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将至,红光漫天。
一道纤瘦人影脚踩十方鞋,自林间踏雪而行,肩上背着一口沉沉的箱笼,步子却不显迟疑。她一身青色道袍,外罩披风,发间单插一支木簪,在呼啸寒风里显得格外清冷。
小道名曰玉衡,本是白云观中的弟子,整日打坐诵经,睡觉摸鱼,好不快活。
奈何尘世间乱世起,观中上至七十岁老道,下至十岁稚童,皆义不容辞下山济世。
当然这只是场面话。
观中早无余粮,只得让道众下山自谋生路。
道观决定遣散那天,观中上下皆跪于祖坛轮流掷卦,巨大的降真香柱没日没夜的点了三日,香火笼罩了整个白云观。
玉衡只求寻一避世之地,圣卦三掷,皆落南巽,遂下山南行。
这是乱世后玉衡第一次下山。
“南巽……”玉衡咂了咂嘴,望着眼前厚雪封山的山路,像是品出了一丝苦味,“这路途可真是坎坷啊。”
玉衡下山不过一月,经过之处皆是兵荒马乱、尸横遍野之象。
可恨当朝皇帝暴政,荒淫无度,使奸佞当道,残害忠良。
王朝气运如萤火之光,惹得乱世英雄频出,群雄逐鹿。
上辈子玉衡卷生卷死,卷父母卷外貌卷学历卷工作,直到卷到吐血穿成孤儿,机缘巧合被老观主收养当了道士,在道法的熏陶下,玉衡终于顿悟人生就是来享受的,于是她选择在这新生的十六年里彻底躺平,每天就吃吃喝喝,念经打坐,偶尔跟师兄弟们抢抢吃的比划两下,生活平淡而充实。不愁衣食,精神富足,若不是皇帝昏庸,狼烟四起,玉衡只想在山上躺平一辈子。
“真是的。“玉衡嘟囔道。
所谓乱世,不过是一群人为了一己私欲搅动天下。
夺权者说是为了护国安民,其实为的是富贵尊荣。
守节者死得英勇惨烈,品性确实值得歌颂,可是然后呢?
就拿这阵子玉衡听说的沈氏一族举例,原是三朝将军,满门忠烈,奈何被奸人所害,全家惨死,他们保家卫国征战了一辈子,死后因皇帝一句通敌,被他们守护了一辈子的百姓辱骂,暴尸荒野。
玉衡不关心他们究竟忠诚与否,百姓亦然。
忠臣死了,奸臣活着,百姓饿死在地里,王侯照样夜夜笙歌。
所以说争来争去有什么意思呢,最后不过一抔黃土,在史书上留下寥寥几字罢了。
还苦了像她这种一心只想躺平的咸鱼,害得她不得不下山。
天知道她背的箱笼有多重!!!要不是这些追名逐利的人,她至于背着这么重的箱笼在雪地里徒步吗!
玉衡扯了扯背上沉得咯吱响的箱笼,把它往雪地里狠狠一顿,厚厚一层雪应声飞溅开来。
这箱中装的不是衣物,而是她在白云观里攒下的全部法器,什么符纸法卷、镇魂铜铃、五色法幡一应俱全。
南下路远,前途叵测,箱中甚至还装了一柄老观主偷偷塞给她的以其心头血炼制的斩妖桃木剑,娇小的剑身上密密麻麻写满了一层又一层的符咒,只为尽可能在这乱世中护她周全。
她这一路的安危可全靠这一箱宝贝了。
雪停了一夜,天才亮,便又落了起来。
不似昨夜的鹅毛大雪,而是若有若无的细碎雪尘,下落无痕。
玉衡在原地站了会儿。
雪落得极静,仿佛整个天地都陷入了沉默。
山风穿林而过,偶有细雪被卷上枝头,又簌簌坠下,打在玉衡肩头,留下一点点湿意。
她站在半山腰,回望身后那串细长曲折的脚印。
雪覆苍山,雾罩林峦。
这是她下山以来翻过的第二座山。
不知怎的,她又想起下山那日的情形。
彼时门中师兄弟也都各有各的去处,最后偌大道观,竟只余老观主一人。
她犹记那日下山,老观主身披紫色法衣,遥遥立于雪中。山中小路千万,皆有青袍小人作揖叩首,再不回头。
玉衡在雪地中叹了口气,俯身捧起一捧雪,在指尖搓了搓,冷得她手都麻了,也没放开。
“师父,真不是徒儿不想入世救人。”她自语,“只是……救了又有什么用呢?不过徒增烦恼罢了。”
雪更密了一些。
玉衡正要重新背起箱笼,忽听不远处传来一声极轻的响动,像是雪地里压折了什么细枝。
她猛地偏头,余光里似有什么在动。
她起初以为是落雪砸在枝头,可下一瞬,竟有一只手挣扎着从雪地中伸了出来。
那只手极白,像是山中雪瓷,五指瘦长,带着冻伤的青紫,不住地颤抖着。
雪下传来极其微弱的呼喊:“……救……救救我……”
玉衡怔了一下。
但只是一下。
她当即掐诀念咒,引金光入经脉,抬手朝那手心一拍,卯足了劲,一把将人拉了出来。
玉衡有些手忙脚乱的掀开箱笼门,扯出一张清灵符一把贴在那人心口,紧接着调气护住他的三魂七魄。
拔出来的是个少年,一袭染血的白色长衫,几乎与雪融为一体,气息微弱,脸色青白如纸,眼下还有淡淡的泪痕未干。玉衡在他眉心看到一片灰雾,压着印堂,黑气未散。
雪落在少年睫毛上,凝出一粒粒极小的雪珠。须臾,那冰珠顺着他颊侧滑落,隐于其颈间。
她咬了咬牙,又从箱子里摸出一张符往他额上一贴。
咒文亮了半寸,又暗下去。
玉衡心下一惊,还没等她再有动作,只见少年眼睫微颤,似乎醒了。
玉衡连忙将覆盖住少年口鼻的符纸掀开。
恰巧此时,少年睁开了眼。
雪仿佛停了一瞬。
那是一双极淡的眸子,像雾气未散的湖,澄澈却无波。他张了张口,像是在确认自己还活着,又像在找寻什么声音。
“你是……”他声音极低,像是林间飘忽不定的雾。
玉衡长长的舒了一口气,没管他的问题,趁着护体金光未散,伸手把他抄起靠到竖着的箱笼上。
还好她的箱笼够重,不至于被少年人的重量压倒在雪地上。
玉衡在少年人茫然的表情中,掸了掸他衣领上的雪:“我是白云观的玉衡道长。”
“白云观?“
“嗯,就在前面那座山上。”
“……对不起,我不知道。“少年微顿后轻声回答,语气里带着一丝小心和歉意。
“你不是附近的人?”
“……对不起,我……” 少年略微抿唇,嗓音低哑中带着克制的礼貌。
“那你怎么躺雪里的?”
“……不记得了。”
“那你叫什么名字?“
“……不记得了。”少年略微有些窘迫。
玉衡蹲下身,细细打量起他:“你失忆了。”
她突如其来的靠近让少年一怔,下意识往后一靠,不料却一下失重倒了下去。
少年仰倒在木质箱笼上,神色有些茫然,任由雪花落在他的眉梢。
玉衡一时竟看呆了,少年的唇色极淡,鼻梁挺直,睫羽浓密,就这么静静躺在雪中,仿若下一秒就要羽化而去。
“哎呀,”玉衡回过神,有些尴尬地扶正被少年压倒在雪地上的箱笼,顺势捏了捏少年的手臂,惊讶道:“看不出来你还有肌肉。”
少年不明就已,视线上移,竟与玉衡四目相对。
两人皆愣了一瞬。
玉衡飞快地将视线移开,佯装若无其事地开始理自己的袖口。
而少年被她这动作怔了一下,一时间竟觉得有些好笑。
玉衡的余光瞥见少年低头轻笑,他的神情极淡,却又像是雪中覆了一层温光。
这一笑,叫他原本苍白的面容多了几分人气。
真是让人难以移开眼睛。
人在尴尬的时候总会假装很忙。
玉衡理完袖口还是觉得尴尬,便又没话找话的说起来:
“人有三魂七魄,它们各司其职。其中,三魂中的爽灵掌管人的记忆,”玉衡说,“你的爽灵不见了,所以你便什么都不记得了。要想恢复记忆,你必须在三个月内找回你的爽灵,不然它就永远消失了。”
少年张了张嘴,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寂静片刻。
天色骤然暗了下来,雪又落大了些。
玉衡抬头看了看天色,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她的第六感告诉她必须尽快下山,于是她问:“你还能走吗?“
少年一怔,听话地试着撑起身,只是他用力了半晌,连脖子都红了,却还是重新划倒在地上。
少年冷白的肌肤因为尴尬而泛上血色:“对不起……我……”
雪下得更大了。
玉衡开始有些后悔自己救下了这个少年,她总是手比脑子快。她真的不想跟这乱世里的任何人有牵扯,但她又做不到见死不救。现在这个情况,她又做不到把少年一个人丢在这里。无奈之下,玉衡只能认命地从箱笼中拿出五色经幡和烧饼,低头道:“我总觉得这天不对劲,等我布个阵,弄点吃的给你,你先歇一歇。等你能动了,我们立马下山。”
少年接过烧饼,神色有些恍惚,他点了点头,动作极轻,像在尽量回应她的好意。
玉衡马不停蹄地开始布阵。
只是还没等她往雪地里插入最后一面经幡,一股突如其来的风就呼啸而至,卷得山林乱响。
下一瞬,暴雪毫无征兆地砸了下来。
还没插稳的红色法幡被风卷起,下一瞬便出现在不远处的一棵老松上,像是旌旗倒挂,冷风中烈烈招展,显得格外不祥。
玉衡掐指卜算,猛然间神色骤变。
“居然是暴风雪,”她咬牙,“怎么来的这么快……”
她动作飞快地撤了半成的阵脚,将剩下的经幡符纸一股脑塞进箱笼,还没等她想下一步该怎么办,就听身后那少年开口道:“玉衡道长,你走吧。”
玉衡动作一滞。
少年强撑着坐直身体,眼神冷静得出奇:“你带着我,只会被拖累。我留下——”
“闭嘴!”玉衡猛地打断了他,语气罕见的严厉。
风声猛地升高,林中远处传来树枝折断的脆响,像是老天爷也要参一脚这出戏。
玉衡咬了咬牙,脸色陡然变得异常严峻。
不能再等了。
她转身粗暴地扯出箱笼绳套抛在他肩上,强行套上。
“要是我的箱笼掉了,”玉衡在风里大喊,“我一定不会放过你!”
少年微怔,只见玉衡抬起右手按于自己胸口气海处,左手于唇前一点,低声飞快地念起咒文。
“上请雷火童子,护我气血流通,金刚在体,百毒不侵,移山背岳,百斤若轻
——起!”
话音刚落,一圈金光便自她胸口炸开,玉衡身上一阵刺麻,全身气血如浪潮翻涌,筋骨瞬间紧绷,力量汹涌而至。
她右臂一伸,毫无预兆地拽住他的手臂,用力一带。
少年连着几乎有半人高的箱笼瞬间被她拎上了背。
他没想到她的力气竟突然大得近乎荒唐,犹如神力。
少年被甩的有些晕乎,脑中竟不合时宜的冒出一个念头,难道这个世界上真的有鬼神?
风雪愈盛。
天地间一片模糊,白茫茫的世界像是被不知名巨兽咆哮着吞没。雪粒如刀,扑面而来,寒风撕裂人衣。远处山道已完全看不清轮廓,只剩一线深浅交错的虚影,仿佛走一步就会跌进深渊。
玉衡咬紧牙关,步步深嵌入雪中。
她背上少年,胸前是炽热的护体金光,脚下却仍旧步履踉跄。
风雪实在是太大了。
“喂!你怎么样?“玉衡见背上一直没有动静,大喊道。
这一喊仿佛像给少年吃了一颗定心丸,他头一歪,骤然软倒在玉衡背上。
玉衡:???
这时玉衡才感觉到自己背上竟不知什么时候湿热一片,她略微低头,竟看到自己的袖口正被大片的鲜红色染透。
是血。
“你哪来的那么多血啊!!!“
少年似是终于支撑不住,唇瓣颤了颤,靠在她肩上,嗓音轻得几不可闻:
“对不起……玉衡道长……我好像……快不行了。”
说完,他彻底失去了意识,双手无力地垂落到身体两侧。
“不是你醒醒啊!!“玉衡欲哭无泪,”你别死啊!早知道你要死我就不救你了,你知不知道我这金刚咒用一次要等七七四十九天啊!喂!“
昏迷的少年自是感受不到她的崩溃。
玉衡只能认命地咬紧牙关,尽自己最快的速度如破雪之剑一般径直向山下奔去。
金刚咒是她师门的秘传,可让念咒者瞬间力拔山河,但只能维持一刻钟。
一刻钟一到,她就会连人带箱一起瘫倒在这鬼地方,等着冻死、被狼啃,或者被什么玩意儿收尸。
不知道走了多久,风雪声渐止。不知何时变得昏暗的天地间一片寂静,静到仿佛整片天地之中只有玉衡如雷般的心跳。玉衡眼中逐渐浮现出血丝,手指开始发麻,脚掌已经几乎没了知觉。
她全靠一口气撑着,背上少年越来越沉,呼吸也越来越重。
她不知道这道术还能撑几息,只知道如果现在不冲出去,他们两个都得死在这山上。
就在眼前开始阵阵发黑的时候,远处忽然传来一阵滚轮声。
居然是马车!
玉衡眼中爆出精光,拼尽全力向马车疾步过去,谁料马车竟越走越快,甚至隐隐有不顾雪地而奔跑之势。
玉衡目眦欲裂,拼着最后一股劲,几个箭步冲到马车后面,一把拽过马车车尾栏杆,硬生生借着金刚咒的威力把疾行中的马车拉退数米。
马儿受惊长嘶一声,车夫连忙勒缰,满脸惊惶地向后看来。
“你你你你你……”
玉衡额头滴汗,一身冷气与热血交织,唇角一咧:“借你车一用。”
说完也不管车夫表情,飞身跃进车舱。
车夫吓白了脸,只能装作什么也没发生,硬着头皮继续驾车。
车厢意外的很宽敞,玉衡瘫在一角,呆呆地盯着缀满了白花的车顶。
啊,总算能喘口气了。玉衡心想。
不过为什么这马车顶上全是白花?
难道这个朝代流行这种装饰?
难道是她在山上呆了太久,已经开始脱离人间的审美了吗?
不是只有灵柩车才装饰白花吗?
咦,居然还是菊花诶……
玉衡慢慢地眨了眨眼,努力让自己涣散的思绪回拢,片刻前的记忆骤然如潮水般涌入脑海。
啊,她就在想为什么这山中会突然出现马车,而这马车又为什么只有黑白两色且车身其长,难怪那车夫吓成那样,也没敢进来赶她。
原来上的是灵车啊。
也是够豪华的。
玉衡慢悠悠的想。
车厢中寂静,唯有少年略重的呼吸声。
她目光落到对少年熟睡的脸上,抬手轻轻探了探他的额头,他发丝有些潮湿,沾着一点水汽落在她手边,掌下炽热几乎灼人。
但哪怕刚经历了暴风雪,少年躺在那依旧给人一种如玉般的温润感。
玉衡长长地叹了口气。
“总觉得,好像惹上了不得了的麻烦……”
她微微偏头,看向车厢里正中躺着的两口材质不一的白棺,车尾由白纱隔开,隐约可以看见一张画像。
玉衡起身,卷起纱帘,只见那画像上赫然坐着一位身着紫色飞鱼服,腰佩绣春刀的少年,下设一楠木牌位,上写:霜北赵氏嫡子赵平。
玉衡记得下一个要路过的地方,就叫霜北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