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抢了我的法宝》 第1章 师徒误 鸣蝉切切,凌虚山日头西落,暗影覆盖续昼院。 暗月如钩,半隐在云后。 只有映在屋前的水缸,还映照出熹微月光。一尾红鱼,穿梭游弋,藏到墨绿色浮萍下。 “师父,我受不住了。” 荼毗轻声哀求,有气无力。 身上的人呼吸一窒,而后轻轻叹了口气。 荼毗的哀求,只换来那人更激烈的对待。 荼毗双手攀附在他双肩,眸光含泪,尾音颤了又颤。 …… 不知多久,云消雨歇。 军训式地沐浴完。 荼毗半挽着湿发,乌发及腰偏在身前,水还顺着头发往下滴。 她一双眼莹润,满是期盼,“师父,万华镜第二式,现在教我,好不好?” 谢却风半敞着衣襟,月华流转在他线条分明的胸.前。 他曲着一条腿,手搭在膝盖,手里的酒杯,在指间转了几转。 “累了。再看。” 荼毗咬咬唇。 这是托词。 她知道的,他不愿意教。 为什么呢? 外人看,她荼毗是镜尊第一个徒弟,真传首徒,而后师父再没有第二个真传弟子。经他点拨的,只有跪求的记名弟子。 荼毗是唯一真传首徒,地位之高,是独一份。 谢却风也看重她,还赐她谢姓,赐名道藏。 只有她自己清楚,事实完全相反。 谢却风用她,却厌恶她。 师父希望绝活得以传承,徒弟则仰赖师父过活。 以前,荼毗听村子里的人提过,厨子师父退下来之前,拿手的菜式,绝不教给徒弟。老厨子还会反复折磨多个徒弟,让他们缺衣少食,派活多、责骂多,乃至刻意折.辱徒弟,让徒弟洗脚伺候,磕头纳福的不在少数。哪个徒弟能扛下来不走的。老厨子便择这个徒弟教真本事,养老也有了依靠。 其他徒弟,有的一场空,有的半道就受不了折磨,学得半成不成的叛逃到其他酒楼,在两边都不受待见。 徒弟熬出头前,绝落不着什么好。 可以说,这辈子,徒弟都被师父拿捏在掌心。 谢却风大约便是如此。 谢却风羞辱她,打压她,从不倾囊相授。凡事皆有条件。当她真排除万难做到了,谢却风会打个哈欠,佯装不记得了。 因此,她上山十五年,至今只学了一式。 更多的时间,她都在被师父奴役。 一天受三回,腰痛得不行,还不一定捞着第二式。 荼毗舔了舔唇瓣上咬处的血珠。 她柔声道:“是,师父请歇息。徒儿去练剑了。” 转过身时,笑容从嘴角断然收起。 以至于手臂猛地被攥住时,荼毗没反应过来,就被拖回了那人怀中。 那人撩起她的湿发,“弄干了再走。” 荼毗:“徒儿身体强健,没事的。” 她感到头顶的呼吸,湿润而沉重。 “怎么会没事呢……” 谢却风说话时,声音却异常地轻。 荼毗愣了愣,而后意识到不对劲。 她心中暗骂谢却风。 刚不是还说累了吗?这会儿又有劲了? 有劲做这事,没兴致教她是吧? 很快,荼毗连腹诽的力气都没有了,人都直哆嗦。 窗外,海棠花枝伸进来,枝头残余的春日碎花,被一屋子炽热所暖化般,窸窸窣窣落下。 落入谢却风打翻的酒杯里。 浸透在残酒中。 一次次被碾碎出汁。 床笫之间,一如他惯常,谢却风很是散漫。手段也磨人。 有时,他很专注地盯着她,似在观察她的反应,而后据此调整自己的节奏。 荼毗恍惚以为,他那眼神是含了情的。 对她仿佛也是认真的。 须臾,她闭上眼。 什么也不再想。 她那点少女怀春的心思,在很久之前,就已经被他亲手掐灭了。 酒香花香四溢。 累到蝉鸣都停了。 荼毗身上全是黏汗,又沐浴一遭,腿软了出池子,头发未干,就去练剑场练剑。 “万华镜一式,和风——” 剑随意出,荼毗挥剑,把练剑厂的符咒石头人,当成谢却风。 一人一剑一式。 一式一剑,挥剑上万次。 铿锵声不断。 每挥一剑,荼毗心里的恨意就翻涌一回。 老匹夫。 狗崽种。 为师不尊,为老不尊。 爱教不教。 老厨子总有老死传授的一天。 她盼不到谢却风死,她这辈子都得吊死在他身上。 永世不得翻身。 “哈——” 荼毗大汗淋漓,眼神坚定。 石头人的自动修复符咒耗尽,很快不堪重负,被切得重重倒下,七零八落。 荼毗丝毫不慌。 她把石头收拢收拢,利落地拼好。 石头人裂痕遍布,碎屑掉落,却以一种奇妙的角度,保持了微妙的平衡。 “完美。” 荼毗拍拍手。 明天师兄们来了,谁第一个碰倒,那就是谁干的,嗯。 手部传来痛感。 荼毗收起剑,走到洗剑池,顺势蹲下。 就着剔透冰凉的水,荼毗冲洗着掌心的伤口。 粗粗的一道,是挥剑太多,磨破了皮。 她每日苦练,手上已经生出老茧保护。 不过,身体经不住一次次的加练。 今日万次,明日两万次,后日三万次。 她给自己设立的目标只会越来越高,而每一次都要做到完美,从来不用顾忌自己的身心如何。 达不到? 那就殚精竭虑、割皮剜肉地去达到。 为达目的,她可以不择手段。 哪怕伤害的是自己。 如果有需要,那自己也可以变成垫脚石。 掌心被流水冲刷,刺痛顺着血液,刺进大脑。 荼毗皱眉。 她把手从水中抽出,面无表情撕下了残余的皮。 全撕了。 这样,死皮不会影响她下一次握剑的手感。 分毫之差,出剑就成弱者。 尚未结痂的伤口,被撕裂到更大。新鲜的血珠,争先恐后跃出。 荼毗再把手浸入洗剑池,血液细细的一条,顺着流水离开。 她就近找了处灌木丛卧倒,席地而睡。 醒了就练剑,省得赶路浪费时间。 睡意倾倒而来。 荼毗在梦中都睡不踏实,腰痛得不行,梦境光怪陆离。 一时她在满地狼藉的出租屋,在男人暴打女人的混乱里,抱头鼠窜,捡空隙抓扣着泡面桶大口吃;顺脚,她踢了个旧网球到男人脚下,看他滑倒,自己面色如常。 一时她刚穿到穷乡僻壤,被女人拎着头发,教育要让着弟弟。 一时她在掌根撑在泥水里仰头。 雨丝糊满眼帘。 她看见了谢却风。 伸手向她。 “要做我徒弟么?” 噩梦惊袭。 片段如镜片破开。 荼毗梦到了掌门。 掌门眯着双眼,清冷和善,执杯吹去茶沫,“你若能争得七杀剑……自立山头,也未为不可。” 荼毗冷汗直下。 自立山头…… 那她,就可以脱离谢却风了。 七杀剑,传说是远古诸神之战的遗剑。 沧海遗珠,当世第一剑。 宣慈真人意外捡到它,依剑本身的意愿,封存于大鸣山无羁涯。后又入极无涧桃止山。 自此后,七杀剑乱世认主,盛世归山。 它出世几次,认的都是剑修中的极强者。 预言门有言,七杀剑所认之主,当有救世之运。 据说,就是当年谢却风请七杀剑出山,都没能让七杀剑动一动。逼得谢却风只能请名师铸造自己的本命剑,镜剑。 七杀剑五百年不意动。 要这样的七杀剑认主,何其难? 荼毗寻思,七杀剑不意动,她都要意动了。 笑话。能让谢却风吃瘪的东西,可实在不多。 掌门抛出的自立山头条件,便与荼毗的心意,不谋而合。 剩下唯一要做的,就是让七杀剑认主了。 梦有所感,相随其应。 山涧之中,狭壁内,所嵌寒光一柄,刺入荼毗脑海。 荼毗躺在草地之中,猝然拧眉。 她猛地坐起,牵带腰痛。她抬手半遮掩,看见天光已亮了。 方才那是…… 七杀剑的剑意。 荼毗垂手,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七杀剑看向她。 闯入她的识海。 不日后的请宝法会。 “你一定会选我的吧。七杀。” 荼毗心中思忖。 她下意识地摩挲一侧的手腕,这是她紧张时思考的习惯性动作。 就是她再急切,也有防备之心。七杀剑为何选她相应?必是有什么机缘在。而这机缘,好坏与否,就未可知了。 她从来不信,天上有白掉下来的馅饼。 不过也无所谓,反正她与七杀剑,现阶段,也不过各取所需。 这时,练剑场传来脚步声,纷纷扰扰说话闲聊声。 有素白之手拨开草丛,正与其中的荼毗,撞个正着。 在对方清澈见底的眼眸里,荼毗看见了蓬头垢面的自己。 那双明眸的主人,九师妹商泠瑟,抱臂冷笑。 “谢师姐。怎么又席地而卧了?” 那“谢”字咬得极重。 商泠瑟平时的几个小跟班,都争先恐后嗤笑出声。 有人捏着鼻子,“咦,什么味啊?” “没洗澡的酸臭味吧。” “唉,乡巴佬喜欢睡地里,没办法。” “野麻雀,还指望真能成凤凰啊?” “先把身上的穷酸臭收一收吧。” 商泠瑟冷眼旁观,不置一词。 荼毗看了商泠瑟一眼,一侧眉毛微挑。 “泠泠,你很关心我睡哪儿?” 商泠瑟险些暴起,再也端不住,“你乱喊什么?” 荼毗没什么表情,抬手闻了闻衣袖,“不好意思,我去洗洗。” 昨夜计划排满了,练完她几乎是倒头就睡,身上汗水着实不好闻。 荼毗去到洗剑池边,见身后女孩们视线追逐着自己,疑惑道:“你们要看着我洗?” 商泠瑟头一个背身,“谁要看,不知羞。” 其余人跟着商泠瑟背转身。 荼毗扒拉了两下水,施了个清洁术,通身如新。 清洁术,浪费灵力,等会耽误练剑。 穿越前,在学校,作息紧迫,洗澡和吃晚饭,也只能选一样。 她早已习惯。 不过她不想再惹口舌麻烦。清洁术用就用了吧。 荼毗内心惋惜片刻,往练剑场中央走去。 练剑场中央,宏伟天山石铸剑立于中点,阴影落在石面上,石缝间的青苔便染上暗色。 十二座巨大石头人,围绕铸剑,默然守卫,肃穆而庄严。 乍看沉默无害。 但没有人敢小看它们。 这是以十二位宗门巨擘为原型而设。由阵法师配合符师,内设他们的独门绝技,供不同法门的弟子对招练习。 石头人中的符咒,不断消耗,自动修复。 代表剑修的这一尊石头人,原型就是谢却风。 天光大亮。 众弟子聚集过来,熙熙攘攘,准备听从师兄师姐的安排,开始每日例行的练习。 丹修抱着丹炉,“吨”地往地上一坐,上香三柱,预备开炉。 对应的石头人跨出一步。 卜修先掷筊,筊杯一凸一平,圣筊。 对应的石头人轰然而动。 其余符修、器修、情修等,纷纷请师开练。 一时间,练剑场热闹起来。此处设有结界,隔绝声音,修者们便放开了手脚去干。 荼毗径直走向剑修的石头人。 她仰首,看到石头人的脸。垂首视人。 雕工精细,惟妙惟肖,一如谢却风,菩萨慈悲相。 荼毗勾唇。 小臂被人拉住,荼毗偏首,看见商泠瑟不爽的脸。 “你耍我。” 荼毗借口洗澡,不过是逗她们,没想到商泠瑟会穷追不舍。 麻烦。 荼毗搭上商泠瑟手背。商泠瑟汗毛一竖,预备着荼毗又要打什么坏主意。 女主讨好型人格?创伤性人格,自己骗自己。 这个时间点,她精神状态已经很不正常了。因为经过两辈子连环打击,后面展开会写到,是有一个转变加剧的过程的。(师父是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师父和她内核很相似 反转多。 提前排个雷,番外绝对崩坏,黑深残真结局。 喜欢纯爱的,看到明线大结局就可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师徒误 第2章 师弟 “泠泠。” 荼毗刚开口,商泠瑟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商泠瑟:“你住口。” 话毕,她想起自己师门的教诲,追了一句尊称,“谢师姐。” “我在。九师妹。”荼毗回答如人机。 商泠瑟:“……” 四两拨千斤地,荼毗不着痕迹甩脱了商泠瑟的手,并在她妄图再搭来之际,荼毗夸道:“九师妹,你今日……很明艳。” 荼毗从不夸人。 她只描述事实。 商泠瑟正是清楚这一点,别过脸,鼻子里不轻不重地“哼”了声。 “你还挺有眼光的嘛。” 荼毗分明瞧见,商泠瑟别过脸去,勾起了唇角。一脸小得意地偷乐。 “九师姐,你可别被她骗了。”姗姗来迟的跟班们,眼见荼毗把商泠瑟哄成胚胎了,在一边干着急,有人和商泠瑟咬耳朵,“咱们可是来找她麻烦的!” 商泠瑟才从真实的窃喜中反应过来。 “啊……对对对……” 她明明是看不惯谢道藏的。 凭什么谢道藏出身差,根骨次,偏偏是镜尊最看重的弟子? 不但得他赐姓赠名,而且只有谢道藏,被准许日常侍奉在镜尊左右,闲杂旁人,除了掌门,都入不得续昼院那院门的。凭什么? 明明她的家世、天赋、品性,哪一样单拎出来,都不比谢道藏差。 商泠瑟剑指荼毗,“谢师姐,请赐教。” 和人比试,荼毗没躲过。 免费的陪练,还不用负责,不练白不练。 荼毗吸吸鼻子,从后颈抽出佩剑,“认真点。九师妹。” 商泠瑟眸光一凛,剑随指出。 剑光化水,奔腾如瀑布倾泄而下。剑势磅礴,波及到旁边丹修,丹修扛起炉子就跑。 商泠瑟是掌门亲传,天级的水灵根,天生就是修水系剑法的料。 而她自己虽贵为人间公主,但勤于修炼,也是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 故而荼毗不敢掉以轻心,立刻挥剑。 “一式,和风。” 剑风横扫而出。 有如山崖拔地而起,筑成堤坝,拦住洪水。荼毗这一剑形成的剑风,瞧着没什么气力,随着水浪剑势蜿蜒起伏。 可任凭商泠瑟加了几回灵力,那剑风摇摇晃晃,水浪就是逼不过去半分。 商泠瑟额头隐隐冒汗。 荼毗单手举剑使劲,略扫一眼周围。 商泠瑟的拥趸陆陆续续围聚而来,除开她跟前要好的那几个女修,还有人挤人的大量男修。他们垂涎商泠瑟的美貌,其中嫌修炼辛苦没有出头之日,不如攀高枝混个驸马当当的,更是不在少数。 “九师妹,人还是太心善了,别让着她啊!” 商泠瑟骑虎难下,也不多管,卯足力气向荼毗劈去。 她这一击,几乎抽干了灵气,丹田骤空。 要是落败,简直颜面扫地。 商泠瑟都做好了半年不出山门的心理准备了。 谁承想,荼毗只是表面轻松,突然卸了劲。 商泠瑟没反应过来,人都往前倒去。 和风的剑风骤散,堤坝崩塌,磅礴巨浪直直朝荼毗压去。 商泠瑟:“谢师姐!” 荼毗抬头,望着朝自己扑来的惊天巨浪,浪花之内,剑锋寒凉。 一边是滔天浪,一边是五尺人,巨大和渺小,彼此对望。 怎么比得过呢? 这宗门内的每一个,单拎出来,都比她灵气充沛,比她灵根优秀。 别说打持久战,只是稍微久一点,她灵气也会先耗尽。不战自败。 唉,躲不过了。 她手中佩剑,寸寸龟裂,掉落在地上。 商泠瑟就在她对面,想收剑却不能。过了很久之后,商泠瑟都忘不掉师姐的表情。 无奈的,不甘的。 在自己快被剑浪吞没时,又释然了。 仿佛,受伤,或者去死。 是种解脱。 “一式,和风!” 有剑风从三面切来,将巨浪分割成数段,分流而去。 抽剑断水,水流减缓,分割后如川流碰上山崖,自动避让,几股水流都避开了荼毗。最强劲的一股,到她脚边时,也已被和风缓释成涓涓细流,只微微打湿她的旧鞋。 荼毗安安静静立在原地。 翩翩少年收剑,走向荼毗,皱眉问:“你就这么不动?” 荼毗叹了口气,似是遗憾,恰似无奈。她摊摊手,“剑碎了。” 少年眉头皱得更紧,挤出纹来。 “万华镜剑招,无剑,也可出招。”裴回月道,“只是威力逊色一些。” 荼毗:“哦。原来如此。” 裴回月奇道:“师父没有教过你吗?” 荼毗:还真没有。 荼毗没有傻到当众揭谢却风的短,没有说话,旁人便默认她是忘了。 立时有弟子交头接耳。 “真是乡下懒鬼。教了也能忘。” “朽木不可雕也。” “浪费镜尊悉心教导,换我来,我也行。” “你别说,她那根骨,还不如山门口的大黄。” 这起子话,荼毗早就听得耳根生茧,心里一片麻木。 比起这个,她贴近裴回月,“师弟,与我过招可好?” 裴回月满脸为难。 荼毗哪容他为难,一把抱住他小臂。说什么也不肯松手。 裴回月也是镜尊谢却风的挂名弟子之一。算起来,也是荼毗的直系师弟。他被誉为君子剑。 不过,裴回月同谢却风无数的挂名弟子不同。裴回月是公认顶尖的天才。 天生金水双灵根,修习万华镜剑招,更是一月就手到擒来。 余下的不过是练习。 早早儿地,裴回月就能接任务下山,去应对各种棘手的任务了。 可以说,裴回月是新生代里年纪最小,却最早挑起大梁的天之骄子。 这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裴回月……他学过万华镜全部的剑招。 可这小子鬼精鬼精的,从不主动暴露万华镜,日常出招以宗门剑招为主。碰上难缠的对手,才会动用到万华镜的剑式。 荼毗猜测过,这是怕暴露底牌。 毕竟各大宗门之间,亦敌亦友。 表面上彼此帮衬,私底下可都暗暗较着劲。 机不可失。 荼毗顺势抽出身边弟子剑匣里的剑,“这位师弟,剑借我用一下。多谢。” “唉!” 不消分说,荼毗挥剑直逼裴回月,“师弟,请赐教——” “一式,和风。” 裴回月躲闪不及,天水碧色衣袖被划破,他微微蹙眉。 好快。 “师姐,你……” 荼毗哪管他分说,出剑更快,且角度刁钻,怎么膈应人怎么来。 端方君子被攻下盘,也能气出病。 裴回月再好的脾气,每每防守,都被荼毗攻进,多少显得狼狈。 裴回月:“师姐,我要认真了。” 说时迟那时快,裴回月方才救完人就回鞘的飞剑,应声而出。 裴回月看也不看,凭感觉捉剑在手。 “一式,和风。” “二式,春华。” “三式,斩春。” 荼毗看痴了,听着也痴了。她直直地盯着裴回月的剑招,一个细节也不想放过。 就连剑招打到身上,她顶多佯躲一下,动作狼狈。颇有屁滚尿流之感。 不过荼毗不在乎这些。 她黑白分明的眼眸里,裴回月的飞剑“问仙”飞来撤去,矫若游龙,在眸子里映出绚丽的光影。 万华镜。 剑为武器,剑式为引,剑招为表,剑意为本。 同一招和风,她和师弟、师父,使出来的效果,完全不同。 “不一样……”荼毗咬咬唇,一边努力地记下剑招比划,一边嘀咕。 此时荼毗也顾不上挑剔,有的学就不错了。 亏得荼毗记忆力惊人,不过笼统看了一遍,便能有样学样。 只是,偷学,和师父悉心教导,完全不同。 她能仿效其形,却不得其宗。 “二式,春华……”荼毗默念,“三式,斩春。” 荼毗使了几回,不得其要义。 她犯了痴性,反反复复练那二三式,旁人看什么道什么,她一概抛在了身外,只凝神于剑招本身。 裴回月看在眼中,刚出口的“四式,夏……”就飘散在空气中。他重新出剑,又出了两遍招。 裴回月口中阵势不小,“师姐,接招吧。” 围观弟子:…… 商泠瑟都看不下去了,“裴回月,你在打空气吗!” 确实。 这已经不是放水了。 裴回月是收着力的,到底他和荼毗是同一个师父,对战的是嫡亲的师姐。 他但凡出剑,威势只波及到荼毗前面的石地,瞧着尘土飞扬、剑光耀闪、响声剧烈。 落地一看,连荼毗的衣角都没碰到一片。 卜门弟子:“裴师兄,真是手下留情。” “真君子。” “好想做裴师兄的师妹,感觉他很宠啊真的。” “啊,受不了,发痴别在我旁边。” 荼毗终于学了个皮毛,口中不喊,却原原本本把万华镜二式、三式奉还给裴回月。 裴回月眸中闪过惊艳,从容接招。 剑与剑交锋之际,铿锵有声,剑刃交叉,荼毗和裴回月飞身在半空,彼此默契地侧过头,眼神交汇。 裴回月的嘴动了动。 似是说了什么。 荼毗微微吃惊,一分神,就被剑压荡开,飞出去数里,地上的石板都被掀飞。她一路倒退,后背摩擦,全是石头刮出的伤。 荼毗吐了口血,撑起身子爬起来,继续战斗。 “师弟,我不要紧的。” 裴回月嫌弃道:“师姐,再比试,我就有些跌份儿了。” 荼毗笑笑,再次吐掉喉头腥甜,双手握剑,立在身前。 “继续。第四式……” 裴回月只得不情不愿,从旁树上削了一节,以藤条做剑,攻向荼毗。 “四式,夏芒。” 荼毗粲然一笑。 却发现对面裴回月的神色一乱。 裴回月瞪大眼,弃了藤条,伸开五指向她抓来。 而后,耀眼的虹光覆盖了整座练剑场。 光如流星汇聚,条条缕缕。 又如流星雨坠落。 荼毗感到全身一痛,身上破衣,温热而潮湿。 荼毗跪在地上,看见洗剑池里的水。 清澈见底,倒映着流星般的剑光,万千流星,全部涌入她的胸腔。 后知后觉,剧痛袭来。 生理性泪水奔涌而出。 荼毗忽然意识到。 好像,她被万箭穿心了呀。 第3章 师姐 其实,是很痛的。 剑光无形,但剑气也实现了万箭穿心。 “四式,夏芒。” 荼毗痛得不敢动,咬紧牙关,仰首望去。 她真是太蠢了。 她听见的那一句剑式,根本不是裴回月发出来的,之所以耳熟,是因为那音色,她日日夜夜都能听到。 白日冷嘲责骂她时,夜晚深深喘息时。 “谢道藏。跪下。” “荼毗……我的……” 她的好师父,和风万华镜剑招的创始者——镜尊谢却风。 荼毗仰起头,果然看见了他。 谢却风一身白衣飘飘,慈悲从容,银色长发也随风而舞。残余的剑光如同萤火虫,游弋在他身前身后。 他还保持着拉弓的姿势。 单指微钩住弓弦,弯弓如满月。 荼毗垂首,黯淡了神色。 四式,夏芒。 是了。他不用剑。他是万华镜的创造者,他用的“剑”……是弓。 一招便可将她万箭穿心。 万华镜,只有他用到出神入化。 不知什么时候起,他不再拿剑,只用故人之弓。 谢却风的眼睛里没有温度。态度散漫。 他松开手指。 噔。 荼毗听见弓弦弹回原位。 荼毗一阵战栗,本能地感到害怕。 她是被他用弓弦抽过的。 那时她刚拜他为师,身无长处,被他抽到满院子逃跑。口里求饶哭叫个不住。 谢却风安然困倦的模样,可手底下没有一抽是落空的。 荼毗忘不了那种疼。 弓弦细,韧性强,哪怕下死手,都抽不断。 它造成的痛,也不是痛快一下子。而是绵绵不绝的疼。 她连日睡在床上,翻身也不能,呼吸都是铁锈气。 起因,不过因为她少年思慕,偷看他练习弓箭。 而已。 “谢道藏,跪下!” 熟悉的斥责声,在荼毗耳畔响起。 谢却风已经落下,行至她身旁。 荼毗:“跪着…嘶…跪着呢。” 有人忍不住噗嗤笑出声,可一看荼毗那惨样,又觉得取笑不大厚道,只得硬忍住了。 谢却风斜了那人一眼。复而继续责问荼毗。 “为师教你争强好胜?” 荼毗默了默,“没有。” “这这……这认错态度还蛮好的。” “严师出高徒,高手做事,咱们不懂的。” “换我来,我受得住。” “求镜尊收徒的,从这里排到连山宗呢。” 谢却风和荼毗这对师徒,都作充耳不闻。 谢却风:“为师教你鬼鬼祟祟?” 荼毗:“没有。” “为师教你同门相残?” 荼毗闷不吭声。 她若是认了,把裴回月也拖下水,背上个同门相残的罪名,未免太不讲义气。 谢却风冷笑一声。 满场寂静。 裴回月上前一步,“师尊,是我要同师姐切磋,还请……” “她没嘴,要你讲?”谢却风睨他一眼,“还是……她的嘴,长你脸上了?” 裴回月愣住。 光看谢却风那散漫不着调的神情,谁都会疑心是不是自己听错了。 可裴回月知道,这就是自己师尊的风格。 永远不知道嘴里下一句会吐出什么伤人之语。 裴回月退后一步跪下,“徒儿知错。” 而后默然不语。 谢却风看着荼毗和裴回月闷头不语的样子,仿佛天生有默契,自己低头,能为对方多挡几分责难。 呵。 银色眸子里闪过一丝冷意。 谢却风倏然笑开,叫人如沐春风。 “都起来吧。一个两个跪这么起劲,别人要说我苛待徒弟了。” 裴回月立刻爬起来,他见荼毗疼得站不起来,下意识去扶。 谢却风脚尖一动,速度没裴回月快。 裴回月已然扶到荼毗,“师姐,还忍得住吗?” 大庭广众之下,谢却风藏在袖中的手指微微蜷缩。 荼毗本还咬着牙赌气,裴回月一句关心,反倒勾起她满心的委屈,一下子鼻子发酸。 荼毗猛地低下头,让眼泪砸在地上,声音尽量憋住哽咽。 “不打紧。” 此时,师姐与师弟双手交握。 荼毗神色一变,手心又痛又痒。 裴回月还是那副关切模样,没有露出半点端倪。 仿佛……用自己的指尖……在荼毗受伤的掌心里一笔一画划写的人,不是他。 分辨清那是什么字。 荼毗下意识紧紧反握住裴回月的手。 谢却风凉凉道:“方才没打够,握够了没?” 荼毗倏然松手。 她趴伏在地。 “徒儿有错,不该挑衅师弟。” 裴回月愣了愣,刚想开口,就被谢却风截住话头,“上赶着认错,为师当坏人,可合你心意了?” 说话时,谢却风伸出一根食指,挑起了荼毗的下巴。 荼毗被迫直面他。 自己皱着的眉,来不及舒展。 眼底的愤恨,被她以最快速度收起。 荼毗:“哪里的话,师父怎么会是坏人呢?师父疼我和师弟还来不及。” 荼毗自认这话是没有说错的。 这么些年,她察言观色,很是能摸到几分谢却风的性子。 比如,在外,他是喜欢演出一副严师孝徒的好光景来。荼毗便给他留面子。 私底下,他反倒不大爱管她。 今日,无论她怎么顺毛捋,谢却风总是阴阳怪气。给台阶也不下。 荼毗胸腔疼得厉害,越想越生气,索性不去理他。 谢却风瞧她谁也不理,反生好奇,懒懒道:“徒儿哪里的话。师姐弟恭敬友爱,为师高兴还来不及。” 说着,谢却风唤出白狐坐骑,把荼毗捞在怀里,“回山。” 众人皆不敢言。 看着白狐托载师徒二人飞走,裴回月立在原地,敛眉。 僵硬了半晌的右手,这时才慢慢握紧。 掌心潮湿而黏腻。 全是师姐的血。 商泠瑟也吃了一惊,上前问裴回月:“镜尊他……素日待你们……如此严厉?” 就算师徒俩打机锋,维持表面和平,商泠瑟也不是个傻的。 谁家师父一出手就把徒弟打成筛子啊? 她小时候,掌门打疼了她,晚上都睡不着,坐起来给自己一巴掌,骂自己不是人咧。过后还抱着她直夸她好看。 裴回月听了,浅浅笑道:“那倒不是。” 他再次眺望白狐远去的方向,眸光意味深长。 师尊……他只对荼毗师姐如此。 不近人情,打压限制。 商泠瑟推了推裴回月,“你这人怎么说话只说一半?” 裴回月不搭理她,自去对应的石头人前练剑。 看着那熟悉的刻成师父面容的石头人,裴回月摸出问仙剑。 微风起。 只听呲呲啦啦之声,石头人裂缝四起,密密麻麻的全是伤痕,顷刻之间坍塌成一堆碎石。 巨大的动静,引得附近弟子们都吓了一跳,纷纷向裴回月行注目礼。 裴回月:“不是我!” 商泠瑟摆摆手,叹道:“你破坏公物不是一天两天了。” 立时,有器修小队,小跑过来进行石头人维修。众人见了裴回月,已经麻木了,满脸写着“又是你”。 裴回月欲言又止。 他下次绝对不第一个过来练剑了! …… 看热闹的弟子人群中,有齐刘海小姑娘,一双大眼睛黑白分明,扯着就近男修问:“师兄师兄,镜尊他老人家,一向这么可怕吗?” 那男修回头,发现是个眼生的师妹。似是怕冷,她还穿着新年时的弟子服,像是年画上的娃娃。 男修只略奇怪了一下,不过修道之人不惧寒暑,想怎么穿就怎么穿。 “唉,也不怪镜尊。”他低声道,“他这首徒,实在上不了台面。” 那小师妹想了想,笑起来,脸颊有两个梨涡。 “是吗……” 她看向远处,裴回月还在向商泠瑟力证自己的清白,商泠瑟一脸“我懂的,你不必再说了”,从小养成的公主仪态,大方尊贵。她同芝兰玉树的裴回月站在一处,格外打眼。 不愧是慕尘宗年轻一代里最出名的弟子。 齐刘海下,眸如点漆,幽深难测。 她笑靥更深。 “我看着,镜尊很护他那首徒啊。” 有时候,上不了台面,或许才是保护。 “哦对了,我叫祝言。请多关照。” * 白狐飞向凌虚山。 白狐背上。 荼毗躺在白狐柔软的皮毛中,昏昏欲睡,偏生疼得不行。睡也睡不着。 一时心底不知诅咒了多少次谢却风。 谢却风打量她那惨白的脸。 “这会子在咒我吧。”他语气里还带点笑意。 荼毗闭眼装晕。 睁眼她怕自己忍不住,一拳头打歪他的鼻梁。 谢却风浑不在意,另问她:“你昨夜又偷偷练剑了?” 什么偷偷? 荼毗弱弱:“我有……禀报过师父的。” “我同意了?” 荼毗止语。 他确实没同意,那她禀报也只是走个过场啊。 管他同不同意,她自己该加练加练。 这早是他们之间约定俗成的惯例。 反正谢却风这师父,活着也和死了没什么区别。不顶用。 荼毗就没指望过他能当回人。 不过…… 谢却风今儿个到底发什么疯? 难道后山菌子吃多了? 荼毗若有所思地盯着谢却风。 谢却风别过脸,“不许看。” 荼毗移开视线,“哦。” 谢却风咳了一声。耳根泛起薄薄的粉色。 白狐载着他们回到凌虚山,谢却风打横抱起荼毗,移至续昼院。 荼毗后背刚挨着榻,还没躺实,胸前触感让她一震。 “师父,待我伤好再……呜——” 谢却风按上她胸口,手掌狠狠压下去。 荼毗疼得低吼,“呜……”。 万箭穿心的伤口迸开,荼毗喘不上气,浑身颤抖。 谢却风弯腰,银发垂下,一缕缕沾在她鲜血淋漓的衣领。 他问:“谢道藏,疼不疼?” 荼毗含泪,咬牙回:“还好。” 下一瞬,谢却风手掌压下,从她的胸腔,穿透而过。 好几根胸骨断裂,清脆可闻。 荼毗痛喊出声。 “知道疼就对了。”他抽出沾满血肉的手,摩挲她的下巴,认真端详她,“记住这种疼。” 有一会儿,荼毗脑子都发麻。 等缓过来一点,喘气儿都困难,她想动气,身体都抗议,跟马上就能咽气了似的。 谢却风叹了口气。 “听话,荼毗。” 泪眼朦胧里,荼毗看见谢却风的脸。 慈悲柔和,仿佛双手从未染血。 荼毗也不知哪来的一口恶气,或许是从脊梁里窜出来的骨气,恶意满满,连声抗议。 “为什么?” “明明别人的师父都不是这样!” “你也配当师父!谁给你脸了?” 说完这几句,荼毗大喘气儿,胸腔破破烂烂,呼吸如拉风箱。 爽快是爽快。 可她又想,不该冲动的。该忍耐,求他救自己,保命才是最重要的。 这么一盘算,荼毗的脑子冷静了,愤恨亦平息下来。 谢却风微笑,“能耐呢,起来,使和风。” 荼毗诧异。她在谢却风的微笑里,捕捉到欣赏之意。 欣赏什么?欣赏她这样受尽折磨,还有力气反抗吗? 疯子。 还有,他说什么,要让她现在站起来使一招和风? 疯子本人懒懒散散。 “荼毗,现在,出招和风。” “做得到,我就教你万华镜第二式。” 镜哥:想让我内耗,没门 主打一个想骂就骂,反正骂不过我 高攻高防高战力,全军出击每一天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师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