带着深深的不舍,还有……一点点的,像是安心。
然后,她慢慢地,踏出了一步,走进了那个新的群体。
园区工作人员一起雀跃着,无声地欢呼。
靳明扶着笼门,深深呼出一口气,好像胸腔里那些一直紧绷着的东西,终于松动了。
忆芝看着妮妮,眼睛也有些发热,却笑了。
吊机将铁笼移走,所有人也一起离开了象园。
他们两个同时回头,看了一眼那个刚刚亮起来的区域。
晨光下,那几头象并肩站着,像一堵温暖的灰色城墙,把妮妮小小的身体护在了里面。
靳明的住处在园区职工宿舍楼的二层,房间不大,带一个独立卫生间,窗外刚好能看到妮妮生活的那片空间。
房间里有简单的家具,打扫得很干净。
忆芝跟着上来,帮他把行李安顿好。靳明三两下把床铺整齐,让她坐。
两只猫一前一后跳到枕头上,互相挤着找舒服的姿势。
老六和水豚都被工作人员带去体检了。
一切正常的话老六会加入这里的长臂猿群体,水豚君也会视情况参加展出。
“这儿条件……挺好的。Z市房租高,园方管住宿,能省下不少钱。”忆芝扫了一圈,笑着说。
“嗯,比夕阳那边好。”
靳明也笑,笑着笑着,嗓子有点哑。
他抬头看她,眼神里有犹豫,也有种压着没说出口的情绪。
“你……什么时候回去?”他问。
“明早的飞机,我昨天在手机上订的票。”
她没躲开他的目光,反倒朝他笑了笑,语气一如既往地轻松。
“我还有工作,夕阳那块地重新开发,项目现在是关键期,不能离开太久。”
“嗯……”
靳明点点头,没再说话。
他靠着桌子,指尖轻轻抠着桌沿,有些话就在嘴边,可又觉得说出来太没分寸。
大家都有各自的路要走。
最后,他只是闷声问了一句:
“那……以后,你会来看我们吗?”
他尽量让自己笑了笑,语气听起来像是在随便发个邀请。
“妮妮……大象的记忆很好的。她以后要是还能见到你,一定会认出来,而且……她会很高兴的。”
忆芝看着他,眼睛弯了弯。
“嗯。”她答,
“A市那边的土地开发快要饱和了。我们公司好像准备在Z市外围拍几块地,谁知道呢……”
“说不定哪天,我就被调到这边来了。”
靳明抬起头,看着她,嘴角一点一点地上扬,露出了那种有点傻气的笑。
“好。”
外面传来老六“啾”的一声怪叫。
这家伙放着正门不走,一条胳膊吊在房檐上,当当当地敲窗户。
靳明和忆芝一起转头。这猴子不知从哪找到一块写着“请勿打扰”的小牌子,举着朝他们显摆,似乎想挂到宿舍门口。
他们对视了一眼,都笑了。
——小剧场——
A市动物园日间展出时间,今天轮到老六和观众们互动。
它蹲在一个大树造型的木架子上,双臂交叠,正和一个小朋友大眼瞪小眼。
那小朋友靠在爸爸怀里,手里攥着零食,刚学会说话,嘴里咿咿呀呀地念叨着。
忽然,他胖乎乎的小手指向老六,奶声奶气地蹦出两个粤语字,
“吗喽。”
老六最烦这个称呼,眼睛一瞪,直接对着小朋友呲了下牙。
小孩儿“哇”地一声哭出来,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
他爸倒是不惯着,没哄,还语气严肃地教训他,
“没礼貌,人家明明是长臂猿。”
小男孩儿哭声渐渐小了,抽抽噎噎地在零食袋里翻了翻,掏出一块动物造型的饼干,伸手递过去,算是求和。
老六接过来一看——那饼干是猴子形状……
它瞳孔地震,刚要再瞪,小孩儿见势不妙,嘴巴一撇,泪珠又挂满了下睫毛。
老六沉默了两秒,翻了个巨大的白眼,手里拿着那块饼干,不想吃,又不能扔。
它四下看了看,确定没人注意,手一抖,把饼干精准丢进了饲养员的口袋里,动作干净利落。
像是在说,
“阿弥陀佛,我们猴子……到底有什么好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