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长她只想躺平》 第1章 下山 黎明将至,红光漫天。 一道纤瘦人影脚踩十方鞋,自林间踏雪而行,肩上背着一口沉沉的箱笼,步子却不显迟疑。她一身青色道袍,外罩披风,发间单插一支木簪,在呼啸寒风里显得格外清冷。 小道名曰玉衡,本是白云观中的弟子,整日打坐诵经,睡觉摸鱼,好不快活。 奈何尘世间乱世起,观中上至七十岁老道,下至十岁稚童,皆义不容辞下山济世。 当然这只是场面话。 观中早无余粮,只得让道众下山自谋生路。 道观决定遣散那天,观中上下皆跪于祖坛轮流掷卦,巨大的降真香柱没日没夜的点了三日,香火笼罩了整个白云观。 玉衡只求寻一避世之地,圣卦三掷,皆落南巽,遂下山南行。 这是乱世后玉衡第一次下山。 “南巽……”玉衡咂了咂嘴,望着眼前厚雪封山的山路,像是品出了一丝苦味,“这路途可真是坎坷啊。” 玉衡下山不过一月,经过之处皆是兵荒马乱、尸横遍野之象。 可恨当朝皇帝暴政,荒淫无度,使奸佞当道,残害忠良。 王朝气运如萤火之光,惹得乱世英雄频出,群雄逐鹿。 上辈子玉衡卷生卷死,卷父母卷外貌卷学历卷工作,直到卷到吐血穿成孤儿,机缘巧合被老观主收养当了道士,在道法的熏陶下,玉衡终于顿悟人生就是来享受的,于是她选择在这新生的十六年里彻底躺平,每天就吃吃喝喝,念经打坐,偶尔跟师兄弟们抢抢吃的比划两下,生活平淡而充实。不愁衣食,精神富足,若不是皇帝昏庸,狼烟四起,玉衡只想在山上躺平一辈子。 “真是的。“玉衡嘟囔道。 所谓乱世,不过是一群人为了一己私欲搅动天下。 夺权者说是为了护国安民,其实为的是富贵尊荣。 守节者死得英勇惨烈,品性确实值得歌颂,可是然后呢? 就拿这阵子玉衡听说的沈氏一族举例,原是三朝将军,满门忠烈,奈何被奸人所害,全家惨死,他们保家卫国征战了一辈子,死后因皇帝一句通敌,被他们守护了一辈子的百姓辱骂,暴尸荒野。 玉衡不关心他们究竟忠诚与否,百姓亦然。 忠臣死了,奸臣活着,百姓饿死在地里,王侯照样夜夜笙歌。 所以说争来争去有什么意思呢,最后不过一抔黃土,在史书上留下寥寥几字罢了。 还苦了像她这种一心只想躺平的咸鱼,害得她不得不下山。 天知道她背的箱笼有多重!!!要不是这些追名逐利的人,她至于背着这么重的箱笼在雪地里徒步吗! 玉衡扯了扯背上沉得咯吱响的箱笼,把它往雪地里狠狠一顿,厚厚一层雪应声飞溅开来。 这箱中装的不是衣物,而是她在白云观里攒下的全部法器,什么符纸法卷、镇魂铜铃、五色法幡一应俱全。 南下路远,前途叵测,箱中甚至还装了一柄老观主偷偷塞给她的以其心头血炼制的斩妖桃木剑,娇小的剑身上密密麻麻写满了一层又一层的符咒,只为尽可能在这乱世中护她周全。 她这一路的安危可全靠这一箱宝贝了。 雪停了一夜,天才亮,便又落了起来。 不似昨夜的鹅毛大雪,而是若有若无的细碎雪尘,下落无痕。 玉衡在原地站了会儿。 雪落得极静,仿佛整个天地都陷入了沉默。 山风穿林而过,偶有细雪被卷上枝头,又簌簌坠下,打在玉衡肩头,留下一点点湿意。 她站在半山腰,回望身后那串细长曲折的脚印。 雪覆苍山,雾罩林峦。 这是她下山以来翻过的第二座山。 不知怎的,她又想起下山那日的情形。 彼时门中师兄弟也都各有各的去处,最后偌大道观,竟只余老观主一人。 她犹记那日下山,老观主身披紫色法衣,遥遥立于雪中。山中小路千万,皆有青袍小人作揖叩首,再不回头。 玉衡在雪地中叹了口气,俯身捧起一捧雪,在指尖搓了搓,冷得她手都麻了,也没放开。 “师父,真不是徒儿不想入世救人。”她自语,“只是……救了又有什么用呢?不过徒增烦恼罢了。” 雪更密了一些。 玉衡正要重新背起箱笼,忽听不远处传来一声极轻的响动,像是雪地里压折了什么细枝。 她猛地偏头,余光里似有什么在动。 她起初以为是落雪砸在枝头,可下一瞬,竟有一只手挣扎着从雪地中伸了出来。 那只手极白,像是山中雪瓷,五指瘦长,带着冻伤的青紫,不住地颤抖着。 雪下传来极其微弱的呼喊:“……救……救救我……” 玉衡怔了一下。 但只是一下。 她当即掐诀念咒,引金光入经脉,抬手朝那手心一拍,卯足了劲,一把将人拉了出来。 玉衡有些手忙脚乱的掀开箱笼门,扯出一张清灵符一把贴在那人心口,紧接着调气护住他的三魂七魄。 拔出来的是个少年,一袭染血的白色长衫,几乎与雪融为一体,气息微弱,脸色青白如纸,眼下还有淡淡的泪痕未干。玉衡在他眉心看到一片灰雾,压着印堂,黑气未散。 雪落在少年睫毛上,凝出一粒粒极小的雪珠。须臾,那冰珠顺着他颊侧滑落,隐于其颈间。 她咬了咬牙,又从箱子里摸出一张符往他额上一贴。 咒文亮了半寸,又暗下去。 玉衡心下一惊,还没等她再有动作,只见少年眼睫微颤,似乎醒了。 玉衡连忙将覆盖住少年口鼻的符纸掀开。 恰巧此时,少年睁开了眼。 雪仿佛停了一瞬。 那是一双极淡的眸子,像雾气未散的湖,澄澈却无波。他张了张口,像是在确认自己还活着,又像在找寻什么声音。 “你是……”他声音极低,像是林间飘忽不定的雾。 玉衡长长的舒了一口气,没管他的问题,趁着护体金光未散,伸手把他抄起靠到竖着的箱笼上。 还好她的箱笼够重,不至于被少年人的重量压倒在雪地上。 玉衡在少年人茫然的表情中,掸了掸他衣领上的雪:“我是白云观的玉衡道长。” “白云观?“ “嗯,就在前面那座山上。” “……对不起,我不知道。“少年微顿后轻声回答,语气里带着一丝小心和歉意。 “你不是附近的人?” “……对不起,我……” 少年略微抿唇,嗓音低哑中带着克制的礼貌。 “那你怎么躺雪里的?” “……不记得了。” “那你叫什么名字?“ “……不记得了。”少年略微有些窘迫。 玉衡蹲下身,细细打量起他:“你失忆了。” 她突如其来的靠近让少年一怔,下意识往后一靠,不料却一下失重倒了下去。 少年仰倒在木质箱笼上,神色有些茫然,任由雪花落在他的眉梢。 玉衡一时竟看呆了,少年的唇色极淡,鼻梁挺直,睫羽浓密,就这么静静躺在雪中,仿若下一秒就要羽化而去。 “哎呀,”玉衡回过神,有些尴尬地扶正被少年压倒在雪地上的箱笼,顺势捏了捏少年的手臂,惊讶道:“看不出来你还有肌肉。” 少年不明就已,视线上移,竟与玉衡四目相对。 两人皆愣了一瞬。 玉衡飞快地将视线移开,佯装若无其事地开始理自己的袖口。 而少年被她这动作怔了一下,一时间竟觉得有些好笑。 玉衡的余光瞥见少年低头轻笑,他的神情极淡,却又像是雪中覆了一层温光。 这一笑,叫他原本苍白的面容多了几分人气。 真是让人难以移开眼睛。 人在尴尬的时候总会假装很忙。 玉衡理完袖口还是觉得尴尬,便又没话找话的说起来: “人有三魂七魄,它们各司其职。其中,三魂中的爽灵掌管人的记忆,”玉衡说,“你的爽灵不见了,所以你便什么都不记得了。要想恢复记忆,你必须在三个月内找回你的爽灵,不然它就永远消失了。” 少年张了张嘴,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寂静片刻。 天色骤然暗了下来,雪又落大了些。 玉衡抬头看了看天色,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她的第六感告诉她必须尽快下山,于是她问:“你还能走吗?“ 少年一怔,听话地试着撑起身,只是他用力了半晌,连脖子都红了,却还是重新划倒在地上。 少年冷白的肌肤因为尴尬而泛上血色:“对不起……我……” 雪下得更大了。 玉衡开始有些后悔自己救下了这个少年,她总是手比脑子快。她真的不想跟这乱世里的任何人有牵扯,但她又做不到见死不救。现在这个情况,她又做不到把少年一个人丢在这里。无奈之下,玉衡只能认命地从箱笼中拿出五色经幡和烧饼,低头道:“我总觉得这天不对劲,等我布个阵,弄点吃的给你,你先歇一歇。等你能动了,我们立马下山。” 少年接过烧饼,神色有些恍惚,他点了点头,动作极轻,像在尽量回应她的好意。 玉衡马不停蹄地开始布阵。 只是还没等她往雪地里插入最后一面经幡,一股突如其来的风就呼啸而至,卷得山林乱响。 下一瞬,暴雪毫无征兆地砸了下来。 还没插稳的红色法幡被风卷起,下一瞬便出现在不远处的一棵老松上,像是旌旗倒挂,冷风中烈烈招展,显得格外不祥。 玉衡掐指卜算,猛然间神色骤变。 “居然是暴风雪,”她咬牙,“怎么来的这么快……” 她动作飞快地撤了半成的阵脚,将剩下的经幡符纸一股脑塞进箱笼,还没等她想下一步该怎么办,就听身后那少年开口道:“玉衡道长,你走吧。” 玉衡动作一滞。 少年强撑着坐直身体,眼神冷静得出奇:“你带着我,只会被拖累。我留下——” “闭嘴!”玉衡猛地打断了他,语气罕见的严厉。 风声猛地升高,林中远处传来树枝折断的脆响,像是老天爷也要参一脚这出戏。 玉衡咬了咬牙,脸色陡然变得异常严峻。 不能再等了。 她转身粗暴地扯出箱笼绳套抛在他肩上,强行套上。 “要是我的箱笼掉了,”玉衡在风里大喊,“我一定不会放过你!” 少年微怔,只见玉衡抬起右手按于自己胸口气海处,左手于唇前一点,低声飞快地念起咒文。 “上请雷火童子,护我气血流通,金刚在体,百毒不侵,移山背岳,百斤若轻 ——起!” 话音刚落,一圈金光便自她胸口炸开,玉衡身上一阵刺麻,全身气血如浪潮翻涌,筋骨瞬间紧绷,力量汹涌而至。 她右臂一伸,毫无预兆地拽住他的手臂,用力一带。 少年连着几乎有半人高的箱笼瞬间被她拎上了背。 他没想到她的力气竟突然大得近乎荒唐,犹如神力。 少年被甩的有些晕乎,脑中竟不合时宜的冒出一个念头,难道这个世界上真的有鬼神? 风雪愈盛。 天地间一片模糊,白茫茫的世界像是被不知名巨兽咆哮着吞没。雪粒如刀,扑面而来,寒风撕裂人衣。远处山道已完全看不清轮廓,只剩一线深浅交错的虚影,仿佛走一步就会跌进深渊。 玉衡咬紧牙关,步步深嵌入雪中。 她背上少年,胸前是炽热的护体金光,脚下却仍旧步履踉跄。 风雪实在是太大了。 “喂!你怎么样?“玉衡见背上一直没有动静,大喊道。 这一喊仿佛像给少年吃了一颗定心丸,他头一歪,骤然软倒在玉衡背上。 玉衡:??? 这时玉衡才感觉到自己背上竟不知什么时候湿热一片,她略微低头,竟看到自己的袖口正被大片的鲜红色染透。 是血。 “你哪来的那么多血啊!!!“ 少年似是终于支撑不住,唇瓣颤了颤,靠在她肩上,嗓音轻得几不可闻: “对不起……玉衡道长……我好像……快不行了。” 说完,他彻底失去了意识,双手无力地垂落到身体两侧。 “不是你醒醒啊!!“玉衡欲哭无泪,”你别死啊!早知道你要死我就不救你了,你知不知道我这金刚咒用一次要等七七四十九天啊!喂!“ 昏迷的少年自是感受不到她的崩溃。 玉衡只能认命地咬紧牙关,尽自己最快的速度如破雪之剑一般径直向山下奔去。 金刚咒是她师门的秘传,可让念咒者瞬间力拔山河,但只能维持一刻钟。 一刻钟一到,她就会连人带箱一起瘫倒在这鬼地方,等着冻死、被狼啃,或者被什么玩意儿收尸。 不知道走了多久,风雪声渐止。不知何时变得昏暗的天地间一片寂静,静到仿佛整片天地之中只有玉衡如雷般的心跳。玉衡眼中逐渐浮现出血丝,手指开始发麻,脚掌已经几乎没了知觉。 她全靠一口气撑着,背上少年越来越沉,呼吸也越来越重。 她不知道这道术还能撑几息,只知道如果现在不冲出去,他们两个都得死在这山上。 就在眼前开始阵阵发黑的时候,远处忽然传来一阵滚轮声。 居然是马车! 玉衡眼中爆出精光,拼尽全力向马车疾步过去,谁料马车竟越走越快,甚至隐隐有不顾雪地而奔跑之势。 玉衡目眦欲裂,拼着最后一股劲,几个箭步冲到马车后面,一把拽过马车车尾栏杆,硬生生借着金刚咒的威力把疾行中的马车拉退数米。 马儿受惊长嘶一声,车夫连忙勒缰,满脸惊惶地向后看来。 “你你你你你……” 玉衡额头滴汗,一身冷气与热血交织,唇角一咧:“借你车一用。” 说完也不管车夫表情,飞身跃进车舱。 车夫吓白了脸,只能装作什么也没发生,硬着头皮继续驾车。 车厢意外的很宽敞,玉衡瘫在一角,呆呆地盯着缀满了白花的车顶。 啊,总算能喘口气了。玉衡心想。 不过为什么这马车顶上全是白花? 难道这个朝代流行这种装饰? 难道是她在山上呆了太久,已经开始脱离人间的审美了吗? 不是只有灵柩车才装饰白花吗? 咦,居然还是菊花诶…… 玉衡慢慢地眨了眨眼,努力让自己涣散的思绪回拢,片刻前的记忆骤然如潮水般涌入脑海。 啊,她就在想为什么这山中会突然出现马车,而这马车又为什么只有黑白两色且车身其长,难怪那车夫吓成那样,也没敢进来赶她。 原来上的是灵车啊。 也是够豪华的。 玉衡慢悠悠的想。 车厢中寂静,唯有少年略重的呼吸声。 她目光落到对少年熟睡的脸上,抬手轻轻探了探他的额头,他发丝有些潮湿,沾着一点水汽落在她手边,掌下炽热几乎灼人。 但哪怕刚经历了暴风雪,少年躺在那依旧给人一种如玉般的温润感。 玉衡长长地叹了口气。 “总觉得,好像惹上了不得了的麻烦……” 她微微偏头,看向车厢里正中躺着的两口材质不一的白棺,车尾由白纱隔开,隐约可以看见一张画像。 玉衡起身,卷起纱帘,只见那画像上赫然坐着一位身着紫色飞鱼服,腰佩绣春刀的少年,下设一楠木牌位,上写:霜北赵氏嫡子赵平。 玉衡记得下一个要路过的地方,就叫霜北城。 第2章 赵府 风自西北吹来,冰似雪中刀。 明明已近正午,冬日的阳光明亮,霜北城却依旧犹如笼在一层蒙蒙灰雾中,让人看不真切。 随着马车的行进,玉衡撩开车帘一角,这才看清原来那雾非雾,而是漫天飞舞的纸灰,细碎如蝶,无声无息地从空中洒落,在无数屋檐、街角、行人之间飘然回旋。 无数纸幡自门楼悬至街市,长长短短,串起来整条主街。挨家挨户皆有白色灯笼高高挂起,下坠条条纸人在风中摇晃如烛火。 整座城像是陷入某种肃穆的梦里,寥寥行人,鸦雀无声,只余自四面八方传来的低声呜咽。几乎家家户户门前皆有人跪坐烧纸,雪花自天空落入黄白纸钱焚烧卷起的雾气中,悠悠然弥散在半空,犹如无形的利刃割开层层旧梦,露出一排排黑白挽联下低垂的灯火。 玉衡目光微顿。 一张巨大的横幅自城门贯入主街,上书:“迎赵平将军魂归故里。” “……赵平。”玉衡喃喃出声,心中微动。 玉衡目光扫过城中连绵如雪的白幡,她原以为这些皆是在纪念这位年轻的赵平将军,却不成想每面白幡上的字都各不相同。 雪又下得大了些,纷扬的雪花裹挟着细密的纸灰打着旋在风中一点点飘落,掠过玉衡的眉眼。 这霜北城竟是家家户户都死了人。 玉衡微微伸出头,只见这城中既有老者撒米,又有小童跪拜,妇人拈香,却在街上找不出一个正值壮年的男人。 纸钱从街口撒到街尾,几乎与纷飞的雪融为一体,飘摇着模糊了行人。 玉衡轻轻抖去不知何时落到其肩头的纸钱,放下车帘,神情肃穆。 她原本是想跳车的。 自马车驶入城郊,玉衡便下定决心要丢下身边的少年了。 不是她冷血,是她真不想卷入这个朝代的是非中。这秦王朝眼看着就要覆灭了,接下去必然是诸侯割据,烽烟四起,打来打去,直到选出下一个皇帝,而后百年再周而复始,王朝更迭不过如此,有什么意义呢?她只是一个小小的道士,只想安安稳稳过完这辈子,一点都不想受伤,也一点苦都不想吃。 这霜北城中满是白事,门口巨大横幅上的‘将军’二字,加之城中只余老弱病残,妇孺幼童,不难看出这一城男子必是被充了壮丁,跟随马车上这位‘赵平将军’一起战死疆场了。而这莫名其妙埋在城外雪山上的少年,说不定就是城中哪家战死的少年郎呢? 玉衡低头看向仍旧昏迷着的少年。 少年浑身浮着不安的热意。这一副半条命的模样,却更显其眉目如画,唇色浅淡,仿若雪中初绽的寒梅,脆弱而坚韧。 玉衡叹了口气,心中那点怜悯与理智交战得厉害。 ”虽说救人救到底,但这乱世,小道还是先走一步……“ 玉衡终是下定决心,一把背起箱笼就准备跳车。 却没想到,衣角骤然一紧。 少年不知何时抬起了手,苍白的指尖无意识地拽住了玉衡宽大的袖摆。 “……别走……”他嘴唇微动,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像是梦中呓语。 玉衡微怔,转头看向他。 少年眼睫微颤,眉心微蹙,像是怕极了什么,却又挣扎不得,犹如将死之人紧拽住救命的稻草。 他的面色青白如纸,若不是那口未断的微弱热气,静得宛若瓷人。 玉衡咬了咬牙,一把扯过袖摆,脚踏窗沿就欲跳下。 ”娘……别丢下霁安……” 少年的呢喃犹如风中残雪,一触即碎。 玉衡甚至还听出了其中难以察觉的哭腔和委屈。 玉衡狠狠闭了闭眼,终是没忍心踏出那一脚,认命似的坐回了原位。 少年依旧不省人事地躺在那,睫羽微颤,唇角泛白,额间隐有冷汗,只是其一只手不知什么时候又抓上了玉衡的衣角,力道轻得可怜,却又带着让人难以拒绝的执拗。 风从窗外灌入,卷起车内披散的白色纱帘和玉衡垂落的袖角,车厢狭窄,寂静得仿佛整个天地都只剩那一声梦呓在回响。 玉衡死死盯着那只手看了很久。 终是绝望地抱头,作无声仰天长啸状。 这谁能忍心抛弃他啊!! “算了!” 玉衡咬牙切齿地低骂一声,泄愤似的狠狠扣住少年的手腕就往厢壁上一甩。 “咚”—— 少年苍白的手腕撞上了木质车壁,发出沉闷地脆响,听得人骨头为之一颤。 玉衡这才舒了口气,像是解气般抖了抖袖子,没好气地嘟囔道: “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遇上心地善良的本道长,算你踩了八辈子狗屎运了!” 过了半晌,玉衡终于冷静了下来,开始细细思索之后的打算。 她原计划是在霜北城歇一两日便继续赶路,谁知现在多出这么个包袱。 思及此,玉衡又叹了口气。 先前她本打算一进城就丢下这少年独自离去,故也未曾细察他的伤势。直到方才细看,才发现这少年浑身上下竟尽是伤痕,深浅不一,玉衡这才终于明白那日她下山时浸透袖口的血从何而来。 可奇怪的是,少年身上虽遍布刀伤,却无一处致命,由此玉衡推断,要么这少年身份特殊,在军中有要职,受人保护;要么他就是一个临阵脱逃的逃兵。 她更倾向于后者,即便少年姿容清绝,不似凡人。 一是因为当初发现少年时,偌大雪地中只有他一人,若是他身份特殊,身边总该有几人保护吧?即便都死光了,即便雪再大也总该有人或马匹的踪迹吧?而是因为少年虽无致命伤,但好几处伤口之深却得以见骨,以其身上这些伤,若非是周边战场的士兵,他是绝无可能独自一人撑到霜北城外的。 而据她所知,这一带离得最近的战场便只有北疆。而作为离北疆最近的城镇,霜北城中的男丁也注定被迫充军。 如此算来,基本可以推定他是北疆战场的溃兵,一路向家乡逃亡。 加之少年昏迷中那句呢喃,玉衡愈发笃定这少年应该就是这霜北城中哪家的公子哥,从小娇生惯养,却不幸充军上阵,终究胆量不足,重伤之后又思母心切,便私自脱逃了。 不过这样也好,玉衡暗忖,少年在昏迷中自称霁安,虽不知道具体是哪两个字,但只要细细查阅城中那些白事榜贴,大抵就有眉目了。 届时,找到他家人,把人原封不动送回去就是,反正都在这霜北城中,左右不过多费些时日罢了。 只是—— 她撩开车帘望向霜北城门,眼底却划过一丝阴翳。 霜北城的上空缭绕着凡人看不到的黑气,其势翻涌,像是积郁了许久的天灾**,如同乌云压阵,直压着整座城喘不过气来。 玉衡沉默片刻,终是合上帘子。 “算了,”她心想,“还是先找个地方安顿下来吧。” 正巧此时马车停在赵府门前,车夫刚欲下车,玉衡便先一步揭帘而出,踩着满地纸灰站稳。 她拎着刚从箱笼里掏出来的拂尘,理了理道袍衣角,神色沉稳,从容颔首道: “白云观玉衡,是赵府请来的白事道士。” 车夫一愣,尚未反应过来,就听她语气一转,接道: “车中那位,是我同门师弟霁安。途中遇寒风侵体,昏迷不醒,烦请师傅通传赵府,务必立刻请大夫为他诊治。” 说着,她一扬拂尘,不知从哪变出一个布袋递了过去,眉眼温和,: “方才情急,想来我与师弟定是吓着师傅了,只是那场暴雪来得突兀,即便我们能未卜先知,也实在难以抵挡。所幸师傅恰巧路过,如此有缘,便送师傅一道平安符,愿师傅平安顺遂。” 车夫被面前这道士的一番软语哄得晕头转向,早将之前的惊惧抛至脑后,接过布袋便晕晕乎乎地进府叫人去了。 就这样,玉衡带着她的“师弟”霁安,正大光明地入了赵府。 - 等了片刻,小厮还没出来,倒是玉衡周围逐渐围了些人上上下下打量起玉衡来。见状,玉衡索性端起架子,负手立于门前,佯装神秘地仰头欣赏赵府高悬的府匾。 看着看着,玉衡也是入了神。 紫檀木质的牌匾上已有斑驳的划痕昭示着其上岁月,即便如今牌匾四角缀满了白花,雪白的巾幔宛如老妪垂泪,但那鎏金的“赵府”二字,龙飞凤舞,笔力极正,依旧能让人从中窥见其往日的气势。 玉衡看着满目的素缟,一时间竟微微有些恍惚。 “这边请。” 仆从恭敬的声音拉回玉衡的思绪。 只见一年长仆人带着几名青年从偏门出来,躬身引路。 年轻的下人们小心翼翼地将少年从马车上抬下,放入备好的担架上。 少年依旧昏睡着,面色苍白无血色,像是一株即将凋零的花。 玉衡略微皱眉,直觉少年的情况是不能再耽搁了。 年长仆人注意到玉衡的视线,轻声说:”道长勿忧,大夫已在住处候着了。“ 玉衡心下一松,加快了脚步跟上他。 玉衡边走边打量四周,根据府中陈设,不难看出其昔日辉煌的景象,只是现如今所过之处尽是萧索,寥寥白衣下人,几棵枯槐歪七扭八地立在地上,纸幡缠枝,枯枝婆娑,寒风过处如哀声呜咽,如歌如泣。 四下寂静,只听得见几人脚步在青砖上的回响。 前方逐渐露出一道飞檐,玉衡跟着老仆人的脚步,只见不远处矗立着一幢威严的祠堂,屋脊高挑,朱红色的大门之上悬着一块乌金木匾,上书二字:赵氏。 原来是赵家的宗祠。 玉衡仰头看着正牢牢包裹住赵府祠堂的清气,不禁暗自咂舌。 世家大族,满门忠勇,不过如此。 只有世代心正团结的家族,才会形成如此纯正的清气以庇护族中后人。 玉衡在心中感慨一番,抬脚欲走,眼前就慢悠悠的飘过一缕阴晦之气,徐徐升入那厚重的清气中,瞬间消散。 玉衡瞳仁一缩,瞬间低头看去,只见一直纠缠在少年印堂的黑气,竟然一缕一缕地正在被包裹着祠堂的清气牵引,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殆尽,想来不过一刻钟便会尽数消除了。 玉衡震惊。 这赵氏宗祠的清气为什么会护他?! 她神色变换,再看那祠堂时,神情又恢复了淡然。 玉衡状似不经意地问:“你们府上有几位公子啊?” “仅赵平将军一位嫡出公子。” ”那庶出呢?“ 老仆人有些迟疑,”还有两位庶出公子,只不过不是我们老爷所出。“ 玉衡假装没听懂老仆人点到即止的信号,依旧不依不饶的问:”那是什么意思?“ ”……赵家二房三房各有一公子,除此之外便再没有了。“老仆人喘了一口气,又开口道:”道长,再往前便是……” “那另外两位公子呢?”玉衡打断了他。 老仆人皱眉,却还是恭敬道:”另外两位公子尚在京中。“ 玉衡想了想,还是接着问:”都还活着吗?“ ”……是。二公子是长公主的驸马,三公子刚入锦衣卫。道长是刚下山?“ 玉衡颔首。 老仆人松了口气,刚加快脚步,又听见这道士问: “赵平将军已经在里面了吗?” 老仆人一愣,还是耐心答道:“是,牌位棺椁皆在主厅。” “失礼了。”玉衡慢慢转头盯住面色逐渐警惕的老仆从,目光不着痕迹地掠过少年那逐渐平稳下来的眉心,肃容道:“我们白云观中有规矩,我等遇烈士宗祠,必须入殿参拜,不然将被神明降罪。” 老仆人神色一凛,也随着玉衡的话肃容道:”是奴才失礼了,那道长请随我来。“ 玉衡拱手,随他推门入内。 只见堂屋正中置一白棺,白棺前摆着一香案,案上立一金片,两旁各点着一支红烛,案后则是陈列着赵家列祖列宗牌位的层台,帷幕高垂,白纱半掩,无数红烛成对,烛光闪烁,香烟缭绕。 玉衡一脚堪堪迈过门槛,刚看清屋内陈设,头上就缓缓打出一个问号。 家族宗祠,清气充沛,理所当然会庇护所有赵家血脉,尤其是嫡系。也就是说这灵堂正中的赵氏嫡子赵平的棺椁所在,应当是整个祠堂内清气最浓之处,可此刻那清气甚至萦绕在少年身侧,也不曾靠近他们的嫡不知道几任孙子的棺椁半分。 棺中,当真葬着赵平? 还是说这是一口空棺? 她不动声色地朝老仆从看了一眼,见对方低眉顺眼、神色恭敬,便慢慢朝香案走近。 玉衡抬眼望向画像。 画中人剑眉星目,唇角带笑,英姿勃发,身着一身紫色飞鱼服,腰佩绣春刀,一如玉衡在灵车上所见。可此刻的玉衡看着画上之人的笑脸,总觉得有说不出的怪异。 她袖中手指轻轻捻动,低声念出一串清音咒诀。掩在宽大道袍中的右手掐诀,微抬于心口,拇指轻点印堂,口中默念三遍: “天清地灵,神目开明,三田归一,灵目通幽。” 继而左手中指自袖中取黄符一枚,贴于左目,闭眼片刻再睁。 这是道教中“开灵目”之一法,需静心凝神,以识观三田(上田泥丸宫、中田绛宫、下田丹田),以聚神通气,再唤天门之窍,合于“通灵观象”。 瞬息间,香案上空氤氲气流骤然变得明晰。 一个虚淡的身影缓缓浮现在香烟之中,衣袍飘飖,立于烛火之上。只是这人眉目寻常,脸庞清瘦无神,跟画像上的少年可谓是两模两样。 玉衡本还在凝神观望,岂料那鬼魂见玉衡开了天眼,双眼中瞬间迸发出精光,上下两嘴皮子一碰就是喊: “道长,我——” 玉衡冷不防被吓一跳,登时猛地抬手一扯,将符纸“啪”地一声狠狠盖到香案上。 哎呦我去。 看着瞬间消散在香烟里的魂魄,玉衡心有余悸的拍了拍胸膛,还好揭得快,什么也没听到。 身后仆从早被她这番操作吓得脸白如纸,纵然他们没有通灵的能力,却也能听到方才骤然响起的沙沙声:“道长……刚才是什么声音?” 玉衡轻咳一声,语气从容:“你听错了。” 她扬手虚虚一挥,像是在挥散什么看不见的东西,也像是想把刚才的画面赶出脑海。 看来在这乱世中,往后若非必要,还是不要再开天眼了。 还不等仆从张嘴说什么,就听背后传来一声轻唤: “……玉衡道长?” 那声音低哑,涩如刀刃,像是来自沙漠中许久未曾喝水的旅人。 玉衡猛然回头,只见本该昏迷不醒的少年正缓缓睁开眼,目光尚有迷惘,但眉心那团死死缠绕的黑气已然散尽。 她心头一跳,随即大喜,立刻吩咐仆从:“快,把他送回房中好生照看。” 说罢,迫不及待的掠出祠堂门槛。 “还愣着干什么,带路啊!” - 祠堂帷幕后,白纱轻轻飘动。 一道身影缓缓自阴影中走出,在画像前站定。 只见她身披素缟长裙,黑发如瀑,仅以一根白绫松松束住。白绫绕过鬓角,被微风带起拂过女子面颊。 她逆光站着,让人看不清其神色。 阳光透过半开的宗祠大门,穿过无数细小的粉尘,照出女子侧脸。 朱唇琼鼻,眉尾挑飞。 阳光在她的眼睛里跳舞,却愈发衬出其眼中冰霜,犹如永不融化的终年积雪。 “我怎么不知道……赵府请过白事道士?” 女子勾起唇角,露出一抹讥笑: “什么时候,多了这位‘玉衡道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