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1993年5月8日 XX:XX】
【实时气温:未知】
诺克斯郡,河畔镇,西郊厂区。
泽塔睁开眼睛,白天的光线透过窗帘的破洞照在她的枕边。
简陋的床头柜上放着她的电子手表。
这是她去年十一月给自己买的生日礼物,一块液晶显示式多功能固态表,添加了电波功能,可以进行自动校准,除了时间,还能显示实时气温。这块表花了她八十一块钱。
但是此时却连最基础的报时功能都失效了。这块表已经停了将近一周,她一直没空回镇上去换电池。
只有这个时候她才怀念起自己的旧机械表来。科学技术带来新时代的便捷生活,也带来旧时代所没有的麻烦。爸爸一直批评她对新潮科技的盲目追求,她认为他的话有一定的道理——只是工作太忙了,她还没能抽出时间来进行深刻反省。
凭借阳光照射的角度,她也能判断出时间不早了。平时这个时候,她如果不是在办公室,就一定在实验室。
但这天是难得的休息日,她只是翻了个身,闭上眼睛又睡了过去。
公司几年前就已经拍下了西郊这块地,计划要在这里重新规划生产基地,把之前分散的工厂和研究所都规整到一起统一管理,然而真正开始落实这项庞大计划却一直等到了前年的冬天。最先动工的是实验室,接着是行政办公区,其中工厂是最麻烦的,直到今年的新年之后才有设备开始陆陆续续地搬进新厂房。
听说后续还会有开发商来建居民住宅,有了居民区,就会带动一些商业设施,到时候她的生活也能方便一点。但是问到具体情况,经理总是给不出确切消息。
她已经在集装箱房里住了八个月,附近唯一的商店就是加油站便利店,唯一的餐馆就是加油站旁边的汉堡店。一些不那么常用的生活物资,她都得开车去镇上买。
这里偏僻到连警局站点都没有。
实验室刚搬过来的那几个月,生活上的所有不方便她都可以忍受。随着晚报登载了工厂的招工广告,厂区的人渐渐变多。她住的这个地方从一开始的空地变成了真正的集装箱房社区,周围的治安也在一点一点变坏。
昨天晚上附近不知道哪个邻居家里在办派对,集装箱房的铁皮墙不隔音,她听起来好像整个厂区的人都聚在了一起酗酒吵闹。最后她不得不吃安眠药才能勉强入睡,一整夜睡得也并不安稳,几次被吵醒,直到后半夜外面才终于安静了一点。
这会儿外面倒是非常安静,大概昨夜的醉鬼们都还没醒。
又躺了一会儿,光斑渐渐从枕边移动到了她的脸上。她这才用力掀开被子坐起来,下床去洗漱。五月初的早上还很冷,她瑟瑟发抖地冲完冷水澡,整个人都清醒了很多。
早餐是培根三明治和牛奶。黄油已经见底,她用黄油刀在铝箔纸上刮了半天也没能刮出多少,培根是最后一片,吐司也所剩无几。这些都得到镇上去买。
煎培根的时候,她顺手按下电话留言键。
“嘀——下午好,泽塔小姐,这里是河畔镇帆船俱乐部,我们将在五月中旬举办今年的……”
“嘀——嘿,我是伊万,我听教授说你后天下午要去他的研究室,我想,呃,如果你方便的话,能不能顺便去一趟市民中心……”
“嘀——您好,这里是路易斯维尔气象出版社,您自1992年6月起订阅我社的《猎人杂志》……”
她心不在焉地听着,并没有什么要紧的事,就像她回到小镇以后的生活,日复一日的平淡。
吃过早餐她就要动身去镇上,路上车程就有一个多小时。今天还有好多事情要做,虽然是休息日,她的日程安排却比工作日还满。
开门的时候迎面吹来一阵冷风,夜里下了很大的雨,水泥路面上到处都是积水。她裹紧了围巾,往车子的方向走去——这里集装箱房越来越密集,她的住处门口已经停不下车,这段时间她一直把车停在汽修店外的停车场里。
路过邻居家门口的时候,她看到一个红色长发的女人正用额头顶在窗框上,嘴里念念有词,不知道在说什么。这样的低温天里女人却穿着吊带短裙,好像根本感觉不到冷一样。
“早上好,芬妮。”
对方毫无反应。
泽塔没作停留,戴上墨镜,快步走出了集装箱房区。
*****
车载电台又在播放一些无聊的访谈节目,她听着女主持人的声音,一路穿过了郊野林区。牧场标志远远出现在丁字路口的拐弯处,还没有靠近,空气里已经传来难闻的气味。
她立刻关上车窗。
左转驶入农场路,她的计划是要顺路去看看今天农场有什么新鲜蔬果可买。
霍格农场是镇中心GIGA超市的供货商,有些不符合超市选品标准的,农场就会在路边支起摊子零售,价格比超市便宜很多,实际上品质也并不相差很多,最多就是卖相不好。
只是这天车子都已经快开到谷仓附近,她依然没有看见那个熟悉的果蔬摊,看来今天霍格太太并没有开张。
就在这个时候,她看见一辆军用卡车停在路边。士兵在旁持枪警戒,看到她的越野车稍微有一点减速的意思,就立刻打手势示意她不要逗留,马上离开。
她收回目光,踩下油门,加速驶离农场。开出一段距离之后,她才从后视镜里远远地回望。
俄河下游的西点镇上就有一个军事基地,在附近地区见到军官不是什么新鲜事。上周三傍晚,她下班的时候,隔着透明铁丝网围栏就看到厂区的停车场上停了一排军用皮卡。
她心里隐隐烦躁,却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
车子很快经过了西郊的报废车场和渔具店,她右打方向盘,拐入通往河畔镇中心区域的车道。
这条路连接小镇北部的商店街,她记得小时候这里是非常热闹的,提供小镇居民的一切生活物资。后来——好像就是在她去上大学那一年,镇上开了一家GIGA大型综合超市,日用百货一应俱全,还配备了巨大的停车场以满足日益增长的泊车需求。家用汽车的普及也极大地拓宽了小镇居民的日常出行范围,他们渐渐习惯于周末驱车去路易斯维尔的商业中心购物,那里总是有更多的品牌,更新的时尚。
小时候跟在妈妈身后好像怎么也走不到尽头的小镇商店街,现在看来确实显得小而局促,在这个时代里渐渐地没有了自己的位置。
车在路口加油站里加了油,她走进加油站便利店结账。
收银台后的女孩子懒洋洋地站起来从货架上拿了一包烟丢给她:“一共二十二块五。”
“有打火机吗?”
“卖完了。”收银员回头看了看,“满二十五可以送给你一盒火柴。”
“好吧。”
收银员就又拿了一包万宝路丢在柜台上,恰好凑够了二十五美元。
室外又下起了雨。
劣质火柴划到第四根才擦起火。低温和潮湿掩盖了一部分旁边垃圾桶里散发的臭味,然而空气中依旧氤氲着微妙的腐坏气息。
马路对面就是小镇上的警局,警局旁边本来是一片茂密的林地。这个时候看去,树木已经被砍倒了不少,路边搭着手脚架,还有一个油布帐篷用以临时休憩。泽塔对小镇新闻知之甚少,也看不出来到底要造什么。
奇怪的是整个施工现场却没见到一个工人。
明明是临近中午的工作时间,警局大门也紧闭着。河畔镇上再怎么萧条,商业区的马路上大白天空无一人也还是很反常。
泽塔看着空荡荡的街道,正有些走神,身后突然传来一撞击声。她回头看过去,原来是一个男人撞到了垃圾桶。塑料垃圾桶被撞翻后在水泥路面上滚了两圈,里面的易拉罐,塑料袋,还有烟头散了一地。那个男人踉跄两步,一头摔进了垃圾堆里,挣扎了半天,才艰难地重新站起来。
那人穿着脏兮兮的棒球外套和牛仔裤,头上顶着一头亮蓝色的假发,脸上五官都无力地低垂着,看上去神情十分麻木,像是在梦游一样。
收银员循声推门出来收拾烂摊子,看到他那神志不清的样子,立刻露出嫌恶的神情,一边扶起垃圾桶,一边对着他的背影咒骂不止:“恶心的僵尸,快滚远一点!”
男人被这样辱骂也没有反应,身体伛偻,脚步蹒跚着游荡远去,慢悠悠地晃上了马路。
车道上,一辆外形浮夸的改装跑车正轰鸣着从镇中心的方向飞驰而来。
“喂!”收银员对着毫无反应的假发男大叫起来。
幸好有惊无险,这种跑车通常都配备高级的制动系统,车子果然毫发无伤地停在了离蓝色假发男人不到半米的地方。
驾驶座车门打开,车主跨出车子。他一身黑衣,连蓬松的黑发也被一顶黑色针织帽压住,身材高挑,看不清面容——五官都被墨镜和口罩严严实实遮住,不过行姿矫健,看上去应该非常年轻。奇怪的是他左手不知道为什么还提着一个黑色旅行袋。
他一边走一边把手上的旅行袋随手丢在地上,来到戴着蓝色假发男人身后,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根棒球棍,在所有人都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对着蓝色假发男人的后背一棍子挥了下去。
本来就站不稳的男人被这干脆利落的一击打得倒地不起,半天没有动弹。
便利店收银员终于从震惊中回神,用更高的分贝大叫起来:“快报警!快报警啊!”
跑车车主十分镇定。他大白天当街行凶,却一点要逃跑的意思都没有,在这种时候竟然还不慌不忙地蹲下身翻起了被害者的口袋。
一群警察闻声纷纷从树林里跑出来,看来之前都在提前给自己放午休。他们一边叫着“放下武器”,一边把跑车车主扑倒在地上。那个肇事者身手也相当不错,不肯束手就擒,对着警察也毫不犹豫地出手还击,几个人顿时打成一团。
混乱中不知道是谁误触了车上的警报,跑车顿时在空旷的马路上“乌拉乌拉”地叫起来。
聒噪的警报声里还夹杂着人声:“医生!医生!叫医生来!”
动静闹得这么大,附近奶站和餐厅里的人纷纷冒雨跑出来看热闹。原本空旷得几乎有些诡异的街道上,片刻之间就恢复了往常的人气。
可惜热闹看了没一会儿,就有女警官过来驱赶围观人群了。
收银员还跟在女警官身后:“我是目击证人,警官,我看见……”
女警官也毫不客气:“走开,珍妮!”
“好吧。”收银员自荐失败,只好讪讪地回来继续上班。
走到便利店门口,她好像才忽然注意到有人还一直站在这里。
她捡起地上一只破旧的皮鞋扔进了垃圾桶,这是之前那个戴着蓝色假发的男人摔倒的时候掉的,看样子他大概也用不上这只鞋子了。
“摩罗制药会遭到报应的。”收银员小姐说话的时候对着泽塔的方向。似乎在跟她搭话,语气又好像在自言自语。
这样唯心主义的愿景,泽塔从来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是吐出一个烟圈,无声地笑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