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动物园》 第1章 泰远地产项目经理罗忆芝 忆芝停好车,扫了一眼车窗外的日头。 太阳沿着初夏的轨道,把影子压得极短。视线可及的远处,是一片片高层住宅,格局精简,风格现代。只是在这过于明亮的阳光下,反倒显得没什么温度,只是整齐划一地俯瞰着这块像是城市洼地般的所在。 【夕阳野生救助中心】 这地方比她想象的还要“原始”。 不是那种野趣横生的刻意设计,而是真正意义上的陈旧。 老式铸铁围栏早就起了锈,门口那块褪色的木牌,白漆斑驳脱落,勉强还能辨认出字迹。再往里,是一条坑坑洼洼的石子路,杂草一丛丛地冒出头,一直通向园区内部。 她脱掉细高跟,换上提前准备的运动鞋,戴上墨镜下了车,抬眼扫了一圈。 这里几乎是主城区最后一块未被改造的空地。 十几年前,城市边界还停留在内环边上时,这种地段用来做休闲设施是合理的。可如今,地铁已经向外扩了九站,商圈和高档住宅楼盘一圈又一圈地围了上来。 仅这块地皮的估值,就足够撑起一个中型市政项目。 她不是不知道这些动物园、救助站曾经的意义,也不是对“动物保护”、“人道主义”一无所知。 但这并不妨碍她清楚地知道:在利弊权衡之中,这个地方早已失了优先权。 规划红线已画,审批流程走完,租约也确实到期,土地回收合法合规。她的任务是完成拆迁谈判、交割资产、提交终止报告。 流程越快,公司越满意。 任务完成的越圆满,离下一轮升职就又近了一点。 她也是打工的。来,是为了解决问题的。 走进门的时候,门卫室没人,倒是有两只猫趴在掉漆的破椅子上打盹。 她探头进去,猫只是掀了掀眼皮看了她一眼,不叫也不逃,眼神淡淡的,像是早已见惯了进出这里的人。 她忍不住笑了一下:这地方……难不成是动物自治? 临窗的桌子上立了一张二维码,下面贴了行手写字: 【门票五元,任何年龄不免票,请自觉。】 忆芝想了下,掏出手机,扫码付钱。 顺着石子路往里走,尽管今天她特意带了运动鞋,脚下还是不时被碎石硌得一跳一跳的。 两侧是零散的围栏,有些是固定的动物栖息地,有些则像是临时搭建的隔离区域。 她远远看见一只斑马在踱步,皮毛斑驳不整,几处毛发秃落,皮肤裸露着,斑纹也有些黯淡。隔着一层网,眼神倔强地望着她。 再往前走几步,她听见了声音。 “……不是我不交地,你们把这些动物送去哪儿?收容单位是谁?转运车什么条件?隔离期多长?适应评估谁来做?这些动物大多需要特别护理、性格敏感不合群,在商业园出了事故你们负责?” 那声音不大,但咬字极清,嗓音压着火气,带着倔强而不失理性的愤怒。 她绕过拐角,看见了那个男人。 他穿着一件旧T恤,领口松垮,背部洗得泛白,整条手臂晒得黝黑,还有几道泛红的伤痕,应该是新划的。 他蹲在地上,正抱着一只水豚给它上药。手机丢在一旁,免提模式开着,通话还在继续。 那只水豚少了一只耳朵,伤口参差不齐,应该是被硬生生撕裂的。背上也有一道口子,粉白的皮肤裸露着,正在愈合中。 “靳园长……”电话里的声音犹豫着,“这事不是不管,是我们现在找不到合适的单位……” “那你们就敢搬?” 他好像是察觉到身后有人,回头看了一眼,眼神还带着争论无果的疲惫。 只一眼,他大概就猜出了她的身份。脸色肉眼可见地冷了下去。 电话那头的人还在絮絮叨叨地试图缓和气氛,嗓音不高,字句里透着缓兵之计式的敷衍。 这边的人却听得不耐烦,又不好再高声,只沉默着不回应。 水豚像是被弄疼了,慢吞吞地扭了下身。他皱了下眉,腾出一只手,在屏幕上戳了几下。 电话挂断了。 空气也跟着安静下来。 忆芝终于开口:“靳园长,你好。我是本次土地交割的负责人,泰远地产项目经理,罗忆芝。方便的话,我们聊一下?” 靳明把散落的药棉收拢,站起身,眼里没什么情绪,手里还稳稳抱着那只水豚。 她递出一张名片,双手。 他盯着那张卡片看了一瞬,才草草接过,扫了一眼就随手塞进裤袋。 忆芝习惯了应酬交际,视线敏锐——那只手,指节粗大,指甲缝里还带着泥,捏着她那张裁切精致、烫金闪亮的名片,粗粝而沉默,却带着几分执着。 “不耽误您太多时间。”忆芝开门见山,“希望我们能在今天初步达成一个方向。” 他没回话,拎起地上的药箱,夹着水豚,抬步往园区深处走。 她愣了下,才反应过来,跟了上去。 他走到一个带水池的围栏边,弯腰,把水豚轻轻放了进去,顺手还捏了捏它仅剩的那只耳朵。 围栏里还有几只水豚,大大小小,大多正泡在池子里,半眯着眼睛,悠哉悠哉。 那只受伤的水豚,小耳朵快速地抖了几下,挪着四条腿往同伴们那边去了。 他看小动物的眼神要比看人时柔软得多,还小声嘟囔了一句,“没良心。” “这就是网上说的卡皮巴拉吧?” 刚才的话他不应,忆芝只好换个方向找切入点。 “嗯,Capybara.”他开口,是正宗的英文发音。 “其实这也是俗称,它的学名——” 他看了她一眼,懒得说下去。 说了也是白说,她不会在意。 他捡起地上的水管,示意她往旁边让了让,打开阀门。 水珠四散喷出去,淅淅沥沥地浇在水豚家族头顶。 水管接口有些漏水,滴答在他的裤腿和鞋面,他像是根本没察觉,只看着那群安静享受着淋浴的啮齿类动物,唇角微微翘了翘。 待他收好水管,水豚们一个个都在抖动小脑袋,水珠扬在空气中,投射出一道道小小的彩虹,稍纵即逝。 “靳园长,是这样。”她顿了顿,“园区确实租约到期了。现在是法治社会,一切都有合同条款。我们不是没有同情心,否则也不会一直没采取行动,而是等您这边腾空交割。” “您的心情我们理解。”她斟酌着措辞,“但决定权,不在您,也不在我。” 动之以情这招估计没用,她只能晓之以理。 靳明放下水管,把湿手随便在裤子上蹭了蹭。 “我知道。”他嗓音低哑,“这地方早不是我的了。” 忆芝眯了眯眼,觉得这事还是有得谈的。 “我们不是不懂情怀,”她语气还算平稳,“但我们也不容易,这块地半年前我们已经拍下来了,时间线、工期都在往后延。” “每多耽误一天,我们偿还银行贷款的压力就大一分。这点,也希望您能理解。” “哦,”她“适时”补了一句,“如果您这边有补偿要求……可以尽管提。我们能满足的一定满足,也算是为小动物们尽一份力。” 临来前领导给了她这方面的预算,连怎么讨价还价她都打好腹稿了。 靳明没回应,只是拎起一桶饲料往远处走,边走边嘬起嘴唇,模仿出一种像是鸟叫的声音。 很快,他们头顶茂密的树冠之间,一个黑影迅速荡了过来,发出的叫声几乎一模一样,只是听起来更兴奋,透着亲昵。 那个黑影三两下就到了他们眼前,顺着树干一溜到底,手脚并用地朝靳明奔过去。 忆芝下意识后退了几步。靳明注意到,轻笑一声,弯腰接住了那只直冲过来的影子—— 一只长臂猿。 它顺着靳明的裤腿一路爬上他肩膀,轻车熟路,勾着他的脖子,猿啼一声接着一声。 它有一只脚掌,只剩一半。 靳明微微弯腰,让它稳稳站住,从饲料桶里挑了一块西瓜递过去。 长臂猿吃起西瓜来咔嚓咔嚓作响,果汁和碎屑都滴在他脖子上,他偏了下头,笑了,笑容里全是纵容。 忆芝生怕那猴子跳到她身上,还是不敢站太近,站姿拘谨。 靳明看向她,又抬头看了看那几棵参天大树, “钱?”他轻笑,“要是钱真能给他们换来像这里一样的环境,我早搬了。” 这个动物园从最初开门营业,至今已经近五十年,设施都很原始,也早已不再对外展出,如今只是一处公益性质的收容所。他一个人兼顾兽医、园长、杂工、饲养员,十年有余。 这里接收的,多是从马戏团和走私市场中解救下来的个体,还有从商业馆里退役的动物,大部分都带着伤残或行为障碍。 “但是……”忆芝也有些词穷,感觉自己是在鸡同鸭讲。 “行了,你不用说了,”靳明直接打断了她,“再给我点时间。” 他看向她,“不是拖延,是准备。” 他伸手指向远处笼子里的一匹老狼——它静静地蜷卧在角落里。 “这批动物大多伤残,衰老,不适合进入商业展馆。市里给的安置方案我看过,只是分散安排,没有针对性,也没有过渡机制。” “我不指望你们管到底,那是那样的方案——不行。” “最晚明年,我撤。我不是不撤。但现在这个状态,你让我把它们扔到哪?” 忆芝没出声。她包里还有一份对接草案,但连她自己也知道,那东西远没有完善到可以拿出来撑场子。 “有些动物可以跟着安置方案走,”靳明的语气不再那么强,“但底线是几只重点个体,都是高龄、适应障碍严重的,需要安静的退养场所。饲养和照护的后续细节,得签合同,明确流程。” 他顿了顿,“其他的,可以谈。” 忆芝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然点了点头。 “那你列清单。” “什么清单?” “具体有哪些动物,你觉得能接受的转运方案、合作单位、场地条件,甚至你需要什么样的帮扶资源……你写下来,我们看看能不能满足一部分。” 他愿意退一步,她不如也以退为进。 “我们不一定能直接帮你解决。就当是……完成社会责任吧,会尽力帮你对接。” “互助互利。”她最后补了一句,不想显得太心软。 得寸进尺的人,她也见过不少。 靳明没说话,只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 那一眼不像初见时那样锋利了。 只是像一个人终于确认,对面这个世界,也许还有那么一丝空间,可以讲点人话。 第2章 老狼风神 两周后。 天阴着,园区上空罩着一层潮湿的灰。 动物园铁门半敞,像是被人猛地撞开后就没再理会。石子路上留着车轮胎的痕迹,雨后的路面水洼交错,看上去就软塌塌的。 忆芝犹豫了一下,还是把车开了进去。她开的极慢,生怕那只长臂猿会突然冲出来,那些笼子可关不住它。 今天是约好来对接转场事宜的。 有几家外地救助机构过几天会到场,帮忙安置一批老弱病残。她需要提前跟园方核对名单、安排清退流程,以及剩下那几只“老大难”的去向。 虽然事情已在推进中,但领导催得紧。前天会上,话说得不太好听,连“妇人之仁”这种词都出来了,几个男同事笑得一脸幸灾乐祸。 靳明也确实在配合,只是进度慢了点,她只能再主动一次。 园区中心的棚屋外停着一辆面包车,车身侧面印着一家高端宠物医院的Logo,引擎还响着,像是刚到不久。 她刚把车停好,前方棚屋的门忽然“砰”地一声被推开。 靳明快步走出来,手套上沾着血,身上罩着一件旧医用外袍,神情紧绷。 他一眼扫过来,视线从她脸上掠过,又迅速转开,像是根本没看到。 “快点!”他朝面包车那边喊。 一个男人从车上跳下,穿着蓝色手术衣,脖子上挂着听诊器,手里提着一个医药箱。 “药呢?带全了吗?”靳明又喊了一声。 对方扬了扬手里的药箱, “都在这儿了。镇痛的,Phenobarbital,你要的我全带了。” 那人紧跑了两步,和靳明一起进了棚屋。 门在她面前“砰”地一声又关上,一阵风卷着血腥味、药水味和某种野兽的气息扑面而来。 她本想喊住他们,但最终还是站在原地,迟疑了两秒,推门跟了进去。 声音是从内间传出来的。 她走近,透过门上的玻璃往里看—— 是那只老狼。 它躺在几张拼起来的木桌上,四肢断断续续地抽搐着,口鼻间有血沫涌出,眼神还亮着,却似乎已经看不清任何方向,只是本能地偏着头望向靳明。 靳明站在它身侧,用身体压着它不断抽搐的前腿,兽医正试图给它注射什么。 靠窗的操作台上堆满了急救器械,一台便携式心电仪搁在桌角,屏幕上的光点在缓慢跳动,时不时卡住一拍,像被什么拖着,挣扎着才跳出下一下。 “肌肉松弛剂给了吗?”靳明低声问。 “已经给了,不行的话只能用Phenobarbital了。” (抗惊厥药,用于治疗癫痫) “……靳明,”他顿了顿,“它该走了。” 兽医声音压得很低,但依然传到忆芝耳朵里。 老狼的抽搐渐渐平静下来,应该是药物起了效。 虽然已经十分虚弱,它的体型依然庞大,毛发灰白交杂,只是瘦,肋骨一根根绷在皮下。 它还在喘,但像是用尽了力气。 靳明没回答,只抬手,缓慢地抚过它的额头,指尖绕到它耳后,轻轻揉了揉。 兽医从药箱里抽出一支注射针。 “你来,还是我来?” 靳明看了他一眼,接过针剂, “你先走吧。”他声音低沉。 兽医点点头,摘掉手套,“明天我让火化的人过来,记我们诊所的账。” “谢了,哥们儿。”靳明看着老狼的眼睛,没抬头。 兽医把医药箱收到一半,想了想,又把里面的东西全都掏出来,堆在工作台上。 他拎着空箱子推门出来,看到忆芝,微微点了下头便离开了。 忆芝没马上进去,纵然是外行,她也明白接下来将要发生什么。 靳明咬掉针头帽,把那支针扎进老狼前臂皮下,药液一寸寸推进。他的动作安静、缓慢,像是怕吓到它。 做完这件事,他在老狼身边坐下,抬手关掉了心电仪。 室内安静了下来。 他神情平静,用纱布擦干净老狼嘴边的血污,又一遍一遍地抚摸它的前额,拇指拂过泪沟,将那里的湿痕一点点抹干净。 忆芝站在门外,看了片刻,推门走了进去。 听到门响,靳明抬起头,神色有些怔怔的,像是没反应过来。 半天才说了句,“这屋味儿不好,你去我办公室等吧。我再陪它一会儿。” 忆芝没动,只拖了张凳子,在他旁边坐下。 他们都没说话。 房间里静得只剩老狼沉重的呼吸,一声声地拖长,渐渐弱了下去。 他的前爪还在微微抽动,眼睛睁着,盯着一个方向,像是还在努力地看,想再看这个世界一眼。 靳明伸手,轻轻按住它的眉心,像是安抚,也像是告别。 他低声说了句:“走吧。” 老狼像是听懂了似的,缓缓吐出最后一口气。 它的前爪微微向前伸了一,忆芝下意识抬手去接。还没碰到,那只毛绒绒地爪子便轰然垂落在桌边。 棕色的瞳孔渐渐失神,眼底的最后一丝亮光,如同尘灰,在空气中悄无声息地散去。 她托住那只兽爪,想帮它收到桌上,刚触上去,指尖忽然一顿。 爪子上,没有利甲。 一根也没有。 她又摸了摸另一只前爪。 一样。 她僵住了,一股不详的猜测在脑子里拼凑出起来,却怎么也不敢相信。 靳明似乎看懂了她的反应,默默掀开老狼的嘴唇。 獠牙的位置是空的,犬齿也只剩下一段段残茬。 “它从小就被盗猎者卖进了马戏团。” “走村串巷的那种野摊子,连执照都没有。” 他低声说着,像是怕惊扰了这条刚刚离去的生命。 “爪子拔了,牙也被磨平了。” “用后腿站起来走路,钻火圈,像狗一样给人作揖,它都会。” 他的声音平静,像是在叙述一份动物档案。 “它来这之前,活得还不如一条宠物犬。” “可是狼……”忆芝脱口而出,还没说完,鼻子已经发酸。 狼是野性的象征,骁勇、自由、天生带着生物链顶端的骄傲。 怎么可能…… “打。” “饿。” “没日没夜地关在站不直也躺不平的笼子里。” “熬。” 说到最后这个字时,靳明的声线微微发颤。 他拨开老狼身上的皮毛,给她看那一道道深浅不一的旧伤痕,应该是被利器抽打留下的。 忆芝咬了咬牙,眼泪还是浮上眼眶。她伸手轻轻抚过老狼的身体,把它凌乱的毛发理顺,嘴里轻声重复着,像是在哄一个受了伤的小孩: “没事了……不疼了……” 声音软得几乎不像她自己。 靳明没有作声。比这更惨的他都见过,早就麻木了。 他起身,掀起老狼身下的防潮垫。忆芝绕到桌子另一边,两人合力将垫子折过来,用胶带把边缘贴紧,包裹住这具渐渐变冷的躯体。 靳明最后摸了摸那颗灰白的头顶,忽然轻轻笑了一下。 “你的一个难题,解决了。” 忆芝一怔。 他接着说,“狼是群居动物。它后腿有伤,一身病,又从没见过同类,不可能融入任何商业园的狼群。” “给它治病开销也大,没有人愿意接收。” 他笑了下,像是想起什么似的, “我前几天还在和它商量……要不干几天老本行,装成狗,去我哥们儿那诊所当个吉祥物算了。” 忆芝听了,也跟着笑了下。 笑声轻轻的,很短。 很快,又都安静了下来。 不需要了。 帮老狼收拾完,他们从治疗间出来,天已经暗了下去。 走廊的灯管坏了半边,光线泛着冷,空气里还弥散着酒精和雨后潮气的味道。 经过这一遭,忆芝也没了谈工作的兴致。至少今天不合适。 靳明看向她,语气轻松了些, “饿了吗?请你吃饭。” 她一愣 他语气里带上点笑意, “你也算送了‘风神’一程,按老例儿,主家该管饭。” ——风神。 一匹狼,顶着一个威风凛凛的名字,却干了一辈子杂耍。 摇尾乞怜、供人取乐,夜里想家睡不着,只能听着团长数金币的声响,捱过一个又一个长夜。 忆芝忽然觉得特别讽刺。 它生得憋屈,走的时候总算还带了点尊严,她也感觉确实应该为它庆祝一番。 “去哪儿?”她随口问了一句,心里已经盘算着,甭管去哪,别让他花钱。 靳明咧嘴一笑,“出去吃去不起,我手艺还行,您凑合尝尝。” 他带她来到走廊尽头的房间,是他的办公室。 屋里陈设简单,除了桌椅电脑和一个缺了门的文件柜,墙角还放着一张单人床,床尾立着一个简易衣柜,像是他所有的家当都在这儿了。 那张床铺得很平整,枕头、被褥一应俱全,不像临时歇午觉的,更像是——常住。 “你住在这儿?”忆芝下意识问了句。 靳明挠了挠头,语气有点不好意思: “我父母都不在了,家里的房子……卖了。” 话没说完,她就已经明白,卖房的钱都投进了什么地方。 “你随便坐,我去烧水泡茶,一会儿就开饭。”他撂下一句话,转身出去了。 忆芝先坐在床边,觉得不太礼貌,又起身在屋里走了一圈,最后落座在办公桌前。 桌上除了电脑,一些散乱的文件和几张动物的照片,角落里还摆着一副相框。 照片里是一家三口,大概是靳明和他的父母。 背景依稀就是这个动物园。 小时候的靳明手插在口袋里,微微低着头,没笑,眼神还挺倔。 忆芝盯着照片看了几秒,没来由地笑了一下,心想这人是不是从小就是头倔驴。 走廊那边飘来油烟味,混合着炒菜的香气,顺着门缝钻进来。 她平时都是吃固定一家店的轻食减脂餐,今天也不知怎么了,闻着这个味儿,忽然特别想吃一口大米饭。 靳明来来回回跑了好几趟,端进来三个菜,两碗饭,还有一杯热茶。 自己则拿起办公桌上的老式保温杯,还没动筷子,先咕咚咕咚灌了几口凉白开。 番茄炒蛋、青椒鸡片、拍黄瓜,配米饭。 棚屋后面有个小菜园,时令蔬菜都是现摘的。 再家常不过的菜式,滋味却很足。 两个人好像都饿了,各自低头刨饭,吃得狼吞虎咽。 等饭菜吃得七七八八,才抬头互看了一眼,都笑了,有点不好意思。 靳明起身收拾碗筷,顺手又给她茶杯里续了热水。 见她总是望向那张照片,他笑了下, “那是我九岁那年拍的,我爸当时在这上班。” 忆芝点点头,照片里的男人穿着工作服,她大概猜得出。 “那时候还是易兴区动物园,大家没有手机,也没有什么商圈,周末、节假日,这边人流量还挺大的。” “我小时候周末就跟着我爸来上班。他一边干活,一边给我讲动物的习性、喂养注意事项什么的。” 他说着,也看向那张照片,嘴角带了点笑,像是在回忆。 忆芝也笑了,想象他小时候肯定是个皮猴,比动物还能上蹿下跳。 “他在这儿干了一辈子,就是死在岗位上的。”靳明忽然说。 “打扫象舍的时候,脑溢血。” “很快,应该没有痛苦。” 第3章 糙汉靳明 靳明沉默了一下,像是在回忆。 “那时候还没有监控,也没人注意到他倒下了。” 他顿了顿,眼神望着窗外,慢慢地说下去: “是有同事路过象舍,发现大象们围成了一个圈,把什么东西围在中间。” “它们一个接一个地用鼻子去碰,去摸……后来才发现,那是他。” “他每天都是第一个打扫象舍,喂饲料,再和它们聊聊天。” “象群会为死去的同伴举行那样的仪式。” “它们……应该是在跟他告别。” 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又补了一句: “他叫靳希扬,希望的‘希’,扬帆的‘扬’。” “后来我大学毕业,这地儿也慢慢衰落了,我就盘了下来,把名字改成了‘夕阳’。” 他说着,忽然低头笑了笑,“都是老弱病残,也确实……是夕阳红动物园了。” 忆芝抿着茶,半晌开口,“所以你现在做救助,也是想……替你父亲守着这个地方?” 她问得很平淡,像是在和他闲聊。但语气里的停顿,还是让人听得出来她是真的想知道答案。 靳明没立刻说话。 窗外夜色沉沉,偶尔有风吹过,棚屋的外门被吹开,又哐的一声合拢。 他想了会儿,才慢慢开口,“算是吧,也不完全是。” “小时候跟着我爸在这长大,喜欢动物,学的也跟这个沾点边……,多少有点感情。” “至于理念……什么动物福祉、人道主义、生态循环……” 他抬手挠了挠头发,像是在自嘲似的笑了笑, “那些大道理你肯定也懂。” “但真要说到底,我就觉得吧——人嘛,就得干点人该干的事。” 说完,他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又对忆芝补了一句, “你……你也为它们做了不少事。没把这个地方强推了,我已经感激不尽了。” 忆芝笑了一下,没往心里去。 她真心笑的时候,左边嘴角会露出个酒窝。靳明看了一瞬,又赶紧把视线挪开。 “你养过小动物吗?那天看你挺怕老六的。”他忽然问了个没头没脑的话题。 “就是那只长臂猿。”他补了句。 “不过你今天对‘风神’……挺好的。” “谢了。”他声音低,但诚恳。 忆芝点了点头,算是回礼。 “养……也不算真的养过。” “刚上小学那会儿,我外公捡了一只小猫,说要送给我养。” “我爸妈也同意了。那天我坐在电动车后座,抱着猫,可开心了。” 她语速慢下来,声音也低了些:“可到了小区楼下,他们突然变卦了,不让我把小猫带回家。” “可能是想给我一个‘想要的不一定都能得到’的教训吧……” 她提起嘴角笑了笑,好像在说服自己,那已经是无关痛痒的往事了。 “后来就那种——孩子哭、大人闹的场面嘛……” “再后来……有个路过的阿姨看不下去了,说她可以带回家养。” 她沉默了一下,像是又回到了那个闷热又难堪的黄昏。 小姑娘哭得满脸通红,辫子散了,死死抱着那只几周大的小猫。 耳边是大人尖刻的训斥,怀里的猫一动不敢动,惊恐地睁着一双眼睛。 “我连那只猫是什么颜色都不记得了,却一直记得那个阿姨穿着水红色的短袖,有点胖。” 她低头笑了笑,抬手把耳边的头发别了回去。 “本来也没多大事,也不是怪我爸妈……”她尽量把语气放轻松, “他们都是工薪层,也许自己也有挺多想要的,但不能完成的东西。” 她语气还是平静的,像是在复述一条她早就内化好的规训。随即又笑了笑,继续说, “后来我也就……学会了。随大流儿,好好上学,好好工作,升职加薪。” 她越说笑意越浓,可那笑里,却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搞不懂的遗憾。 “也不是不快乐吧。就是……很少去想自己到底想要什么了。 “往前冲就完事儿了。” 她轻飘飘地给自己的人生下了个总结,又朝靳明看了一眼,笑着说: “你这样挺好的,能做自己想做的事,肯定是难了点儿,但挺值得。” 靳明被夸得有点不好意思,端起保温杯,想喝口水掩饰一下,可杯子是空的,只好又放下。想了想,才慢慢开口, “你也挺好。” 忆芝轻笑了一下,像是在笑他这种应付场面式的商业互夸。 靳明却认真了几分,“我是说真的。” “你活得比较……正确。” “你在那种大公司也大小是个领导了吧。” “能把自己照顾好,再顺手照顾点别人,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他看着她,眼神没有夸张,却带着实实在在的欣赏。 “来清园收地,是你的工作职责,你也没为难我们。” “我是真挺佩服的。” 忆芝点点头,轻声说了句谢谢。 喝完手里的茶,靳明送她出来,傍晚的风吹得大树的叶子哗哗响。 天色几乎全暗,棚屋门口却多了一道黑影。 是那只长臂猿,蹲在门外的破桌子上,抱着胳膊,一脸不高兴。 “哎哟我去……”靳明一看,忍不住拍了一下脑门, “光顾着送‘风神’了,差点把这位大爷饿死!” 他立刻转身回屋,从厨房的水果筐里抓了两只香蕉、一个苹果和一串葡萄,又返回屋外。 老六和忆芝都保持着原来的姿势,正大眼瞪小眼,谁都没动。 靳明拿着食物出来,老六也没像平时一样亲热地凑过来,反倒是慢腾腾地翻了个白眼。 靳明对这位爷也是没脾气,叹了口气,把水果递给忆芝, “他生我气了,要不你试试?” 忆芝接过来,有点犹豫地看着那只猴子,警惕得像对着一个爱找茬的领导。 “他不会突然扑我吧?” “不会,他挑食,但不咬人。”靳明笑,“就是有点儿……小脾气。” 忆芝小心翼翼走近,先把苹果递过去。 猴子看了她一眼,似乎还在生气,慢吞吞接过苹果,含在嘴里,一边咀嚼一边碎碎念似的叫了一声。 她小声嘀咕:“你也挺倔,吃了我的还瞪我。” 刚说完,猴子忽然一跃,落在她肩膀上。 她吓了一跳,差点把手里的香蕉扔了出去。 靳明也赶紧上前半步,生怕老六会做出什么不寻常的举动。 但它只是坐稳了位置,嘴里叼着苹果,开始用手指认真地拨她的头发,一缕一缕翻过去,像在找什么。 “……他这是在干嘛?”忆芝弓着腰,缩着脖子,整个人都僵住了。 靳明在一旁笑出声:“挑虱子。” “我没虱子!” “他觉得你可能有。” 忆芝慢慢放松了身体,站直了点,手还下意识护着老六,怕他掉下来。 老六“挑虱子”的动作细致又认真,时不时咬一大口苹果,在她头顶咔嚓咔嚓地嚼着。 忆芝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把手里的蔬果一样样递到头顶。她递一样,老六就接一样,配合得像排练过。 暮色四合,檐下的感应灯亮了起来,暖黄色的光线洒在她的脸上。 靳明站在不远处,看着她肩上那只认真帮她翻头发的猴子,还有她脸上漾开的笑意。 那笑漾得真,左边脸颊凹出一个浅浅的酒窝。 他看了很久。 这次没再移开视线。 忆芝准备上车,手刚搭上车门,像是随口问了句: “这边彻底关闭后,你什么打算?” 老六正蹲在靳明肩头,手指细细翻过他头发,时不时还凑近闻一闻,动作认真得像在工作。 靳明稍稍偏了下头,老六好像嫌他不听话,又把他脑袋摆正。 “南方有个商业园,条件还不错,老板也做一部分救助项目,打算雇我过去做个兼职。” “晚场,一周三次,下午四点到晚上十点。再加上如果有正式员工请假,我得随叫随到。” “有宿舍,管吃住。我觉得挺合适的。” 他抬手指了指老六, “它,还有那只受伤的水豚,那边也愿意接收。” “我打算租辆车,把它们一块带过去。” 灯光打在他脸上,和第一次见面时那个生人勿近的轮廓已经不一样了。 好像是头皮被老六揪疼了,他咧嘴嘶了一下,抬手要抓老六,又被老六把手拍开。 一人一猴就这么来来回回地闹腾着,也分不清谁更孩子气。 忆芝看了他一会儿,没多说,只点点头: “行,都安排好了就好。” 她顿了一下,又笑着打了句岔:“本来还打算介绍你去我们公司看大门的。” 靳明笑着摇头:“CBD那种地儿,我肯定不行。” “出了这个地方,走三条街我都晕头转向。” 他说完,像怕自己说得太傻,又补了句,“社恐,所以才爱跟猴子斑马打交道。” 忆芝低头笑了一下,没接话。 她转身拉开车门,车钥匙在手里不紧不慢地转着。 “哪天走,记得提前通知我,给你和老六践行。” 她想了想,歪着头又补了一句:“还有水豚君。” 靳明“嗯”了一声,像有什么没说完,却没想好怎么开口。 她一只脚已经踏进了车里,正要关门,他忽然喊住她: “哎——” 她回头。 他迟疑了一瞬,还是说了出来: “哪天有空……你来南方看看我们。” 他话说得轻,但眼神却是实的。 “老六记性好。他都给你挑虱子了,以后要是老见不到你,得郁闷死。” ——反正老六不会说话,替他担一回也不会抗议。 忆芝轻轻一笑,像是没听出那层藏在话里头的东西。 “有空的话,也能视频。”她说,“他看得懂视频吧?” 靳明点头,笑:“不会就教。反正……得让他学会。” 第4章 小象妮妮 靳明、老六和水豚君出发的日子定在三周后。 这中间,忆芝大部分时间在出差。 拆迁队已经到位,工程机械停在园外,就等最终交接落地,进场干活。 回A市的动车上,忆芝处理完几封工作邮件,合上电脑,随手拿起手机刷朋友圈。 靳明转发了一条公众号推文: 《大象被同伴霸凌孤立,天性所致还是圈养失能?》 配图里是一头瘦骨嶙峋、眼神空洞的非洲母象。名字叫“妮妮”。 这件事她这几天在社交平台上已经刷到好几次了。 有不少网友在为这头象发声,愤怒也好,心疼也罢,全都聚焦在妮妮身上。 妮妮年龄不大,常年受到同类的攻击和排挤。 场馆不足几百平米,却被挤进十几头几乎同龄的象。 没有老年象进行行为引导,没有自然迁徙的空间。压抑之下,年轻公象开始变得不可理喻,攻击性也愈发极端。 自然界的象群中,也存在驱逐与排斥。 但那大多发生在公象之间,被逐的象可以逃走,另寻群体,甚至独居。 可妮妮没有退路。 视频中,她每次受到攻击,都会快速退守到象园最边角的一片空地,熟练地跪下,不知是在防守,还是在求饶。 后方是几只健壮公象一次次的冲撞,踢打。 而前方,是一排防护电网。 她反复跪下防御的那块土地,已经被磨得光秃发白。 视频里她跪着,推搡中后腿在地上摩擦,前肢苦苦撑着,低着头不住地嘶嚎,一声接着一声。 在撕打扬起的尘土里,那声音无助又绝望,像一个被打疼了的小孩,跑不掉,也不知道该怎么反抗,只能一次又一次地哭着喊妈妈。 喊妈妈来救她。 可是谁也不会来救她。 园方并未做任何科学干预,只是用“自然法则”、“动物本能”,来强行解释这个现象。 可动物园里的“人为圈养”,与“自然”二字,几乎已经不发生任何关系。 视频里的背景音,一个孩子尖锐地哭着,边哭边喊,“不要打它,不要打它了……” 这里展示的,究竟是大自然的创造,还是商业化的痛苦? 园方的冷处理很快引发了更强烈的舆情。 市长热线被打爆,动物园评分被刷成0.5星,甚至有网友联系到了国际动物福祉组织,试图干预。 但都收效甚微。 最后,动物园以“隔离观察”为名,粗暴终止了妮妮的展出。 可谁都看得出来,那不是“观察”,是被关了禁闭。 她从公众的视野里,彻底消失了。 靳明配文如下: 【南方某园已初步同意收养妮妮,但转运开销暂无着落,如果有物流资源和车队可协助,请联系我。求转发、扩散,帮妮妮逃出去。】 忆芝点开他的头像,想问问他还差多少钱,打算多少帮一点。 但还没来得及发信息,动车就到站了。 她马不停蹄地回到公司,会议,汇报、改材料,一直忙到深夜才离开办公室。 出差那几天她没休息好。回家的路上,她闭着眼坐在出租车后排,想眯一会儿,却总是梦回似地看见那头眼神怯怯的大象。 她叹了口气,睁开眼,拿出手机,在通讯录里上下翻找。 A市野趣动物园的行政楼里,园方副总倚在转椅上,打火机在指尖弹来弹去。 听完靳明的来意后,他嗤地一笑,语气带着讥讽, “靳大善人,我们早有耳闻。” “‘都市最后一片绿洲’,‘硬汉柔情’——”他撇撇嘴,一挑大拇哥,“动物救助圈您是这个,哥们儿佩服。” 听着他的阴阳怪气,靳明勉强陪着笑了笑,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压住下意识紧绷的咬肌。 他是来求人办事的。 求人,就得有求人的态度。 可对方根本没打算见好就收。 “您乐意做慈善,我不拦着。”副总慢悠悠掀起眼皮瞥他一眼, “可我们没那觉悟,您总不能道德绑架吧。” 靳明没接茬,只把文件夹往前推了推,说道, “不是要你们负担全部转运费用。” “南方的接收方会出三分之一,我个人也筹了一些……” 对方不耐烦地挥手打断他, “打住打住。”他手指点着那张A4纸,咂嘴道, “你看看这预算,快五十万了。十分之一就是五万。” “那破大象才值几个钱?” 话音落下,空气一滞。会议室里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空调发出低沉轰鸣。 副总将椅子一推,站起身来,朝靳明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 “再说了,你谁啊?说来就来,说要钱我就得给?我怎么知道你不是骗子?” “你这种人我见多了。”他啐了一句,“靳园长,别太把自己当回事。” 他转身走了两步,又像想起什么似的回头补了一句: “听说你那什么‘养老院’都快让开发商铲平了,还在这儿当救世主呐?” “你救得了谁啊?明天就得露宿街头,赶紧先救救你自己吧。” 靳明还欲开口,对方已懒得再听,背着手往外走,一边甩下一句: “大象你爱拉走就拉走,拉不走就让它在那儿站着,不打不咬,不挺好嘛。” “想让我出钱,没门儿。” 砰——门被甩上,他临走还丢下一句“傻帽儿”。 “让它站着”这句话,靳明听得懂。 在与园方会面前,他千方百计托人说情,才争取到去象馆一瞥妮妮的机会。 她被单独关押在角落那间“隔离室”里。 空间窄小、阴暗潮湿,唯一透气的,是靠近天花板的一列小窗。 她的正前方是一排粗重铁栏杆,几根弯折的栏杆上依稀可见撞击造成的裂痕——那是上一头象在临死前发疯冲撞的痕迹。 他们把妮妮从暴力的围殴中,转移进了冰冷的牢狱。 从活着的煎熬,换成了死一样的寂静。 她站在角落里,不停地左右摇晃,那是迁徙动物在缺乏活动空间时典型的病态行为。 长时间维持这姿势,已经导致她的腿关节疼痛不堪。 她的眼睛里没有光。 那种眼神,靳明不是第一次见。 风神当初也是这样,坠入死水一样的沉静。 他即将赴任的南方动物园,已经答应接收妮妮,并为她安排了单独修养区与情绪干预机制。 只是,大象的转运成本太高了。 专业吊装、检疫、长途运输、保险——所有费用加起来,超过五十万。 这笔钱,换来的是一只象的自由。 也可以换来几十只小型动物的救助。 账,太好算了。 从行政楼出来后,靳明没直接走,又沿着小路绕回象舍外。 天上下着雨,淅淅沥沥,雨丝打在金属栏杆上,像是为谁低声哭着。 象群都蜷缩在草棚下躲雨。 只有一头体型略小的象,独自站在雨里。 它背对着雨棚,缩着脖颈,头低低垂着,像是知道自己已经被排斥在外,根本不敢靠近。 妮妮被关起来了,但象群的秩序没有改变,问题并没有结束。 那头独自站在雨里的小象,就是新的“妮妮”。 靳明站在远处,和那头小象默默对视着,雨水一滴滴顺着他鬓角往下淌,他没有抬手擦。 他在心里轻声说了一句: “对不起”。 他刚转身要走,远处动物园大门方向,忽然传来一声汽笛长鸣—— 低沉,悠远,像是从厚重金属声管里压出的呐喊,不属于任何私家车。 ——是重卡。 接着,又是一声。 然后,再一声。 一声接着一声,笃定,执拗,像是某种召唤。 象舍里忽然传出一声长鸣,穿透雨幕,带着压抑许久的呼唤——是妮妮。 她听到了。 她仿佛知道,那汽笛是为她而响。 汽笛每响一次,她就应一声,声声不息。 站在雨中的那头小象,也扬起鼻子,胆怯地叫了一声。声音不大,却清晰可辨,带着点怯意,也有隐约的期待。 本来扎堆站在雨棚下,僵硬如雕塑一般的象群,也动了。 它们彷徨地四处张望,像是原本已经麻木的神经,突然被点亮了一角。 一辆老款红色东风重卡,从主干道缓缓驶入园区。 被细雨洗了一路,车身鲜红锃亮,虽锈迹斑驳却熠熠生光,像是从别的时代驶来的什么信使。 车灯一闪,灰蒙蒙的院子顿时被劈开一道缝。 卡车停稳,驾驶座玻璃摇了下来,一个女孩探出头,冲靳明抬了抬下巴: “我去‘夕阳’找你,义工说你在这儿!” 卡车轰鸣,她声音更响,清澈,透亮。 她扎着马尾,戴着棒球帽,今天没化妆,却神采飞扬。 靳明愣住了。这个场景,这个组合——忆芝和重卡?他完全没想到。 忆芝冲他使劲挥了挥手,顺手往后一指, “别愣着啊!” 东风卡车后头,竟然还跟着一辆大型起重吊机。 “吊车一会儿还有别的活。” 她拉开车门跳下驾驶室。 户外鞋踩进水洼里,泥点子飞溅到裤腿上,她也丝毫没在意,只是快步走到靳明面前。 “赶紧装大象。” 雨雾里,她像是一束不请自来的光。 第5章 夕阳动物园 吊车驾驶员穿着一身藏蓝色工作服,脚踩雨靴,从驾驶室探出半个身子,指挥着帮手们把卡车拖挂上摆着的大铁笼先卸了下来。 靳明看着那笼子,愣了好一会儿,半张着嘴,竟说不出话来, “你怎么……” 卡车、吊机,都能租能借,可这么大的铁笼子,是从哪来的? “没想到吧?” 忆芝站在他身边,双手叉腰,雨后的风把她的马尾吹得轻轻晃动,脸上带着掩不住的得意。 “我妈和她几个老姐妹儿一起焊的。她以前是电焊工,厂里劳动模范,焊这个,小菜一碟儿。” 说着,她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转头认真问, “尺寸……够高吗?我上网查了成年公象的体型,妮妮是女孩子,应该会小一点吧。” “够了,够了。” 靳明仰头看着那笼子,焊口还是新的,泛着蓝紫色的光泽。体积……比妮妮被关禁闭的那个黑屋子,要大出不少。 园区副总带着几个工作人员跑出来看热闹。之前他已经同意把妮妮交给靳明,现在无话可说,只得在交接文件上签了字。 临了还泄愤似的,故意把笔往地上一扔,反倒溅了自己一西裤泥水。 字签得比狗爬的还难看。 饲养员把妮妮引出象舍。 她好像知道,这个笼子和之前那个不一样,走得很轻快,几乎没有犹豫就踏了进去。 靳明的兽医兄弟也赶到了,带着麻醉针。动手前,他和靳明又重新核算了一遍剂量。 麻醉后,妮妮安静地卧倒在笼子里,长长的睫毛还在轻轻颤着。 “在路上还要补针吗?”生怕吵醒她,忆芝不由自主地压低了声音。 她有点担心。从A市一路开到南方Z市,不眠不休也得二十多个小时。靳明没有大车本,妮妮也受不了大强度的长途奔袭,加上中间修整,保守估计——三天两夜。 “不用。现在麻醉是怕她起吊时害怕,乱动影响平衡。” 靳明把手伸进笼子,轻轻摸了摸象鼻,那里纵横交错全是疤痕,是被同类围殴留下的。 “高速路况好,不颠,她醒了愿意站着就站着,想躺就躺,都不影响。” 忆芝轻轻“嗯”了一声,算是放了心。 起吊那一刻,妮妮本能地挣扎了两下,靳明看着心口一紧,差点冲上去,忆芝赶忙拉住他胳膊。 四名工人各自拉紧一条安全绳,从四个方向牢牢稳住笼子。吊车师傅手法娴熟,铁笼被平稳地放在卡车拖挂的平板中间。 工人们爬上车体,动作麻利地用捆绑带把笼子四角紧紧固定。大号紧绳器在他们手里像玩具一样,喀啦喀啦响得脆生。 “卡牢,锁好,再互相检查一遍!” 吊车师傅大声提醒着,转头又朝靳明咧嘴一笑,黝黑的脸盘上露出一口白牙, “后生,包管咧。上百吨建材咱都吊过,这算啥!” (年轻人,放心吧。) 老师傅一口浓重的陕西口音。 固定好后,工人们跳下车,拍了拍手上的泥水,仰头看着熟睡的妮妮,彼此间有说有笑。 “哎,走咧,克里马擦。”吊车师傅又喊了一嗓子。 (该走了,快点儿。) 工人们收拾工具,纷纷上车。 靳明忽然追过去,喊住了他们:“师傅,这趟多少钱,我转您。” “哎,可不敢!”老师傅连忙摆手。 他笑着指了指卡车边那个想摸妮妮耳朵又不敢摸的女孩。 “罗经理去年一个人去找包工头,给我们要工资。要不是她,我们都没脸回家过年哩。” 后排几个工人也跟着帮腔, “不能收钱。要你们的钱,羞先人哩。” 老师傅朝忆芝挥了挥手,熟练地倒车调头,重型吊机缓缓驶出园区大门。 忆芝和靳明一起上了车,卡车太长,无法调头,她只好往前开,沿着象舍绕了一圈。 驶离园区时,靳明透过后视镜,看见那头孤零零的小象追着卡车的方向小跑了几步,却被电网无声地拦住。 它默默地注视着远去的卡车,好半天,才低下头,慢慢走向象园的另一个角落。 “我会回来接你的。” 靳明在心里默默保证。 忆芝也发现了那只小象。她知道靳明看不了这个,什么也没说,只是抬手在他胳膊上轻轻拍了拍。 靳明这才像是从什么情绪里抽出来,哑声问:“你怎么……” “我怎么?” 忆芝笑得轻快,拍了拍方向盘,车灯在昏暗的雨幕里闪了闪,像是回应她的话。 “我怎么会开这个?这车哪来的?” 她看着前方,双手握着方向盘,手法熟练的右转,完全是老卡车司机的架势。 “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子承父业,靳园长。” 她笑了笑,声音里带着一点骄傲,“我爸开了一辈子货车。我第一次拿驾照,拿的就是大车本。” “后来他自己开了个小运输队,没干几年黄了。资产都清算了,就剩下这辆东风,他舍不得,就留下了。” “你别看这车年纪大,可它从来没掉过链子,放心吧。” 一辆大货迎面驶来。忆芝下意识抬手,朝对面同行打了个招呼。卡车司机掰灯闪了闪,算是回应。 靳明侧头看她。她认真地盯着路面,小心避开颠簸不平的位置。那双握着方向盘的手,骨节分明,手腕薄,姿态干净有力。 他嗓子眼儿里像是堵了点什么,说不出来,也咽不下去。 之前第一次见她,套装笔挺,头发一丝不乱,冷淡得像一台运转精准的机器。 可现在,她坐在卡车驾驶座上,穿着卫衣和工装裤,马尾在肩头轻轻晃,眼里带着不容置喙的笃定。 他看着她,忽然觉得胸腔深处有什么东西轻轻炸开了。 像一朵极小的烟火。 忆芝把卡车开回了夕阳动物园时,义工们已经帮靳明打包好了行李,整整齐齐堆在门卫室。 靳明一下车,嘴里打了声呼哨。很快,老六的身影从石子路深处蹿了出来,跑得飞快,胳膊里还夹着个什么东西。 走近才看清,是那只水豚…… 其他水豚都被一个小型水栖动物馆接收了,唯独这只。 没人想看一只残缺的动物。 他们把行李一件件搬上车,最后是那两只老猫。 靳明肩上背着个大包,一手提着一只猫。它们也不挣扎,眼皮半睁,身子在他手里被拎得老长,被先后丢到后座。 两只猫和水豚君对视了一会儿,确认彼此皆无敌意,这才各自挪了挪位置,占好座位,闭上眼继续睡。 驶上高速时,天已经全黑了。 这台老卡车没有GPS,也没有卫星电台,破音的喇叭里播放的是FM交通广播。 车灯切开夜幕,照亮前方空旷的路,像一台时间机器,不知道要把他们带往何处。 忆芝忍不住透过后视镜看妮妮。 她已经从麻醉里醒了,可能还有点懵,没有起身,只是安静地卧在笼子里,眼睛一眨一眨。夜风拂过,她的大耳朵轻轻扇了扇。 “我的计划是……”忆芝瞟了眼支架上的手机导航, “晚上和上午赶路,中午、下午进服务区歇着,找阴凉地方。” “下午的日头太毒,我怕妮妮受不了。”她补了一句。 说完,又侧头看了靳明一眼,“检疫文件都带好了吧?” “嗯,”靳明点头,指了指老六怀里的文件夹。 老六正坐在他腿上,脚蹬着车窗,吃着葡萄,脸上戴着一副不知哪位游客落下的儿童太阳镜。 粉色镜框,两颗桃心。 “那你……工作呢?”靳明问。 这一趟来回,至少要一周。 “请了年假。”忆芝答得简单,说完,自己又笑了一下, “领导不太高兴,不过还是批了。” 她并不是真的毫不在乎,只是语气里,竟带了几分轻松和释然。 “值得吗?”靳明低声问。 夕阳动物园这块地的交接,都是她完成的。拆迁这个节骨眼上她不在,有的是人等着捡这现成的功劳。 靳明不混那种体系,不代表他不明白世间险恶。 忆芝没看他,只随着收音机里播的老歌,指尖轻轻敲着方向盘。 “有些路,不走一遍,” 她轻声笑了笑,眼睛看着前方无尽的夜路, “怎么知道值不值得。”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高速上的车辆已经多了起来。 每辆车子从他们身边驶过,司机和乘客都忍不住抻着脖子多看一眼。 卡车运大象,人生第一次见。 忆芝握着方向盘,专注地开着车。她熬了一夜,眼底隐隐有青色,却没说累。 靳明醒了,靠在副驾驶,看着手机刷新闻。 【A市兴易区最后一家动物园腾退改造启动】 【旧城更新,市中心即将迎来地标级综合体】 “这里将诞生A市的下一个繁华商圈。” 视频画面里,机器轰鸣,尘土飞扬。 解说员声音热切:“预计三年后,这里将成为集办公、商业、休闲、生态于一体的超大型综合项目,整体体量将超过兴易万家城,成为本市的新地标——” 镜头扫过拆迁现场,灰色遮挡围栏上贴着巨幅效果图,玻璃幕墙在阳光里熠熠生辉。 而在那些闪光的未来规划前,破败的铁栅栏被钩机扯断,倒在一地碎石上。 一个西装笔挺的开发商代表站在施工现场,头顶崭新的安全帽,身上套着荧光色施工马甲,说着一套又一套漂亮的话, “这既是城市更新,也是历史文化的焕新与传承。” 脚上皮鞋铮亮,没沾上一粒土。 靳明盯着那张熟悉又陌生的画面。 那里曾经是夏天蝉声聒噪、冬天积雪皑皑的地方,铁笼、泥地、石子路,老狼、斑马、豪猪、鹦鹉,还有他父亲—— 全都没了。 只有滚滚的灰尘,像烟一样,被风吹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卡车驶过一段长坡,路边是绿油油的稻田。 太阳刚升起来,远处的村庄笼在一层浅金色的雾气里,公鸡的啼叫声隐约传来。 靳明默默地关了手机屏幕。 “拆了吗?”忆芝低声问。 “嗯。”他应了声。 语气里没有恨,也没有怨。 只是疲惫,和一点点,难以言说的空。 忆芝没再问。 她握着方向盘,专注地看着前方,指节发白,却又慢慢松开。 “再睡会儿吧。”她说。 靳明扯了扯嘴角,闭上了眼。 车厢里安静极了,只有老六在后座抱着水豚,咔嚓咔嚓啃苹果的声音。 第6章 亡命追逃 他们选了一个比较冷清的服务区歇脚。 这个休息站没有商业化,连电车充电桩都无,只有最基本的卫生间和直饮水。这样也好,太繁华的站点来往的私家车也多,他们带着妮妮这个庞然大物,难免会引来人围观。 毕竟这不是专门的商业运输,很容易被人发到网上断章取义。 忆芝躺在驾驶室后排沉沉地睡着,两只老猫陪着,一只蹲在她肚子上,一只盘在她头顶。 天气不太热。破败的服务区里柏油路面皲裂,杂草一丛丛地冒出来,像是很久没人来维护过了。好在这地方大树参天,阴凉特别多,妮妮躺在笼子里,尾巴时不时翘一下,大耳朵呼扇呼扇的,蛮悠闲。 趁着没人,老六也出来放风。一个猴蹭蹭爬到树顶,吊着树杈玩单臂大回环。 夕阳动物园的义工们给他们准备了不少吃的喝的,靳明也是检查行李时才发现的。 他透过车窗看了看忆芝,她身子缩着,抱着胳膊,微微皱眉,好像有点冷。 靳明从行李里翻出自己的一件夹克,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才给她盖上。 还行,没异味。 傍晚五点他们准时出发。 高速路上夜色渐深,远处村庄零星的路灯像挂在天边的钉子,冷冷地闪着光。 夜路很静,偶尔有私家车从旁边蹿过,广播里正放着午夜交通安全提示,声音模糊悠远。 靳明没睡,怕忆芝开夜路犯困,陪她有一搭没一搭地没话找话。 话题聊完了,就一起跟着电台哼歌。 老□□仰八叉躺在后座,肚子上趴着水豚。猴子睡着了还不老实,时不时咂咂嘴,像是在梦里吃到了蟠桃盛筵,一会儿又抬起手,没来由地撸几下水豚君的脑袋。 忽然,后视镜里出现了刺眼的白光,反复地远近切换,车载低音炮的重响也越来越近。 忆芝先检查了一下仪表盘,卡车一切正常。又透过后视镜看了看妮妮,她也没有什么异常,只是受到远光灯的干扰,本来在卧着睡觉,现在却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后车肯定不是在好意提醒。 靳明往后看了一眼,眉头皱了起来。 “飙车党。”他说。 忆芝没回头,依然握紧方向盘,脚下轻轻松了油门。 “没事,慢下来,让他们过去。” 她向右打灯,想要靠边道行驶,给后车让位。但那几辆改装车迅速地追了上来,呼啸着绕到卡车两侧,将她包围住,速度时快时慢。 车里的迪厅音乐震耳欲聋,排气管喷出轰鸣,像是挑衅,又像是嘲笑。 “他们想干什么?”靳明低声问。 “找乐子呗。”忆芝声音平淡,目光始终盯着前方,“这段路摄像头少,他们估计没少在这儿撒野,今天叫咱们赶上了。” 话音刚落,其中一辆车猛地窜到卡车前面,危险地一压,紧接着重重踩了刹车。 忆芝只能猛踩刹车,巨大的惯性让驾驶室里所有人猛地往前一冲,水豚咚的一声摔到地上,老六赶紧把它抱起来。 它一条长臂攀住车顶的扶手,另一条胳膊搂紧水豚,嘴里不断发出猿啼,眼神警惕又带着恐惧。 两只老猫还算稳,静静地伏着,但也都炸了毛,仿佛在等待下一轮攻击。 妮妮更是被惯性重重甩到铁笼壁上。她发出一声尖锐的嘶鸣,后腿无助地蹬了几下。 卡车右侧的改装车后排车窗打开,一个绿毛怪一样的年轻女生伸出头,一边尖叫一边怪笑,把手里的易拉罐朝副驾驶这边的车窗扔过来。 破罐子在空中划了个弧线,没砸到,但里面的液体泼了靳明一车窗。 “操!”靳明狠狠地捶了下手边的车门。 忆芝抬手拦住了他,声音冷得像是浸过夜露的刀。 “坐好。” 她踩下刹车,减速到七十,双手稳稳地握着方向盘。 那几辆改装车见状,像是更来劲了。副驾窗户摇下,一个染着黄毛的男的探出身子,冲着忆芝比了个下流的手势,接着拿起手里的玻璃啤酒瓶,猛地朝卡车的方向砸了过来。 右侧的两辆车也有样学样,天窗打开,有人从车里站起来,玻璃瓶一个接一个地砸向妮妮所在的笼子。 “当!” “哐!” 啤酒瓶稀里哗啦地砸在笼壁上,碎裂成无数尖锐的齑粉,溅得笼子底板上全是冷光闪闪的碎片。 妮妮吓得退到笼角,习惯性地跪下,后背朝外,鼻子抵着笼壁剧烈地喘着气,发出呜呜的低鸣,像是哭。 “再忍忍,再忍忍啊,妮妮……”靳明打开车窗朝后面喊了句,声音发着抖,也不知道妮妮能不能听见。 一个啤酒瓶马上照着他脑袋飞了过来,堪堪擦过他额角,砸碎了副驾驶这边的后视镜。 那几辆车来回闪着远光灯,前后围堵,刺眼的灯柱一次次扫进驾驶室,晃得人睁不开眼。 “我操你们大爷……”靳明握着安全带的手,骨节青白。 “别冲动。”忆芝的声音透过晃动的灯光传过来,冷静到不可思议。 她又一次减速,车速慢到只剩六十,像一头拒绝被激怒的老牛。 其实她不是不能硬碰硬,在高速上和大车较劲的,都是活腻歪了。 但她不能。 哪怕发生一丁点剐蹭,接下来就是出警、扣车、调查。 妮妮耗不起。 她只后悔没提前装行车记录仪,没办法举报这帮王八蛋。 前方的改装车嫌他们没意思,往路面上又砸了几个空瓶,发动机轰鸣着,几个急闪后飞速绝尘而去。 夜色重新归于寂静。 只有妮妮还在低声呜咽,身体止不住地颤抖。铁笼子随着她的呼吸轻轻晃动,发出细碎的摩擦声。 “靠边停一下吧,”靳明低声说,“得把碎玻璃清理掉。” “嗯。”忆芝答应着,把车缓缓驶向应急车道。 她握着方向盘,掌心全是汗。 车厢里一片死寂。 远处,夜幕似乎又更黑了。 清理掉碎玻璃渣,安抚好妮妮,他们重新上路。 车厢里没有人说话,收音机里的深夜广播也结束了。经过刚才一遭,大家都有些心有余悸,连一向跳脱的老六都眼神发直。 靳明时不时回头看妮妮,她已经不再发抖了,鼻子抵在铁笼子上,长长的睫毛被风吹得轻轻颤动,眼神空洞,却依旧温顺。 “前面有服务区。”忆芝开口,声音有点哑,“我们进去休息一会儿,吃个早饭吧。” 直到现在她的心还在怦怦跳。 “好。”靳明揉了揉太阳穴。一夜未眠,他整个人都有些发胀。 话音刚落,后视镜里忽然亮起又一束直射过来的远光,。 两辆白色商务改装车快速追了上来,车身喷着金色logo,侧面印着“××探险揭秘博主”的巨大字样。 “怎么又来了?”靳明皱起了眉。 一辆车猛地提速,几乎贴在忆芝的驾驶室外侧。 副驾驶位的人解开安全带,半个身子探出来。 一张肥脸顶着浓妆,脑袋上还戴着个花里胡哨的发箍,一边举着手机云台怼着忆芝侧脸拍,一边嘴里叽里咕噜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直播。”忆芝冷声说。 她皱了下眉,把棒球帽压低了点。 这些人比飙车党更难甩掉,黏上了就像苍蝇,退让没有用。 她逐渐降速,尽量不去分心,想开得更稳一点。 妮妮刚刚平静下来,别再吓到她。 后方突然传来连续的鸣笛声,是另一辆同样印着logo的SUV。 一个人从天窗里站起来,举着手机拍妮妮。 他语气兴奋地大喊: “大家快看,这就是那头被霸凌的大象。” “这辆卡车正在偷偷把它运走,打算倒卖给马戏团。这就是非法转运,和动物园狼狈为奸。” “等我这就赶上去,给各位看看那对狗男女的嘴脸。” “博主小x正在一线为您直播,啊啊啊感谢榜一大哥的火箭!” 后车驾驶员疯狂鸣笛,想让妮妮站起来,想让她惊慌无措,想让她为他们的闹剧加料。 靳明看了忆芝一眼,她脸色沉着,明显压着火气。 “要不然停车吧,报警。”靳明提了一句。 忆芝点点头。现在只剩这个办法了,他们手续齐全,不怕没地方说理。 她刚要打灯靠边,左边的那辆车也许是想要拍他们的正脸,几乎是擦着她的车头强行变道。 主播嘴里越喊越亢奋,就连司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了过去,完全没留意安全距离这回事,甚至连不安全距离都没留一点。 为了拉得更近拍清楚,那司机居然还踩了一脚刹车。 忆芝眼神一冷,脚下刹车轻点,如果她真踩死刹车,后面那辆SUV跟得太近,来不及反应,必定高速追尾。 可不踩,她就得把前面这辆车顶成一堆废铁。 那个网红连安全带都没系。 前车近在咫尺,四分之一秒内,她不得不做出选择,猛打方向盘。 卡车巨大的车头偏转后来不及摆正就狠狠蹭上了高速护栏,铁皮摩擦的声音刺耳到仿佛要割裂耳膜。 可左前角还是顶上了前车的后侧一角。 那辆商务车在路中间几乎旋转了三百六十度才停下来,那个网红大腿以上都挂在车外。 车子只要再转半圈,她肯定会被甩出去。 两辆SUV车上几个人跳下来,举着手机就冲到卡车前。 “碰瓷啊你们!知不知道我们这车多少钱?!” “他们超速、恶意驾驶,我都拍下来了,报警!” 那个胖网红被吓得脸色惨白,嘴里仍在声嘶力竭地喊着,把镜头死死对准卡车驾驶室。 后车的网红更冷静些,下车对助手低声说了一句, “给公司打电话,叫水军赶紧上号,把节奏带起来。” 靳明跳下车,火气上头,指着他们就骂:“你们是不是人?!这是一头受过虐的大象,你们玩什么直播博流量,啊?!” 他手指离那个女网红的镜头有点近。那女人马上躺下,在地上打着滚哭喊,“哎呀打人啦!这男的打女人啊!救命啊!” 另几只手机镜头迅速转向靳明,直播间里已经刷起了“牛逼”“打架了”“主播小心”之类的弹幕。 有人甚至在评论区说: 【赶紧报警,把这俩非法转运的抓起来】 【一个破动物可怜什么,老子天天当牛马怎么没人可怜】 【小甜甜主播老婆没事吧,哭得老公心都碎了,老公给你刷礼物】 高速路上晨雾弥漫,东风卡车斜停在路肩,前车的车尾像个被碾扁的罐头,地上散落着破碎的保险杠和掉落的LED灯条。 老六抱着水豚躲在后座下面发抖,它甚至漏了点尿。 妮妮被这一撞吓得再次嘶吼,低低地呜咽着,鼻子用力顶着铁笼,发出沉闷的金属颤音。 她看不懂人类在做什么,只是害怕,害怕,害怕。 第7章 Someone is always coming 两辆警车很快赶到现场。 警灯在晨雾里闪着,映得四周一片冷蓝。 交警先快速拍照勘验,固定证据,然后让双方各自挪车,靠到前方最近的服务区。 那里宽敞,也便于进一步处理。 东风卡车缓缓启动,发动机发出疲惫的嗡鸣,车前盖也在微微冒烟。 忆芝开得极慢。 刚才的剐蹭中,右侧两条固定带都被刮烂了,轻微的刹车和打方向都有可能造成笼子位移。 车上所有人都没说话。老六紧紧勾着靳明脖子,把水豚护在中间。那两只老猫也缩在座椅下面,只露出两条尾巴。 妮妮一直在笼子一角,跪着,低着头。 忆芝每次看后视镜,心里都紧一分。 天色大亮,服务区广场上聚着不少人。 过夜的大车司机、停车吃早饭的私家车主,还有一整辆刚从景区夜游返程的旅行团巴士。 “怎么回事啊?” “出事故了?谁撞谁?” “好家伙,大象啊……活的,活大象!” 人群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网红车上的几个人早就打开了直播,冲着镜头各种嚎叫: “家人们,今天咱们可是差点丧命啊!” “你们看看,他们这是想杀人灭口啊!” “人命在他们眼里还没有畜生的命值钱!” 弹幕飞快地刷过: 【卧槽直接撞?这么猛?】 【这卡车司机该不会酒驾吧】 【女司机还敢开大货,给爷整笑了】 【抓起来!必须重判!】 “行了,别吵吵了,现在是录口供,把你们直播都关了。”交警脸色很冷。 但网红还在高声嚷嚷,生怕声音小了观众听不清: “警察同志,你可得给我们做主啊!” “这人撞了我们还打人!” “别吵。”警察打断了她,看向靳明和忆芝, “你们的手续、驾驶证行驶证、检疫文件,都带了吗?” “都在这。”靳明把文件夹递过去,语气已经尽量克制。 忆芝从驾驶室下来,先查看了妮妮的状况,手伸进笼子拍了拍她的胖脚,轻声对她说,“别怕。”像是在安抚她,也在安抚自己。 警察翻看了几页,皱着眉头:“转运手续和线路倒是合规。但现场情况和责任,我们得回所里调查,双方车辆和人员都得留下。” “她不能留下!”靳明一下子抬起了声音,指着妮妮,“你们要调查多久?天气太热,她会脱水休克的!” 和前一天不一样,这天从半夜起就极闷热,却又不下雨。才早上七点多,日头就升起来了,毒辣辣地照着地面。 “那你什么意思?”警察也有点为难,“我们总不能先放你走吧。” 他撇了一眼刮擦严重的卡车, “再说了,你们这车都撞成这样了,我不可能再让你上高速。” 气氛僵住了,围观的人群渐渐多了起来。 “警察同志——”忽然一个女声插进来。 所有人转头。 一位戴着黑框眼镜的年轻妈妈,刚从一辆白色私家车上下来,身后还跟着个小男孩。 “我们有行车记录仪,”她说,“我们在他们侧后方,全程都录下来了。” “我们也有。”一对中年夫妻快步走近,女士手里举着手机, “我们就在那辆白SUV后面,看到他们怼着那辆卡车拍,就觉得不对劲。” “我们都拍下来了,就在这手机里。” “后来他们撞了,我们不敢在高速上停车,只能开过去。但想着不能不管,就在下个口下了高速,才重新绕回来。” 警察立刻让两人把证据交给另一个同事,先进行调取查看。 人群外又传来一阵轰鸣。 几辆皮卡呼啸着开进服务区,车上跳下来几个光头大哥,肌肉混圆,手臂上有刺青,满身都是机油味。 “哪个王八蛋欺负咱家大象了?!” 带头的大哥嗓门洪亮,朝妮妮看了一眼,立刻心软地啧了声,转头骂,“大清早哥儿几个遛车吃早点,就听你们扎堆儿商量怎么造谣引流。还他妈直播?把美颜关了播啊!” 交警那边已经看完了两位私家车主提供的视频,直接拿起对讲机叫增援。 网红车人太多,他们两辆警车带不走。 这时候,那个叫小x的男网红,悄悄关掉手机,压低帽子打算回车上开溜。 旅行团里一个戴着小红帽的大妈忽然嚷了起来:“别让那男的跑了!” 所有人的视线都聚了过去。小x一愣,还想反驳,声音却没直播时洪亮了。 “我……又没撞车,引起事故的是她,不是我!”他抬手一指那个胖胖的女网红。 这话光头大哥不爱听了,几步就走到他面前, “你个怂货敢不敢再说一遍?人家大车司机要是不打轮,你早挤成肉饼了。” “对,卡车师傅是为了保护你们,才撞上护栏的。”那位带着孩子的女车主站到忆芝旁边,为她打气。 旅行团里老年人居多,马上气愤地教训起来: “年纪轻轻,直播赚钱不能不讲良心啊!” “要不是有人作证,这两口子今天得多冤枉啊……” “不行就找个班儿上,当什么破网红?丢人现眼!” 一个摄影助理脸色煞白,却还下意识举着手机。 “还拍?拍你妈呢!”大妈一巴掌拍在镜头上,直播间的画面瞬间一黑。 一位老大爷一个箭步蹿到网红车前站定,背着手,松弛感拉满, “我看你们谁敢走?今天就叫你们见识见识嘛叫天津伯伯。” 高速上车流渐渐多了起来,增援的警车一时半会赶不过来。 气温却上升得很快。 一部分人回到大巴车上休息了,精神好的还在围着妮妮拍照、聊天,讨论这场突如其来的“奇遇”。 靳明首先察觉到了妮妮的不对劲。 她本已平稳下来的呼吸再次变得粗重,鼻子一扬一扬的,像是在努力寻找什么。 ——水。 靳明翻出车上的大水桶,一溜烟跑到休息区卫生间,接了满满一桶水回来。妮妮的鼻子伸进去,几乎是一瞬间,就把整桶水吸干了。 他再跑,再接。一趟又一趟。 很快,跟在他身后一起跑的人多了起来:卡车司机,大爷大妈,年轻情侣,带着孩子的妈妈,手里端着保温杯,举着饮料瓶,还有一个阿姨,拎着一个电饭锅内胆,也加入了送水队伍。 谁出门旅游会带电饭锅啊! 他们干脆让靳明在卡车边守着水桶,大家一杯一瓢的,反复把水桶续满。 多余的水,就听靳明指挥,直接泼到妮妮身上,帮她降温。 她的大耳朵舒展开来,轻轻地扇了扇,鼻子卷起水,洒在自己背上,发出短促而满足的呼噜声。 一名警察走了过来,抬手摸了摸铁笼栏杆,霍地一声就弹开了。 烫得像铁锅。 他看了靳明一眼,皱皱眉,幽幽地丢下一句, “有困难找警察啊。” 然后拿起对讲机开始摇人。 消防车和增援的警车几乎同时赶到。 那群网红被一锅端了。 几个消防员跳下车,穿着统一的藏蓝色T恤,个个身姿挺拔,二话不说拉开水管。 ——开喷。 粗大的水柱冲向天空,落下来的水珠像一场小型瀑布,洒在妮妮和整个笼子上,噼噼啪啪地响个不停。 妮妮扬起鼻子,发出一声低沉而轻快的啼叫。 像是在说——谢谢。 老六翻出车窗,夹着水豚君爬上车顶,迎着洒落的水雾双手高高举起, 活脱脱《狮子王》翻版。 又有两辆消防车陆续赶到。 这个地方是省内三市交界,三个临近的消防局同时接到了警用频道的请求,争先恐后地往这赶。 倒不是这活儿有多急需,只是这三个市谁也不服谁。 ——散装某省,名不虚传。 缺水的问题解决了,可忆芝看着卡车右侧的战损,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外观还是其次,发动机在刚才的撞击中肯定出了问题,单听声音,她就知道。 这台快二十年的老古董,怕是熬不住了。 一名卡车司机拎着大葱,端着碗酱靠近了。 “小嫚儿?”大哥是山东汉子。 “这个车……走不了了吧。咋个办?” 忆芝叹了口气, “不知道这附近哪里有修理厂。” 其实她心里明白,这车八成是修不好了,关键是——妮妮等不了。 大哥就着酱碗咬了口大葱,慢慢嚼着,像是在思索什么。 老六溜达过来,蹲在他脚边。 大哥没低头看那只猴子,只是顺手掰下一块大葱递过去。 老六接过来,狠狠咬了一口,下一秒辣得龇牙咧嘴。 大哥咽下一口大葱蘸酱,撂下一句, “俺给你想辙,别捉急,木大事儿。” 说完转身回到自己的卡车旁,把其他几名司机也都招呼到一块儿,低声商量起来。 消防车走了,警车也走了,停车场渐渐安静下来。 一个运水果的货车司机扛来了一整串香蕉,连着枝干和翠绿的叶子,起码有上百个。 妮妮卷起一个,轻轻地放进嘴里。 人群里立刻爆发出一阵齐刷刷的“哇……”。 就像看见自家孩子学会了一个新字,每一个都值得被夸奖。 人人一脸姨母笑。 有人问靳明,“它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啊?” 得知妮妮是女孩子后,那大哥感叹道,“我嘞个乖乖,俺不中咧……这是个妮儿。” 所有人爆笑出声,“我嘞个乖乖”、“俺不中咧”,“妮儿~~~”此起彼伏。 天津大爷接下茬一绝, “介大体格子,真耐人。” (这体型,真叫人喜欢。) 上海阿姨不干了,伸手要捂住妮妮的耳朵, “囡囡不听,这是恶评呀!” 发现自己手掌比那对大耳朵小太多,她又尴尬地搓了搓手,笑着说, “要我讲呀,小姑娘这双眼睛,噶漂亮,老有神采咯。” 上海阿姨夸起人来,就是有格调。 站在后面的广东阿叔,手里摇着折扇,慢悠悠来了一句广普: “闻她口气就几道是有湿气啦。小靓吕,要记得饮多些凉茶哦。” 众人又笑作一团。 ——无论是谁,只要到了广东人手里,都逃不过湿气这一劫。 几位货车司机分别在同行群里发了信息,群里很快炸了锅。 “离你们不远有路政施工,我表哥的吊机就在那。” “我车吨位足,指定能拉大象。” “我那车也能拉,但只能送到省界,后面得有人接。” “K省省界?那我能接,送到S市。” “我离S市近,你加我。我给他们一路送到目的地。” 没人讲什么大道理,也没人问能不能拿到钱。 但一条条回复,像一颗颗钉子,稳稳地钉进了这段困难重重的旅途里。 下午,吊车师傅赶了过来。 他是凌晨被喊去工地的,干了一宿又一个白天,头发被安全帽压的七扭八歪,眼神却还透亮。 “上吧!”他大手一挥,“兄弟们搭把手,安全绳可拽紧了啊。” 第8章 Z市动物园(终章) 妮妮被重新吊上另一辆崭新的黄牌大货车。 这次没有麻醉针,但她很乖,侧躺在铁笼底板上,眨巴着眼睛,一动不动。 司机是个二十几岁的新疆小伙,卷发浓密,身板瘦削。他把捆绑带扎得紧紧的,绑完了还拍了拍,像在给自己打气。 “姐,放心吧,我不开太快,保证稳当。” “我先给你们送到省界服务区,后面有人接。吊机我们群里都安排好了。” 忆芝和靳明语无伦次地和所有人说着谢谢。 夕阳快落下去的时候,队伍重新出发。 那辆老东风,光荣退役。 它静静停在服务区一角,车头的油漆已经被岁月和风沙打磨得斑驳发白。 几个本地司机向忆芝保证,会将这台车拖走,妥善处理好。 远处的城市灯火一盏盏亮起来,晚霞照得天际像是被点燃了一样。 那辆装着妮妮的大货车在最右道缓慢行驶,后面跟着一长串护送的卡车、私家车、旅游巴士。 像一支队伍,又像一条静默流淌的河。 没有人按喇叭,也没有人喊再见。 驶下高速前,偶尔有司机摇下车窗,探出手臂,朝前后方的车辆挥一挥,或者轻轻打几下双闪。 然后,红色尾灯便渐渐消失在匝道末端。 这就是旅途中告别的方式。 不需要语言。 年轻的司机一边握着方向盘,一边忍不住偏头看向右边——老□□仰八叉地独占副驾驶,系着安全带,脖子上套着一个馕,正一块一块掰着吃。 见司机一直盯着它看,老六掰下一块馕,爽快地递过去,好像在说, “想吃就直说。” 靳明和忆芝分坐在后排两端,一人抱着一只猫,中间卧着水豚君。 他们不约而同地抬头,看向彼此。 都没说话,却同时笑了一下。 “出发时,我没想到会是这么个方式。” 靳明轻声开口,嗓音有些哑。 忆芝看着窗外,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一些。 她抬手,轻轻摸了摸水豚君柔软的头顶,那块之前翻着红肉的伤口已经愈合得差不多了。 她声音低,却笃定, “世界那么大,人那么多,总会有人愿意停下来,帮一把。” 司机师傅专注地看着前方,新疆口音浓重, “你们的后面嘛,我们老虎雄鹰豹子一样的在呢。” 经过两次“换乘”,两天后的清晨,天刚蒙蒙亮,Z市的天际线就从地平线后探出头来。 高速口的灯牌上写着“Z市欢迎您”,还有一行红色电子标语,“创建国家生态文明城市”。 负责最后一程的大货车,外装喷涂和擎天柱一模一样,驾驶员是一位四十多岁的广西大姐。 货车稳稳驶过收费站,为妮妮遮雨的苫布沾着夜露。被晨风吹得猎猎作响。 司机大姐伸出手握了一下挂在后视镜上的全家福吊坠,轻轻念了一句什么,像是祈福,也像是致谢。 卡车驶上高架桥,城市还未苏醒,高楼林立的影子在雾气里若隐若现。 并排行驶的私家车里,穿着校服的孩子打开车窗,兴奋地朝妮妮不停挥手。 妮妮在笼子里醒着,竖起鼻子扬了扬,鼻尖上沾着一颗露珠,顺着鼻梁滑了下来,落在她眼睫上。 她眨了眨眼,像是笑了一下。 卡车驶进Z市动物园后门,接收方的园长和饲养员们早已等在那里。 他们看起来有些疲惫,或许连夜在准备接待工作,但每个人脸上都带着不加掩饰的笑意。 “欢迎你,妮妮。”其中一位女饲养员低声说。 吊机把铁笼一点点放在新园区的地面上。 这是一个为妮妮专门改造过的半开放区域。地面是松软的泥土和草坪,四周用高大的木栅栏围起,里面有浅水池,也有几棵枝繁叶茂的大树,供她乘凉蹭痒。 园区的另一端,隔着一条矮栅栏,生活着两头成年母象和几头尚未成年的小象。两名饲养员正互相配合着,帮其中一头成年象洗脚、修趾甲。 “让妮妮先在这里适应一段时间,将来展不展出……再说。” 园长和靳明沟通着, “现在热度太高,外界干扰太大的话对她不好。” “如果她能加入这个象群……” 他抬手指了一下后面更广阔的林地, “我们那边还有几百亩地,她们可以随便跑。” 园长声音不大,却透着满满的骄傲。 靳明和忆芝一起拉开铁笼的大门。 妮妮呆呆地站在铁笼中央,望向远处那几头大大小小的同类,眼神里透着胆怯。 前脚刚踏出笼子,她就不敢动了,只是把头贴在靳明和忆芝站着的那一侧,伸出鼻子,在他们身上轻轻摩挲。 她怕。 她还记得,在另一个地方,等待她的不是宽容与接纳,而是一次又一次的冲撞、驱赶与踢打。 “没事了,妮妮。” 忆芝抬起手,摸了摸她的鼻子。 “去吧。我会一直在这陪着你。” 靳明也轻声说,伸手抚了抚她粗糙却温暖的额头。 妮妮犹豫了很久,鼻子在他们身上来回蹭,像个不肯撒手的孩子。 饲养员之间用手势沟通了一下。矮栅栏的门被拉开,其中一头母象走了过来。 她比妮妮高大许多,耳朵浑圆、皮肤灰白、鼻子修长有力,看上去强壮又安定。 她隔着一段距离安静地看着妮妮,没有任何敌意,也没有任何强迫,只是慢慢地,慢慢地,伸出了鼻子。 园区里安静极了,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妮妮迟疑了一会儿,终于也朝她迈出了一步,再一步。 慢慢地,她来到对方跟前。 她小心翼翼地伸出了自己的鼻子,动作迟缓。 她比那头成年象矮半个头,皮肤干瘪,鼻子比对方瘦削很多,鼻梁上纵横着一道道深浅不一的疤痕,看上去有些可怜。 可那头母象并没有嫌弃。 她只是轻轻地,用鼻尖碰了碰妮妮的鼻子,然后在她鼻梁上蹭了两下,发出一声低低的、温柔的啼声。 “欢迎你”。 那几头小母象都走了过来,最小的那头还是个宝宝。她好奇地伸出鼻子,学着大象妈妈的样子,和妮妮碰了碰。 阳光终于完全升起,把园区照得暖洋洋的。 妮妮站在那里,鼻子一抖一抖,像是刚刚学会呼吸。 她回头看了一眼靳明和忆芝。 那一眼,带着深深的不舍,还有……一点点的,像是安心。 然后,她慢慢地,踏出了一步,走进了那个新的群体。 园区工作人员一起雀跃着,无声地欢呼。 靳明扶着笼门,深深呼出一口气,好像胸腔里那些一直紧绷着的东西,终于松动了。 忆芝看着妮妮,眼睛也有些发热,却笑了。 吊机将铁笼移走,所有人也一起离开了象园。 他们两个同时回头,看了一眼那个刚刚亮起来的区域。 晨光下,那几头象并肩站着,像一堵温暖的灰色城墙,把妮妮小小的身体护在了里面。 靳明的住处在园区职工宿舍楼的二层,房间不大,带一个独立卫生间,窗外刚好能看到妮妮生活的那片空间。 房间里有简单的家具,打扫得很干净。 忆芝跟着上来,帮他把行李安顿好。靳明三两下把床铺整齐,让她坐。 两只猫一前一后跳到枕头上,互相挤着找舒服的姿势。 老六和水豚都被工作人员带去体检了。 一切正常的话老六会加入这里的长臂猿群体,水豚君也会视情况参加展出。 “这儿条件……挺好的。Z市房租高,园方管住宿,能省下不少钱。”忆芝扫了一圈,笑着说。 “嗯,比夕阳那边好。” 靳明也笑,笑着笑着,嗓子有点哑。 他抬头看她,眼神里有犹豫,也有种压着没说出口的情绪。 “你……什么时候回去?”他问。 “明早的飞机,我昨天在手机上订的票。” 她没躲开他的目光,反倒朝他笑了笑,语气一如既往地轻松。 “我还有工作,夕阳那块地重新开发,项目现在是关键期,不能离开太久。” “嗯……” 靳明点点头,没再说话。 他靠着桌子,指尖轻轻抠着桌沿,有些话就在嘴边,可又觉得说出来太没分寸。 大家都有各自的路要走。 最后,他只是闷声问了一句: “那……以后,你会来看我们吗?” 他尽量让自己笑了笑,语气听起来像是在随便发个邀请。 “妮妮……大象的记忆很好的。她以后要是还能见到你,一定会认出来,而且……她会很高兴的。” 忆芝看着他,眼睛弯了弯。 “嗯。”她答, “A市那边的土地开发快要饱和了。我们公司好像准备在Z市外围拍几块地,谁知道呢……” “说不定哪天,我就被调到这边来了。” 靳明抬起头,看着她,嘴角一点一点地上扬,露出了那种有点傻气的笑。 “好。” 外面传来老六“啾”的一声怪叫。 这家伙放着正门不走,一条胳膊吊在房檐上,当当当地敲窗户。 靳明和忆芝一起转头。这猴子不知从哪找到一块写着“请勿打扰”的小牌子,举着朝他们显摆,似乎想挂到宿舍门口。 他们对视了一眼,都笑了。 ——小剧场—— A市动物园日间展出时间,今天轮到老六和观众们互动。 它蹲在一个大树造型的木架子上,双臂交叠,正和一个小朋友大眼瞪小眼。 那小朋友靠在爸爸怀里,手里攥着零食,刚学会说话,嘴里咿咿呀呀地念叨着。 忽然,他胖乎乎的小手指向老六,奶声奶气地蹦出两个粤语字, “吗喽。” 老六最烦这个称呼,眼睛一瞪,直接对着小朋友呲了下牙。 小孩儿“哇”地一声哭出来,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 他爸倒是不惯着,没哄,还语气严肃地教训他, “没礼貌,人家明明是长臂猿。” 小男孩儿哭声渐渐小了,抽抽噎噎地在零食袋里翻了翻,掏出一块动物造型的饼干,伸手递过去,算是求和。 老六接过来一看——那饼干是猴子形状…… 它瞳孔地震,刚要再瞪,小孩儿见势不妙,嘴巴一撇,泪珠又挂满了下睫毛。 老六沉默了两秒,翻了个巨大的白眼,手里拿着那块饼干,不想吃,又不能扔。 它四下看了看,确定没人注意,手一抖,把饼干精准丢进了饲养员的口袋里,动作干净利落。 像是在说, “阿弥陀佛,我们猴子……到底有什么好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