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是很痛的。
剑光无形,但剑气也实现了万箭穿心。
“四式,夏芒。”
荼毗痛得不敢动,咬紧牙关,仰首望去。
她真是太蠢了。
她听见的那一句剑式,根本不是裴回月发出来的,之所以耳熟,是因为那音色,她日日夜夜都能听到。
白日冷嘲责骂她时,夜晚深深喘息时。
“谢道藏。跪下。”
“荼毗……我的……”
她的好师父,和风万华镜剑招的创始者——镜尊谢却风。
荼毗仰起头,果然看见了他。
谢却风一身白衣飘飘,慈悲从容,银色长发也随风而舞。残余的剑光如同萤火虫,游弋在他身前身后。
他还保持着拉弓的姿势。
单指微钩住弓弦,弯弓如满月。
荼毗垂首,黯淡了神色。
四式,夏芒。
是了。他不用剑。他是万华镜的创造者,他用的“剑”……是弓。
一招便可将她万箭穿心。
万华镜,只有他用到出神入化。
不知什么时候起,他不再拿剑,只用故人之弓。
谢却风的眼睛里没有温度。态度散漫。
他松开手指。
噔。
荼毗听见弓弦弹回原位。
荼毗一阵战栗,本能地感到害怕。
她是被他用弓弦抽过的。
那时她刚拜他为师,身无长处,被他抽到满院子逃跑。口里求饶哭叫个不住。
谢却风安然困倦的模样,可手底下没有一抽是落空的。
荼毗忘不了那种疼。
弓弦细,韧性强,哪怕下死手,都抽不断。
它造成的痛,也不是痛快一下子。而是绵绵不绝的疼。
她连日睡在床上,翻身也不能,呼吸都是铁锈气。
起因,不过因为她少年思慕,偷看他练习弓箭。
而已。
“谢道藏,跪下!”
熟悉的斥责声,在荼毗耳畔响起。
谢却风已经落下,行至她身旁。
荼毗:“跪着…嘶…跪着呢。”
有人忍不住噗嗤笑出声,可一看荼毗那惨样,又觉得取笑不大厚道,只得硬忍住了。
谢却风斜了那人一眼。复而继续责问荼毗。
“为师教你争强好胜?”
荼毗默了默,“没有。”
“这这……这认错态度还蛮好的。”
“严师出高徒,高手做事,咱们不懂的。”
“换我来,我受得住。”
“求镜尊收徒的,从这里排到连山宗呢。”
谢却风和荼毗这对师徒,都作充耳不闻。
谢却风:“为师教你鬼鬼祟祟?”
荼毗:“没有。”
“为师教你同门相残?”
荼毗闷不吭声。
她若是认了,把裴回月也拖下水,背上个同门相残的罪名,未免太不讲义气。
谢却风冷笑一声。
满场寂静。
裴回月上前一步,“师尊,是我要同师姐切磋,还请……”
“她没嘴,要你讲?”谢却风睨他一眼,“还是……她的嘴,长你脸上了?”
裴回月愣住。
光看谢却风那散漫不着调的神情,谁都会疑心是不是自己听错了。
可裴回月知道,这就是自己师尊的风格。
永远不知道嘴里下一句会吐出什么伤人之语。
裴回月退后一步跪下,“徒儿知错。”
而后默然不语。
谢却风看着荼毗和裴回月闷头不语的样子,仿佛天生有默契,自己低头,能为对方多挡几分责难。
呵。
银色眸子里闪过一丝冷意。
谢却风倏然笑开,叫人如沐春风。
“都起来吧。一个两个跪这么起劲,别人要说我苛待徒弟了。”
裴回月立刻爬起来,他见荼毗疼得站不起来,下意识去扶。
谢却风脚尖一动,速度没裴回月快。
裴回月已然扶到荼毗,“师姐,还忍得住吗?”
大庭广众之下,谢却风藏在袖中的手指微微蜷缩。
荼毗本还咬着牙赌气,裴回月一句关心,反倒勾起她满心的委屈,一下子鼻子发酸。
荼毗猛地低下头,让眼泪砸在地上,声音尽量憋住哽咽。
“不打紧。”
此时,师姐与师弟双手交握。
荼毗神色一变,手心又痛又痒。
裴回月还是那副关切模样,没有露出半点端倪。
仿佛……用自己的指尖……在荼毗受伤的掌心里一笔一画划写的人,不是他。
分辨清那是什么字。
荼毗下意识紧紧反握住裴回月的手。
谢却风凉凉道:“方才没打够,握够了没?”
荼毗倏然松手。
她趴伏在地。
“徒儿有错,不该挑衅师弟。”
裴回月愣了愣,刚想开口,就被谢却风截住话头,“上赶着认错,为师当坏人,可合你心意了?”
说话时,谢却风伸出一根食指,挑起了荼毗的下巴。
荼毗被迫直面他。
自己皱着的眉,来不及舒展。
眼底的愤恨,被她以最快速度收起。
荼毗:“哪里的话,师父怎么会是坏人呢?师父疼我和师弟还来不及。”
荼毗自认这话是没有说错的。
这么些年,她察言观色,很是能摸到几分谢却风的性子。
比如,在外,他是喜欢演出一副严师孝徒的好光景来。荼毗便给他留面子。
私底下,他反倒不大爱管她。
今日,无论她怎么顺毛捋,谢却风总是阴阳怪气。给台阶也不下。
荼毗胸腔疼得厉害,越想越生气,索性不去理他。
谢却风瞧她谁也不理,反生好奇,懒懒道:“徒儿哪里的话。师姐弟恭敬友爱,为师高兴还来不及。”
说着,谢却风唤出白狐坐骑,把荼毗捞在怀里,“回山。”
众人皆不敢言。
看着白狐托载师徒二人飞走,裴回月立在原地,敛眉。
僵硬了半晌的右手,这时才慢慢握紧。
掌心潮湿而黏腻。
全是师姐的血。
商泠瑟也吃了一惊,上前问裴回月:“镜尊他……素日待你们……如此严厉?”
就算师徒俩打机锋,维持表面和平,商泠瑟也不是个傻的。
谁家师父一出手就把徒弟打成筛子啊?
她小时候,掌门打疼了她,晚上都睡不着,坐起来给自己一巴掌,骂自己不是人咧。过后还抱着她直夸她好看。
裴回月听了,浅浅笑道:“那倒不是。”
他再次眺望白狐远去的方向,眸光意味深长。
师尊……他只对荼毗师姐如此。
不近人情,打压限制。
商泠瑟推了推裴回月,“你这人怎么说话只说一半?”
裴回月不搭理她,自去对应的石头人前练剑。
看着那熟悉的刻成师父面容的石头人,裴回月摸出问仙剑。
微风起。
只听呲呲啦啦之声,石头人裂缝四起,密密麻麻的全是伤痕,顷刻之间坍塌成一堆碎石。
巨大的动静,引得附近弟子们都吓了一跳,纷纷向裴回月行注目礼。
裴回月:“不是我!”
商泠瑟摆摆手,叹道:“你破坏公物不是一天两天了。”
立时,有器修小队,小跑过来进行石头人维修。众人见了裴回月,已经麻木了,满脸写着“又是你”。
裴回月欲言又止。
他下次绝对不第一个过来练剑了!
……
看热闹的弟子人群中,有齐刘海小姑娘,一双大眼睛黑白分明,扯着就近男修问:“师兄师兄,镜尊他老人家,一向这么可怕吗?”
那男修回头,发现是个眼生的师妹。似是怕冷,她还穿着新年时的弟子服,像是年画上的娃娃。
男修只略奇怪了一下,不过修道之人不惧寒暑,想怎么穿就怎么穿。
“唉,也不怪镜尊。”他低声道,“他这首徒,实在上不了台面。”
那小师妹想了想,笑起来,脸颊有两个梨涡。
“是吗……”
她看向远处,裴回月还在向商泠瑟力证自己的清白,商泠瑟一脸“我懂的,你不必再说了”,从小养成的公主仪态,大方尊贵。她同芝兰玉树的裴回月站在一处,格外打眼。
不愧是慕尘宗年轻一代里最出名的弟子。
齐刘海下,眸如点漆,幽深难测。
她笑靥更深。
“我看着,镜尊很护他那首徒啊。”
有时候,上不了台面,或许才是保护。
“哦对了,我叫祝言。请多关照。”
*
白狐飞向凌虚山。
白狐背上。
荼毗躺在白狐柔软的皮毛中,昏昏欲睡,偏生疼得不行。睡也睡不着。
一时心底不知诅咒了多少次谢却风。
谢却风打量她那惨白的脸。
“这会子在咒我吧。”他语气里还带点笑意。
荼毗闭眼装晕。
睁眼她怕自己忍不住,一拳头打歪他的鼻梁。
谢却风浑不在意,另问她:“你昨夜又偷偷练剑了?”
什么偷偷?
荼毗弱弱:“我有……禀报过师父的。”
“我同意了?”
荼毗止语。
他确实没同意,那她禀报也只是走个过场啊。
管他同不同意,她自己该加练加练。
这早是他们之间约定俗成的惯例。
反正谢却风这师父,活着也和死了没什么区别。不顶用。
荼毗就没指望过他能当回人。
不过……
谢却风今儿个到底发什么疯?
难道后山菌子吃多了?
荼毗若有所思地盯着谢却风。
谢却风别过脸,“不许看。”
荼毗移开视线,“哦。”
谢却风咳了一声。耳根泛起薄薄的粉色。
白狐载着他们回到凌虚山,谢却风打横抱起荼毗,移至续昼院。
荼毗后背刚挨着榻,还没躺实,胸前触感让她一震。
“师父,待我伤好再……呜——”
谢却风按上她胸口,手掌狠狠压下去。
荼毗疼得低吼,“呜……”。
万箭穿心的伤口迸开,荼毗喘不上气,浑身颤抖。
谢却风弯腰,银发垂下,一缕缕沾在她鲜血淋漓的衣领。
他问:“谢道藏,疼不疼?”
荼毗含泪,咬牙回:“还好。”
下一瞬,谢却风手掌压下,从她的胸腔,穿透而过。
好几根胸骨断裂,清脆可闻。
荼毗痛喊出声。
“知道疼就对了。”他抽出沾满血肉的手,摩挲她的下巴,认真端详她,“记住这种疼。”
有一会儿,荼毗脑子都发麻。
等缓过来一点,喘气儿都困难,她想动气,身体都抗议,跟马上就能咽气了似的。
谢却风叹了口气。
“听话,荼毗。”
泪眼朦胧里,荼毗看见谢却风的脸。
慈悲柔和,仿佛双手从未染血。
荼毗也不知哪来的一口恶气,或许是从脊梁里窜出来的骨气,恶意满满,连声抗议。
“为什么?”
“明明别人的师父都不是这样!”
“你也配当师父!谁给你脸了?”
说完这几句,荼毗大喘气儿,胸腔破破烂烂,呼吸如拉风箱。
爽快是爽快。
可她又想,不该冲动的。该忍耐,求他救自己,保命才是最重要的。
这么一盘算,荼毗的脑子冷静了,愤恨亦平息下来。
谢却风微笑,“能耐呢,起来,使和风。”
荼毗诧异。她在谢却风的微笑里,捕捉到欣赏之意。
欣赏什么?欣赏她这样受尽折磨,还有力气反抗吗?
疯子。
还有,他说什么,要让她现在站起来使一招和风?
疯子本人懒懒散散。
“荼毗,现在,出招和风。”
“做得到,我就教你万华镜第二式。”
镜哥:想让我内耗,没门
主打一个想骂就骂,反正骂不过我
高攻高防高战力,全军出击每一天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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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师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