吊车驾驶员穿着一身藏蓝色工作服,脚踩雨靴,从驾驶室探出半个身子,指挥着帮手们把卡车拖挂上摆着的大铁笼先卸了下来。
靳明看着那笼子,愣了好一会儿,半张着嘴,竟说不出话来,
“你怎么……”
卡车、吊机,都能租能借,可这么大的铁笼子,是从哪来的?
“没想到吧?”
忆芝站在他身边,双手叉腰,雨后的风把她的马尾吹得轻轻晃动,脸上带着掩不住的得意。
“我妈和她几个老姐妹儿一起焊的。她以前是电焊工,厂里劳动模范,焊这个,小菜一碟儿。”
说着,她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转头认真问,
“尺寸……够高吗?我上网查了成年公象的体型,妮妮是女孩子,应该会小一点吧。”
“够了,够了。”
靳明仰头看着那笼子,焊口还是新的,泛着蓝紫色的光泽。体积……比妮妮被关禁闭的那个黑屋子,要大出不少。
园区副总带着几个工作人员跑出来看热闹。之前他已经同意把妮妮交给靳明,现在无话可说,只得在交接文件上签了字。
临了还泄愤似的,故意把笔往地上一扔,反倒溅了自己一西裤泥水。
字签得比狗爬的还难看。
饲养员把妮妮引出象舍。
她好像知道,这个笼子和之前那个不一样,走得很轻快,几乎没有犹豫就踏了进去。
靳明的兽医兄弟也赶到了,带着麻醉针。动手前,他和靳明又重新核算了一遍剂量。
麻醉后,妮妮安静地卧倒在笼子里,长长的睫毛还在轻轻颤着。
“在路上还要补针吗?”生怕吵醒她,忆芝不由自主地压低了声音。
她有点担心。从A市一路开到南方Z市,不眠不休也得二十多个小时。靳明没有大车本,妮妮也受不了大强度的长途奔袭,加上中间修整,保守估计——三天两夜。
“不用。现在麻醉是怕她起吊时害怕,乱动影响平衡。”
靳明把手伸进笼子,轻轻摸了摸象鼻,那里纵横交错全是疤痕,是被同类围殴留下的。
“高速路况好,不颠,她醒了愿意站着就站着,想躺就躺,都不影响。”
忆芝轻轻“嗯”了一声,算是放了心。
起吊那一刻,妮妮本能地挣扎了两下,靳明看着心口一紧,差点冲上去,忆芝赶忙拉住他胳膊。
四名工人各自拉紧一条安全绳,从四个方向牢牢稳住笼子。吊车师傅手法娴熟,铁笼被平稳地放在卡车拖挂的平板中间。
工人们爬上车体,动作麻利地用捆绑带把笼子四角紧紧固定。大号紧绳器在他们手里像玩具一样,喀啦喀啦响得脆生。
“卡牢,锁好,再互相检查一遍!”
吊车师傅大声提醒着,转头又朝靳明咧嘴一笑,黝黑的脸盘上露出一口白牙,
“后生,包管咧。上百吨建材咱都吊过,这算啥!”
(年轻人,放心吧。)
老师傅一口浓重的陕西口音。
固定好后,工人们跳下车,拍了拍手上的泥水,仰头看着熟睡的妮妮,彼此间有说有笑。
“哎,走咧,克里马擦。”吊车师傅又喊了一嗓子。
(该走了,快点儿。)
工人们收拾工具,纷纷上车。
靳明忽然追过去,喊住了他们:“师傅,这趟多少钱,我转您。”
“哎,可不敢!”老师傅连忙摆手。
他笑着指了指卡车边那个想摸妮妮耳朵又不敢摸的女孩。
“罗经理去年一个人去找包工头,给我们要工资。要不是她,我们都没脸回家过年哩。”
后排几个工人也跟着帮腔,
“不能收钱。要你们的钱,羞先人哩。”
老师傅朝忆芝挥了挥手,熟练地倒车调头,重型吊机缓缓驶出园区大门。
忆芝和靳明一起上了车,卡车太长,无法调头,她只好往前开,沿着象舍绕了一圈。
驶离园区时,靳明透过后视镜,看见那头孤零零的小象追着卡车的方向小跑了几步,却被电网无声地拦住。
它默默地注视着远去的卡车,好半天,才低下头,慢慢走向象园的另一个角落。
“我会回来接你的。”
靳明在心里默默保证。
忆芝也发现了那只小象。她知道靳明看不了这个,什么也没说,只是抬手在他胳膊上轻轻拍了拍。
靳明这才像是从什么情绪里抽出来,哑声问:“你怎么……”
“我怎么?”
忆芝笑得轻快,拍了拍方向盘,车灯在昏暗的雨幕里闪了闪,像是回应她的话。
“我怎么会开这个?这车哪来的?”
她看着前方,双手握着方向盘,手法熟练的右转,完全是老卡车司机的架势。
“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子承父业,靳园长。”
她笑了笑,声音里带着一点骄傲,“我爸开了一辈子货车。我第一次拿驾照,拿的就是大车本。”
“后来他自己开了个小运输队,没干几年黄了。资产都清算了,就剩下这辆东风,他舍不得,就留下了。”
“你别看这车年纪大,可它从来没掉过链子,放心吧。”
一辆大货迎面驶来。忆芝下意识抬手,朝对面同行打了个招呼。卡车司机掰灯闪了闪,算是回应。
靳明侧头看她。她认真地盯着路面,小心避开颠簸不平的位置。那双握着方向盘的手,骨节分明,手腕薄,姿态干净有力。
他嗓子眼儿里像是堵了点什么,说不出来,也咽不下去。
之前第一次见她,套装笔挺,头发一丝不乱,冷淡得像一台运转精准的机器。
可现在,她坐在卡车驾驶座上,穿着卫衣和工装裤,马尾在肩头轻轻晃,眼里带着不容置喙的笃定。
他看着她,忽然觉得胸腔深处有什么东西轻轻炸开了。
像一朵极小的烟火。
忆芝把卡车开回了夕阳动物园时,义工们已经帮靳明打包好了行李,整整齐齐堆在门卫室。
靳明一下车,嘴里打了声呼哨。很快,老六的身影从石子路深处蹿了出来,跑得飞快,胳膊里还夹着个什么东西。
走近才看清,是那只水豚……
其他水豚都被一个小型水栖动物馆接收了,唯独这只。
没人想看一只残缺的动物。
他们把行李一件件搬上车,最后是那两只老猫。
靳明肩上背着个大包,一手提着一只猫。它们也不挣扎,眼皮半睁,身子在他手里被拎得老长,被先后丢到后座。
两只猫和水豚君对视了一会儿,确认彼此皆无敌意,这才各自挪了挪位置,占好座位,闭上眼继续睡。
驶上高速时,天已经全黑了。
这台老卡车没有GPS,也没有卫星电台,破音的喇叭里播放的是FM交通广播。
车灯切开夜幕,照亮前方空旷的路,像一台时间机器,不知道要把他们带往何处。
忆芝忍不住透过后视镜看妮妮。
她已经从麻醉里醒了,可能还有点懵,没有起身,只是安静地卧在笼子里,眼睛一眨一眨。夜风拂过,她的大耳朵轻轻扇了扇。
“我的计划是……”忆芝瞟了眼支架上的手机导航,
“晚上和上午赶路,中午、下午进服务区歇着,找阴凉地方。”
“下午的日头太毒,我怕妮妮受不了。”她补了一句。
说完,又侧头看了靳明一眼,“检疫文件都带好了吧?”
“嗯,”靳明点头,指了指老六怀里的文件夹。
老六正坐在他腿上,脚蹬着车窗,吃着葡萄,脸上戴着一副不知哪位游客落下的儿童太阳镜。
粉色镜框,两颗桃心。
“那你……工作呢?”靳明问。
这一趟来回,至少要一周。
“请了年假。”忆芝答得简单,说完,自己又笑了一下,
“领导不太高兴,不过还是批了。”
她并不是真的毫不在乎,只是语气里,竟带了几分轻松和释然。
“值得吗?”靳明低声问。
夕阳动物园这块地的交接,都是她完成的。拆迁这个节骨眼上她不在,有的是人等着捡这现成的功劳。
靳明不混那种体系,不代表他不明白世间险恶。
忆芝没看他,只随着收音机里播的老歌,指尖轻轻敲着方向盘。
“有些路,不走一遍,”
她轻声笑了笑,眼睛看着前方无尽的夜路,
“怎么知道值不值得。”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高速上的车辆已经多了起来。
每辆车子从他们身边驶过,司机和乘客都忍不住抻着脖子多看一眼。
卡车运大象,人生第一次见。
忆芝握着方向盘,专注地开着车。她熬了一夜,眼底隐隐有青色,却没说累。
靳明醒了,靠在副驾驶,看着手机刷新闻。
【A市兴易区最后一家动物园腾退改造启动】
【旧城更新,市中心即将迎来地标级综合体】
“这里将诞生A市的下一个繁华商圈。”
视频画面里,机器轰鸣,尘土飞扬。
解说员声音热切:“预计三年后,这里将成为集办公、商业、休闲、生态于一体的超大型综合项目,整体体量将超过兴易万家城,成为本市的新地标——”
镜头扫过拆迁现场,灰色遮挡围栏上贴着巨幅效果图,玻璃幕墙在阳光里熠熠生辉。
而在那些闪光的未来规划前,破败的铁栅栏被钩机扯断,倒在一地碎石上。
一个西装笔挺的开发商代表站在施工现场,头顶崭新的安全帽,身上套着荧光色施工马甲,说着一套又一套漂亮的话,
“这既是城市更新,也是历史文化的焕新与传承。”
脚上皮鞋铮亮,没沾上一粒土。
靳明盯着那张熟悉又陌生的画面。
那里曾经是夏天蝉声聒噪、冬天积雪皑皑的地方,铁笼、泥地、石子路,老狼、斑马、豪猪、鹦鹉,还有他父亲——
全都没了。
只有滚滚的灰尘,像烟一样,被风吹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卡车驶过一段长坡,路边是绿油油的稻田。
太阳刚升起来,远处的村庄笼在一层浅金色的雾气里,公鸡的啼叫声隐约传来。
靳明默默地关了手机屏幕。
“拆了吗?”忆芝低声问。
“嗯。”他应了声。
语气里没有恨,也没有怨。
只是疲惫,和一点点,难以言说的空。
忆芝没再问。
她握着方向盘,专注地看着前方,指节发白,却又慢慢松开。
“再睡会儿吧。”她说。
靳明扯了扯嘴角,闭上了眼。
车厢里安静极了,只有老六在后座抱着水豚,咔嚓咔嚓啃苹果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