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明沉默了一下,像是在回忆。
“那时候还没有监控,也没人注意到他倒下了。”
他顿了顿,眼神望着窗外,慢慢地说下去:
“是有同事路过象舍,发现大象们围成了一个圈,把什么东西围在中间。”
“它们一个接一个地用鼻子去碰,去摸……后来才发现,那是他。”
“他每天都是第一个打扫象舍,喂饲料,再和它们聊聊天。”
“象群会为死去的同伴举行那样的仪式。”
“它们……应该是在跟他告别。”
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又补了一句:
“他叫靳希扬,希望的‘希’,扬帆的‘扬’。”
“后来我大学毕业,这地儿也慢慢衰落了,我就盘了下来,把名字改成了‘夕阳’。”
他说着,忽然低头笑了笑,“都是老弱病残,也确实……是夕阳红动物园了。”
忆芝抿着茶,半晌开口,“所以你现在做救助,也是想……替你父亲守着这个地方?”
她问得很平淡,像是在和他闲聊。但语气里的停顿,还是让人听得出来她是真的想知道答案。
靳明没立刻说话。
窗外夜色沉沉,偶尔有风吹过,棚屋的外门被吹开,又哐的一声合拢。
他想了会儿,才慢慢开口,“算是吧,也不完全是。”
“小时候跟着我爸在这长大,喜欢动物,学的也跟这个沾点边……,多少有点感情。”
“至于理念……什么动物福祉、人道主义、生态循环……”
他抬手挠了挠头发,像是在自嘲似的笑了笑,
“那些大道理你肯定也懂。”
“但真要说到底,我就觉得吧——人嘛,就得干点人该干的事。”
说完,他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又对忆芝补了一句,
“你……你也为它们做了不少事。没把这个地方强推了,我已经感激不尽了。”
忆芝笑了一下,没往心里去。
她真心笑的时候,左边嘴角会露出个酒窝。靳明看了一瞬,又赶紧把视线挪开。
“你养过小动物吗?那天看你挺怕老六的。”他忽然问了个没头没脑的话题。
“就是那只长臂猿。”他补了句。
“不过你今天对‘风神’……挺好的。”
“谢了。”他声音低,但诚恳。
忆芝点了点头,算是回礼。
“养……也不算真的养过。”
“刚上小学那会儿,我外公捡了一只小猫,说要送给我养。”
“我爸妈也同意了。那天我坐在电动车后座,抱着猫,可开心了。”
她语速慢下来,声音也低了些:“可到了小区楼下,他们突然变卦了,不让我把小猫带回家。”
“可能是想给我一个‘想要的不一定都能得到’的教训吧……”
她提起嘴角笑了笑,好像在说服自己,那已经是无关痛痒的往事了。
“后来就那种——孩子哭、大人闹的场面嘛……”
“再后来……有个路过的阿姨看不下去了,说她可以带回家养。”
她沉默了一下,像是又回到了那个闷热又难堪的黄昏。
小姑娘哭得满脸通红,辫子散了,死死抱着那只几周大的小猫。
耳边是大人尖刻的训斥,怀里的猫一动不敢动,惊恐地睁着一双眼睛。
“我连那只猫是什么颜色都不记得了,却一直记得那个阿姨穿着水红色的短袖,有点胖。”
她低头笑了笑,抬手把耳边的头发别了回去。
“本来也没多大事,也不是怪我爸妈……”她尽量把语气放轻松,
“他们都是工薪层,也许自己也有挺多想要的,但不能完成的东西。”
她语气还是平静的,像是在复述一条她早就内化好的规训。随即又笑了笑,继续说,
“后来我也就……学会了。随大流儿,好好上学,好好工作,升职加薪。”
她越说笑意越浓,可那笑里,却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搞不懂的遗憾。
“也不是不快乐吧。就是……很少去想自己到底想要什么了。
“往前冲就完事儿了。”
她轻飘飘地给自己的人生下了个总结,又朝靳明看了一眼,笑着说:
“你这样挺好的,能做自己想做的事,肯定是难了点儿,但挺值得。”
靳明被夸得有点不好意思,端起保温杯,想喝口水掩饰一下,可杯子是空的,只好又放下。想了想,才慢慢开口,
“你也挺好。”
忆芝轻笑了一下,像是在笑他这种应付场面式的商业互夸。
靳明却认真了几分,“我是说真的。”
“你活得比较……正确。”
“你在那种大公司也大小是个领导了吧。”
“能把自己照顾好,再顺手照顾点别人,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他看着她,眼神没有夸张,却带着实实在在的欣赏。
“来清园收地,是你的工作职责,你也没为难我们。”
“我是真挺佩服的。”
忆芝点点头,轻声说了句谢谢。
喝完手里的茶,靳明送她出来,傍晚的风吹得大树的叶子哗哗响。
天色几乎全暗,棚屋门口却多了一道黑影。
是那只长臂猿,蹲在门外的破桌子上,抱着胳膊,一脸不高兴。
“哎哟我去……”靳明一看,忍不住拍了一下脑门,
“光顾着送‘风神’了,差点把这位大爷饿死!”
他立刻转身回屋,从厨房的水果筐里抓了两只香蕉、一个苹果和一串葡萄,又返回屋外。
老六和忆芝都保持着原来的姿势,正大眼瞪小眼,谁都没动。
靳明拿着食物出来,老六也没像平时一样亲热地凑过来,反倒是慢腾腾地翻了个白眼。
靳明对这位爷也是没脾气,叹了口气,把水果递给忆芝,
“他生我气了,要不你试试?”
忆芝接过来,有点犹豫地看着那只猴子,警惕得像对着一个爱找茬的领导。
“他不会突然扑我吧?”
“不会,他挑食,但不咬人。”靳明笑,“就是有点儿……小脾气。”
忆芝小心翼翼走近,先把苹果递过去。
猴子看了她一眼,似乎还在生气,慢吞吞接过苹果,含在嘴里,一边咀嚼一边碎碎念似的叫了一声。
她小声嘀咕:“你也挺倔,吃了我的还瞪我。”
刚说完,猴子忽然一跃,落在她肩膀上。
她吓了一跳,差点把手里的香蕉扔了出去。
靳明也赶紧上前半步,生怕老六会做出什么不寻常的举动。
但它只是坐稳了位置,嘴里叼着苹果,开始用手指认真地拨她的头发,一缕一缕翻过去,像在找什么。
“……他这是在干嘛?”忆芝弓着腰,缩着脖子,整个人都僵住了。
靳明在一旁笑出声:“挑虱子。”
“我没虱子!”
“他觉得你可能有。”
忆芝慢慢放松了身体,站直了点,手还下意识护着老六,怕他掉下来。
老六“挑虱子”的动作细致又认真,时不时咬一大口苹果,在她头顶咔嚓咔嚓地嚼着。
忆芝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把手里的蔬果一样样递到头顶。她递一样,老六就接一样,配合得像排练过。
暮色四合,檐下的感应灯亮了起来,暖黄色的光线洒在她的脸上。
靳明站在不远处,看着她肩上那只认真帮她翻头发的猴子,还有她脸上漾开的笑意。
那笑漾得真,左边脸颊凹出一个浅浅的酒窝。
他看了很久。
这次没再移开视线。
忆芝准备上车,手刚搭上车门,像是随口问了句:
“这边彻底关闭后,你什么打算?”
老六正蹲在靳明肩头,手指细细翻过他头发,时不时还凑近闻一闻,动作认真得像在工作。
靳明稍稍偏了下头,老六好像嫌他不听话,又把他脑袋摆正。
“南方有个商业园,条件还不错,老板也做一部分救助项目,打算雇我过去做个兼职。”
“晚场,一周三次,下午四点到晚上十点。再加上如果有正式员工请假,我得随叫随到。”
“有宿舍,管吃住。我觉得挺合适的。”
他抬手指了指老六,
“它,还有那只受伤的水豚,那边也愿意接收。”
“我打算租辆车,把它们一块带过去。”
灯光打在他脸上,和第一次见面时那个生人勿近的轮廓已经不一样了。
好像是头皮被老六揪疼了,他咧嘴嘶了一下,抬手要抓老六,又被老六把手拍开。
一人一猴就这么来来回回地闹腾着,也分不清谁更孩子气。
忆芝看了他一会儿,没多说,只点点头:
“行,都安排好了就好。”
她顿了一下,又笑着打了句岔:“本来还打算介绍你去我们公司看大门的。”
靳明笑着摇头:“CBD那种地儿,我肯定不行。”
“出了这个地方,走三条街我都晕头转向。”
他说完,像怕自己说得太傻,又补了句,“社恐,所以才爱跟猴子斑马打交道。”
忆芝低头笑了一下,没接话。
她转身拉开车门,车钥匙在手里不紧不慢地转着。
“哪天走,记得提前通知我,给你和老六践行。”
她想了想,歪着头又补了一句:“还有水豚君。”
靳明“嗯”了一声,像有什么没说完,却没想好怎么开口。
她一只脚已经踏进了车里,正要关门,他忽然喊住她:
“哎——”
她回头。
他迟疑了一瞬,还是说了出来:
“哪天有空……你来南方看看我们。”
他话说得轻,但眼神却是实的。
“老六记性好。他都给你挑虱子了,以后要是老见不到你,得郁闷死。”
——反正老六不会说话,替他担一回也不会抗议。
忆芝轻轻一笑,像是没听出那层藏在话里头的东西。
“有空的话,也能视频。”她说,“他看得懂视频吧?”
靳明点头,笑:“不会就教。反正……得让他学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