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芝停好车,扫了一眼车窗外的日头。
太阳沿着初夏的轨道,把影子压得极短。视线可及的远处,是一片片高层住宅,格局精简,风格现代。只是在这过于明亮的阳光下,反倒显得没什么温度,只是整齐划一地俯瞰着这块像是城市洼地般的所在。
【夕阳野生救助中心】
这地方比她想象的还要“原始”。
不是那种野趣横生的刻意设计,而是真正意义上的陈旧。
老式铸铁围栏早就起了锈,门口那块褪色的木牌,白漆斑驳脱落,勉强还能辨认出字迹。再往里,是一条坑坑洼洼的石子路,杂草一丛丛地冒出头,一直通向园区内部。
她脱掉细高跟,换上提前准备的运动鞋,戴上墨镜下了车,抬眼扫了一圈。
这里几乎是主城区最后一块未被改造的空地。
十几年前,城市边界还停留在内环边上时,这种地段用来做休闲设施是合理的。可如今,地铁已经向外扩了九站,商圈和高档住宅楼盘一圈又一圈地围了上来。
仅这块地皮的估值,就足够撑起一个中型市政项目。
她不是不知道这些动物园、救助站曾经的意义,也不是对“动物保护”、“人道主义”一无所知。
但这并不妨碍她清楚地知道:在利弊权衡之中,这个地方早已失了优先权。
规划红线已画,审批流程走完,租约也确实到期,土地回收合法合规。她的任务是完成拆迁谈判、交割资产、提交终止报告。
流程越快,公司越满意。
任务完成的越圆满,离下一轮升职就又近了一点。
她也是打工的。来,是为了解决问题的。
走进门的时候,门卫室没人,倒是有两只猫趴在掉漆的破椅子上打盹。
她探头进去,猫只是掀了掀眼皮看了她一眼,不叫也不逃,眼神淡淡的,像是早已见惯了进出这里的人。
她忍不住笑了一下:这地方……难不成是动物自治?
临窗的桌子上立了一张二维码,下面贴了行手写字:
【门票五元,任何年龄不免票,请自觉。】
忆芝想了下,掏出手机,扫码付钱。
顺着石子路往里走,尽管今天她特意带了运动鞋,脚下还是不时被碎石硌得一跳一跳的。
两侧是零散的围栏,有些是固定的动物栖息地,有些则像是临时搭建的隔离区域。
她远远看见一只斑马在踱步,皮毛斑驳不整,几处毛发秃落,皮肤裸露着,斑纹也有些黯淡。隔着一层网,眼神倔强地望着她。
再往前走几步,她听见了声音。
“……不是我不交地,你们把这些动物送去哪儿?收容单位是谁?转运车什么条件?隔离期多长?适应评估谁来做?这些动物大多需要特别护理、性格敏感不合群,在商业园出了事故你们负责?”
那声音不大,但咬字极清,嗓音压着火气,带着倔强而不失理性的愤怒。
她绕过拐角,看见了那个男人。
他穿着一件旧T恤,领口松垮,背部洗得泛白,整条手臂晒得黝黑,还有几道泛红的伤痕,应该是新划的。
他蹲在地上,正抱着一只水豚给它上药。手机丢在一旁,免提模式开着,通话还在继续。
那只水豚少了一只耳朵,伤口参差不齐,应该是被硬生生撕裂的。背上也有一道口子,粉白的皮肤裸露着,正在愈合中。
“靳园长……”电话里的声音犹豫着,“这事不是不管,是我们现在找不到合适的单位……”
“那你们就敢搬?”
他好像是察觉到身后有人,回头看了一眼,眼神还带着争论无果的疲惫。
只一眼,他大概就猜出了她的身份。脸色肉眼可见地冷了下去。
电话那头的人还在絮絮叨叨地试图缓和气氛,嗓音不高,字句里透着缓兵之计式的敷衍。
这边的人却听得不耐烦,又不好再高声,只沉默着不回应。
水豚像是被弄疼了,慢吞吞地扭了下身。他皱了下眉,腾出一只手,在屏幕上戳了几下。
电话挂断了。
空气也跟着安静下来。
忆芝终于开口:“靳园长,你好。我是本次土地交割的负责人,泰远地产项目经理,罗忆芝。方便的话,我们聊一下?”
靳明把散落的药棉收拢,站起身,眼里没什么情绪,手里还稳稳抱着那只水豚。
她递出一张名片,双手。
他盯着那张卡片看了一瞬,才草草接过,扫了一眼就随手塞进裤袋。
忆芝习惯了应酬交际,视线敏锐——那只手,指节粗大,指甲缝里还带着泥,捏着她那张裁切精致、烫金闪亮的名片,粗粝而沉默,却带着几分执着。
“不耽误您太多时间。”忆芝开门见山,“希望我们能在今天初步达成一个方向。”
他没回话,拎起地上的药箱,夹着水豚,抬步往园区深处走。
她愣了下,才反应过来,跟了上去。
他走到一个带水池的围栏边,弯腰,把水豚轻轻放了进去,顺手还捏了捏它仅剩的那只耳朵。
围栏里还有几只水豚,大大小小,大多正泡在池子里,半眯着眼睛,悠哉悠哉。
那只受伤的水豚,小耳朵快速地抖了几下,挪着四条腿往同伴们那边去了。
他看小动物的眼神要比看人时柔软得多,还小声嘟囔了一句,“没良心。”
“这就是网上说的卡皮巴拉吧?”
刚才的话他不应,忆芝只好换个方向找切入点。
“嗯,Capybara.”他开口,是正宗的英文发音。
“其实这也是俗称,它的学名——”
他看了她一眼,懒得说下去。
说了也是白说,她不会在意。
他捡起地上的水管,示意她往旁边让了让,打开阀门。
水珠四散喷出去,淅淅沥沥地浇在水豚家族头顶。
水管接口有些漏水,滴答在他的裤腿和鞋面,他像是根本没察觉,只看着那群安静享受着淋浴的啮齿类动物,唇角微微翘了翘。
待他收好水管,水豚们一个个都在抖动小脑袋,水珠扬在空气中,投射出一道道小小的彩虹,稍纵即逝。
“靳园长,是这样。”她顿了顿,“园区确实租约到期了。现在是法治社会,一切都有合同条款。我们不是没有同情心,否则也不会一直没采取行动,而是等您这边腾空交割。”
“您的心情我们理解。”她斟酌着措辞,“但决定权,不在您,也不在我。”
动之以情这招估计没用,她只能晓之以理。
靳明放下水管,把湿手随便在裤子上蹭了蹭。
“我知道。”他嗓音低哑,“这地方早不是我的了。”
忆芝眯了眯眼,觉得这事还是有得谈的。
“我们不是不懂情怀,”她语气还算平稳,“但我们也不容易,这块地半年前我们已经拍下来了,时间线、工期都在往后延。”
“每多耽误一天,我们偿还银行贷款的压力就大一分。这点,也希望您能理解。”
“哦,”她“适时”补了一句,“如果您这边有补偿要求……可以尽管提。我们能满足的一定满足,也算是为小动物们尽一份力。”
临来前领导给了她这方面的预算,连怎么讨价还价她都打好腹稿了。
靳明没回应,只是拎起一桶饲料往远处走,边走边嘬起嘴唇,模仿出一种像是鸟叫的声音。
很快,他们头顶茂密的树冠之间,一个黑影迅速荡了过来,发出的叫声几乎一模一样,只是听起来更兴奋,透着亲昵。
那个黑影三两下就到了他们眼前,顺着树干一溜到底,手脚并用地朝靳明奔过去。
忆芝下意识后退了几步。靳明注意到,轻笑一声,弯腰接住了那只直冲过来的影子——
一只长臂猿。
它顺着靳明的裤腿一路爬上他肩膀,轻车熟路,勾着他的脖子,猿啼一声接着一声。
它有一只脚掌,只剩一半。
靳明微微弯腰,让它稳稳站住,从饲料桶里挑了一块西瓜递过去。
长臂猿吃起西瓜来咔嚓咔嚓作响,果汁和碎屑都滴在他脖子上,他偏了下头,笑了,笑容里全是纵容。
忆芝生怕那猴子跳到她身上,还是不敢站太近,站姿拘谨。
靳明看向她,又抬头看了看那几棵参天大树,
“钱?”他轻笑,“要是钱真能给他们换来像这里一样的环境,我早搬了。”
这个动物园从最初开门营业,至今已经近五十年,设施都很原始,也早已不再对外展出,如今只是一处公益性质的收容所。他一个人兼顾兽医、园长、杂工、饲养员,十年有余。
这里接收的,多是从马戏团和走私市场中解救下来的个体,还有从商业馆里退役的动物,大部分都带着伤残或行为障碍。
“但是……”忆芝也有些词穷,感觉自己是在鸡同鸭讲。
“行了,你不用说了,”靳明直接打断了她,“再给我点时间。”
他看向她,“不是拖延,是准备。”
他伸手指向远处笼子里的一匹老狼——它静静地蜷卧在角落里。
“这批动物大多伤残,衰老,不适合进入商业展馆。市里给的安置方案我看过,只是分散安排,没有针对性,也没有过渡机制。”
“我不指望你们管到底,那是那样的方案——不行。”
“最晚明年,我撤。我不是不撤。但现在这个状态,你让我把它们扔到哪?”
忆芝没出声。她包里还有一份对接草案,但连她自己也知道,那东西远没有完善到可以拿出来撑场子。
“有些动物可以跟着安置方案走,”靳明的语气不再那么强,“但底线是几只重点个体,都是高龄、适应障碍严重的,需要安静的退养场所。饲养和照护的后续细节,得签合同,明确流程。”
他顿了顿,“其他的,可以谈。”
忆芝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然点了点头。
“那你列清单。”
“什么清单?”
“具体有哪些动物,你觉得能接受的转运方案、合作单位、场地条件,甚至你需要什么样的帮扶资源……你写下来,我们看看能不能满足一部分。”
他愿意退一步,她不如也以退为进。
“我们不一定能直接帮你解决。就当是……完成社会责任吧,会尽力帮你对接。”
“互助互利。”她最后补了一句,不想显得太心软。
得寸进尺的人,她也见过不少。
靳明没说话,只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
那一眼不像初见时那样锋利了。
只是像一个人终于确认,对面这个世界,也许还有那么一丝空间,可以讲点人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