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1章 飞絮蔽日空遮目,群蚁移山见青天(三)
抵玉与余罄出手极有分寸,只点了那几个诸天教弟子的昏睡穴,待她们醒来后只当自己睡了一觉,浑然不觉有何异样。清晨用早饭时,常萍依计行事,将燕定天的谎言低声告知了她们。
她们闻言色变,却难辨常萍此言真伪,于是这件事很快就在教中暗传开来,众人皆默契地瞒着燕定天,私下里商议对策。最后还是阿芒灵机一动,佯装毒发,痛呼不止,恳请燕教主暂缓行程为她解毒。
阿芒在教中地位不低,若任其受苦,恐失人心。燕定天无奈,只得假意为她把脉,推说解毒药材需往城镇采买。距离此处最近的城镇名为临运镇,再往前走才是延界镇,途中燕定天暗自盘算对策,忽想起“天佛令”中所记载的一方秘药,据说服用之后可迅速压制身体的任何伤痛病痛,只是治标不治本,且因药性霸道反而会伤及人体元气。燕定天此刻却也顾不得那么多了,按照方子匆匆配好药让阿芒服下,只求暂且搪塞过去。
然而阿芒本就精通医术,虽不及九如、秦艽和谢缘觉那般高明,却也远胜寻常大夫。她服下燕定天给的药后暗自把脉探查,发觉秦艽所下之毒未解不说,脉象反倒更显紊乱。
她心中震怒,险些当场发作,转念却又想到燕定天确确实实练成了本教神功“五毒化血掌”。此功阴毒无比,谁沾上谁就得死,她终究不敢冒险动手。
常萍便又在此时暗中向诸天教众弟子献上一计。众人思量再三,再想不出别的法子,也唯有按照常萍所言试一试,继续跟随燕定天上路前行。
按行程推算,再有差不多一天半的时间便可抵达延界镇与梁未絮会合。但转眼日落月升,又到了傍晚,燕定天决定先在临运镇好生休整一夜。然则为阿芒“解毒”一事耽搁太久,而凌岁寒与谢缘觉日夜兼程地赶路,终于追了上来。
哪知她们刚入临运镇中,尚未寻得燕定天等人踪迹,在附近放哨的藏海楼弟子却先发现了她们,当即拦在她们二人面前。
凌岁寒看见对方愣了愣,却也没太意外,思索道:“看来我们没找错地方,春燕应该就是这里了?”
“你们不应该先去找颜女侠和尹女侠吗?来找燕定天干什么?”
“燕定天?”
“就是你们说的春燕,这是她现在的名字。”
凌岁寒对她叫什么名字不感兴趣,言简意赅道:“救人。”
谢缘觉点点头,接着道:“诸位既先我们一步追上诸天教,请问可曾见到常萍?”
“你们稍等片刻,别轻举妄动,我让我们总管来与你们说话。”
不多时,抵玉也在茫茫夜色里出现,凌岁寒见着她又立刻问了一遍刚才谢缘觉所提的问题,可还不等抵玉回答,只见凌岁寒忽然皱皱眉头,叹了口气道:“不过,你们未必认得常萍是谁。”
抵玉道:“哦?你为何会这般认为?”
凌岁寒道:“因为她并不是江湖里的成名人物,你们藏海楼号称尽知江湖事,却不一定认得一个普通百姓。”
抵玉道:“可她在梁未絮身边待了那么久,我们查梁未絮时自然也有查过她。只是……她的确是一个普通百姓,我们先前也没料到一个普通百姓能做到我们做不到的事情……”
谢缘觉道:“玉总管此言何意?”
抵玉将先前与常萍的交谈一一道来,最后解释道:“如今诸天教众人已信了常萍的话,待她态度甚善。因此常萍劝说他们先去延界镇,等到……等到燕定天与梁未絮联络时,再当众揭穿其阴谋,便能让群豪眼见为实。”
凌岁寒道:“所以你的意思是,我们暂时不必去救常萍?”
抵玉颔首道:“正是。”
这计划听起来似乎还不错,凌岁寒正在思考之中,谢缘觉却先摇了摇头道:“不妥。”
抵玉道:“哪里不妥?”
谢缘觉道:“待到春燕与梁未絮会合相见,十有八九会先将常萍交给她。而以梁未絮的身手武功,若常萍落入她手中,我们再想救人便困难得多了。稍有不慎,常萍恐有性命之忧。”
凌岁寒听罢也登时意识到了这点危险,赞同道:“不错,救人如救火,宜早不宜迟。”
抵玉却有顾虑:“可是一旦常萍被救出,那……”尽管其实已说了几次,但她还是不太习惯把“燕定天”这个名字说出口,更不愿意提及“舒燕”这个原名,只得道:“那诸天教教主必生警觉;而那些诸天教弟子若又有了别的打算,也不会再有人能帮着随时劝导他们,我们的计划恐怕不会成功。”
谢缘觉毫不犹豫反驳:“什么计划能比无辜者的人命更重要?”
凌岁寒亦正色道:“要揭穿梁未絮的阴谋,一计不成还有二计,人死可就不能复生了。常萍这会儿到底在哪里,要么你告诉我们,要么我们自己去找。”
抵玉暗叹一声,心知她们二人决心已定,莫说自己阻拦不住,便是藏海楼上下所有人,甚至包括宁初晴与宁暮雪刀剑合璧,也都未必拦得住已将阿鼻刀练至化境的凌岁寒,更何况初晴和暮雪现在根本不在这里。
最重要的是,她竟然觉得她们说的话确实是有道理的。
稍稍犹豫了会儿,抵玉终是松口道:“罢了……我知道常萍在哪儿。”
这临运镇仅有一家能容十余人的小客栈而已,是以更多诸天教弟子都借住在附近百姓家中。燕定天不欲节外生枝,在途中惹出什么麻烦,对这些百姓倒也算厚道,借宿都付了银钱。按照抵玉给的地址,凌岁寒与谢缘觉潜至一处民宅,轻启半扇窗,见常萍与几名诸天教弟子同宿一屋,便趁着她们熟睡之际,谢缘觉指间银针倏出,封了诸人穴道,再与凌岁寒翻窗而入,将常萍拍醒。
常萍本就没睡沉,很快睁开眼睛,见着眼前之人顿时大震,几乎怀疑自己看错:“凌女侠,谢大夫,你们……怎么会是你们……”
“嘘——”凌岁寒竖指抵唇,低声道,“你先跟我们走,有什么话我们离开这儿再说。”
常萍迅速反应过来,摇摇头道:“不行,我还有事没办完,得和诸天教一起去延界镇——”
“你要做的事情,抵玉已和我们说过了。”凌岁寒皱着眉头打断她,“这计划太凶险,一旦春燕把你交到梁未絮的手里,我们要再救你就难了。”
“身在乱世,谁不危险?既然你们不怕,那么多人都不怕,我为什么要怕?”常萍斩钉截铁地回绝,“我好不容易才和那些诸天教弟子拉近关系,让她们愿意信任我,我现在不能走的。”
这番话她说得太过坚定,凌岁寒一时语塞,想不出应该如何反驳她。而谢缘觉沉思少顷,正要开口劝说,却见凌岁寒突然抬起左手,一记手刀劈在常萍颈后,对方顿时软倒。
“符离——”谢缘觉一怔。
“我可懒得和她废话耽误时间,”凌岁寒利落地单手将人扶住,“我们先走吧。”
两个人悄无声息地带着昏迷的常萍离开了这间屋子。
一夜过去,翌日天明,燕定天与诸天教众弟子发现常萍失踪,顿时骚动起来。
常萍此人,对梁未絮而言或许重要,在燕定天眼中却根本不值一提,按理来说即便常萍走脱,她也大可置之不理。只是燕定天从不会像梁未絮那般瞧不起常萍这样的普通百姓,下意识里觉得常萍知晓梁未絮诸多隐秘,若任其在外,只怕会对梁未絮不利,那同样就是对她不利。她深深思索一番,忽将目光投向借宿之家的主人。
虽不知常萍是在何时逃脱,但只要她仍在临运镇上,与其耗费人力大肆搜捕,倒不如逼她自投罗网。当初常萍能为那些长安百姓留在梁未絮身边,今日想必也会为这些临运镇百姓主动现身。于是燕定天当即下令,命教众分作数队,往镇中各处高声宣告:若一个时辰后不见常萍,便杀一人;两个时辰后不见常萍,便杀两人。
而燕定天自己则押着一众无辜百姓,坐于这户人家的大门口前静候。
果然不到一个时辰,遂有两道人影掠至她的眼前。可出乎她意料的是,来人并非常萍,而是她十分不愿见到的凌岁寒与谢缘觉。
“你、你们……”燕定天大惊失色,“为什么会是你们两个……”
“怎么,失算了?”凌岁寒冷笑道,“你想看到常萍,却不想看到我们,是怕我们吗?”
“谁害怕你们了!”燕定天声音陡然拔高,“我只是想提醒你——凌岁寒!你还记不记得你的承诺?!”
“凌知白今日不在这里,我又不必学她那般古板,事事言出必践。其实你知道么,昨夜救下常萍后,我本可以继续寻到你的下榻之处,轻易将你制住,但若真如此行事,未免太过卑劣。我虽不屑做君子,却也不愿沦为小人,故而犹豫了一夜,是否该放你一马。万万没想到你竟拿这些无辜百姓的性命相挟,那我就只好如你所愿出现了。”凌岁寒语气越说越冷,右袖随风轻扬,左手已按上腰间长刀,“你这就叫自作孽不可活,你懂吗?”
燕定天心中七上八下,察觉到她的目光除了看向自己之外,还时不时扫向自己身旁的百姓,当即五指一扣,猛地扼住一名老妪的咽喉,森然道:“我本不愿与你们为敌,但你们若执意相逼,我不介意先送这些人下地狱!”
凌岁寒见她掌心隐隐泛起的紫黑之气,不免有些担忧,但侧目看了谢缘觉一眼,又瞬间镇定了几分,仍冷声道:“别人怕诸天教的毒,我的朋友可不怕。”
她说的是“诸天教的毒”,而非“燕定天的毒”,这可更将燕定天激怒:“那我就直接杀了这些人!谢缘觉的医术再好,也不可能令人起死回生吧。”
谢缘觉心头一凛,当即放缓语气,更温和地道:“可你不是说你的武功今非昔比,已是当今武林一流高手了吗?那么即使单打独斗,你也不一定会输给我们,又何必非要用人质威胁我们呢?”
燕定天道:“所以我说,我会先让这些人下地狱,这不就不会有什么能威胁你们了?然后我们堂堂正正比一场不迟。”
这话明明还是一种威胁。尽管燕定天不会承认、更拒绝承认她对凌岁寒和谢缘觉的恐惧,但她的内心深处十分清楚哪怕自己已练过了“五毒化血掌”这等神功,十有八九仍不会是凌岁寒的对手。
谁让凌岁寒练的是那传说中比任何武功都更为强大的阿鼻刀法呢?
凭什么凌岁寒能有如此奇遇,拥有那传说中天下第一的武学秘籍?
凭什么这世上人人的运气都比自己好?
凌岁寒与谢缘觉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暗自思索有没有什么法子能引开燕定天的注意力,好趁机救下那些百姓。可思来想去都不能保证万无一失,便终究不敢拿百姓性命冒险,谢缘觉只得无奈道:“若我们不愿与你动手,放你离开呢?”
燕定天道:“那我也就放了这些人。”
凌岁寒干脆道:“好,那你现在放人,你要走就走,我们不会再追你。”
“凌岁寒,你刚才已经出尔反尔,违背你当初承诺了。”燕定天觉得好笑,“你难道以为我还能像傻子一样相信你的话吗?”
“那你想要怎样?”
“我带这些百姓一起走,你们不许追上来。到时候了,我自然会放他们的。”
那可不行,谁知道等燕定天走远以后,她会对这些百姓如何处置?凌谢二人正要与她重新商量,忽听一旁不远处墙角传来一声沉重的叹息:
“你拿这些百姓,只能威胁得了凌岁寒与谢缘觉,却威胁不了藏海楼。”
话音未落,一名头戴累丝燕形金钗的年轻女人也随着这句话自墙角缓步而出。
“不如用我来换他们,我跟你走,如何?”
燕定天盯着眼前的女人,莫名觉得熟悉,一时竟怔住了:“你是藏海楼的人?”随即又冷笑道:“我倒不知藏海楼的人何时也这般有侠义心肠,愿意舍己为人了?”
凌岁寒和谢缘觉既没料到抵玉会突然出现,更没料到春燕会居然会不认得抵玉,然而转念一想,她们姊妹俩自幼因诸天教而分离,不认识才在情理之中。
第262章 飞絮蔽日空遮目,群蚁移山见青天(四)
“你说得对,藏海楼弟子从不会做舍己为人的事……”抵玉的目光落在燕定天脸上,似在看她,又似透过她在追忆着什么,“所以,我只是想同你做笔交易。”
这话倒是引起了燕定天的兴趣:“什么交易?”
“藏海楼掌握着江湖诸多秘辛,唯独对你……你这个突然崛起的高手,诸天教的新任教主,我们知之甚少。”抵玉缓缓道,“我愿意跟你走你,也是想要顺便问你一些问题。”
燕定天显然不太相信:“就为这个原因,你甘愿做我的人质?”
抵玉颔首道:“了解每个江湖人的底细,本就是藏海楼应该做的。”
燕定天仍心存疑虑,将信将疑。
抵玉见状便继续道:“你想带那些百姓离开,凌岁寒和谢缘觉绝不会答应。但我有些功夫在身,你带我走,她们勉强放心,不会阻拦。”
凌岁寒和谢缘觉欲言又止,确实不方便插手她们姊妹之间的事。
燕定天思来想去,心知是不能一直在此处与凌岁寒、谢缘觉等人僵持下去,终是点点头:“那你过来。”
抵玉正欲前行,忽见一道身影凌空跃来,落地后才知乃是一名沧桑老者,一把拽住抵玉,咬着牙压低声音道:“你想做什么?当初是谁信誓旦旦向我保证不会放过她的?”
抵玉眼神闪烁了一下,旋即恢复如常,凑近余罄耳边轻声道:“今日变故之后,燕定天恐怕不会立即去找梁未絮会合。为今之计,唯有让诸天教其余弟子前往延界镇了。”
“此话怎讲?”余罄皱眉。
“婆婆如果愿意信我,此事交由我来周旋。”抵玉说着轻轻挣开余罄的手。老者略一迟疑,终是松开钳制,没再阻拦。
旋即只见抵玉径直向燕定天走去,而燕定天一只手仍扼着那名老妪的咽喉,见抵玉近前,当即反手将抵玉擒住,这才放开那名老妪。
此地不能再久留,把抵玉彻底控制在手以后,燕定天也无心再管常萍的下落,只求速速离去,朝着四周手下们使了个眼色。
哪知此时此刻诸天教众弟子却陷入两难。自从发现燕定天解不了自己体内之毒,众人都已心生异志,不愿再奉其为主,奈何他们现在武功远远不如燕定天,平时只得隐忍屈从。而今日燕定天自顾不暇,正是他们的脱身良机,偏偏这几年来他们追随秦艽在中原也干了不少伤天害理的恶事,即便摆脱了燕定天,包括凌岁寒与谢缘觉在内的中原武林正道高手也一样不会放过他们。
因此究竟要不要跟着燕定天走,他们面面相觑,甚是纠结。
抵玉的脖颈被燕定天紧紧扣住,目光却直直望向谢缘觉,突然在这时开口道:“谢大夫,你可还记得你曾答应过我们楼主,只要藏海楼有需要,会尽心尽力为我们医治两次病人吗?”
谢缘觉一怔,不明白她为何忽在此时提及此事,狐疑问道:“莫非贵楼最近有人染疾么?”
“后来我们楼主请尹娘子为我易容,算替你还了一次债。”抵玉喉间受制,声音依然平稳,“还剩下的一次,我想请谢大夫为诸天教中毒的弟子解毒。”
燕定天虽已将抵玉制住,却好奇她想要与谢缘觉说些什么,是以并未阻止她说下去,万万没料到她开口竟是为诸天教弟子求医,一时错愕不已:“你到底是不是藏海楼的人?你脑子有毛病不成?”
在场诸天教弟子闻言也惊奇万分。
抵玉平静道:“自然是有条件的。藏海楼虽掌握武林诸多隐秘,但也仅限于中原武林。先前你们诸天教打探了我们中原那么多情报消息,倒也提醒了我们,要是我们对你们南逻的武林一无所知,那未免太不公平。所以,我们为你们解毒,你们将你们所了解的关于南逻武林的一切告诉给我们,这买卖你们觉得划算吗?”
这当然不是抵玉的真正目的。可如果当着燕定天的面说出自己的真实意图,燕定天离开此处以后十有八九会立即前往延界镇向梁未絮告密;然而若说纯粹是出于对这些诸天教弟子的同情怜悯,又显得太过虚假,不会有任何人相信。倒不如提出这个看似合理的条件,先让诸天教众人自愿留下再说。
“别听她胡言乱语!”燕定天见教众眼中亮起光芒,似被抵玉说动的模样,登时厉声喝道,“藏海楼和本教之间早有仇怨,难道你们不知道吗?她是藏海楼的人,她说的话你们也能信?何况我已答应过你们,待到了安全之处,我自会为你们解毒!”
“那你与本教就没有仇怨了吗?我们又凭什么相信你?”阿芒终于按捺不住,决定与她摊牌,“至少谢缘觉医术精湛,人所共知。而你虽得到了‘天佛令’,可当真通晓医理,能解得了秦艽之毒?”
燕定天愣了愣,对上阿芒凌厉的目光,忽想起途中阿芒毒发难忍、恳求自己为她解毒的情形,心忖看来从那时起自己可能就已经引起了她的怀疑。眼下局势再难挽回,燕定天五指不自觉地收紧,掐得抵玉呼吸一滞,又冷冷扫了凌岁寒和谢缘觉一眼,终是强压下心头恨意,挟着抵玉纵身离去。
留下一大群诸天教弟子在原地,互相交换了几个不安的眼神,最后不约而同将试探的目光投向谢缘觉:“刚才藏海楼的人说……”
“我与藏海楼是有这个约定。”谢缘觉明白了抵玉的意思,正色道,“诸位放心,我会尽力治好你们的。”
尽管她与凌岁寒都挂念着抵玉的安危,不过想着春燕知晓抵玉的身份以后,应该至少不会真的对抵玉痛下毒手,便也只能暂且放下担忧,专心致志为这群诸天教弟子诊脉解毒。
秦艽所下之毒各有不同,谢缘觉不得不逐一施治,对症开方。所幸她旧疾已愈,虽一连操劳了大半天的时间,身子倒也还支撑得住,只是遇到几味刁钻的奇毒,一时竟也拿捏不准解法,总要反复思索。
“怎么,有些毒你解不吗?”余罄一直在旁等着她,眼见窗外夕阳西落,没忍住悄声询问。
“不是解不了。”谢缘觉对于自己的医术向来颇有自信,“只是需要多费些工夫。”
“我们可没有那么多工夫来等。”余罄冷声道,“你也别那么老实和他们说真话。反正你既已解了一半人的毒,足以取信于他们,就直截了当告诉他们,剩下的人若想要活命,便乖乖随我们去一趟延界镇找梁未絮。”
暮色渐沉,新月如钩。谢缘觉略一思量,也想要早日知晓颜如舜和尹若游那边的情况,遂点头应下。
与这些诸天教弟子的交涉,还是交给了常萍去谈。谈妥之后,次日拂晓,一行人启程前往延界镇。
终于到达延界镇外,凌岁寒先独自一人悄悄潜入了镇中。她轻功虽比不上颜如舜,在江湖里却也属上乘,避开驻守官兵并非难事,很快就与颜如舜、尹若游会合,双方交换了各自经历,又商定了后续计划。
于是当天夜半时分,阿芒按照谢缘觉的嘱咐,亦进入延界镇中,求见归安郡主梁未絮。
彼时梁未絮已然就寝,听亲信禀报诸天教弟子求见,立即起身更衣,命人将其带入。先前与秦艽合作时,梁未絮曾经见过阿芒几面,记得她确实是诸天教的人,上下打量她许久,试探问道:“你来找我,是你们秦教主的吩咐吗?”
“秦艽已死,不再是我教教主。”阿芒摇头道,“本教新任教主名唤燕定天,是她命属下前来,请郡主出城与她相见,她有十万火急的事需要立即向郡主汇报。”
诸天教的变动在梁未絮的谋划之中,因此梁未絮并不怀疑,只问道:“既有急事,那她为何不亲自来找我?”
“实不相瞒,教主初掌大权,教中尚有人心不稳。”对于梁未絮可能会提的问题,藏海楼早有预料,已提前教阿芒应该如何应答,“她担心她一旦离开,教中弟子恐生变故;若是率众入镇,又怕惊动镇上江湖人士,这才派遣属下前来。”
这解释倒也合理,梁未絮近来计划进展顺利,虽有些纰漏却无碍大局,她心中正自得意,且仗着自己身手不凡也不怕单独行动,便随着阿芒出了镇子。
不多时,她们二人行至镇外一处树林。梁未絮武功高强,五感敏锐,在路上已察觉到前方林中藏着不少人的气息,阿芒又在这时开口说道:“我们教主就在前面。”她就只当是诸天教众弟子在此聚集。
直到阿芒谈起双方合作之事,口口声声将“诸天教”三个字说得格外清楚,梁未絮这才觉出异样,却为时已晚——冰凉月光之下,前方人影越发清晰,除诸天教众以外,还有一张张熟悉的面孔,正是随她同来延界镇的江湖各大门派掌门。
显然,他们比梁未絮更早出了延界镇,来到此处。又因镇上群豪其实并未全体出动,只是来了各派的掌门人,因此才没有惊动镇上各处驻守的梁家军官兵。
夜风飒飒,林中却是一片死寂,当一片叶子打着旋儿落在梁未絮脚边,才有人冷声问道:“这么晚了,归安郡主独自出镇,所为何事啊?”
梁未絮目光掠过人群中的昙华四奇,缓缓道:“这话该我问才是。诸位义士深夜齐聚于此,不知是有什么要事竟要瞒着我?”
“哼!今天白日颜女侠与尹女侠已告诉了我们,那所谓的天子使者候锡给我们下的毒,其实来源于近年来江湖上恶名昭著的诸天教。我们还奇怪,朝廷怎么会和诸天教勾结,现在看来和诸天教勾结的另有其人啊。”群豪不愿再与她周旋,直截了当质问道,“梁未絮!此事你作何解释?”
早在梁未絮看到群豪的瞬间,阿芒已趁机溜回对面人群。梁未絮又冷冷觑了阿芒一眼,明白今夜自己已是彻底暴露,任何狡辩都无济于事,但她从容自若,仍丝毫不显慌张,反而笑了一笑道:“我也是听说诸天教的消息,特来查探罢了。”
此言自是无人肯信,所以她赶在群豪发作之前,又迅速接道:“如今看来,下毒之事可能确与朝廷无关。但诸位义士当知,朝廷对我们江湖中人素来猜忌,这点是绝对不假的。倘若延界镇之事传出去,朝廷岂会详查来龙去脉?必然认定了诸位意图造反。我若是你们,那就继续留在延界镇,毕竟只有在这里,我们方能与朝廷抗衡。”
眼见群豪神色犹疑,她趁势加重声调,语气愈发恳切:“当今天子昏庸,朝纲败坏。即便平定了河北,天下就能恢复清明太平吗?既然这绝不可能,那么以在下之见,我们还不如索性推翻了这腐朽朝廷——”
“说得好听!”凌岁寒性子最直,第一个打断她反驳道,“像你这般心狠手辣、视人命如草芥之辈,就算你得了天下,天下就能恢复清明太平吗?还不是一样绝不可能。”
“至少能保诸位平安,免遭朝廷剿灭。”梁未絮不假思索地回答,嘴角仍噙着淡淡笑意,“当然,如果诸位相信朝廷会明察秋毫,不将你们在延界镇所做之事视为谋反;又或者你们甘愿从此隐姓埋名,过着东躲西藏的日子,眼睁睁看着自家门派日渐式微——”她眸光一冷,“大可将我拿下出气,然后离开此地。”
“你当我们不敢?!”
这般赤裸裸的威胁,配上她有恃无恐的神态,顿时激得群豪怒不可遏,霎时间兵刃出鞘之声不绝于耳。
“且慢!”一道身影倏忽闪过,只见颜如舜足尖一点,已蓦地拦在梁未絮与群豪之间,“梁郡主所言不无道理,我们会考虑的。”
她声音清亮,同时向群豪使了好几个眼色,示意众人暂且冷静。
谁让梁未絮的威胁确确实实戳中了众人的软肋。
她们不能不考虑这么多江湖同道的安危。
而群豪也不能不考虑自家门派的存亡基业。
第263章 飞絮蔽日空遮目,群蚁移山见青天(五)
按照梁未絮最初的设想,如果一切顺利,那么这群江湖人会先跟着自己平定了河北,她再挑起他们和朝廷的仇恨,那时他们除了追随自己以外再无别的去路。而江湖中人又最重义气,这些所谓的豪侠义士谁没有三五个过命交情?眼见他们与朝廷兵戎相见,那些故交岂会坐视不理?待江湖乱象四起,她再趁机收拢更多势力,同时招兵买马,何愁不能东山再起,问鼎天下?
可惜武林大会上藏海楼的出现,令梁未絮不得不决定提前动手,早早在延界镇就给群豪下了毒。不过这也无妨,无非是将计划顺序稍作调整,她仍有把握说服群豪共抗朝廷。如今事情发展却越来越不妙,她的谋划已被拆穿,好在朝廷与江湖之间的矛盾本就是存在的,那就还是没关系,她依然可以继*续利用这一点,先胁迫众人留下,日后徐徐图之,赔罪也好,说理也罢,待她剖陈利害,分析时局,终会让这些人为己所用。
梁未絮胸有成竹,遂气定神闲道:“诸位不妨细思在下方才所言。对了,既然如今已查明候锡所下之毒乃诸天教的手笔,那也不必再审问候锡了。这人我就交给诸位处置,要杀要剐,随你们的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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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怒气冲冲欲要发作的群豪一听此言,不由全都愣住。先前梁未絮借口要审问候锡,派了大批官兵把他看管起来,实则是一种保护。现如今她的阴谋暴露,怎么反倒突然要把候锡交出
群豪心里虽然疑惑,但也确实很想从候锡的口中挖出真相,便依颜如舜等人之言暂压怒火,一同返回延界镇。
天色将明未明,回到镇中,梁未絮遂命手下押来候锡,将其径直交予群豪,她自己则转身离去,再不理会。候锡尚未明白其中变故,见状吓得面如土色,他万万没料到梁未絮竟能如此狠绝,行这兔死狗烹之举,因此根本不等群豪如何拷打于他,他已主动将实情和盘托出。
原来这候锡确是当今天子谢慎的宠臣不假,正因如此,谢慎才常常将诸多要事交给他办,其中便包括赐死兴平王谢铭一事——正是候锡奉旨将毒酒送至谢铭手中。
本来候锡并不把这当成什么大不了的事,谢铭虽贵为亲王,可权势再大也大不过皇帝,天子要杀亲子,他不过奉旨行事,谁敢置喙?谁知他完成任务返回长安后不久,梁未絮竟暗中寻上门来,先以厚礼结交,待彼此熟络,再向他出示了诸多证据。
皆是太子谢钧与兴平王谢铭兄弟情深的铁证。
譬如谢铭死后,谢钧作为兄长如何不顾礼制地为弟弟服丧,如何时常对心腹垂泪追忆谢铭,又如何想方设法地在暗中奔走为谢铭洗冤平反。候锡震惊不已,显然没料到在这骨肉相残已成家常便饭的谢氏皇族中,竟还存着这般真挚的手足之情。
那么待到今后谢钧登基,害死谢铭之人岂能善终?偏偏近来谢慎龙体日渐衰弱,眼看着距离驾崩那一天已经不远。候锡越想越是惶恐,终究抵不住梁未絮连日来的威逼利诱,只得投效其麾下。
至于跟着他一起投靠梁未絮的,正是当初随他同去赐死谢铭的原班人马。
解释完缘由,候锡此刻痛哭流涕,对着群豪磕头求饶:“我也是一时糊涂,才迫不得已答应了梁未絮。早知她是这般背信弃义、禽兽不如之辈,我又怎会与虎谋皮?求诸位大侠看在我身不由己的份儿上,饶我一条性命吧!”
群豪听罢大为诧异:“照你的说法,兴平王既不是你在天子面前构陷的,也不是你主动请命要去杀的,你就这么担心太子继位后会对你秋后算账?担心到甘愿冒着风险投靠反贼作乱?”
更关键的在于,在这权势熏心的皇室之中,当真还能有如此深重的兄弟情谊?群豪不免将信将疑。
谢缘觉轻叹了一口气道:“他所言应当不假。太子与兴平王的手足之情,确是罕见的深厚,这点我可以作证。”所以她完全相信待谢钧继位后,必会清算所有与谢铭之死有关的人——哪怕只是像候锡这般仅因皇命难违,不得已送去毒酒的从犯,也难逃一死。
这让谢缘觉又莫名想起了秦艽。
她深知自己的大哥与二师姨都算不得什么良善之辈,但他们对在意之人的好,却是毋庸置疑的。
而群豪知晓了候锡所言非虚,便不再过多讨论此事。谢钧兄弟情深与他们何干?毕竟他们又不是谢钧的弟弟,只是大崇朝的百姓。
谢钧身为储君,未尽其责,居然与天子一同纵容异族劫掠本国妇孺,待日后登基为帝,也绝非明君。对一人好却对万民恶,何足称道?
正如恶人对亲友再好,于旁人又有何益?他们终究不是恶人的亲友,只是被视如草芥的“别人”。
但凡正常人,都没心情在意那些高高在上的权贵与为非作歹的恶徒的所谓感情。因此群豪了解真相以后,懒得听候锡的求饶,拔出刀剑就欲取他性命。
“诸位且慢!”生死关头,候锡突然急中生智,“梁未絮她想挑起你们和朝廷的争斗,如果我能为你们向圣人作证,证明是梁未絮谋反作乱,而你们得知她的阴谋以后为朝廷除去了她,那你们能不能放过我?”
悬在他头顶的刀刃骤然停住,众人相视片刻,觉得此计似乎可行。
颜如舜略作沉吟,当即向他质问:“你既不是奉旨前来犒赏我们的,擅自离开长安,天子难道不管的么?”
候锡连忙答道:“不,我确是奉圣命出京的。只不过圣人派遣使者前往河北附近一带,原本是想犒赏其他崇军将士,梁未絮得知后,吩咐我主动请命,向圣人接了这旨意,然后途中改道来到延界镇。”
是以候锡所携之酒也是真的御赐宫廷美酒,只是被梁未絮暗中掺了从燕定天处得来的奇毒。
颜如舜追问道:“那你要怎么向天子解释,你为何不去犒军,反倒跑来了这延界镇?”
“呃,这个……”候锡想了一想,支支吾吾道,“就说我是路上被梁未絮劫来的,多亏了诸位义士相救。”
尹若游敏锐地捕捉到他眼中闪过的犹疑,显然心里还在盘算着什么并未全部说出,她唇角一勾道:“以梁未絮的心智,岂会料不到她把你交给我们之后,肯定会让你倒戈相向吗?她还做了什么安排,你最好从实招来,不然若是等我们从别处查出——”
“我说!我全说!”尽管尹若游容貌可称绝世,但她现如今面对厌恶之人完全不再掩饰自己的锋芒,那眉目间流露出的杀气足以让候锡胆战心惊,不敢欣赏,只有恐惧,“我进延界镇之前,梁未絮已让我几个手下返回长安求救。”
凌岁寒奇道:“求救?求什么救?”
“就说……就说有一伙江湖人意图谋反,恰好被我们撞破……我那几个手下好不容易突围,返回长安向圣人报信求救”候锡说完急忙补充,“但我到时可以向圣人解释真相,这都是梁未絮逼他们这么说的。真正想要起兵造反的是梁未絮,是她想要陷害诸位义士!圣人更宠信我,会相信我的话。”
“没有用的。”尹若游听罢沉思少顷,很快便明白了其中关窍,摇摇头道,“天子本就忌惮江湖势力。如果有两方各执一词,一方说我们谋反,一方说我们没有谋反,他必定更愿意相信前者。纵使念在我们除掉梁未絮的功劳上暂且隐忍,日后待我们分散四方,也必会逐个暗中清算。梁未絮说得不错,除非我们从此以后在江湖里藏起来,不然肯定会被朝廷针对。”
颜如舜笑道:“我说为何梁未絮要把候锡交给我们呢,原来就是想让我们从候锡的嘴里问出这一点,让我们更加明白,接下来无论我们怎样选择,朝廷都是不会放过我们的。”
偏偏这群江湖人可以不在乎自己的生命,却无法不在乎各自门派的基业,是绝对不可能选择躲藏的。
群豪深深思索起来,旋即不约而同把隐含求助的目光投向昙华四奇。毕竟这桩阴谋的揭露,她们四人在其中是出了不少力的,此刻群豪对她们既感激又倚重。
“凌女侠、谢大夫。”宁初晴却还是更惦念自己人,趁着群豪短暂沉默的间隙,迅速插口问道,“听说你们是与我们藏海楼的人一起的,怎么今晚我一直没见到我们楼里的姐妹兄弟?”
“她们在镇外别处待着。”凌岁寒道,“防的就是梁未絮另有算计,总要留些人手在外接应。”
宁暮雪道:“那我们就去找余婆婆她们商量,说不定她们能有对策。”
外间的天已大亮,为防止惊动梁未絮和镇上驻守官兵,最终只由颜如舜、凌岁寒与宁氏姊妹以及两位同样轻功武功皆颇为不俗的掌门人悄然出镇,与藏海楼众人会合,详述现下困境。
可惜藏海楼众人也苦思无果,过得一阵,东华帮段帮主倏然开口道:“说来我很是奇怪一件事,自从魏梁逆党作乱以来,当今天子似乎无论对谁都是戒心深重,李定烽和穆子矩两位将军也好,铁鹰卫的俞开霁也罢,他们军中都有阉人监军,为何独独梁家军没有这等安排?”
倘若梁未絮身边有个天子心腹监视,她还能搞出这些阴谋诡计吗?
余罄冷哼一声道:“因为当今天子一直都明白得很,梁未絮从来就不算是他真正的臣子,梁家军的兵马也从来不真正属于朝廷。当年梁未絮率部归降时,麾下仍有不少忠于她的将士,她真要负隅顽抗到底,虽难逃败局,却也会让朝廷损兵折将。而天下烽烟四起,北方诸地叛军始终未平,对于谢慎来说敌人能少一个是少一个,接受梁未絮的归降其实是一种妥协。梁家军不同于其他朝廷军队,谢慎不是不想派监军,而是根本派不进去。”
常萍与藏海楼众人一样也未在昨晚进入延界镇,免得和梁未絮碰面引起什么风波,此时闻言喃喃道:“这就叫做‘窃钩者诛,窃国者侯’么……她是明目张胆的造反,所以反而让朝廷不敢动她,那为什么我们不可以呢?”
“你说什么?”在场众人本未在意常萍的喃喃自语,直到不经意间听清她的最后一句,都不由得大吃一惊,勃然变色,纷纷不可置信地望向于她。
常萍看见众人齐刷刷的惊诧目光,反倒展颜笑了:“朝廷害怕梁未絮的势力,可我们现在的人也不少啊,只要我们聚集起来,齐心协力,又占据延界镇为筹码,为什么不可以借此和朝廷谈判呢?”
她的嗓音依然柔和悦耳,落在众人耳里,犹如石破天惊。
这显然是真正的造反。
谁都没想到,提出这等胆大包天主意的,不是藏海楼,不是昙华四奇,不是江湖武林里的任何一名豪杰侠士。
只是常萍。
一个普普通通的不会丝毫武功的升斗小民。
凌岁寒皱眉道:“可如此一来,那延界镇的老百姓……”
“如果我们任由梁未絮占据延界镇,镇上百姓就能过安稳日子吗?你们大概还不知道,当初押送我的那几个梁家军官兵在窦县横行霸道,窦县百姓忍无可忍将他们诛杀,本是想一鼓作气杀到县衙,揭竿起义的。是我担心群龙无首难以成功,才劝他们随我前往沃州寻求定山派的帮助。”常萍仍保持着微笑,一种毫无畏惧的坚定微笑,“既然窦县的百姓不怕,我相信延界镇的百姓也不会怕。人到绝境,那便什么都不会怕了。”
在场众人互相一望,颜如舜颔首道:“我待会儿就回去延界镇的百姓商议。”
第264章 飞絮蔽日空遮目,群蚁移山见青天(六)
当天,群豪主动向梁未絮表示他们还需再多考虑几日,但接下来这段时间会继续留在延界镇,留在她身边听候差遣。
梁未絮明白他们并非真心归顺,选择留下不过是迫于无奈的权宜之计。她却并不在意,只要这些人肯留在自己身边便好,那她就总有别的方法慢慢将他们重新收复。
此后数日,梁未絮埋首于地图沙盘之间,梳理河北各路情报,谋划下一步用兵方略。这天正凝神思索间,颜如舜等人又来求见,与她道:“梁郡主待会儿有空吗?我们有事想和你谈谈,麻烦你跟我们走一趟好吗?”
梁未絮抬头道:“什么事,不能直接在这里谈吗”
“不止我们这几个人,镇上不少乡亲也想与郡主一叙。”颜如舜看似温和地笑道,“这屋子狭小,不如换个宽敞去处?”
梁未絮虽觉其意不善,但自恃谋划周全,量这些江湖人也不敢造次,便颔首应允。过得一会儿,她随颜如舜行至城镇门口附近大街,果然见对面黑压压聚满了百姓。
而除了这些百姓之外,她隐约感觉到附近还埋伏了更多人的气息,且绝对全都是练家子的习武之人,显然镇上群豪应该也大都聚在了这里。
梁未絮想了一想,先仰首望了一眼城楼上驻守的亲兵,这才从容笑道:“诸位这般阵仗,可是遇到了什么难处?但说无妨,我自会为你们做主。”
“今日我们找你是为了两件事,不需要你做什么主,但确实都与你有关,须得当面与你说清楚。”尹若游面上笑意盈盈,语气却似春水结了冰,“其一,前些日子你麾下官兵擅闯民宅、欺压百姓之事,想必梁郡主还未忘记吧?”
梁未絮淡然道:“此事不是早已了结?”
“了结?”一道比尹若游更冷冽十倍的声音自长街转角处传来,凌岁寒左手执长刀,刀刃横压数名官兵脖颈,竟独自将人押至当场,“你所谓的了结,便是命令手下以屠家灭门相胁,逼百姓和解?他们都是因为害怕才答应了你的要求,那能作数吗!”
梁未絮见又是她们这几人与自己作对,胸中怒气翻涌,强自按捺道:“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你这般胡言乱语指控于我,可有证据吗?”
凌岁寒不答,只将目光转向人群中一名中年男子。
尽管颜如舜早已劝说过詹志用不必担忧,然而当他再次直面梁未絮和这些梁家军官兵时,他仍免不了战战兢兢,又开始犹豫是否要将实话说出。直到当他看见凌岁寒的长刀真真切切架在那几个恶徒的脖颈上时,他一股热血直冲脑门,猛地踏前一步:“证据就是我!当日就是她——”他一手指向梁未絮,声音愈发洪亮:“就是她派那些官兵闯进我家,威胁说若不按他们说的做,就要灭我满门!还说诸位侠士能护我们一时,却护不了一世,我们这才被迫说了违心话。”
詹志用这一嗓子,如同点燃了引线。四周百姓纷纷应和,将当日受胁迫的真相一一道来。
“刁民反复无常,今日一套明日一套,这才过了几天说辞就变了。”梁未絮显然仍没把这些百姓放在眼里,反正她的阴谋早已败露,可群豪还不是拿她毫无办法,她随口反驳道,“他们现在的话就值得相信吗?”
“真假姑且不论,但詹志用确是此事受害者。既然苦主改了口,不愿再宽恕伤害他及他家人的恶徒,那我们自当尊重他的想法。”凌岁寒话音刚落,没再给梁未絮接话的机会,刀锋一扫,寒芒乍现,那几个官兵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头颅已全部滚落在地。
梁未絮大吃一惊,显然没料到凌岁寒出手竟如此果决,脸上终于露出怒色:“凌岁寒!你当真以为我不敢动你?别以为你练的是天下第一的阿鼻刀法,那就真的能天下无敌,你武功再高敌得过千军万马吗!”
她急着说出这番话,亦是对在场将士们的一种安抚,表明她绝不会轻易放过凌岁寒的态度。况且她也确实不会惧怕凌岁寒,毕竟在这个世间武力永远比不上权势,她人多势众,如何胜不过凌岁寒?
“这正是我们要与你谈的第二件事。”颜如舜再度开口,语气越发凝重,“这几年来你纵容部下烧杀掳掠,荼毒百姓,如今还想再燃战火,让苍生重陷水深火热之中,你也一样有罪!”
话音才落,一柄青锋与一柄钢刀破空而至,速度招式都是如出一辙,同时袭向梁未絮。竟是宁初晴与宁暮雪自左右两侧飞身而出,刀光剑影如雪映晴空,快得令人目眩。然而梁未絮武艺亦属顶尖,反应极快,腰间长刀铮然出鞘,带起隐隐风雷之声。
电光火石间,双方已交手数招,难分高下。按理说四周梁家军见主上遇袭,本该立即上前救援。可就在宁氏姐妹出手的刹那儿,埋伏在各处的江湖豪杰齐齐现身,先发制人解决了外围官兵,随即将夺来的兵刃抛给了一旁的百姓。
手持兵刃的百姓们纷纷加入战局,与群豪并肩对抗梁家军。江湖豪杰们冲杀在前,百姓们则在侧翼策应。论武功修为,自然是这些江湖人最为高强,但人数终究不及梁家军众多;延界镇百姓的加入则弥补了人数劣势,只是这些百姓未经操练,气力不济,群豪便时时留意周遭,见谁遇险便立即援手相助。
于是这群江湖人与平民百姓同心协力,彼此照应,居然将梁家军打得连连败退。
梁未絮本通晓兵法,有些行军布阵的才能,若能从容调度兵马,战局或许另有转机。偏偏她现在被宁初晴、宁暮雪缠住不放,这对姊妹一刀一剑配合得是天衣无缝,与她斗得旗鼓相当,她一时收拾不下,哪有余暇指挥战斗?
所幸凌岁寒等人顾及百姓安危,只在战阵中引领护卫,并未加入对梁未絮的围攻。梁未絮独战宁氏姊妹,刀来剑往间忽然扬声喝道:“纵使你们今日胜了我,出了这口恶气又能如何?朝廷是绝对不会放过你们的,你们武功高强自可脱身,但各自师门尚待重振,难道忍心看它就此没落,在你们手中断绝传承?”
这番话若在往日,或许还能动摇群豪之心,如今却已掀不起半分波澜。且就在梁未絮话音才落之际,另一个声音自旁边高楼传来:“所以你的意思是,我们的出路就只有造反这一条?好啊,既然是你逼我们反,那我们就反它一回!只是如果人多便能成事,那我们为何非要追随于你?难道我们就不可以自立门户,以延界镇为根基,再与朝廷谈条件吗?”
梁未絮脸色骤变,猛然抬头望向声音来源之处,眼中浮现出从未有过的惊愕。
不知是因为这话的深意令她震骇,还是因为说话之人更让她难以置信。
常萍不通内功,无法如梁未絮那般以真气传音,谢缘觉便提前教了她些发声的法子,让她能尽量将声音传远。她遂立于高楼之上,按照谢缘觉所授之法,竭力将话语送入战场上每一个人的耳中。
紧接着所说的都是梁未絮做过的各种过河拆桥、兔死狗烹的勾当。
此前梁未絮在长安养伤期间,因伤痛难忍,只能让常萍日夜陪伴照料,两人形影不离,梁未絮所做的所有事自然都瞒不过常萍。而梁未絮自认为她先前被常萍暗算全因她没有防备,如今她对常萍既有了戒备心,怎么可能还着一个普通平民的道儿?便根本无所谓那些内情让常萍知晓。
倘若只是别的恶行,梁家军将士根本不会当一回事。可常萍专拣梁未絮背信弃义的行为来说,末了更是高声质问:“像梁未絮这般两面三刀、无情无义之人,你们凭什么相信她会兑现给你们荣华富贵的承诺?又凭什么相信她得到天下之后,不会对你们这些‘功臣’下手?”
而常萍说话期间,谢缘觉始终站在她身边保护,确保她能将话说完。
这段时间梁家军身处逆境,本就心绪烦乱,常萍这一席话更是让军心愈发动摇,士气涣散。反观群豪与百姓,却是越战越勇,气势如虹。
梁未絮心中亦是一阵慌乱,不由自主抬头望了常萍好几眼。高手对决,最忌分神,本来梁未絮和宁氏姊妹的武功就在伯仲之间,这几眼疏忽的工夫,宁初晴与宁暮雪刀剑交错挥出一道寒光,已在梁未絮臂上划开一道血口!
换作别人受此一击,必败无疑。然而梁未絮不愧是武林里的顶尖高手,瞬息间便稳住心神,身形一转,反手连劈两刀,如惊雷乍现,硬生生挡下宁氏姊妹的第二轮攻势。
尽管暂脱险境,但她臂上血流如注,甚是疼痛,再战下去胜算渺茫。更糟的是,四周已有不少梁家军官兵在常萍的不停劝说下纷纷弃械投降。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梁未絮见局势已对自己极为不利,当机立断,足尖一点,身形凌空掠起,直向延界镇外飞退,不再与宁氏姊妹纠缠。
红日当空,光芒洒落。她终究没忍住,又回头望了最后一眼,此时此刻的常萍高高在上。
她则是满身血污,狼狈不堪。
好不容易逃出延界镇,甩开身后高手的追踪,梁未絮一边疾行,一边思忖:梁家军虽溃败,但必定还有部分不愿投降的将士会拼死突围,到时自己只要想办法收拢残部,未必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她向来心志坚韧,不到绝境,绝不轻言放弃。哪知就在她盘算之际,忽见前方白影一闪,犹如鸿鹄自青天而来,拦在她的面前。
正是定山派掌门凌霄。
梁未絮一怔,霍地忆起先前混战之中,那群江湖人里确实有些不太熟悉的面孔,现在仔细想想,恐怕就是定山派弟子。
而她就停了这么一小会儿,思考了这么一小会儿的工夫,身后风声骤起,宁初晴与宁暮雪也已追至此处,彻底截断她的退路!
“我说她们怎么故意等了几天才和我动手,原来是等你们定山派的到来。”梁未絮心中一沉,突然感觉自己今日可能真的走到了绝境,但她抬头望向万里无云的晴空,眼底仍是不甘,冷笑道,“定山派不是向来自诩公正吗?我如今负伤在身,凌掌门莫非是要与藏海楼的人联手,以多欺少来对付我?”
“公正?”凌霄惨淡一笑,眼中寒意凛然,“可我师尊当初死在你刀下时,她也身负重伤……那时你可曾与她讲过公正?”
话音未落,她反手拔剑,剑光如流云倾泻,直逼梁未絮而去!
“我们楼主的命,今日你必须偿还!”宁氏姊妹更无半分迟疑,刀剑齐出,一左一右夹击而来。
梁未絮明知自己绝不可能敌得过她们三人联手,却仍不肯束手就擒,“雷鸣斩”悍然出手,刀势如惊雷炸裂,轰然破空!她以一敌三,刀光狂舞,竟硬生生又接下十余招,可凌霄的抱阳剑却如春风化雨,剑势绵密从容,每一招都恰到好处地化解她的刚猛刀劲;宁氏姊妹则刀剑合璧,一进一退间默契无间,逼得梁未絮左支右绌。
梁未絮刀势渐乱,咬牙强攻,最后一记雷鸣斩如闪电劈落,却被凌霄侧身避过,反手一剑直刺她的心口!
——“嗤!”
剑锋入肉,血花飞溅。
梁未絮身形一滞,最后一刀如残雷掠空,终究无力回天。旋即只听“砰”的一声,她身躯重重倒地,一双眼睛依然死死睁着,看着一片柳絮飘落,恰巧轻覆在她染血的脸颊上。
“为、为什么……”
为什么我拼尽全力,到头来却还是败了?
“你不是败给我们。”凌霄收剑入鞘,那只本来握剑的右手又摩挲起自己左手腕上的雷击木流珠,缓缓转过头望向远方,声音轻而郑重,“你是败给了你看不起的‘蝼蚁’。”
第265章 飞絮蔽日空遮目,群蚁移山见青天(七)
没过多久,凌霄与宁氏姊妹带着梁未絮的尸体返回了延界镇。
余下还在负隅顽抗的梁家军见主上已死,霎时间斗志全消,纷纷弃械投降或四散奔逃。
这些人平日里横行霸道惯了,如今更没人管束他们,逃亡途中必然还是会劫掠伤害百姓。于是群豪迅速商议片刻,由凌霄率定山派弟子分头追捕。而逃兵们如今失了主心骨,也不知该逃往哪个方向,只能像一群无头苍蝇似的到处乱窜,当夜几个溃兵慌不择路,竟撞上正在延界镇附近徘徊的燕定天。
朦胧月色中,燕定天通过这几人的装束认出他们乃是梁未絮麾下官兵,猜出梁未絮那边一定出了什么状况,当即出手将他们制住,沉声喝问:“延界镇发生了何事?梁未絮呢?”
逃兵们见来者乃是自家主上的盟友,惊魂稍定,忙将白日之事道来。只是他们也不知晓群豪的真正谋划,说得颠三倒四,倒教燕定天听得云里雾里。
燕定天与梁未絮早已结盟,也算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因此关于梁未絮的布局,燕定天了解得还算比较清楚。当初她还特意为梁未絮细细推敲过这个计划,亦觉得天衣无缝,理应成功。而那日她离开临运镇后,并未立即赶往延界镇与梁未絮会合,一来是担心路上再次遇到凌岁寒与谢缘觉,二来是因为尚未想好如何处置抵玉,可她从来就没考虑过梁未絮居然会败,还败得如此彻底。
那些江湖人,怎么会有胆子反抗?正当燕定天低头沉思之际,被她制住的逃兵哀声求饶,催促她快些放他们逃命,否则定山派的人马就要追来了。
又是逃,又是定山派!自己如今功力大进,凭什么还要逃?凭什么还要畏惧定山派?燕定天闻言心头火起,略一思忖,冷笑道:“梁未絮既死,你们也该换个主子了。跟我走!”
在她的威逼之下,这几名逃兵只能战战兢兢地跟随她来到附近一座荒山上的废弃山神庙。那庙中供桌早已倾颓,山神像残破不全,桌面上覆着一块污浊的黑布,她一把掀开黑布,露出桌下一名被五花大绑的年轻女人。
抵玉不仅仅是全身上下都被缚着绳索,连周身要穴亦被封住,口不能言,唯有一双沉寂的眼睛,与燕定天久久对视。
最终还是燕定天先叹了一口气,将抵玉拉出来,松开对方身上的绳索,目光扫过她腕间被勒出的红痕,又抬手解了她几处穴道。
抵玉身子仍不能动,却终于能够开口说话,瞥了眼那几个逃兵,疑惑道:“你不是去打探延界镇的消息了吗?他们是……”
“他们是梁未絮手下的人,梁未絮已经死了。”燕定天眼中那点温情转瞬化作寒冰,“你满意了?”
抵玉一愣,旋即确实微微笑了起来。
“你高兴什么!”燕定天突然暴怒,“梁未絮一死,藏海楼最大的敌人没了,加之先前藏海楼已在武林大会上重振声威,用不了多久就可以重返长安,重新稳坐江湖第一楼的位置。到那时你还有什么用处?你认为余罄她们会放过你吗?”
抵玉平静道:“那也是我欠楼主的,我本来就对不起楼主……”
瞬息间燕定天不再说话,甚至似乎也不再生气,只是沉默良久,才惨淡地笑了一笑:“沈盏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魂药?为了她,你甘愿去死吗?”
抵玉不敢回答这个问题,只因这个话题她们已不是第一次谈起,先前她就曾对燕定天说起自己在藏海楼的日子,说起楼主和楼里姐妹兄弟们待她的好,结果哪知惹得燕定天几近癫狂。自那以后,抵玉再不敢多言。
倒不是怕燕定天伤她杀她,而是她不愿再见到燕定天痛苦的模样。
她欠沈盏的。
但她同样也欠舒燕的。
这两个她一生中最为重要的人,她都辜负了她们,她都对不起她们。
燕定天知道抵玉的身份,是在那日她离开临运镇后不久,她确定了凌岁寒和谢缘觉不会再追上来,正犹豫是否应该把这人给杀了,免得带上累赘,却听对方忽在这时低低唤了她一声:
“阿燕。”
燕定天浑身一震,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直到抵玉一桩桩说起儿时旧事,她才终于确信,眼前这人竟真是自己的孪生妹妹——舒鹊。
“所以你故意做人质,是为了救我?你是专程来这里找我的对吗?”燕定天欣喜若狂,手指颤抖着抚上舒鹊的脸颊,想要将这张多年未见的面容深深刻进心底。
她的妹妹没有抛弃她,她的阿鹊心里还有她。
岂料舒鹊的神情却不见多少欢喜,咬了咬下唇,低声道:“我说过,我跟你走,是要同你做笔交易,问你一些事情。”
燕定天愣了一瞬,莫名有点不安:“什么?”
“你为什么要投靠梁未絮?为什么要与她合谋残害我藏海楼弟子?更……”抵玉努力压下声音里的哽咽,“更与她害死了楼主……”
燕定天呆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皱眉道:“什么叫你藏海楼?你还记得是诸天教逼你去藏海楼卧底的吗?”
“我记得,我当然记得。可后来……后来的这些年里,楼主其实待我很好。”
“好?她知道你的身份之后就把你赶出了藏海楼,这也叫好?”
“那是我有错在先,我理应受到惩罚……别的时候,她……她都待我很好……”
“那你和我说这些做什么呢?你是要告诉我,你会为了沈盏而杀我报仇吗?”
这话本来是句气话,直到此时此刻燕定天都压根不信舒鹊会为了一个外人来对付自己。然而抵玉听罢却不言不语,不做回答,垂首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这沉默本身就是一种答案,燕定天脸上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随后像是听见什么笑话一般疯狂地大笑起来,笑了不知多久才渐渐停歇:“我杀段其风的那天夜里,朱砂和我说,你早已是藏海楼除沈盏以外的第二号人物,锦衣玉食,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在中原武林的地位尊崇至极,你绝不会舍得放弃现如今所拥有的一切,和我隐居起来过从前的苦日子,过从前那种被人欺凌的苦日子。我本来不信她的话,我告诉自己这是她又在骗我,可是原来……原来……”
“不!不是这样的!我不是为了藏海楼的富贵,也不是在乎江湖武林的地位,阿姐你相信我,我、我只是……”抵玉一下子慌了神,“楼主对我有恩,藏海楼对我有恩,这*份恩情我不能不报……”
她们俩是双生姊妹,当年舒燕刚落地,舒鹊就紧跟着出了娘胎。因着这片刻之差,她从小就不肯把舒燕当姐姐,总是“阿燕阿燕”地唤着,这还是她人生头一回叫出“阿姐”二字。
燕定天听到这个称呼,神色微动,稍稍冷静下来一点:“有恩?哈,那你倒是告诉我,沈盏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你这些年在藏海楼到底经历了什么?”
其实抵玉本不喜欢回忆,无论是和舒燕的回忆,还是和沈盏的回忆,每一段往事都带着仿佛钝刀割肉般的痛楚。但她更不愿舒燕对自己产生这样的误会,是以沉思有顷,还是选择将自己进入藏海楼之后的经历缓缓道来。
“她们根本就不信你!”才听了个开头,听到抵玉初到藏海楼时沈韶烟反反复复调查她了多次,燕定天就忍不住打断,“连信任都不给你,算什么对你好?”
抵玉抿了抿唇,只是仍然继续说着。
接下来抵玉无论说什么,燕定天几乎都要插话,对沈韶烟和沈盏的所作所为处处指摘。
譬如说到沈盏起初爱听她唱歌,燕定天便冷笑:“她只不过当你是个会唱曲儿的物件,何曾真正把你当人看?”又譬如提及改名之事,燕定天更是愤然:“舒鹊这名字哪里不好?她非要给你改名,无非是瞧不起你的过去,容不得你曾经的模样,这也叫‘对你好’?”
抵玉始终没有反驳。
因为抵玉很明白,舒燕说的并非全无道理。至少在最初,楼主确实只是将她视作一件会唱歌的器物,只是后来才逐渐改变。
可即便是后来的楼主,真的就能够完全接受自己的过去曾经吗?接受那个粗鄙无知、不懂礼数、连大字都不识一个的舒鹊吗?抵玉至今仍不确定。
燕定天见她几次三番欲言又止,欣喜地握住她的手:“你终于想明白了,不再受她们蛊惑了是不是?她们对你从来就不好,不值得你把自己当做藏海楼的人,来为她们卖命。”
抵玉沉吟少时,缓缓回握住燕定天的手,声音低柔:“藏海楼是做生意的地方,起初我也以为楼里的人都是像她们自己嘴上说的那样薄情寡义。可这世上本就很少有全然无私、能掏心掏肺为别人付出的活菩萨,就像这世上也很少有全然冷血、没有一丝一毫人类感情的恶魔。我知道楼主与楼中众人待我并非至亲至厚,但那又如何?不管这种好有几分,它只要存在,对我来说就足够……”
“阿燕你还记得么?”她握着燕定天的那只手竟不自觉地在微微发颤,顿了顿又道,“当年父亲离世后,我们随母亲投奔亲戚的路上,你曾问过阿母,那家亲戚真会愿意收留我们吗?阿母说只要他肯给我们一条活路,对我们一分好便够了……只要有一分好就够了……楼主待我的好已远远超过了一分……”
“住嘴!”抵玉说这番话,特别是最后一句话时,燕定天眼前竟不断闪过定山派众人的身影,她脸色愈发阴沉,甚至显出几分狰狞,“那我呢?我对你的好就一文不值吗?!”
“你为我的牺牲我没忘过!我只是……只是……”抵玉眼眶发红,仍然想问一句为什么,却在看清燕定天眼中近乎癫狂的痛苦后,终究不忍再言。
从那天起,燕定天每夜做梦竟都会梦到定山。
梦里尽是那两年在定山生活的日子,与师门众人朝夕相处的点滴。
按理而言这是一段很美好的时光,除此之外她也确实不曾梦到过别的不堪经历。可偏偏就是这样的美梦于她而言反倒成了一种噩梦,每回梦中总觉心头隐隐作痛,醒来后更是烦躁欲狂。
这般接连过了几个晚上,她便有些惧怕入睡。尤其今夜得知梁未絮死讯,更觉自己处境危险,既然睡也睡不安稳,倒不如把这时间用来练功。她懒得再看抵玉,随手封住那几个逃兵的穴道,遂盘膝而坐,再度练五毒化血掌的功夫。
这门诸天教绝学的修炼之法极为邪门,须得引剧毒入体,将自己一身鲜血都炼成毒物。尽管任何人练这功夫都能进步神速,在短期内跻身一流高手之列,代价却也相当惨重,不仅是练功时痛不欲生,且越往后越易走火入魔。
正因如此,从前秦艽和朱砂执掌诸天教时,虽手握天佛令,都从未动过练这功夫的念头。燕定天则是别无选择。她深知自己出身寒微,运气更加不好,不似凌霄自幼便是名门正派首徒,也不比凌岁寒从小就拥有天下第一的阿鼻刀法刀谱。要在这险恶江湖之中争得一席之地,她唯有借这邪功速成,方能在最短时日里与那些大人物一较高下。
区区修炼时的痛苦还比不上她幼时在诸天教所受的折磨,她自然能够忍受。岂料这一次她刚刚闭上双眼开始运功,曾经在定山的种种往事画面竟又在她脑海浮现。
不再是做梦,而是清醒地想起。
哪怕是修炼普通内功都最忌讳心神不宁,更何况是这等邪功?她稍一分神,体内毒素骤然逆冲经脉,不由得闷哼一声,猛地喷出一口鲜血!
“阿燕!”抵玉见她衣襟染血,声音里透出真切的焦急,“你……你没事吧?”
燕定天试着提气,却发现稍一运功便痛如刀绞。她霍地抬头,眼中怒火烧得猛烈:“你为什么要对我说那些话!”
抵玉茫然道:“什么话?”
燕定天不答,转而又瞪向那几个逃兵,声音嘶哑:“你们刚才为什么又要和我提起定山派!”
逃兵们面面相觑,全然不解她为何突然吐血,更不明白这与定山派有何干系?
而抵玉虽对她说的话感觉到糊涂,却很快意识到她此时状态似乎有一点走火入魔的迹象。本来抵玉的武功不算顶尖,绝非已练成五毒化血掌的燕定天的对手,正常情况下她们二人一对一相斗,抵玉是绝无胜算。但如果燕定天这会儿确实已有走火入魔,那现在显然就是杀她为楼主报仇的最好时机。
抵玉目光微沉,暗暗咬牙,开始设法运劲冲击被封的穴道。
燕定天的注意力已不在抵玉的身上,猛地起身冲出庙外,对着夜空连声大喊:“为什么!为什么!”
喊声渐渐消散在夜风中,她只觉浑身气力尽失,双膝一软跪倒在草地上。不多时,忽闻风声飒飒,草丛间传来细微的窸窣声响,她又立刻抬头望去,只见十余道人影缓步而来。
为首的正是定山派掌门凌霄。
原来定山派众人分头追捕逃兵,凌霄这一队恰好行至附近,被燕定天方才的喊声给引了过来。
“我们是来追捕梁家军的,没想到……”凌霄在这儿发现燕定天也很有些意外,“没想到又找到你了……”
燕定天心头一紧,暗道不妙,此刻自己经脉剧痛,根本无法运功,如何敌得过凌霄众人?她强自镇定地站起身,故意岔开话题:“我听说梁未絮已经死了?”
凌霄点点头,随后不解问道:“你……你究竟是怎么会和梁未絮走到一起的?”
燕定天略一沉吟,反问道:“你们虽杀了梁未絮,可也与朝廷结下仇恨。以你们的武功,只要一入江湖倒不怕朝廷追捕,但定山派是名门大派,且驻地就在距离长安不远的柏州,你们迟早是要回柏州的。到那时朝廷若派兵围剿定山,你们应该怎么办?你们就不怕定山百年基业毁在你们这一代手中吗?”
凌霄道:“我们自有我们的应对之策。你说这些,是也想要威胁我们吗?”
燕定天道:“就不能是关心吗?”
“关心?你也配提这两个字?”唐依萝咬着牙,向来如铃铛般清脆悦耳的声音变得尖锐如刀,“当初段师兄他们那般关心于你,待你如手足,你为什么会对他们下毒手!”
这一众定山弟子中,就数唐依萝与春燕最为熟悉,自然也数她对春燕最为痛心疾首。
燕定天眼神闪烁,偏过头去避开她的目光。
“你说啊!”唐依萝步步紧逼,“他们有什么对不住你?我们定山有什么对不住你?”
“我早都已经说过了!那都是朱砂的毒!罪魁祸首是朱砂,你们凭什么怪我!”燕定天情绪激动,体内毒素随气血翻涌,剧痛霍然加剧,她身形一晃险些跌倒,勉强稳住之后拭去眼角泪痕,想了一想,才终于缓缓道出当日真相内情。
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带着几分刻意为之的软弱,仿佛又变回了当年那个怯懦的春燕。
“我都是被朱砂给骗了……我、我本没有想过杀他们……”
这番示弱还真的奏效。
听完她的讲述,凌霄等人虽愈发愤怒,却又不禁再次对她生几分同情怜悯。默然半晌过后,凌霄忽轻声道:“你不是想知道梁未絮为何会败吗?既然你说了实话,我也不妨告诉你这件事的缘由。”
燕定天眼中闪过一丝好奇,借着残星的微光望向凌霄,待听完她们完整的谋划,她忍不住问道:“这是常萍的主意?”
凌霄点了点头。
“她居然有这等本事”燕定天喃喃自语。
“当然。梁未絮失败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她轻视了常萍,轻视了天下苍生黎民。就像当初,秦艽和朱砂轻视了你。”凌霄的语气在这一刻竟然柔和了几分,只是神色愈发肃穆,“你本就一直很聪明,有着许多过人之处,只要你当时足够坚定,朱砂根本威胁不了你。她所提的难题,你也可以想出别的解决方法。可惜,是你自己先看轻了你自己。”
夜风拂过草地,凌霄的声音混着沙沙草响:“你说得对,此事罪魁祸首确实是朱砂,可你……也并非全无过错。而这世上有些错,是万万犯不得的。”
“你假惺惺说这么多,是准备要动手杀我了吗?”燕定天心下忐忑,却故意做出一副胸有成竹、毫无畏惧的模样,“可我现在的武功不弱于你,你杀得了我吗?”
凌霄这会儿确实不敢贸然出手。
毕竟那日她是亲眼见识过燕定天“五毒化血掌”的功夫,尽管她自己是一点不怕,但与她同行的师妹师弟们武功参差不齐,倘若有谁不幸中了燕定天的毒招,她为求解药就还是不得不放燕定天离开。所以真要动手,须得先想一个万全之策。
燕定天见凌霄面露沉思之色,便知她果然谨慎,只要不暴露自己目前的虚弱,就还有周旋的余地。
然而燕定天全神戒备着凌霄,却疏忽了身后动静,直到发现对面众人神色有异,她才惊觉不对,猛一转身,抵玉已近在咫尺,手中握着从那几个逃兵那里得来的钢刀,寒光一闪,向她攻来!
燕定天方才练功走火入魔,身体还未恢复,仓促间连退两步,终究没能完全避开,刀锋蓦地没入胸膛,剧痛瞬间席卷全身。
分不清是伤口的疼,还是心里的疼。
她看着抵玉那双空洞的眼睛,一股强烈恨意直冲脑门,手掌已本能地翻起,拍向对方心口!
这一掌其实不重,燕定天内息紊乱,根本使不出多少力气。偏偏她早已将她的双手炼成剧毒之物,即便只是轻轻的一触,也足以让抵玉胸口如遭火灼,闷哼一声踉跄倒地。
只不过以抵玉的能力,这一掌她原本可以轻松避开。
她为何不躲?
燕定天愣了一愣,突然发觉抵玉在笑。她那一刀捅中自己之时未笑,却在中了自己这一记毒掌之后笑了。意识到这点的燕定天不禁立刻低头看向自己的伤口,恰在心脏位置的一旁。
显然,抵玉并未捅入燕定天的要害,才让燕定天没有立即丧命,还能够反戈一击。
阿鹊是故意的……她是故意要让自己也杀了她……
鲜血不断涌出,燕定天眼前一黑,颓然倒地,脑中一片混沌。凌霄已从燕定天身侧掠过,当下扶起抵玉,探了探她脉搏,发觉毒性诡谲,难以化解,只得盘坐于后,将定山派的纯正内力源源不断渡入她体内,暂时勉强压制毒性蔓延。
燕定天回过神来,双手捂住流血的伤口,气息微弱:“谢缘觉呢?”
谢缘觉还在延界镇内,带抵玉回去需要时间。唐依萝立刻道:“你肯定知道这毒怎么解对不对?你要是不想她死,就快点告诉我们。”
“可我……可我很快就要死了……这毒的解法太过繁琐……”燕定天气息奄奄,血色尽褪的脸上却浮起一丝释然,“你们你们不是都想杀我么?现在杀了我,便是为定山派清理门户,与抵玉没有任何关系然后……然后请你们带她去找谢缘觉……”
这番话显然令唐依萝等定山弟子大感意外,她们看了看燕定天,又纷纷望向掌门师姐,不知接下来应当如何是好。
抵玉虽因中毒而浑身无力,痛苦不堪,神智倒仍是清醒的,闻言猛然睁大双眼:“阿姐你……你……”
“我恨你。”燕定天登时截住她的话头,声音轻得似叹息,“我不想再见到你,我才不要……才不要你和我一起死……”
说完她又转向凌霄,眸中泛起最后一点微光:“你尚未逐我出门……我、我仍是定山派弟子对吗?为什么还不……还不清理门户……”
凌霄双掌依然抵在抵玉背部,抬眼时撞见燕定天眸中那抹痛色,刹那间明白,此刻死亡于她反而是一种解脱。
“是,你还是定山派的弟子。”凌霄颔首承认了这一点,正色道,“依本派门规第四条,残害同门者当诛。唐师妹——你来行刑。”
唐依萝闭目长叹,再睁眼时已敛去悲色:“是。”
剑光如练,直贯燕定天心口!
第266章 以武犯禁慑帝阙,昙华留香走苍茫(一)
定山派的内功最是中正浑厚,暂时护住抵玉的心脉,为凌霄等人争取了赶回延界镇的时间。
一路颠簸中,毒发的抵玉渐渐昏睡过去。待她再次睁开眼,只见自己躺在一间简朴的屋子里,木床边的窗户外,一树繁花正开得烂漫。谢缘觉临窗而坐,执笔描画着什么。
抵玉便明白定是谢缘觉为自己解的毒,轻声道:“你何必救我呢……”
谢缘觉闻言知她苏醒,回首看了她一眼,却依然坐在原处,手中画笔未停,淡淡道:“我曾经答应过沈盏,藏海楼中人若有伤病,必全力救治两次。阿螣为你易容算是替我还了一次,我还欠沈盏一次。”
抵玉蹙眉道:“先前你答应我给诸天教的人解毒,不是已经还清了吗?”
“给诸天教的人解毒,是为了让他们帮忙引蛇出洞,即便没有藏海楼之托,我也会出手。”谢缘觉说完这句,恰好在纸上勾勒出最后一笔,随即将画好的药草图样收了起来,这才起身走到床前探了探抵玉的脉搏,确认她体内余毒已清,又接着道:“我当初答应的是沈盏。沈楼主如果还在世,必然是希望你继续活着的。”
她搬出沈盏的名字,确实令抵玉神色微变。
“不过你若执意求死,舍迦的医术再高明也救不了你第二次。”凌岁寒恰在此时前来送药,正听见她们二人对话,便插了这一句。她将药碗递到抵玉手中,肃然道:“你老实告诉我们,你是不是还有轻生之念?这毒的解法可麻烦了,费了舍迦不少工夫,她都没怎么休息。若你仍不想活,趁早说明,我也不用再帮忙熬药。”
抵玉接过药碗,似沉思了一会儿,才低声道:“那年楼主逐我出藏海楼的时候,我也觉得天地虽大,却无我容身之处,不如一死了之。是尹娘子劝我出去看看,去见识真正的天地,真正的人间。于是我这才离开长安,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荡,一路上倒还真见识了许多不一样的人情世态,确实与文字上的记录不同。所以有时我走着走着,忽然会忍不住想如果我能与楼主共赏这人间烟火该有多好,转念又记起她已那般厌恶于我,我岂能有此奢望?继而再想到阿燕……但她留在定山派自有良师益友相伴,更何必跟我这个落魄人受苦?直到最后我才发觉,我这些念头……好像全都想错了……”
“我跟在楼主身边那么多年,却始终学不会她的聪明智慧,有很多事情我都想不通。”抵玉说着又苦笑了一声,眼眸里透出迷茫,“譬如,楼主究竟是如何看待于我的,我参不透;阿燕说她恨我,是否是她的真心话,我也不明白。所以……我大概还是会努力活下去,至少活到我想通这些事的那一天。”
只是对如今的抵玉而言,活着本身,就已是一件需要咬牙坚持的事。
她说完这些话,这才仰头一口气饮尽碗中汤药,然后向凌谢二人问道:“阿燕的遗体现在……”
“凌掌门寻了副薄棺,暂且安置了春燕。”谢缘觉答道,“凌掌门还说,若你想为她操办后事,待你身子好些,便带她走吧。”
抵玉的尸身仍在定山派处,而梁未絮的尸首则在今日由常萍安葬在延界镇外一处僻静山坡。
梁未絮生前作恶多端,群豪得知她往日恶行,无不切恨得牙痒痒,谁愿理会她的身后事?常萍踌躇了两日,看着她就这样曝尸荒野,终究动了恻隐之心,想着至少还是应该让她入土为安。
群豪看在常萍献策之功的份上,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却无人愿相助。定山派众人忆起当年师长首级悬于长安城楼之辱,不将梁未絮挫骨扬灰已是仁至义尽。
到最后唯有颜如舜愿意帮忙,那尹若游自然也无奈跟着去了。
她们三人在山坡上草草堆了个无名坟冢,连块木牌都未立,就算是完事。期间颜如舜瞧了常萍几眼,过了会儿一个将水囊递给常萍,温然道:“累么?坐下歇歇,喝口水吧。”说罢她自己先坐在坡上,望着澄澈蓝天:“今日风和气朗,是个好日子,你若有什么想说的,不妨趁今天说出来,我和阿螣都会认真听的。”
“啊?说什么?”常萍先是一怔,不明白颜如舜此言何意,随即明白过来,摇头道,“你们该不会以为我会因为梁未絮的事而伤心难过吧?”
颜如舜看了看一旁的坟包,没有答话。
常萍沉吟道:“其实从前,我对她是有过很深的感情,即便是在知道她杀害了我父母之后,我心里竟仍时常想起儿时的那个她,想起我们儿时相处的点点滴滴。所以在重逢之初,我确实痛苦难当。直到后来她以无日坊邻里的性命相要挟,逼我像幼时那般待在她身边……那段日子算是磨尽了我对她的最后一点情分。如今她死了,我只有大仇得报的畅快,并无半分纠结苦恼。”
尹若游道:“那你为何还要特地安葬于她?”
常萍也将目光再次移向那座孤坟:“小时候我们分别仓促,我没有好好和她道别。今日……权当是我与她之间旧事的彻底了结吧。”
语毕,她起身拂去衣上尘土,又展颜笑了起来:“好啦,多谢你们关心,这件事就算从此揭过。我们接下来还得想想如何守住延界镇,与朝廷谈判呢。”
原本梁未絮率众攻占延界镇一事做得隐秘,河北叛军尚不知晓此处情况,但由于梁未絮身亡,部分梁家军四散而逃,终于让叛军察觉到了此地异常。不过待到叛军查出占据延界镇的竟是一群江湖草莽,并非朝廷官兵,一时摸不清这些人的底细与意图,便未轻举妄动,只作观望。
不久后,长安城中天子听闻有一群江湖人在延界镇起事,更杀了归安郡主梁未絮,一方面暗自欣喜,另一方面又大感震怒。而他调查之下,发觉这群江湖人的数量不及梁家军,于是心中稍安,料想他们应是仗着武功暗中行刺梁未絮,致使梁家军群龙无首而溃散,倒是替朝廷除了一害;再看这群乌合之众人数既寡,又无将帅之才,朝廷只需要多派兵马,剿灭他们当非难事。
谢慎遂即刻下诏,发兵征讨延界镇逆贼。
如谢慎所料,这群江湖人里确实没有谁精通兵法韬略。幸而定山派众人曾随李定烽在赉原城坚守多时,而李定烽乃当世难得的帅才,众人耳濡目染间倒也习得几分行军打仗的门道。
因此群豪先将镇中百姓召集起来,给他们传授了些粗浅的拳脚功夫,再从中挑选身强力壮者编成数队,交由各派好手带领,日夜操练;其余体弱之人则负责粮草辎重等后勤事务。
练兵与后勤皆是苦差,谢缘觉便精心研制调配出了一剂药汤,所用不过是些常见的普通草药,合煎后却有清热祛暑、强健体魄之效,日日熬煮,供群豪与镇民饮用。而因这药方中有一味“地骨皮”,谢缘觉便将其命名为“地骨汤”,既取药材之名,又暗喻延界镇百姓乃至天下苍生皆为大地筋骨,不可或缺。
待到朝廷大军压境,全镇上下同仇敌忾,众志成城,又借延界镇地势之利,竟还真挡住了崇军兵马的进攻。
崇军久攻不克,只得无奈退兵。河北叛军见状,心忖此战虽是朝廷落败,但延界镇上人马必有折损,所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现在正是他们重新夺回延界镇的好时机。殊不知这一场胜利令镇中百姓士气大振,再战叛军时反而更加勇猛,始终将延界镇牢牢守住。
消息传至周围一带其余城镇,百姓听闻无不心生向往。
其中尤以窦县为甚。
原来那窦县的官吏向来昏聩贪暴,百姓们本就处于水深火热之中,却因尚能苟活而一直隐忍。直至那队押送常萍的梁家军官兵途经此地,横行无忌,终于有一部分百姓忍无可忍,在常萍的劝说之下愤而杀死那队梁家军官兵,跟随常萍出逃。其后常萍被燕定天所擒,那群百姓则在途中有幸遇到凌岁寒与谢缘觉,得凌谢二人指明的方向,前往沃州寻到定山派。未几藏海楼派遣手下也返回了沃州,邀请凌霄率众参与攻打梁家军的战斗,这些窦县百姓为报旧仇,自然也纷纷追随定山诸侠同赴延界镇。
可是他们这拨人当然不是窦县的全部百姓,还有更多乡民仍困守故土,如今听闻乡亲们非但没有客死异乡,反而在延界镇安身立命,日子过得甚好,便也陆续悄悄潜出了窦县,跋涉投奔。
如此一来,延界镇声势愈发壮大。
长安闻报,谢慎怒不可遏,又决定遣李定锋率军征剿。
作为当世第一名将,李定锋戎马半生,除却受阉人监军掣肘的少数败绩之外,从未折过锋芒。此番若由他亲率大军征讨延界镇,镇上群豪百姓只怕凶多吉少。好在他与谢缘觉以及定山诸侠有些旧交情,终究不忍对故人刀兵相向,遂派副将前往长安面圣,谨慎进言:在延界镇聚众起义者,除了一些江湖草莽,更多的都是当地普通百姓,想来他们都是被梁未絮给逼反的,未必真有什么狼子野心。倒不如将他们招安,共抗河北叛军。
这提议本是良策,奈何谢慎正在盛怒之中,浑浊的眼珠骤然射出寒光,直视阶下副将:“朕听说,延界镇反贼里有伙叫定山派的,曾在李将军帐下效力?”
那副将心猛地一跳,立即跪伏在地,心念电转间急急答道:“回圣人的话,当年在赉原城协助李将军抵御梁守义叛军的,除了定山派众人,其实还有宜光公主殿下。李将军正是因为听说定山派与宜光公主交情匪浅,才会对这些人信任有加,没想到……没想到……”
这番话半真半假,毕竟当初定山诸侠比谢缘觉更早到达赉原城,李定锋结识定山诸侠自然也在结识谢缘觉之前。副将此言不过是反将了天子一军:您的亲生女儿如今也在延界镇造反呢,李将军与定山派那点渊源又算得了什么?无论定山派做出何事都怪不到李将军头上。
但话虽说完,那副将还是忐忑不安,战战兢兢跪伏在地不敢抬头。直到半晌过后不见御座动静,他这才壮着胆子微微抬眼,只见谢慎面色铁青,呼吸急促,胸膛剧烈起伏,显然已是怒极。
“什么宜光公主!”谢慎喘了几口粗气,猛地抓起案上茶盏狠狠掷出,“她勾结反贼,谋逆作乱,也配称公主?!朕早已褫夺她的封号,她如今不过一介庶民,你难道不知——呃——”
一语未落,他气息蓦地一滞,竟因怒极攻心,眼前一黑,直直栽倒。
“陛下!陛下!快传御医!”
原来前些日子谢慎已染上重病,身体本就十分虚弱,这一怒之下便当场晕厥。御医们慌忙赶来施救,几番折腾才将他从鬼门关里拉了回来。可是经此一遭,他的龙体算是彻底垮了,此后半个月缠绵病榻,最终药石罔效,驾崩于寝宫。
当月,太子谢钧继位登基。
然而现如今的大崇仍是一个千疮百孔的大崇,谢泰和谢慎两代帝王都留下了一堆烂摊子给谢钧收拾。
譬如,对延界镇的那群江湖人,究竟是剿是抚?这也成了谢钧的难题。
第267章 以武犯禁慑帝阙,昙华留香走苍茫(二)
平心而论,招安或许是目前最好的选择。
延界镇那群“反贼”所展现出的实力,已足以证明朝廷在短期内难以将他们剿灭。而河北一带尚未收复,天下未定,此时实在不宜树敌过多。
话虽如此,谢钧始终还是下不了决心。当初朝廷之所以愿意爽快地接受梁未絮归降,一来是因为她拥有长安城作为筹码,远比延界镇重要百倍;二来她虽作恶多端,祸国殃民,却未曾直接加害于谢钧。相较之下,昙华四奇在洛阳时对谢钧的下毒胁迫之仇,更令他耿耿于怀。
若这般轻易与她们和解,他谢钧的这张脸往哪儿搁?
正在踌躇间,他的心腹太监郑瑞乾为他献上一计:“依臣之见,那群江湖草莽能够获胜,多半原因是占了地利。不如我们假意招安,以封赏为名诱他们前来长安,再在城外峡谷设伏,一举将其歼灭。”
好!当真好计!谢钧闻言眼前一亮,当即派亲信为使,率队前往延界镇,试探群豪口风。
不久,使者又带队返回长安,而与这名使者同归的竟还有铁鹰卫大将军俞开霁等人。面圣时,俞开霁禀明原委:其实那群江湖豪杰与延界镇百姓本无反意,皆是梁未絮假传圣旨,以毒酒相逼,才迫使他们铤而走险,行此谋逆之举。而群豪误以为朝廷要对江湖人士赶尽杀绝,还扣押了包括她自己在内的铁鹰卫众官兵。幸好经过她再三解释,众人终于明白此事原来全是梁未絮的阴谋。她此番回京,正是受群豪所托,向陛下转达和谈之意——只要朝廷承诺既往不咎,他们愿与朝廷化干戈为玉帛。
原本因为当年济民驿之变,谢慎与谢钧两代君王都对俞开霁青眼有加,颇为倚重。可俞开霁今日这番话,字字句句显然都是在为那群江湖人开脱,令谢钧心中顿生不悦,旋即又想孙佐年如今依然被囚禁在在延界镇中,为何那群江湖人会偏偏放了俞开霁?
但谢钧心中既已定下了剿灭群豪之计,谢钧不便当场质问俞开霁是否与反贼勾结,以免打草惊蛇,导致“招安”有变。
他正欲再次派人前往延界镇“请”群豪入京,却听俞开霁接着又道:“陛下,延界镇的主事者颜如舜、尹若游、凌岁寒、谢缘觉四人此次也已随臣入京。她们都说,若陛下真心议和,愿当面详谈。可是在谈出结果前……其余江湖人士绝不会离开延界镇半步。”
“什么?她们四人已到长安?”谢钧闻言勃然变色,怒意中更夹杂着一丝惊惧。
他毕竟曾在这四人的手上栽过跟头,这前车之鉴犹在眼前,哪里还敢再与她们正面相对?可若置之不理,诱敌之计便要落空。思忖再三,他决定先派郑瑞乾代为谈判。
光阴如梭,从沃州武林大会到延界镇事变,再到天子谢慎驾崩,新皇谢钧登基,昙华四奇离开延界镇重返长安时,已是秋末季节,城内外千树万叶都变了金黄的颜色。
为防止谢钧派兵到她们的住宿之地围剿,殃及附近无辜百姓,因此她们四人既未回到无日坊,也未住在客栈旅舍,而选择在了城郊丰山露宿,且还是较为偏僻的后山。郑瑞乾一行人气喘吁吁地爬上山顶,还未及开口,凌岁寒便直截了当问道:“谢钧在哪里?我们要见的是他。”
“放肆!”郑瑞乾双目圆睁,“安敢直呼圣上名讳!”
“看来你们还是没有认清现在的形势。”颜如舜轻笑如风,“我们既已举旗造反,便是你们口中的逆贼,不唤他大名,难道还要对他三跪九叩,尊他为主么?”
郑瑞乾不是不感到害怕,却强撑着要维持天子使臣威仪,沉声道:“尔等这般态度,可是诚心接受招安?”
“这话可没道理,要谈和却不敢亲自来,派个传话的,到底是谁没诚意?”其实尹若游早就料到谢钧肯定不敢与她们见面,有想过要不要易容假扮成使者模样混入皇宫,奈何凌岁寒只有一条手臂,无论怎么易容都必会暴露身份。因此尹若游略一思索,悄声和颜凌谢三人商量了一会儿,继而才又对着郑瑞乾笑道:“既然谢钧不肯亲自前来,你就劝*他让我们入宫吧。”
郑瑞乾脱口就道:“圣人做事自有主张,岂是我等能够左右的?”
“你瞧,连让你递句话你都递不上,我们又凭什么相信你可以代表谢钧和我们谈判?”颜如舜微笑着身形一晃,衣袂翻飞间已闪至郑瑞乾一旁,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柄短刀,寒光森森抵在他颈间,“如果你真的什么都做不到,这般无用,那我们还有必要留你性命吗?”
明明郑瑞乾的身边还有那么多侍卫保护,可这一变故快得惊人,他们眼睁睁看着颜如舜如鬼魅般近身,却无一人来得及阻拦。郑瑞乾吓得面如土色,浑身战栗:“两、两国交战,不斩来使,你——你——”
“我们不是反贼么?”颜如舜手腕轻转,短刀在指间翻了个漂亮的刀花,刀刃却始终不离郑瑞乾咽喉,“什么时候竟能与崇廷平起平坐称国了?”
“我劝!我这就去劝!”那刀刃的寒意终于令郑瑞乾绷不住了,再不敢硬撑,颤声道,“只是圣意难测,若圣上执意不允——”
“这就不用你操心了。”凌岁寒冷声截断,“我们自然会教你如何说话。”
“别想着进宫后就能胡言乱语。”尹若游的唇角则依然带着笑意,“我这位朋友的轻功身法天下无双,神鬼莫测,刚刚你也见识过了。她自会一路‘护送’你们的。”
“阿螣,你也不必在外人面前这般夸我,我可有些不好意思了。不过神鬼莫测虽不敢当,倒确实是会让你们难以预测的。”后一句话,颜如舜当然又是对着郑瑞乾等人在说,说完她手中短刀突然脱手飞出,“嗖”的一声削去了旁边另一名内侍的帽冠,吓得那人瘫软在地。待众人回神,颜如舜手中不知何时竟出现第二柄短刀,依然抵在郑瑞乾颈间,“你可想亲自试试?”
“不、不敢!绝不敢!”
这之后,郑瑞乾只得依从她们的吩咐,将她们交代的话牢牢记住,随后下了丰山,一路赶往仁和宫。刚入宫门不久,他正走在面圣的路上,忽听头顶传来一声乌鸦啼叫,他猛然抬头,只见颜如舜的身影自檐角掠过,还冲他扬唇一笑,转瞬便如秋风般消失无踪。
郑瑞乾见状大吃一惊,他原想着禁宫戒备森严,任这女贼如何神出鬼没,也绝难避开仁和宫的守卫。却不想此人轻功竟已臻化境,连大内禁宫都能来去自如。
至此他彻底明白,颜如舜若要取他性命,当真易如反掌。于是他再不敢存有侥幸,见到谢钧后谨慎禀报道:“那四名反贼说了,除非面见圣上,否则绝不与朝廷商谈。”
“哼!她们是以为朕不知道她们心里打的什么算盘吗?既如此,那也不必再谈了!朕又不是剿灭不了她们!”谢钧拍案而起,语气十分凌厉,实则心中仍存顾忌,并不愿真的再与延界镇起义军硬碰硬。
“陛下,臣倒还有一计,不如且放她们入宫,我们提前派出精兵在宫中设下埋伏,只要她们敢来——”
“不可!仁和宫乃皇家禁地,岂容这些逆贼随意进出?”其实谢钧心中最怕的还是重蹈覆辙,再被这些江湖人挟持,因此不待郑瑞乾说完就厉声打断。
郑瑞乾继续按照尹若游等人的吩咐,缓声劝道:“陛下明鉴,仁和宫占地广阔,陛下居于何处,她们断然无从知晓。况且……臣听闻上次洛阳围剿时,这几名反贼武功虽高强,却也并非所向披靡,最终仍是且战且退。只是因在宫外街巷交战,地势开阔,才让她们侥幸逃脱。可见她们纵有通天本事,也难敌千军万马。若将她们引入宫中,这便是‘请君入瓮’之计,届时重重围困,定教她们插翅难逃。陛下只需要在安全之处静候,待臣等擒获逆贼,再请陛下发落。”
这话倒是令谢钧越听越心动,如果真的能生擒这四人,便可将她们作为人质与延界镇谈判。那些江湖人不是一向自诩侠义吗?总不会置同伴性命于不顾吧?
于是当天夜里,谢钧遂调遣精兵,于宫中各处设下埋伏。次日清晨,郑瑞乾奉命传旨,召颜尹凌谢四人入宫。
然而宫门开启时,只见凌岁寒、谢缘觉与尹若游三人并肩行来,竟独独缺了颜如舜的踪影。宫内的侍卫对此倒并不在意,总之反贼来几个就拿几个,横竖她们逃不出这天罗地网。等到她们三人行至宫中一处开阔场地,不知是谁一声令下,忽闻四周高楼弓弦齐响,箭矢如蝗,倾泻而下!
她们三人似早有预料一般,提前扬出各自兵刃。尤其是凌岁寒左手长刀出鞘的刹那儿,凛冽刀气如朔风卷雪,在空中划出数十道银亮弧光,箭雨碰着刀芒,竟似撞上无形冰壁,纷纷折断坠落。她刀势未收,反手又是一记横斩,三丈外的石砖地上骤然裂开一道霜痕,逼得伏兵连连后退。
谢钧深知她们武功高强,昨晚就打定主意以人数取胜,是以凌岁寒才逼退了这方禁军,另一边更多埋伏的甲士又如黑潮般压了上来,刀枪如林,杀声震天。
谢缘觉的银针与尹若游的九节鞭亦随之而动,银针带着麻痹药性,专取甲胄缝隙;九节鞭则直扫下盘,将冲阵的禁军绊得人仰马翻。二人招式虽异,却在凌岁寒的那一片凛冽刀光的间隙之中配合得默契。
其实谢缘觉本来也一样可以施展那天下第一的阿鼻刀法,但她当初就仅仅是学个皮毛而已,实际上她对于这种霸道武学的兴趣不大,自从到达目的之后便不再深入修习,反倒不如她淬了药的银针更见效果。那些中针的官兵还未觉痛,便已四肢发麻,如烂泥般瘫倒在地。
而此前谢缘觉在长生谷练功治病期间,凌岁寒除了关心照料她之外,其余空闲时间都用来了苦练阿鼻刀法,如今功力更胜从前。只见那柄长刀所向之处,刀风裹挟着刺骨寒意,将冲上前的甲士连人带甲冻得动作迟滞。她每一步踏出,刀锋便掀起新的雪浪,明明还不到寒冬季节,宫墙内却已自成一方冰天雪地,偏那些中招的官兵伤口如烈火灼烧,恍若置身十八层地狱。
三人背靠背而立,虽难敌千军万马,但支撑一时半刻倒也不成问题。
另一边,谢钧正在偏殿等候捷报,且为防意外,此处亦有百余名侍卫在殿内外层层设防。众侍卫屏息凝神,忽见一道身影如飞鸟掠过,自殿门左侧缝隙倏忽而入,快得令人看不清来路。众人大惊失色,纷纷拔刀出鞘,可兵刃尚未举起,却见那人影已闪至右侧,双手一翻,几柄飞刀同时从她袖中向左右激射而出,数名侍卫的兵器应声落地,她则已在电光石火间掠至谢钧身侧,一柄短刀稳稳抵住谢钧的咽喉。
谢钧惊得魂飞魄散,半晌才回过神来,后悔不该引狼入室,允她们四人入宫。然而转念一想,以颜如舜这般神鬼莫测的轻功身法,无论他准不准她进宫,似乎都不可能拦得住她?
思及此,谢钧只觉通体生寒,强自镇定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若敢伤我分毫,大崇将士必追杀你至天涯海角!你……你……”
颜如舜闻言无所谓地笑了笑:“我不对你出手,你就不杀我们了?宫中的伏兵难道是摆设?是你先背信弃义,我才被逼无奈挟持于你。就像延界镇的百姓,江湖武林里的同道,都是被逼无奈,才不得不反。”她手上短刀微微用力:“所以现在,该让你再次尝尝被逼的滋味了。若想要活命,就跟我走。”
那边凌岁寒等人仍在激战之中。因凌岁寒的菩提心法尚未能如谢缘觉一般修至第九层境界,每次她施展阿鼻刀法时,刀气反噬的疼痛依然如影随形。但这样的痛楚对她来说已是习以为常,这就反倒成了她的一种优势,即使她的身上又多添了几道新伤,换作旁人早就支撑不住,于她不过是眉头一皱的小事。她咬牙挥刀,刀势丝毫不减,在敌阵中杀出一条血路的同时,还要注意护住谢缘觉与尹若游周全。
然而随着鲜血的不断流失,再坚韧的意志也抵不住身体的衰弱。就在她动作渐显迟滞之时,忽听一声清喝响彻全场:“谁敢再动,你们的新皇便要血溅当场!”
众人闻声一怔,纷纷停手望去,只见颜如舜挟着谢钧立于高阶之上,寒刃竟紧贴天子颈项。
“住手!”为保性命,谢钧脸色煞白,也急忙喝令,“都放下兵器!”
官兵们面面相觑,表面上迟疑着收起兵刃,然则其中不少人都暗自松了口气——凌岁寒的刀法如暴雪狂卷,虽未取人性命,但中刀者无不痛彻骨髓,倒地哀嚎。纵使她自己也伤痕累累,可只要那柄染血的刀还在挥动,便无人愿试其锋,此刻能够停战,倒是合了这些官兵心意。
这正是颜如舜明明可以独自挟持谢钧,凌岁寒等人却偏要入宫与崇军正面交锋的缘故。
上次昙华四奇在洛阳突围后,谢钧担忧谢慎责罚,为推脱责任,谎称有大批江湖人士接应了她们,才使得她们逃脱。这次凌岁寒刻意在众目睽睽之下展露绝世武功,就是要让更多的崇军官兵亲身体会江湖高手的可怕。经此一役,今后谢钧再想暗中调兵对付群豪,这些心有余悸的将士也必会畏首畏尾,阳奉阴违了。
谢钧眼珠微转,小心翼翼地侧目瞥向身后的颜如舜:“我、我已令他们全部停手……可以放我了吧?”
凌岁寒收刀而立,此时才觉伤口火辣辣地疼。她神色却丝毫不变,眼中寒芒更甚:“想得倒是轻巧,你是不是忘了我们为何要回长安来见你?”
谢钧顿时冷汗涔涔,连忙道:“好,好!只要你们愿意归顺朝廷,过往罪责一概不究,封赏爵位都好商量。”
“谁稀罕你的封赏?”凌岁寒冷笑一声,“你只需要答应我们两个条件。其一,所有参与延界镇起义的百姓与江湖群豪,今后无论去往何处,朝廷都绝不可以秋后算账。”
谢钧沉吟一阵,缓缓点头道:“朕本就是要与你们和谈的,这个条件我可以答应你们。只是……这之后你们当真能保证你们安分守己,不再生乱?”
此刻谢缘觉正在用紫玉膏涂抹凌岁寒身上暴露的伤口,尽管现在并不是治伤的好时候,但简单的止血是刻不容缓。她指尖轻抹药膏,听得谢钧此言,恰好收手,抬眸轻叹道:“权势从来非我们所求。况且,说句实话,莫说我们四人,便是还在延界镇的诸位同道,也没有谁真正有治理天下的能力。为明君何其难?哪怕放眼当今天下,我都想不出谁能够担此重任。而这话题,其实我们早已与梁未絮谈过,若无治世之才却要强行夺取天下,只会让这人世愈发千疮百孔,百姓更处于水深火热之中。”
稍稍一顿,她目光清透如水直视谢钧,语气依然温和,说出的话却毫不客气:“大哥,你当然也没有这样的能力。但你既在其位,占着一个名正言顺,至少还能维持几分秩序。所以,我不求你做个明君,只盼你日后心中稍存百姓,莫再行那卖国虐民、丧尽天良之事——这就是我们的第二个条件。”话音未落,她屈指一弹,七枚银针已没入谢钧体内。
谢钧见识过谢缘觉毒术的威力,登时大惊失色,本能欲躲,却被颜如舜一手扣住肩颈,一手持刀相逼,动弹不得。
“大哥不必担忧,我从来不给任何人下致命之毒。”谢缘觉继续淡淡道,“只要你依言而行,纵不能为明君,亦不做那虐待百姓的暴君,每年此时,我们自会再来长安为你解毒。还望大哥应允。”
可如果谢钧不答应,这毒会对他造成怎样的后果,谢缘觉只字未提,反倒令谢钧更为胆寒。
刀架颈上,毒入经脉。他除了点头答应,还能如何?
“你这话说的,谁会愿意做暴君呢?朕虽不敢比肩那古之圣君,但勤政爱民之心本来就是有的。”
凌岁寒嘴角又扯出一抹讥诮的冷笑。
“漂亮话谁都会说,我们只看你的所作所为。”【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