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认冷灰
24号文字
方正启体

第1章 血色梦魇

作者:心妆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树上的蝉鸣声嘶力竭,热风裹挟着暑气,掠过昏暗的长廊,灶房门发出吱呀的轻响。


    麻衣杂役缩着身子咽下稀粥,抬手抹了抹额头的汗。


    她凑近身旁的蓝衣乐伎,压低声音道:“姐姐,听说了吗?咱们赵国怕是又要和秦国打仗喽。”


    蓝衣乐伎诧异,转头看她:“这话从哪儿听来的?前两年秦人来打我们邯郸,落荒而逃,怎会这么快又来打?”


    “方才我听那个跑腿儿的说的……可能是我听岔了。”


    “你才来乐坊没几天。若真要打仗,去留可都由不得我们。”


    “咱们这些打杂的,能有多大造化。哎,姐姐,听说咱们乐坊有个叫赵姬的女子,舞技一绝?”


    “正是。”蓝衣乐伎环顾四周,道,“小声些,别让人听见,嚼我们的舌根。”


    麻衣杂役将声音压得更低:“我要是有那样的本事,再被哪个大少爷看上,这辈子都不用愁了。”她叹了口气,低头扒拉碗里的最后一口稀粥,半粒不剩。


    “那赵姬啊,受宠得要命。赵猗少爷也天天想着她。成天戴着个面纱,一张脸还当宝贝了不成?”蓝衣乐伎的声音尖了几分。她用筷子戳了戳碗里干硬的糊饼,又酸溜溜道:“最近还有个李大夫经常造访,每回都指她的名儿,让她献舞,旁的一概不看。”


    “这大夫这般中意她,定是见过真容了,想必生得极为标致。”


    蓝衣乐伎眼珠滴溜一转,袖子掩着唇笑了笑:“谁知道呢?万一是她身段好,那帐内之事的功夫了得……”


    “这般体面的贵人三番五次登门,赵姬怎的还不随他去了?”


    “她身边还带着个四五岁的小侄儿,在坊里做些洒扫活计。也许是舍不得撇下她侄儿,亦或许——她心气儿高,嫌这大夫门第不够,在等着攀更高的枝儿?咱们同这些贵人八竿子碰不着的,哪能猜透他们的心思!”蓝衣乐伎撇嘴。


    “噗嗤——‘侄儿’、‘枝儿’,姐姐,你怎么说话也跟唱曲儿似的,还押韵上了!”麻衣杂役见蓝衣乐伎佯装羞恼地白她一眼,又道,“那赵姬的侄儿……”


    “嘘。”蓝衣乐伎指了指远处巡视的管事,“路上再说,咱们得快些了。”


    二人匆忙洗完碗筷,收拾停当,快步穿过回廊。迎面走来一位戴面纱的女子,步履轻盈,面纱随风微动,隐约透出姣好的轮廓。二人不由地停步,对视点头,让其先行。


    “嘶!这是哪家的闺秀?气质这么好。”麻衣杂役瞪着那道背影,呆住了一般。


    “你这痴儿!戴面纱的还能有谁?”蓝衣乐伎先回过神来,扯着麻衣杂役的衣袖,“自然是刚刚说的赵姬喽。赶紧走,要迟了!”


    赵姬掀帘而入,夜风裹着露气灌入室内。醉酒的李大夫斜靠在席上,眯眼打量盛装的赵姬。


    李大夫前几次来也都是买醉,赵姬只当他是个仕途失意之人,来看她的舞蹈消遣。


    “赵姬,你来了。”


    “大人。”


    赵姬行礼,李大夫瞧她仪态优雅,哈哈大笑:“赵姬,你这礼,可真标准。别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个什么大官受拜!”


    赵姬笑道:“大人本就尊贵,妾身应当行大礼。”


    “行了,献舞。”李大夫摆手。


    笙乐骤起,烛影摇曳。


    赵姬广袖垂落,裙裾上金线绣的蝶纹在烛光中颤动,仿佛要振翅飞去。她腰肢一拧,倏然旋身。裙裾间散出的幽香飘入李大夫鼻端,他即兴地用筷子敲击玉杯。


    笙管蓦地拔高一个音阶,她足尖轻点,旋身时裙裾绽开,宛如流光间飞舞的蝴蝶。


    鼓点渐急,她越舞越快,腰间玉环相击声与银铃的清脆声串联。面纱随舞扬起又落下,被她以指尖轻掩。大夫用筷子敲击玉杯的‘铛铛’声忽然一顿,原来是因她前倾几步,又一个折腰,故意让发梢扫过他的腕间。


    他不由吞咽,伸手欲抓,她却灵巧地躲开,只留一缕青丝在他指上缠过。


    “妙!妙哉!”他拍手大笑,眼神幽深。


    角落里,乐坊主辨认大夫的神色,点点头,悄然离开。


    未待赵姬舞毕,大夫便踉跄起身,一把扯下她的面纱,盯着她娇艳的面庞,呼出浓烈的酒气。


    “美人儿,前几日的舞蹈规规矩矩,看着也无兴致。今日之舞不同以往啊!”


    “这是主母特意让妾身学的。大人是主子的贵客,妾身不敢怠慢大人。若是不好好学,主母也会责罚妾身。”赵姬平复呼吸,浅笑答复,发间蝴蝶玉簪的流苏轻轻晃动。


    “哦?那之前的舞不是在这学的?”


    “是由他人传授。”赵姬笑容不变,眼神微闪。


    “赵姬,今日你可让我大开眼界。”李大夫用粗粝的拇指摩挲她的下巴,酒气喷薄,“跟了我,我保你后半生荣华。如何?”


    赵姬睫毛微颤。她抬眼,含笑对视:“大人,您知晓的,妾身还有一侄儿,妾身不能扔下侄儿不管。”


    “呵,那个不知死活的小崽子!我可还记得清清楚楚,两月前他竟敢瞪本大夫!”大夫贴近赵姬,手在她身上游走。


    “大人,自那天后,妾身便让他反省思过。小孩心性,听见‘秦人’二字就憎恨,并非对您不敬。妾身再给您赔个不是,您消消气。”赵姬试图掩护,手被大夫紧紧攥住,她后仰避开大夫逼近的脸。


    “不过是个侄儿,又不是你亲生的,护他作甚?难不成,他真是你儿子?”


    赵姬笑容一滞:“大人说笑了。”


    “本大夫像是在开玩笑?这就让人把他宰了喂狗,看你还敢不敢拒绝!”


    赵姬一惊,拉住欲有动作的大夫,跪地求道:“大人!不可!求大人开恩啊!”


    “不识抬举。”大夫咬牙切齿,甩开赵姬,赵姬踉跄坐地。


    “我再问最后一次,跟不跟我走?”


    李大夫俯视赵姬求恕的脸,眼底暗涌浮动。


    片刻后,他冷哼一声,甩袖离去:“回府!”


    三更时分,忙活了一整天的麻衣杂役睡得香沉,却被一阵尿意憋醒。她迷糊地爬起来,打着哈欠,跌跌撞撞绕过昏暗的长廊。


    夜风微起,只有虫鸣窸窣。


    她本欲径直去茅房,可不知怎的,脚步竟拐向了灶房的方向。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瞧去,灶房门口似有一大一小两道黑影闪过。


    “是我还在梦中么?”她嘟囔了一句,再定睛看去,灶房门前空空荡荡,唯有夜风拂过,卷起几片落叶。


    她摇了摇头,只当是自己睡迷糊了,转身往茅房解决内急。回来后,她一头栽回自己脏臭的通铺,很快又沉入梦乡。


    与此同时,灶房的炭火将熄未熄,余下几点暗红的余烬。


    嬴政抱膝坐在灶台边,小脸紧绷。微光中,他看着赵姬煮药的背影,唇瓣几度开合,最终只低低唤了声“娘”。


    “听说今儿管事让你去街上买灯油。路上可有碰见什么事?”


    “……今天街上,我看见有好多人围着打一个人,那个人当场就被打死了。”


    “你可没事吧?有官兵在场吗?”赵姬颤抖着摸索嬴政瘦小的脸,和薄薄的脊背。


    嬴政摇头,轻轻抓住赵姬的衣袖:“娘,政儿无事。死的那个人……是秦人。我回来的时候没看到有官兵。”


    赵姬不语,只有窸窣的炭火声。


    “……娘,我还顺路去看了铁匠叔铸剑。”嬴政抬眼,黑暗中只能隐约看到赵姬的侧脸轮廓。


    “哦,万事要小心,尤其是在外的时候。少言,别贪玩。”


    “娘,爹现在……”


    “娘没事,回去吧。给,这是娘做的麦饼,拿去垫肚子。千万记住,在外人面前只能喊我‘姑姑’!”


    “是……政儿明白,您也小心。”嬴政垂下眼睑,低声道。


    身边那道黑影悄然离去。赵姬又静坐片刻,仰头饮尽碗中微凉的药汤,这才缓缓起身,收拾离开。


    嬴政回到杂役房,轻轻关上房门。下人杂役的八人通铺,众人头脚交错而睡,最靠近门的那一小片草席是他的铺位。


    他正要坐下,却被旁边突然伸出的脚踢到肋间。他吃痛地闷哼一声,转头看了看身边的人,那人打着呼噜,毫无反应。他又环顾四周,确认无人惊醒后,才将赵姬给的麦饼悄悄取出,藏在用旧衣包成的垫枕下边,侧身躺下。


    他静静睁着眼睛,看着从门缝透进的月光,抬手拨动手指,那道光在他指间穿梭。


    一记响亮的呼噜声惊得他立刻缩回手,将他从游离的思绪中拉回。他侧着头,耳边依然交织着磨牙声、粗重的呼吸与梦话呓语。


    嬴政又想起了刚刚分别的母亲,还有清早的见闻——


    挥舞着拳头,猩红的双眼,咬牙切齿,是围观的大多数百姓模样。


    “杀了他!杀了秦人!”“秦人去死!秦人去死!”“打倒秦人!”“秦人死了!秦人死了!死得好!”“秦人下地狱喽——”


    “小子,有没有看到秦人被打的样子?”


    爱看他铸剑的小娃又来了。铁匠笑嘻嘻地问一旁站立不动的嬴政,手里打铁的力道加重。


    “直接被打死了?哈,痛快!秦人就该死!秦人啊秦人,赵国和秦人势不两立!”铁匠啐了一口,“小子你瞧那,那几把铁剑,看起来好好的却被废弃,就因为它们是秦人的剑!”


    在眼睛有什么滚烫的东西涌出之前,嬴政紧紧闭上眼,憋住喉咙间的呜咽声。


    秦人血肉模糊的身体、濒死时扭曲的面孔;锈迹血迹融合的秦剑;赵人仇恨的呐喊、染血般的狰狞双眼……


    最后全数朝向他,化作红色的梦魇,将他吞噬。


    他猛地蜷缩在草席上,眼睫湿润,手紧紧攥着胸前的衣襟。


    天依旧漆黑,公鸡打鸣,杂役们匆忙收拾起身。


    “喂,醒醒!该干活了!早上都得去大扫除!”


    嬴政被人踢了一脚,猛地惊醒。他坐起身,轻轻揉搡被踢到的手臂。


    意识到其他人都已离开,他顿了顿,又迅速将压在枕底的两块麦饼塞进衣服里。


    十几个杂役高矮不一,站姿各异,有几个嘀咕着闲言碎语。过了一会,管事拉着一张长脸进来,众人噤声。


    “今儿,都给我把乐器搬出来晾晒,再把那几间屋子彻底打扫干净!谁要是偷懒——”他冷哼一声,“扣两月工钱!”


    管事点出几个杂役的名字:“你们力气大的,去搬琴!”


    “你们两个小孩,还有你。”管事斜眼瞟了瞟剩下的几人,“打扫房间去!”


    嬴政跪着用湿布擦拭地板。


    “累死了,连饭都没吃饱,就要干这破活儿!”一个杂役见管事走远,一屁股坐在地上,朝嬴政摆手,“小孩,别擦了,来歇会儿!”


    嬴政头也不抬,手上的动作不停。


    杂役撇撇嘴,翻了个白眼把湿布扔中他的后背:“人家都走了,还装什么勤快?”转眼看向另一个小孩,“猴儿,这赵政跟你一间铺的,他可有说过话?木头一样,别是个傻子吧?”


    被叫猴儿的小孩是阿禾。阿禾是盗贼之子,按照律法,额上被刻‘黥’字。平时他用头发遮盖印记,杂役们经常掀开他的头发,指着嘲笑。


    阿禾闻言,只摇摇头。


    杂役道:“我倒忘了,你这小娃也是个呆笨的。”


    嬴政半蹲擦着地板,汗水顺着额头一粒粒滑下,肚子替他发出了小声的抗议。


    早晨起迟了片刻,灶房剩下的稀粥根本填不饱肚子。他下意识地想取出怀里的饼,手指刚碰到又缩了回去。


    阿禾偷偷瞥了嬴政的背影。


    “政哥儿。”


    偷懒的杂役嚷嚷着去茅房,阿禾凑近嬴政,拿出他早晨没吃的糊馍,伸到嬴政面前。


    嬴政戒备地看着他。


    阿禾低着头说:“你今儿起得晚,这块馍给你吃。”


    嬴政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摇头道:“……阿禾,你自己留着罢。”


    阿禾收回手。


    “政哥儿,前几天我发热烧,我知道是你给我倒了水喝。谢谢你,政哥儿。”


    “嗯。”


    巡逻的管事又出现,看不到犯懒的杂役的人影,破口大骂。


    午时,烈日炎炎,刺眼的阳光让嬴政不由眯起眼。


    嬴政和阿禾抱着笤帚、拎着水桶,在回廊间小心穿行。笙乐悠扬,交杂着男女的笑骂声和杂乱的脚步声。


    突然一个女子匆匆跑出,一个男子随即跟上,挡住了他们的去路。看他们的装扮,应是女乐师和外来的少爷。


    男子说了几句话,背对着他的女子转身,二人不顾他人,紧贴着身体搂抱调笑。


    嬴政看着阿禾突然涨红的脸,沉默地示意阿禾一起绕道走。阿禾点点头,两个小童低头快步离开。


    楼上,乐坊主的儿子赵猗,将其尽收眼底,一脸兴味。


    ……


    昨夜睡得极不踏实,劳作一天又疲惫不堪。嬴政头颅突突作痛,小小的身子缩成一团。再也没有心思去留意他们模仿管事的哪个话腔、又偷看了哪个女子。


    睡一觉就好了,他心道。


    黑暗中,藏在胸口的麦饼一点一点滑落,掉在草席。
(←快捷键) <<上一章 投推荐票 回目录 标记书签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