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置家什同住檐下,设连环借刀杀人(二)
在场四人中,若论谁最有钱,非尹若游莫属。
颜如舜虽是如今江湖里有名的大盗,但这些年所盗之财物,能找到原主的都物归原主,实在不能找到原主的她也全部用来救济穷苦百姓,自己是一文不留。
凌岁寒这十年来则一直跟师君生活,召媱看似是无亲无故的独行侠客,实则这世上任何人无论什么身份,都必然会有父母亲人,召媱出身于富商之家,只因她没一点经商天赋,自幼偏爱舞刀弄剑,父母离世以后,遂将家里的铺子都交给了表姐与堂妹经营,自己去江湖里闯荡,家里每年赚的钱会寄给她一些。她自认为自己一点事没做,这些银子拿多了也于心有愧,每年便只收了极少一部分,因此凌岁寒跟着她自然从未缺吃少穿,但也不可能再像幼时那般锦衣玉食。此次凌岁寒告别师君,前往长安之时,召媱送了她一些盘缠,并不算很多,是以凌岁寒欲要加入铁鹰卫,除了更方便报仇,也是希望能赚些俸禄,免得再过几个月便没钱生活。
至于谢缘觉,她身份本来最为尊贵,偏偏自她十五岁那年起,因裴惠容被休一事,她在家书之中与父亲争吵了一番,便从此与父亲断了联系,也再没有收到过睿王府寄来的任何财物。所幸她那时医术已小有所成,九如每每为病人诊治,她都会在一旁协助,病人付给九如的诊金,自然有她的一部分。而她在长生谷吃喝不愁,除了偶尔会在山谷外的小镇集市买些漂亮衣裳首饰,剩下的银子也都攒了起来,足够她接下来两三年的吃穿用度。
然而要是和尹若游的财富比起来,那就远远不如。
尹若游做下决定:“不如明儿我们一早就去西市,请几个工匠,再置办一些家什。”
一旁另外三人互相望望,点点头,也不再推辞。
次日黎明,晴空万里,日光灿烂,她们早早出了昙华馆的大门,在街上一家小店用过了早膳,随后一同前往了长安城最为繁华热闹的西市。
西市之内人潮如流,无论是最普通的平民百姓,还是本地的富豪乡绅,抑或是外州来赶考的文人士子,又或是身骑高头大马的金紫官员,在这里都能看到,他们摩肩擦踵,逐队成群,进入两旁林立店肆,如金子般的阳光洒在那一排排红墙绿瓦之上,喧哗声中充斥着人间烟火气。谢缘觉在人流里走了一阵,哪哪都觉得新奇有趣,忽听一阵叮叮当当的铃铛声响,她停下脚步,往左前方望去。
凌岁寒幼时在东西两市逛惯了的,这会儿也不觉得有何新鲜,遂将注意力都放在了谢缘觉的身上,见状也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奇道:“那几个胡商有什么不对吗?”
“胡商?那他们牵着的是……骆驼么?”
“当然。”
“果真是骆驼。”谢缘觉低声呢喃道,“我还是第一次看到骆驼。”
十岁以前的谢妙,其实身体远比现在更差,多走几步路就忍不住难受喘气,她不得不遵医嘱,待在屋中静养,读书或作画劳心费神,她也不能坚持太久,是以她每日最期待的事便是符离的来访,她们两人能一起谈天说地。长安多胡商,东西两市的店铺有许多都充满着西域风情,谢妙第一次听说这些风俗,包括听说骆驼这种动物,都是在凌澄的口中。可惜她在脑海中想象了很久,就是想象不出骆驼的双峰应是何模样,凌澄为此特地请了有名的画师专门画下一幅西市交易图。
那是年幼时的谢妙对于四海臣服、万国来朝的大崇盛世的最初印象。
往事又浮心头,谢缘觉不由心忖,如此看来,自己其实已颇为幸运,现在的自己只要不太过劳累,多走一会儿路是没有什么大碍的。
她的病不能有郁结积滞心中,因此凡事她都需要尽量往好处想,不可以自怨自艾。于是思绪又一转,她抬眸将西市这一番热闹景象收入眼底,发现它们竟与幼时所见的图画相差无几,心底便又生出隐秘的喜悦:纵然如今的圣人已不再是从前那样的有德明君,纵然如今的官场有胡振川那样的赃官污吏横行,然而大崇的底子好,只要圣人愿意重新任用贤臣,励精图治,相信朝野上下很快会恢复清明。
而人总是贪心,得陇望蜀,谢缘觉也不例外,她终于亲眼目睹了人世间的繁华兴盛,便更想在这个人世间多停留几年。
一来,再多看看这人世的美好;二来……直到现在她仍没能找到符离的下落,她实在害怕在自己死前也得不到关于符离的一点消息,这将是她人生最大的遗憾之一。
因此之前在前来长安的途中,她与好几家医馆的大夫比试医术,除了向他们介绍自己的名字,还总会向他们打听是否曾经见过一个姓凌的、与自己差不多年岁的娘子——以她对符离的了解,即使对方为躲避通缉而隐瞒身份,也只会改名,绝不会改姓。而自从重回长安,在这天子脚下,人多眼杂,她不便再如此打听,只怕引起某些人的怀疑,惹来不必要的麻烦。但她只要一回忆起年幼时的往事——譬如刚刚进入西市的那一刹那儿,看到许多骆驼商队的那一刹那儿——她就不可避免地想起凌澄。
这个人,这个名字,在她十岁以前的生命里留下了太多不可磨灭的痕迹。
“你怎么又在发呆?”突然响起的声音又传到她耳边,原来是凌岁寒盯了她许久,见她出神许久不知想着什么,才终于忍不住再次出声询问。
“我是在想……”谢缘觉淡淡一笑道,“长安真是个好地方。”
凌岁寒默然,这句话她无法接口。
长安城承载了她最惨痛的回忆,也珍藏着她最欢乐的岁月。
它究竟算不算一个好地方?
凌岁寒自己也想不明白。
两人各自沉吟之际,颜如舜与尹若游已走进附近一家铺子采买家什。尹若游看中一架鸡翅木百花纹镜台,正欲直接付钱买下,颜如舜却与那老板讨价还价了起来,尹若游手里握着钱袋,在旁听了一会儿,忍不住悄悄拉了拉颜如舜的袖子,低声道:“这东西也不贵,你何必费这么多口舌。”
“你从前很少自己买东西吧?”颜如舜也低声笑道,“若真不贵,他们做小本生意的,我们确实不必争这么一点蝇头微利;可这家铺子的镜台,超出市价许多,我猜他是见你穿着打扮不俗,只当你是哪家豪门大族的贵女,故意让你当冤大头呢。”
“那好,你继续和他讲吧,我可不耐烦。”尹若游眼珠一转,见凌岁寒与谢缘觉正巧终于在这时进了铺子,遂又笑道,“我们不如分头逛逛,你们见着什么喜欢的,让老板送到昙华馆,到时都由我来付钱。我去找找哪里有修宅子的工匠。晡时,我们直接回昙华馆会合。”
颜如舜已快要将那老板说动,不能半途而废,望了一眼尹若游的背影,略一犹豫,继续和老板讲价。
而西市人山人海,尹若游一入人群之中,宛若鱼入江海,不一会儿便没了踪影。她时不时回头望望,待确定颜如舜与凌岁寒、谢缘觉都没有跟上来,又转了个方向,竟直接离开西市,快步往东行去,穿过两条街,前方一家店铺门楣上“吴记医馆”四个大字的横匾映入眼帘。
尹若游迈步进入吴记医馆的大门,足足一炷香时间,才又走出店门,原路返回。
在西市逛了一圈,用过午膳,又买了些喜欢的器物,尹若游这才带着数名工匠回到无日坊昙华馆。刚巧在坊门口遇到两辆驴车,车上也拉着各种家什,颜如舜与凌岁寒、谢缘觉从车上跳下,四人重聚,吩咐伙计们将车上的什物一一搬入馆内,工匠们也在馆内四处看了看,与尹若游等人商讨修方案。
如此大的动静,自然惊动了附近屋舍的百姓。
尽管像颜如舜所说的那般,在余通坊居住的百姓为生计,大都早出晚归干活,此坊才会有“无日”之名,但妇孺们操持家务,白日里仍是待在家中的。和工匠们商谈完毕,约好他们再次上门的时间,颜尹凌谢四人送了他们离开,忽见前方不远处一家屋舍的木门推开一点缝隙,露出一个圆圆的小脑袋,正充满好奇地偷偷瞧着她们。
四人都莫名觉得门缝里那孩子有些眼熟,回忆片刻,展颜一笑。
十分友好的笑容,让那女童登时放下戒备,扬起清脆的语音:“姐姐,我见过你们。”
谢缘觉颔首道:“我们也见过你,你家的灯笼很漂亮。”
原来她们四人初到无日坊的那天夜里,常萍曾带着她们敲响这家小院的大门,在这女童的手里买了四盏灯笼。那灯笼上的双鱼花纹栩栩如生,精美异常,让谢缘觉印象深刻。
“它们更漂亮。”小孩子没成年人那么多的顾忌,毫不掩饰她语气里的艳羡,目光望向驴车上还没搬完的各种什物,“我能摸一摸吗?”
这是一件小事,自然没什么不可。她们正要点头,却听一旁忽然传来一声略带严厉的呼唤:“小彩灯!”
对门另一家屋舍的大门不知何时被推开,门首站了个约莫二十余岁年纪的女子,面容娟好,但不施粉黛,一头乌发用布巾包起,显然是妇人打扮,微笑着走过来,将那女童拉到自己的身边,继而又不着痕迹地后退了几步:“真是抱歉,这孩子年纪还小,倘若冲撞了几位贵人,还请几位贵人莫要与她见怪。”
“她不是挺乖的么,哪里有什么冲撞?”凌岁寒看出了对面妇人眼中的畏惧,却不知她究竟因何畏惧,只觉莫名其妙,继而又发现那女童眼中的失落,想了一想,将自己适才在西市买的蜜饯果子递给了对方,“吃不吃?”
小孩子几乎没有不爱吃甜的。
女童却面露犹豫之色,抬头望了望依然拉着自己的妇人。
那妇人愣了一下,缓缓松开手。
女童欢喜地伸手接过蜜饯,先道了一声谢,便忙不迭从纸包里拿了一颗塞进嘴里,眼眸瞬间迸发出从未有过的光彩:“姐姐,这是什么东西啊?怎么会这么好吃!满姐姐,你也尝——”她又拿了一颗,抬起手,踮起脚尖,在那妇人还没反应过来之际已塞到对方的嘴巴里,紧接着笑道:“我再拿回去给我阿翁吃!”
颜如舜望着她欢快得仿佛一只小鸟儿似的背影,不觉莞尔:“你们不是一家人吧?”
那妇人还在呆滞之中,茫然地咀嚼了一下嘴里的甜味,摇摇头道:“那孩子父母早逝,家里只有她和她阿翁相依为命,我们这些街坊平时会多照顾她一些。”
尹若游道:“你们怎么都叫她小彩灯?”
这个名字真够奇怪的。
那妇人道:“她家几代都是做灯笼的匠人,我们见她家做的灯笼着实好看,便给她取了这个外号。至于她的本名……我只知道她姓元,叫什么我还一直没问过她呢。”
“那你呢?”名字是一个人存在的象征,因此谢缘觉习惯地询问,“娘子又如何称呼?”
“我姓杨,听我父母说,我是在小满那日出生,所以我单名一个‘满’字。”那妇人见她们态度这般温和,颇感讶异,心里盘算起来,很快改变态度,笑容里多了几分讨好,不仅有问必答,还答得十分详细,“几位贵人可以唤我为满娘。”
“我们算什么贵人,你千万莫要再这样唤我们。我姓颜,你直接叫我重明便好。”颜如舜顿了顿,又依次介绍了尹若游与凌岁寒等人,只是提到尹若游的时候称呼她为“尹螣”,继而道,“跟你一样,我们如今也住在这里,是前不久才搬来的。”
跟我一样?我可买不起你们用驴车拉来的那些东西。满娘忍不住腹诽了一句,面上笑容却更盛,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原来如此,那我们今后岂不算是同住一坊的邻居了?今儿能在这儿遇见也算是有缘,四位娘子若不嫌弃,要不来我家吃顿晚饭吧?”
第62章 置家什同住檐下,设连环借刀杀人(三)
日已暮,浑厚的闭门鼓声似从天际传来,是到了该吃晚饭的时候。
但她们与这妇人刚刚认识,一点也不熟悉,本有意拒绝,偏偏那妇人格外热情,还不待她们开口,又说自家本就是卖吃食的,自己厨艺还算不错,绝不会让她们失望。她们闻言有所心动,这才点点头:“那就多谢了。”
往前走十余步,便是满娘的家,极狭窄的一座小宅子,入门便给人一种憋闷感,前屋除了隐有裂纹的桌椅,竟别无他物,而她们一坐到椅上,便听到一阵咯吱咯吱的声响。
“没事没事。”满娘赶紧道,“那凳子用得久了,估摸着木头是有些老化,但你们放心,我们天天坐在上面,稳当得很。”
凌岁寒摇摇头,表示自己并不在意,她们都有武功在身,哪怕这凳子偏偏在此刻破裂,也绝对摔不倒她们。她抬起双眸,将小屋的各个角落都观察了一番,又脱口道:“我还以为你家会很脏乱。”
如此简陋的小屋,唯独胜在干净整洁。而凌岁寒直性,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没意识到自己这句话很有些难听。
满娘倒也不恼,笑着答道:“我刚刚不是与几位贵——几位娘子说了么,我家本就是卖吃食的,若不收拾得干净些,让人吃坏了肚子,来找我们算账怎么办呢?”
谢缘觉道:“但这儿并不像食店,娘子是在哪里卖吃食?”
“无日坊平时根本不会有外人来,我们当家的都是挑着担子,每日哪儿最热闹就往哪儿去吆喝。”满娘道,“春天就卖春饼,夏天就卖冷淘,还有各种糕点之类的,我也都会做。几位娘子不嫌弃,我给你们做些春饼尝尝?这是我最拿手的,一定让你们满意。”
她说着点燃一盏油灯,放到她们面前的桌上,旋即去了后厨,片刻过后,只听一阵粗重的脚步声伴随着低沉的嗓音传来:
“又不是逢年过节的,我说你点什么灯啊?你——”
一句话未说完,挑着担的年轻汉子走进屋中,看着桌边的四名陌生女子,登时傻了眼。
“你可算回来了,我生怕你犯了宵禁。”满娘听见前屋的声音,赶忙从厨房里跑了出来,先将这汉子介绍了四位客人,“这是我夫君,名叫庞亮。”再将四位客人介绍给庞亮。
谢缘觉先向对方道了好,才疑惑问道:“天快黑了,不应该点灯吗?”
这是十余天前谢缘觉第一次进入无日坊便感到奇怪的一件事,长安城每日从戌时起实行宵禁,其实时辰还不算太晚,无日坊内家家户户却不见一丝光亮,难道是他们白日里太过劳累,夜里便早早歇下?
“应该应该。”满娘笑道,“不过我家里只有这一盏灯,几位娘子将就将就,再稍等一会儿,晚饭很快就好。”
庞亮听说这四名女郎是来家中做客的客人,脸上已瞬间覆上一层阴霾,看着那盏油灯,又看看尹谢等人的华贵衣饰,欲言又止,此时拉着自家娘子走进后厨,刚张开口,又望见一旁桌上已烙成的四张面饼,还未及卷起来的肉菜馅料极为丰富,他越发气不打一处来:
“你脑子得大病了吗!这些都是我们明儿要拿出去卖的,你这会儿做给她们吃,明儿我卖什么?”
“小声点!你知道她们是什么人吗?”满娘恨不得捂住他的嘴巴,“就四张饼,又不是四百张,你着什么急?”
“四张饼,你放了多少肉!”庞亮还真压低了声音,但脸色依然难看至极,没好气地问,“她们是什么人?”
“这……其实我也不是很清楚。不过有一点我能肯定,她们都是贵人,而且是心很善的贵人。”满娘将适才与这四名女郎接触的细节一一说明,又道,“你是没看见,她们用驴车拉来的那些东西,我们赚一辈子的钱也买不起。还有你瞧瞧她们的打扮,别的不说,只说那小娘子头上一支簪子,那么大的珍珠,这得多少钱,够我们吃多少顿啊。”
其实,颜如舜与凌岁寒的打扮并不富贵,衣饰都较为朴素,但尹若游与谢缘觉两人则是满身的绫罗珠翠,哪怕满娘从前从未见过这些首饰,也猜得出它们必定价值不菲。
“那又怎么样?”庞亮更加不满,“他们这般有钱,还要我们招待她们?”
“我说你眼皮子怎么就这么浅!”满娘忍不住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他的眼睛,“她们有钱,又心善,小彩灯和她们没说两句话,那穿白衣的小娘子居然就把一大包蜜饯果子都送给了她。如果我们今儿把她们招待好了,虽说这几张春饼她们肯定不放在眼里,但只要让她们高兴,让她们欢喜,她们从指甲缝里随便抠出一点什么来送给我们,也足够我们接下来半个月过上好日子不是?”
庞亮未料到她竟是有此打算,犹豫道:“那……那要是她们吃完这顿饭就走了,什么都不给我们,我们岂不是亏了吗?”
“你啊你,不但眼皮子浅,胆子还这么小。你说说同样是做生意,怎么有的人能日进斗金,我们一天天起早贪黑也赚不到多少呢?因为有的人敢赌!今儿好不容易机会来了,也不知道这几位贵人为何会跑来我们无日坊居住,但她们肯定住不长久,我们必须立刻抓住这个机会,抓紧了,赌一把,搏一把,你明不明白?”
年轻汉子被自家娘子说得愣愣的,一时无言。
满娘不再理他,继续烙饼。
厨房与前屋隔了一扇木门,尽管门板不厚,隔音不强,但他们确实有意控制着自己的说话声,倘若前屋坐着的只是几位普通人,绝对听不清他们在厨房到底谈了些什么。偏偏习武之人五感敏锐,哪怕是后厨有一根针落到地上的声音,传到她们的耳内也异常清晰。
而前屋里,颜如舜正在给谢缘觉解释,灯油对于寻常百姓家而言是一笔不小的开支,他们负担不起,自然无法像富贵人家那般彻夜灯火不熄。谢缘觉与凌岁寒听罢缘由,心下颇为感动,如此说来明明满娘是与她们第一次见面,明明她自己家中也甚贫困,还这般热情待客,这样的热心肠实在难得。
然后,她们便听见了厨房里满娘与庞亮的这番对话。
她们一怔,心内又登时五味杂陈。
尤其是凌岁寒,若在以前,依照她的脾气,她知晓有人故意接近她,巴结讨好她,乃是别有用心,欲从她身上得到某种好处,她不掀翻饭桌已是客气。
但这会儿,她看着桌上燃烧的油灯,一旁不知因何缘故破了几个洞的窗户,以及满娘与庞亮两人身上穿着的显然已缝缝补补无数次的旧布衣裳。
她的脾气实在发作不起来。
更何况,前日她们才看过了百花宴的奢侈糜烂,今日又看过了西市的热闹繁华,此时此刻目睹这陈旧简陋的空室蓬户,对于她与谢缘觉而言都着实是一种不小的冲击。
待到满娘将春饼端上桌,她们也没再说什么话,始终由颜如舜与对方聊天交谈。直到她们四人吃饱,起身准备告辞,谢缘觉这才从荷包里摸出一小锭银子,要再买几份春饼作为明日的早膳。
满娘惊喜不已,搓了搓手道:“可是……可是这么多银子……”
谢缘觉道:“你都拿着吧。今后我们大概会一直住在这里,或许偶尔还会馋这一口,这算是我们提前付的钱。”
“那也太多了。”满娘嘴上客气了两句,实则双眼已亮起了光,忙忙将银子接过,随后亲自送了她们出门。
走出满娘家三十余步,四人回到昙华馆,明月已上枝头,谢缘觉抬首望向漆黑一片的夜空,低声呢喃出口,也不知是在询问身旁之人还是她的自言自语:“长安是一个好地方吗?”
凌岁寒没让她的话落空,第一个回应她:“今天白日在西市,你说过,长安是个好地方。”
谢缘觉道:“但现在,我又有些想不明白了。”
任何人的想法都会发生变化,甚至反反复复地变化。
“我以前听人说,这世上每一种毒药生长之地的附近,也都会有解药生长。”颜如舜忽然笑道,“谢大夫,我对医术不是很精通,这个说法到底是不是真的?”
“每一种倒不至于。”谢缘觉颔首道,“但部分毒药的附近确实会生长与其相克的解药。”
“万物相生相克,这是自然之理。或许,这也就是这世上有好就有坏、有恶便有善的原因。无论我们在白日里看到什么,夜里又看到什么,这都不奇怪。极乐世界,无间地狱,它们一直以来都同时存在,不过——”颜如舜很郑重地道,“我仍认为长安是一个好地方,很好的地方。”
“好在哪里?”尹若游默默走在她们一旁,低首看着地上的缭乱树影,似乎并不关心她们这会儿的话题,直到听到此处,才稍稍抬眸,忍不住开口问道。
颜如舜回首,视线穿过昙华馆的大门,望了望隐藏在夜雾之中的檐角:“无日坊便很好,无日坊的人也很好。即使身处穷困之境,也没有自哀自怨,仍把自己的日子打理得井井有条,更随时寻求一切机会为自己拼出一条大道。谁都会算计,谁都会为自己考虑,只要不干伤天害理的事,人嘛,本就该先为自己而活。说老实话,我很欣赏满娘。园林里有花不稀奇,地狱里开出的花最罕见,也最漂亮。”
“你好像话里有话?”凌岁寒偏偏头,见颜如舜说到最后几句话时,似往尹若游的身上瞥了好几眼,她不由挑眉道,“你是在说满娘,还是在说尹若游?”
有时候,一个人的性格太过直率也不好,难免造成别人的尴尬。
颜如舜不知该如何回答。
尹若游反而淡淡笑道:“在你们眼里,我之前不就做了伤天害理的事吗?颜女侠还为此和我吵过呢。所以她刚刚那番话,必定不是在说我。”
“伤天害理这四个字太严重了。”颜如舜立即为自己叫屈,“你莫要冤枉我,我自始至终不曾这样想过你。我们吵过么?哦,你是说在醉花楼的那一次?那时候我确实对你的行事有一点点不满,一点点而已,但现在想来,这是我的错,我其实……根本没有资格评价你的行事。”
“资格?”这两日始终萦绕在尹若游心头的疑问,便是颜如舜对她的态度为何大变,她抓住机会就想探究。而之前颜如舜所说的什么突然看她顺眼,她是半点都不信的。
“因为我并不是你,你过的日子,我从来不曾体会。”颜如舜一如既往地展颜笑了笑,将愧意隐藏于明朗笑容之下,这一次没让任何人看出来,继而话锋一转,“今儿昙华馆的事已经解决,该置办的家什我们都已经置办,就等明日工匠上门。这会儿我们还是先来谈谈正事吧。谢大夫,你说的解‘七苦散’之毒所需的那七味药材,到底都是哪七味药材?”
第63章 置家什同住檐下,设连环借刀杀人(四)
谢缘觉想了一想,迈步进了廊下的房间,先给窗台鸟窝里的小乌鸦喂了些谷米粮食,才又到桌案边,提笔在笺纸上写下那七味药材的名字。
——连心蕊,眠香草,苦酒花,火焰莲,霜中红,虎胆木,半龙骨。
又在每一种药材名字的一旁,画下它们的形状样子。
她自幼学画,书画是除了医道以外她最大的兴趣爱好,她画技自然还算不错。
“其中眠香草在润王府,火焰莲在定山派,苦酒花与霜中红在藏海楼。”谢缘觉放下画笔,遂又指着画图上的药材道,“余下三样,你们可知它们现在分别在何处?”
颜如舜与凌岁寒摇了摇头。
她们一个江湖经验丰富,一个师承极为不凡,都自以为见识还算广阔,岂料谢缘觉所说的好几样药材她们竟都闻所未闻,更不可能知道它们在何处。颜如舜蹙眉道:“如此看来,我们还是想办法求到这四味药材,再慢慢寻找另外三种药。”
谢缘觉沉吟道:“定山派是江湖第一名门正派,门下弟子以侠义为先,我们说明缘由,他们应该会愿意将火焰莲买给我们。”
“什么名门正派,侠义为先,都是传言罢了,传言有什么可信?”凌岁寒不豫道,“不过他们是如今江湖第一大派倒是不假。越是大派,规矩越多,只怕他们根本就不会听我们说话。”
谢缘觉摇首道:“定山派有多少规矩,我不知道,但定山弟子为侠义从来不惜己身,如果能救人,他们又怎会舍不得火焰莲这样的身外之物?”
“不惜己身?谁不惜己身了?”
“唐依萝。你那日带来永春堂的定山派弟子。”
还有一个谢缘觉永远不会忘记的名字,她却藏在了心里没有说出口。山岚死在长生谷的消息,应有不少江湖人士知晓,若她说出与山岚相识的经过,极有可能暴露她是长生谷弟子的身份。
凌岁寒见她神色如常平静,语音更是像平静的湖水一般不起波澜,自然没发现定山派在她心中的特殊,便依然毫不掩饰自己对于定山派的不满与不信任:“她那是打不赢彭烈,这才受重伤的,和侠义有什么关系?”
颜如舜却敏锐地察觉到她们二人对于定山派的看法似有极大的分歧,赶忙插话道:“定山派在柏州,距离长安有大约三四日的路程,如果快马加鞭,日夜兼程,也得跑上两天。我们在长安还有那么多事没做,难道要现在离开长安吗?还是先从藏海楼和润王府下手吧。”
“苦酒花”与“霜中红”这两味药,她倒是可*以问一问抵玉。但药材是实物,不像机密消息可以口口相传,抵玉与自己的来往显然是瞒着沈盏,瞒着藏海楼众人的,要她把那两样药材从楼里拿出来送给自己,她恐怕做不到。何况自己答应她的事还未去办,即使她做得到,她现在也不一定愿意做。正在颜如舜暗暗沉思之际,忽听一旁的尹若游开口道:
“那就先去润王府。定山派高手云集,藏海楼机关重重。润王府内护卫虽然不少,但据我所知,没有一个是顶尖高手,比进定山派和藏海楼容易。”
“你的意思是……”颜如舜愣了一下,“我们直接潜入润王府?”
尹若游道:“他是皇室亲王,而非江湖人士。如果我们向沈楼主和凌虚掌门求药,还有那么一丁点的可能;想要得到润王府的眠香草,除了悄悄把它盗出来,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听到这个“盗”字,颜如舜欲言又止,脸上似浮现出几分不赞同的神色,然而与此同时她脑海中又回忆起昨日尹若游毒发的痛苦,心下一番挣扎,最终点了点头。
“这药本来也不是他的,是当年皇帝赐给他的。若是因为他立下了什么大功劳,才得此赏赐,我们偷来那是我们不对;但他也不曾为朝廷为百姓做过一点实事,纯粹是子凭母贵,才会那般受宠,我们为救人拿他府里一点东西,这和江湖里的‘劫富济贫’差不多,依我看,没什么大不了的。”
凌岁寒说起润王时候的态度,比说起定山派时候的态度更不客气。
当今天子共有二十六子,其中最受宠的就是这位润王谢惟,这也养成了他飞扬跋扈、盛气凌人的性格。凌秉忠自幼在禁宫长大,与大多数皇子的关系都颇为不错,偏偏谢惟与他不和,是以凌岁寒这些年常常怀疑,当初父亲被冤枉与太子谋反,这桩冤案的背后是否有谢惟在其中推波助澜,那她复仇的账本上还得再多一个名字。
谢缘觉狐疑地望向她:“这些事,你怎么会知道?”
凌岁寒登时心头一紧。
与谢颜尹三人相处久了,她说话行事越来越放得开,少了戒备之心,居然一时之间说漏了嘴,立刻找补道:“我听说的啊,这位润王在民间的风评很不好。”
“你刚刚还说,传言不可信。”
“那你觉得润王是好人吗?”
谢缘觉不再言。
其实她与凌岁寒一样,对润王并无丝毫好感。但无论如何,谢惟毕竟是她亲叔父,私下里对着旁人批评长辈,不合礼法。
凌岁寒趁机转移话题,又对着尹若游道:“倒也不用着急,反正有谢大夫在,你一时半会儿死不了。明儿你先带我们找到掩埋彭烈的地方,我们完成了与铁鹰卫的约定,再帮你盗药。”
“可是……”尹若游迟疑道,“别的不必着急,润王府……”
“润王府怎么了?”
“润王和尚仆射交情匪浅,一旦尚仆射知晓我已背叛了他,只怕他会提醒润王将眠香草藏好,到时我们便不易找到了。”
凌岁寒奇道:“他们交情匪浅?你怎么也知道这么多朝堂事?”
尹若游嫣然笑道:“我之前本就是尚仆射的手下,醉花楼的客人也有不少王公贵戚。”
凌岁寒道:“好吧,那明日我们先盗眠香草,再找彭烈的尸体。”
颜如舜道:“你们别忘了,明儿那几位工匠还得上门为我们修昙华馆。所以,凌娘子,明日恐怕得请你留下来看家。”
“我们四个人,为什么偏偏是我留下来?”
“为什么”这三个字用凌岁寒的口气说出来,显然是“凭什么”的意思。
颜如舜做不到她那样直言不讳,嘴唇动了动,不知如何措辞,目光望向她那条已断了半截的右臂。
凌岁寒见状瞬间了然:“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可天底下断臂的人又不是我一个,只要我蒙上面,纵然真的有人发现了我,事后我不承认,他们也不能把我怎样。”
颜如舜道:“天底下断臂的人不止你一个,但一条手臂仍能使刀,还使得这么超群绝伦的,除了你,恐怕再不会有别人。你既要在长安待下去,还是小心些为好。”
人都喜欢听赞美的话,凌岁寒也不例外,听见颜如舜这般称赞自己的刀法,凌岁寒不禁扬了扬眉头,同意了她的安排,又转头询问谢缘觉的看法。
谢缘觉道:“既如此,那便早些歇息吧。”
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颜如舜与尹若游如今都已知晓她的身体熬不得夜,遂点点头,转身各自回房,唯独凌岁寒仍在原地停留了一会儿。
至今为止,对于谢缘觉的真实身份,凌岁寒虽有所怀疑,但还不能够完全确定。她有心试探真相,可惜白日里人多眼杂,夜里谢缘觉又需静养,她实在寻不到一个好机会,此时犹豫半晌,见谢缘觉投来疑问的目光,她也只能道一句:“你好好睡吧。”随即无奈退下。
须臾后,尹若游回到自己的房间,坐在她今日新买的鸡翅木百花纹镜台前,先卸下面上妆容,取下头上珠钗,继而清洗了手足,才吹灭一旁灯火,上了床榻,并不躺下,而是背靠着隐囊,一双眸子灿若寒星,注视着窗外摇动的木叶。
一切顺利,她已说动她们明日前往润王府。
目前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只盼她今日和吴昌的谈话起到作用,这一场东风能够顺利来临。
又过了一个多时辰,夜已三更,始终未眠的尹若游终于等来一阵金铁交击之声。
她当即起身出屋,果然在前方廊下凌岁寒的房间门口望见一片刀光。凌岁寒身着单衣,乌发披肩,显然才从睡梦之中醒来,单臂持刀,独斗两人,丝毫不落下风,还未等尹若游走近,刹那间刀锋仿佛飞雪似的掠了过去,两招如连环不断,霍地在那两名黑衣男子胸前都划下一道长长的伤口。
血花溅起,而这时,颜如舜与谢缘觉也被这阵打斗声吵醒,与尹若游同时到达交战之处。
“这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我正要问呢。”凌岁寒一脚踢过去,将那两名男子踢翻在地,右脚踩住其中一人的心口,手中长刀则抵住另一人的眉心,“说!三更半夜,偷偷跑进我房间,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凌岁寒初入江湖,她乃召媱亲传弟子的身份,铁鹰卫目前又并未宣扬出去,那两名黑衣男子完全不曾想到她一个年轻小娘子会有如此了不得的本事,此时身体因为恐惧与疼痛而不停颤抖,但咬紧了牙关,一言不发。
“不会说话?这世上除了哑巴,就只有死人不会说话。”凌岁寒手腕一转,白雪似的影子微微一闪,刀锋以比眨眼还快的速度斩断其中一人的五根手指,又继续抵住他的额头,“你们若是想当死人,我可以满足。”
她的刀法诡异奇绝,又干脆利落,那男子痛得大叫一声,看着自己血流不止的指头,只怕她杀起人来也这般雷厉风行,一时之间顾不了那么多,忙忙开口道:“别别别,我们说,我们说……我们没有和女侠无冤无仇,并不想要害你,可是上头有命,我们不得不奉命行事啊。”
“奉谁的命?”
他们又犹豫起来。
凌岁寒略一思索,紧接着问:“尚知仁还是胡振川?”
他们瞬间睁大眼睛。
“胡振川知道你的武功有多高。”颜如舜沉吟道,“他派这两人来对付你,总不会是故意让他们送死。”
“哦,那就是尚知仁了?”
事已到此,他们只能道:“是……是尚仆射……”
“果然如此,他派你们来想做什么?”
“他让我们等到夜深,趁你们熟睡之际把你们制住,再把你们抬回去见他。”
“然后呢?”
“然后……然后我们便不知道了,他只让我们做这一件事。这真的都是尚仆射的命令,我们没办法违抗,但今后我们再也不敢了,还请女侠大人有大量,饶过我们这一次吧。”
凌岁寒思索有顷,没理会他们的求饶,封住他们两人的穴道,转身走到廊下另一处角落,低声道:“你觉得他们所言是真是假?”
这话是对着尹若游在问,尹若游却答非所问:“对不起……”
“你对不起什么?又不是你派他们来的。”凌岁寒不以为意,“我们既然决定帮你,早就做好了与尚知仁为敌的准备。”
“但若非因为我,他们今夜不会打扰了谢大夫的休息……”尹若游轻声道,“这声对不起,我总是应和谢大夫说的。”
谢缘觉静立一旁,心下总觉这事有些蹊跷,为何这两人第一个对付的是凌岁寒,并未对自己和颜如舜下手?倏然听见尹若游此言,她当即抛开一切疑虑,停止劳心费神的思考,转而向凌岁寒问道:“你打算如何处置他们?又要杀人吗?”
尽管她的声音再平静不过,但此前凌岁寒因生杀之事与她已有过一场争吵,自然从她这句话中最后五个字里察觉出她内心的真实情绪,不由得一哽,按捺住自己的不悦,皱眉道:“除非把他们的尸体掩埋到城外,不然在这儿杀了人,过个几天,尸臭味会很重的,必然引来官府衙役。罢了,我不怕麻烦,却懒得再处理麻烦。你放心吧。”
尹若游道:“那便暂时把他们关在馆中一个隐蔽的地方,免得明日工匠上门发现。”
“这些事,你们做吧。”谢缘觉说着从自己衣囊拿出一瓶伤药,沉吟微时,并未递给凌岁寒,却是递到了颜如舜的手中,“这药能很快止血,免得他们伤重不治。我要回房继续睡了。”
“谢大夫,你先别忙走。”尹若游道,“还有一件事。”
“何事?”
“若真要把他们关起来,点穴不一定有用。”尹若游思索道,“如果他们内功不错,很容易冲破穴道。不如你给他们体内种点毒,让他们根本不敢跑?”
“也好。”谢缘觉颔首。
而有了谢缘觉所施之毒,颜尹凌三人更加放心,商议了一下,给这两人的伤口止完血,遂将他们关进今日新买的一个带锁的黄花梨大柜里,随后再次各自返回自己的房间。
夜色更深,寒雾弥漫,尹若游依然未睡,等了约莫半个时辰,估摸着颜如舜等人应该都已安歇,她放轻脚步,到了隔壁屋中,拿出钥匙打开柜门。那两人已被封住哑穴,喉咙里呜呜呜的说不出话来,然而望见她的一刹那儿,目光里迸发出惊喜的神采。
尹若游唇角一弯,微微笑了。
看他们的眼神就可以知道,尚知仁虽对自己有所怀疑,但并未将他的怀疑告诉给他们,却让他们在稀里糊涂、什么事情都不明白的状况之下前来无日坊执行任务。
这在尹若游的意料之中。
他那样多疑的人,怎可能把自己心底的想法分享给两个手下?
而自己,正可以利用这一点。
“我是来救你们的。”尹若游解开他们的穴道,食指贴唇,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悄悄道,“但你们中了毒,我即使放你们离开,你们的毒怎么办呢?刚刚那位小娘子名唤谢缘觉,她曾替彭烈治好了‘九曲掌’之伤的事,你们可曾听说?她的医术可不一般呢,毒术更不一般,只怕寻常大夫解不了她下的毒。”
柜中两名男子互相望望,刚放下的心又猛地悬了起来。何况纵然暂时抛开中毒这件事,他们的任务没能完成,回到尚府,尚知仁也不会给他们好果子吃。
“莫要担忧。”尹若游神色之间对他们似乎颇为关切,扶着他们站起身,睫毛微动,于是这关切又化为眼角一分若隐若现的媚色,“我适才已在谢缘觉那里试探过了此毒的解药。所以我想了一个主意,你们要不要试一试?”
第64章 置家什同住檐下,设连环借刀杀人(五)
翌日天明,晨光熹微,四人渐渐从婉转的鸟鸣声中醒来,盥洗收拾了一番,颜如舜先去了凌岁寒的屋子,敲敲窗户,道:“我去满娘那里拿些春饼,你跟我一起去吗?”
凌岁寒正单手给自己系外袍的衣带,花费的时间确实要比普通人久些,闻言狐疑道:“又不是什么重物,还需要我们两个人一起去吗?”
颜如舜低声道:“我有些事要和你说。”
凌岁寒一挑眉,道:“那好。”
走出了昙华馆的大门,踱步在无日坊坑坑洼洼的砖石地上,颜如舜想了一会儿,才幽幽地道:“我昨晚本是在说满娘,只是说起她的时候,不免想到了尹若游。”
“啊?”凌岁寒莫名其妙,“你拉我出来,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个?”
颜如舜笑道:“醉花楼是什么地方,你应该很清楚,她又比一般的青楼女子多了一层枷锁,在这种处境之下,每一步都必须走得小心翼翼。你那天说得没错,个人遭遇如何,都绝不是伤害无辜的理由,但自从我们把话说开以后,到目前为止,她也没再做对不起我们的事,不是么?如果你发现她瞒着我们,私下里又有所行动,我希望你不要太生气。”
凌岁寒的面孔严肃起来:“她又做什么了?”
颜如舜道:“昨晚我们将那两人关进柜子以后,我并未回屋,而是趁你们不在意,又进了那间房,藏在房梁上等了一阵子,等到了尹若游,亲眼看见她拿钥匙将柜上的锁打开。”
“她把那两个人放走了?”凌岁寒甚为讶异,又摇摇头道,“不可能,她若想要放走他们,为什么提议让谢缘觉给他们下毒?”
颜如舜道:“因为她需要那味毒来控制他们。”
凌岁寒仍不明白:“解药在谢缘觉手里,她拿什么控制他们?”
“她告诉了那两人,她有心救他们离开,但谢大夫给他们下的毒无人能解。所幸她已在谢大夫那里试探出了解药的配方,其中有一味药材极为珍贵,长安城内唯有润王府有珍藏,可是润王平白无故怎么可能把奇药送给他们呢?刚巧,一个机会来了。”
颜如舜笑一笑,转述起尹若游昨夜之言,语气里竟有几分欣赏之意。
“她又说,她如今之所以跟我们在一起,是奉尚知仁之命,要将我们制服带回尚府,因为一直没能完成任务,惹得尚知仁生气,才又派了他们两个人过来。不过她其实已经想好了对付我们的方法,便是引我们到润王府,她提前布下陷阱,将我们一网打尽。而现在,计划稍稍改变一下,在我们进入润王府以后,由那两人潜伏在暗处与她配合,设法将我们擒住,他们便可以向润王邀功,就说我们来刺杀润王的杀手,被他们发现阻止。我听她的意思,润王与尚知仁交情极好,也认得他们两个就是尚知仁的手下。这么大一个功劳,润王自然愿意把那味药材赏赐给他们。”
凌岁寒越听,脸色越冷,语气里已隐约迸出几分杀气:“这就是你说的——她没再做对不起我们的事?”
颜如舜展开清风一般的笑容驱散她的杀气:“我们打个赌好不好?”
“赌什么?”
“赌她骗了他们,她把我们所有人都引去润王府,绝对不是要害我们,而是另有目的。”
昨天夜里,颜如舜思考了半个晚上,究竟要不要把自己的所见说出来。如果不说,尹若游的举动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依着凌岁寒的火暴脾气,她受骗的时间越久,最后爆发得也肯定越厉害,只怕到那时她下定决心置尹若游于死地,谁劝也没用。
对颜如舜而言,她必须要保护尹若游,却也不想与凌岁寒为敌。
那么为今之计,只有提前与凌岁寒推心置腹地谈一谈,希望能够消消对方的气。
好在,凌岁寒的确性烈,气盛,容易记仇,但另一方面她则很愿意听道理,也愿意讲道理。
“照你这般说,这一切好像是她早就计划好了的。”凌岁寒身上杀气果然渐消,秀眉依然紧紧皱着,“包括那两人之所以会来潜进我房间里,欲对我不利,十有八九也是她的安排。好,就算她没想害我们,可是那两人会不会真的伤了我、甚至杀了我,她是一点也没有考虑。”
颜如舜道:“我不知道她做了什么,才让尚知仁把那两名杀手派来,但昙华馆住着的明明不止你一个,那两名杀手却直接找上你,并未对我和谢大夫下手——如果这也是尹若游在幕后操纵,你猜这是为什么?”
凌岁寒道:“你已经猜了出来。”
颜如舜道:“如果我所料不错,当然因为在我们四人之中,你的武功最高。就凭那两个人,想要伤害到你,除非太阳打从西边出来。”
凌岁寒少年心性未改,确实喜欢听赞美之词,冷哼了一声:“这倒真是。”又陡然意识到不对劲:“你别以为夸我两句好话,我就能原谅她。反正她这么做,我现在就是很生气。”
颜如舜笑道:“那你现在想要怎么办?”
凌岁寒面上已覆一层寒霜,沉思良久,方一字一句道:“我要看一看,她到底打算干什么。”
颜如舜笑道:“巧得很,这正是我的意思。待会儿我们走后,你把那些工匠也打发走,悄悄跟上那两个人。”
“她还没把那两个人给放了吗?”
“若昨天夜里就把他们放走,今早我们醒来,打开柜子发现他们不见怎么办?她昨晚只是和那两人谈了谈话,最后告诉他们,等一早天亮,我们把柜子打开再重新关上的时候,她会假意锁门,我们都走了以后,他们两人便可以偷偷离开。而你虽然留在昙华馆内,但得一直看着工匠,便不会注意那柜子的动静。”
那柜子是尹若游出钱买的,钥匙自然在她手里。
凌岁寒听到此,虽仍十分恼怒,倒也忍不住佩服起了她的头脑,道:“你刚刚说,你是提前进了那间房,悄悄藏在房梁之上,才听见尹若游和那两名杀手的对话——所以你早就在怀疑尹若游?可昨晚我看她言行举止并没有什么疑点,你到底是在哪里发现了蹊跷?”
“不算是怀疑,只是觉得她身上有一点不对劲,所以试了一试,没想到还真……”对于凌岁寒的这个问题,颜如舜这会儿似乎不是很想回答,没等凌岁寒追问出“哪一点”,她又话锋一转,“我们耽搁太多时间了,前面就是满娘家,我们拿完春饼便回去吧,别让谢大夫她们等太久。”
之后的事情发展,一切如颜如舜所说的那般。她们回到昙华馆,用完早膳,还剩四张春饼,打开柜子,给那两人送去,作为他们今日的食物,免得他们在柜中被饿死。待他们全部吃完,尹若游主动封住他们的穴道,又用钥匙锁上门。
大门口一阵“咚咚咚”的声音传来,工匠们在这时到来。
颜尹谢三人都换上一身窄袖胡服,戴上帷帽,往无日坊外行去,留下凌岁寒一人接待这几位工匠。她刚要带着他们进院,视线不经意间一转,忽瞥见一个熟悉身影正往自己走来,她略一思索,扬声招呼起对方:
“常郎君,你今日不做生意吗?”
“四天前刚做完一笔大生意,这几日便闲了起来,我最近出门也是在街上闲逛,不知道下一桩生意什么时候能等到。”常萍一边说话,一边笑着走到凌岁寒面前,“所以我趁着今日没事,特地想来问问你们呢。我昨晚听小彩灯说,你们置办不少家什,都用驴车拉到了这儿来,你们是真打算住这儿了啊?”
凌岁寒也领着她进了院子,道:“是,所以请你帮一个忙,你把它当生意也成,我可以付钱。”
常萍道:“什么忙?”
凌岁寒瞄了一眼关着那两名杀手的房间,附在她耳边道:“我待会儿有事要出去一趟,你帮我看看那些工匠。”
“让我当监工是么?”常萍笑道,“这桩生意不用跑腿,容易得很,好,我接了。”
凌岁寒吩咐他们先从后院开始修,她则独自藏在那间屋子的一旁,过了片刻,果不其然,望见那两个人从屋里走出,东张西望了一阵,再悄悄摸到院子围墙边,翻墙而出。为避免被他们察觉,凌岁寒等他们多行一会儿,这才纵身跟上。
而另一边,约莫两刻过后,颜如舜与尹若游、谢缘觉也到了润王府附近。
先前百花宴上的命案尚未告破,闹得如今长安城朝堂官场都人心惶惶,但凡王孙贵戚、名公巨卿,都加强了自己府邸的戒备。谢缘觉的武功轻功实属一般,无法做到在这么多护卫的眼皮子底下潜入王府;尹若游的轻身功夫比她好上不少,但也有被发现的可能。
因此三人商议,谢缘觉留在附近的一家酒楼歇息,颜如舜独自进府搜寻眠香草,尹若游在府外墙边接应。昨晚谢缘觉在纸上画了那七种药材的形状样子,只要颜如舜找到相似的药材,便带出来给谢缘觉辨认,若是真的,她们立即离开;如果不是,颜如舜只能返回府中继续寻找。
眼看着颜如舜提腿一纵便不见了身影,尹若游却未留在原地,而是即刻转身行走,来到府邸围墙另一边的大柳树下,这才停步等了一会儿,等到那两名黑衣男子前来。
“从这里翻墙进去,院子里有一座假山,你们在假山的石洞里藏着,切记莫要随意走动,等着我的暗号。”她低声嘱咐道,“最近长安城不太平,润王府戒备十分森严,若我们还没有抓到人,先被润王府的护卫发现,那可就有些说不清了。”
“尹娘子,我们昨儿又想了一晚上,我们不能直接把这消息告诉给润王殿下吗?不然,没经过他同意,我们就这么潜进王府……”
“可是润王殿下是那么容易见到的吗?等上许久通报,只怕良机早已错过。既要求到药材,又得同时完成尚公交给我们的任务——你们可能想到更好的办法?”
他们不能。
因此他们迟疑片刻,仍是只得点点头。
三人的会面自认为隐秘,殊不知对面一家商铺屋顶的正脊之后,另有一双眼睛注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然而凌岁寒距离她们其实颇远——她没有颜如舜那样的本事,在对方三步之近的地方也能让对方毫无察觉,她若离尹若游等人近了,十有八九会被对方发现——是以尹若游与这两名男子究竟说了些什么,她是一个字也没听见。
犹豫少顷,见这三人已然分开,她最终决定还是继续跟上那两名黑衣男子。
其后又过须臾,尹若游独自一人来到润王府的大门,听到两个门子的呵斥,她当即止步,微微一笑,从衣囊拿出两锭银子与一枚莲花鱼纹玉佩。
“今日风寒料峭,两位大哥实在辛苦,这点小钱还请收下,买杯热茶喝吧。这枚玉佩,则烦请两位大哥帮我转交给世子,他自然知晓我是谁。”
有钱当然好说话,那两名门子登时露出笑脸:“好,那你暂且等等。”
于是,一名门子继续守门,另一名门子转身进府通报。不多时,那门子又领着一名仆役走了过来,向尹若游行了一礼:“我家世子有请。”
润王府占地不小,尹若游在那仆役的带领之下,穿过好几条小径,终于来到一座小院,遂见一名身着绫罗华服的年轻男子坐在缠枝花纹的波斯毛毯上,正观赏一旁树下美貌歌姬的歌舞。那男子察觉到她的到来,侧了一下头,眼中仍有戒备之色,直到她掀开自己帷帽面纱的一角,让那男子看见她的面容。
“还真是你。”那男子这才哈哈大笑,挥挥手让一旁歌姬退下,院中只留下两个心腹,随后站起身来,走到尹若游面前,伸手把玩起了她的头发,“你今儿怎么突然来这儿找我了?”
“我已有许久不曾见到郎君,还不许我找郎君吗?”
她声音娇滴滴的,但丝毫不腻,带着一点清甜。
那男子忙解释道:“不是我不想见你,你不晓得,前些日子我在街上和谢铭闹了一场,许是闹得有些大,居然被人给参了一本,惹得圣人生气,父亲让我这两月都不能出门,我待在府里实在憋闷。你来得正好,陪我说说话。”说着拉起尹若游的手,便要与她一起到毛毯上并肩坐下。
尹若游莞尔一笑,她怎么会不晓得?正是因为她晓得此事,晓得最近这段日子谢璋都必定在润王府内待着,她才会放心找上门来,继续进行她的计划。
“郎君莫忙。”她立在原地不动,低头看了一眼包裹住自己手背的另一只手,不动声色地道,“我明白郎君不来见我,必有缘故,我本一直耐心等着郎君,可是……可是我前不久无意之中发现一件事,今日必须告诉郎君,才冒昧不请自来。”
谢璋见她说得郑重,奇道:“什么事?”
尹若游面露犹豫之色,望了望左右。
近来长安城已连续死了两位高官,谢璋对此也有些恐惧,不敢随便让护卫退下,遂道:“他们是自己人,有话你直说。”
尹若游仍是迟疑,想了一想,凑在他耳边悄声道:“前不久我看见尚仆射与睿王殿下在私下里见了一面,谈了许久的话。”
谢璋神色迅速一变,目光冷下来,沉默一会儿才徐徐道:“我们都是大崇朝的臣子,只要忠于圣人,私下里不商量什么犯上作乱的事,谁和谁见面有何关系?你告诉我这个做什么?”
“郎君容禀,我并非有意偷听他们说话,只是从前听郎君说起,润王殿下与尚仆射关系不错,因此那日见尚仆射竟和睿王殿下在一起谈笑风生,觉得有些奇怪,也为郎君感到生气。”尹若游稍稍一顿,睫毛眨了眨,似乎有些惧怕的模样,声音越发压低,“若游一个小女子,不懂什么朝堂大事,只是推己及人,如果我的朋友和我的仇敌私下里见面说话,我定然很不开心,不想再认这个朋友。所以……所以我忍不住偷听起了他们的谈话,没想到听见的是他们商谈要如何对润王殿下不利。”
谢璋瞳孔闪过一道冷光,双目紧紧盯住了尹若游,松开她的手,转而抚摸起了她的脖子。
脖颈是人身体的一处要害部位,哪怕是极轻柔的摩挲,也会让人感觉到危险。
“你确定你没有听错?这种事情,是不可以胡说八道的,不然……”
“这种事情,若游哪敢与郎君玩笑?”尹若游微微仰起头,眼中闪烁的水光既清且媚,让人不由心生怜惜,“我本想等郎君什么时候来了醉花楼,我再悄悄将此事告诉给郎君。哪知昨日……昨日……”
“昨日如何?”
“之前百花宴上的命案,郎君一定已经听说。桓将军不幸死在醉花楼,最近楼里清静得很,见不到一个客人。我又受了点惊吓,身子颇觉不舒服,梁妈妈答应我可以暂时离开醉花楼,到道观静养几日,没料到昨日我在观中闲逛,看见两个香客很有些面熟,想了半晌,才想起原来我曾在尚仆射的府上看到过他们两人。而我这些日子一直为郎君担忧,看见尚仆射府上的人,自然而然悄悄跟上,又悄悄听了几句他们上香时的对话,才知他们是奉尚仆射之命,今日要潜入润王府中,图谋不轨,前一天特来上个香,求无量天尊保佑他们今日一切顺利。”
“你说什么?”谢璋终于掩饰不住他的惊讶,不由得惊呼出口,“你说他们今儿潜入了润王府?这……这如何可能?难不成他们还想谋杀我阿父?”
“不。”尹若游语音清晰地道,“他们想要杀害的是永宁郡主。”
谢璋呆了一会儿,突然又哈哈大笑起来:“阿鹦一个小女子,杀了她,对睿王能有何好处,对尚仆射又能有何好处?”
尹若游道:“我曾听说,永宁郡主不爱拘束,平时无论在哪里走动,都不喜带婢女在身旁,刺杀她,自然比刺杀润王殿下容易。况且……况且郎君难道忘了么?此前圣人已给郡主赐了婚,明年开春郡主便要嫁给魏赫。一旦郡主成了魏恭恩的儿媳,有魏节度使相助,润王殿下继承大统不就多了几分希望?这对于睿王而言,恐怕不是一件好事。”
谢璋脑子“轰”的一声,低下头陷入沉思。
尹若游见状紧接着道:“我猜这会儿那两人已经潜入府上,郎君如果不信,可以来一个引蛇出洞之计?”
“不行。”谢璋摇首道,“若你所言不假,我怎能让阿鹦冒这个险?”
“永宁郡主千金之躯,自然不能让她身涉险境。郎君不如找一名婢女,让她戴上面纱,但穿上锦衣华裳,让那两人误以为她就是郡主。郎君只要看见他们两人出面动手,便知道我说的究竟是真是假了。”
第65章 置家什同住檐下,设连环借刀杀人(六)
谢璋觉得尹若游这个主意不错。
他的妹妹绝对不能身涉险境,但一个婢女纵然真的被刺客杀死也无关紧要。他遂点点头,遂吩咐心腹选一个婢女过来。尹若游此时再次提议,自己可以扮作丫鬟,跟着“永宁郡主”的身边。
“你刚刚也说了,阿鹦平时走动,不喜侍女在身旁相随。”
“可这是在润王府,偶尔有侍女跟着她,并不算奇怪。如果我不在她身边,唤她一声‘郡主’,刺客又怎么能肯定她的身份呢?”
“那就再找个真正的丫鬟,你冒这个险做什么?”
“这件事的来龙去脉,郎君*并不能告诉给那些婢女,她们不知发生何事,不会有戒备之心,万一那刺客真的伤了她们……若有我在身旁,我可以随时观察四周动静,避开危险。”
谢璋哈哈一笑:“你和她们又不认识,管她们做什么?”
“但郎君从前不是告诉我,永宁郡主心地善良,我担心……如果有郡主认识的婢女身亡,她会不高兴。”
谢璋闻言一怔,眉头皱起。
他这个妹妹与众不同,自幼被宠坏了,脾气骄纵,年幼时因为看了一折讲述武林恩仇的戏,看入了迷,居然就要闹着闯荡江湖。父亲再宠她,也不可能答应她这个异想天开的要求,但不耐烦听她吵闹,只得给她请了两个武师,教她武艺。本以为她只是一时兴起,吃不了学武的苦,哪料到她还真一直学了下去。
也因此,她染上了江湖里的一些坏习惯,有时竟跟家里的婢女称起姐妹。
前些日子,府里一名婢女打摔了茶碗,正逢自己心情不好,命人把那婢女给拖下去赏了十鞭子,恰巧被她给瞧见了,竟为此和自己大吵了一架。后来这事闹得让父亲知晓,偏偏因为她如今被圣人赐婚给了魏恭恩之子魏赫,只要她不做太过分的事,父亲一般向着她,反而把自己训斥了一顿。
谢璋长叹一口气。
尹若游说得没错,若有婢女身亡,估摸着阿鹦又得闹起来,罢了,看在她很快就要和魏赫成婚的份儿上,还是尽量不要和她起冲突。
他同意了尹若游的安排。
润王府后花园,那两名黑衣男子已待在假山石洞中许久,逐渐地不耐烦起来,终于在这时望见洞外香径走来两个蒙着面纱的妙龄女郎。
那丫鬟打扮的女子称呼另一名满身珠翠的华裳女子为“郡主”。
“你听,那丫鬟的声音像不像尹娘子的声音?”
“是有点像。而且谁会在自己家中还戴面纱?”
“别着急,万一我们听错了,前面的真是润王府的千金,我们误伤了她,那可就大事不妙,还是等尹娘子的暗号吧。”
原来此前尹若游已嘱咐过他们,凌岁寒留在无日坊没有离开,但抓住谢缘觉也是大功劳一件,也勉强能对尚公交代。而在她和谢缘觉进入润王府以后,她会以“如今王府戒备森严,我们很容易被发现”为借口,让谢缘觉到哪位贵女的闺房里偷两件衣裳换上,再蒙上面纱,反正润王的女儿多,即使被护卫看见她们,也不会引起怀疑。随后她们走来后花园,她会给他们一个暗号,他们掷出飞镖,她趁机握住谢缘觉的右手,其实是制住谢缘觉的行动,让谢缘觉躲不了那两枚飞镖。
于是乎,石洞里两双眼睛紧紧盯着,直到那“丫鬟”侧过头,风吹起她脸上一角面纱,他们迅速看清了她的脸,又听她咳嗽了一声,刹那之间,两人同时扬手,将飞镖掷了过去!
哪知出乎他们的意料,尹若游并未像约定的那般控制身旁女子的行动,反而慌张地叫了一声,一转身,整个身子抱住身旁那名女子,只听“嗖嗖”两声,两枚飞镖已射中了她的身体!
那假扮郡主的侍女睁大眼睛,更大声地尖叫了起来,双手颤抖着扶住尹若游:“娘子!你……你没事吧?”
尹若游深呼一口气,摇摇头,旋即暗自运功调息。
如此举动,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谁让尹若游不会武功——在谢璋的眼里不会武功——她若使出轻身功法拉着那侍女离开,岂不是被谢璋一眼瞧出蹊跷?但这名侍女着实无辜,稀里糊涂被谢璋唤来演这一场戏,其实根本什么都不明白,她总不能让她承受这无妄之灾,只能够以身挡之。
两枚飞镖是她在昨夜送给他们的。
镖上淬了毒,却是极为普通的一种毒药,在江湖里流传多年,大多数武林人士都能够解得了,尹若游当然不会例外。只要没有生命危险,倒不妨事。
而与此同时,埋伏在四周的护卫已在瞬息间蜂拥而上,朝着假山石洞里的那两名黑衣男子攻去。他们一愣,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竟是中了奸计,正要扬声说明真相,来不及张口,刀锋剑刃距离自己额头胸口已不到两寸,只得猛然往后一翻,一边道:“别忙打,诸位听我解释——”一边不得不出招自卫。
谢缘觉给他们所施之毒,每隔十二时辰发作一次,尽管目前还没到发作的时候,但毒素在体内确有些影响,加之昨夜凌岁寒给他们的伤也着实不轻,是以尽管他们的武功本来胜过这些普通护卫,此时也慌了手脚,没一会儿便落于下风。
几把长刀架住了他们的脖颈,抵住了他们的胸口。
局面得到控制,暗处的谢璋这才走了出来,并未立刻审问那两名刺客,又怒又忧又不解的目光望向尹若游,正要命人速度请大夫来为她医治,被迫跪在地上的那两名黑衣男子也焦急开口:“世子!这是误会!您听我——啊!”
他们的解释尚未真正说出口,一声凄厉的惨叫陡然响起!
猩红的血泉登时涌出!
原来就在适才,所有护卫的眼睛都盯着那两名男子,而谢璋不会武功,没那么厉害的眼力,自然谁也没瞧见尹若游藏在袖中双手的小动作,两枚小石子如利剑出鞘一般从她指间弹出,以电光石火之速打中左右两名护卫身后腰窝。
他们闷哼一声,身子不由自主往前一倾,手中长刀刺中那两名黑衣男子的胸口!
谢璋一愕,侧过头看见眼前情景,震怒不已:“谁让你们现在就杀人的?!”
“世子,我们没有,我们不是……”那两名护卫慌慌张张,茫然不知此时是否应该拔刀,蓦地想起刚才那一瞬间自己后腰的疼痛,大声道,“世子小心!还有刺客藏在暗处要杀人灭口!”
四周其余护卫瞬间戒备起来,一部分人护在了谢璋身边,另一部分人迈步往前,四处搜寻,其中一人眼尖,身体转了一圈,忽在假山丛一块青苔覆盖的巨石背后看见一抹素白的衣角。
“刺客在这里!”
他挥刀向前,刚冲到巨石背后,还未及看清这“刺客”的样子,甚至没有看清对方手中所握的长刀,只觉眼前寒星似的白光一闪,一股巨大的冲击力遂将他撞到在地。旋即一名白衣女郎踩着巨石腾空而起,不再隐藏躲避,直接现身在众人眼前,迎接来自于四面八方的连绵不断的攻击。
一片片缭乱的刀光剑影之中,唯有谢璋后退了几步,招手呼唤尹若游到自己身边来。却不知尹若游是否是因为受到了惊吓,此刻神色茫然,似未听见谢璋的呼唤,只呆呆地望着前方战团之中的白衣女郎。
尽管这女郎用黑巾蒙着脸,但只看她一身雪白的装束,看她断了半截的右臂,看她持在左手掌心里寒光凛凛的环首刀——还能猜不到她是谁?
——凌岁寒不是留在昙华馆吗?
——她怎么会出现在了这里?什么时候出现在了这里?
尹若游百思不得其解,耳边尽是“咣咣当当”的刀剑交击声,凌岁寒已与那群护卫过了十数招。
以她的武功,要对付这些普通护卫、突出重围是轻而易举,然而到现在她仍没搞明白尹若游到底意欲何为,就这么离开,她实在心有不甘,因此犹豫着没使出全力,环首刀在她手中游刃有余,刀光霍霍展开,无非是和他们慢慢周旋而已。
尹若游晓得她武功不俗,却不晓得她武功究竟高到了何种程度,见她久久不能,还当她是觉得这些护卫无辜,不忍对他们下杀手,这才被他们缠住,心下暗暗思忖:“无论她为何来到王府,现在得想个什么法子助她脱身才好。”后花园的打斗声引起了府中别处的注意,越来越多人跑来此处,几乎是在尹若游这个念头生起的同一时刻,一声娇叱随风传来:
“是哪里来的小贼!”
半空之中,红衣飞扬,冲入战团,一名如花少女手持如虹长剑,朝着凌岁寒刺去!
谢璋大惊失色,脱口道:“阿鹦!”
尹若游心底“哦”了一声。
原来,她就是永宁郡主谢丽徽……
尹若游的脑子本就飞速转动着,见状闻言,登时计上心头,充满担忧地扬声呼唤:“郡主小心!那人危险!”希望凌岁寒聪明一点,听到这声“郡主”,能够明白眼前这名小娘子身份的贵重,明白她就是此时此刻最有用的人质。
其实,根本不待尹若游的“郡主”叫出口,早在听到谢璋的那声“阿鹦”时,凌岁寒已眉头一挑,眸光一亮,转过头将那少女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同时间手腕翻动,刀锋挑开长剑,眨眼间已以诡异奇绝的角度架上了谢丽徽的脖子!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在场所有护卫的心刹地提到了嗓子眼,顿时不敢再有任何动作。
谢璋更是惊得后背渗出一片冷汗,大喊一声:“女侠刀下留人!”他投鼠忌器,对敌人的称呼都已改变:“女侠千万莫要动手!我们有话好好说,你若杀了她,你也走不了的。”
谢丽徽握着长剑的右手垂下来,目瞪口呆,脸上一片错愕之色。
这自然不是因为惧怕。
而是因为惊讶。
“你……你的武功怎么这么高?”
凌岁寒刻意沙哑着嗓子说话:“是你的武功太差。”
就这样的三脚猫功夫,别说遇到高手,纵是一个普通门派的新秀弟子亦能轻轻松松将她打败。
“胡说八道!我师父明明说过我的武功在江湖里已是第一流,连他都打不过我呢!”谢丽徽很不服气,“你居然能一招就胜过我,你是不是传说中的天下第一高手?你这么有本事,为什么还要来当贼?是缺银子花?你放开我,从今以后将你会的武功尽数教给我,我可以不追究今日之事,并给你足够的银子。”
命令的口吻,好像她并不认为白衣刀客真有胆子砍下自己的脑袋。
又好像,她打心眼里认为,对方听了自己的话,就必须答应自己的要求。
凌岁寒翻了个白眼。
十年不见,这人还是这么讨厌。
第66章 偶相见重惊噩梦,恩与怨细说前因(一)
谢璋在心中暗骂妹妹糊涂,现场这种情况,她怎么会认为那白衣刀客只是一个小贼?
不过谢丽徽的话倒是提醒了他,他又思索:即便对方真是睿王或者尚知仁的手下,她为人办事为的无非也就是钱财,自己为何不能反过来用钱财收买她?于是他立刻顺着妹妹的话道:“不错,只要女侠愿意放了舍妹,你要多少金银珠宝,在下都愿意奉上,也绝不追究今日之事。”
凌岁寒制住谢丽徽,本是为了与谢璋多交谈几句,说不定能打探出尹若游今日举动的真正目的,而听罢此言,她顿时灵机一动:“哦?可我不想要金银珠宝,别的宝物你愿意给吗?”
谢璋道:“愿意,当然愿意。女侠想要什么,直说便是,在下说话向来一言九鼎。”
“好。”凌岁寒毫不犹豫地道,“我要当年天子赐给润王的奇药——眠香草。”
谢璋当即怔了一下。
这味药,府上似乎的确有珍藏,但她难道不是那两人的同伙吗?她来润王府目的不是为了刺杀阿鹦,破坏他们和魏恭恩的联姻吗?怎么会突然提到这味药材?
谢璋心下生疑。
尹若游脸上愕然失色。
刚才发生的事,凌岁寒应该已全部目睹,而她的性格和颜如舜、谢缘觉都大不相同,依照她的脾气,在被自己一次两次地欺骗过后,难道现在不该对自己万分厌恶?她还问谢璋要这味药做什么?
“好,我答应你。”谢璋暂时放下疑惑,决定先救下妹妹要紧,吩咐手下将眠香草取来,他将药草拿在了手里扬了扬,却并不递给对面的白衣刀客,“我们一手交药,一手交人如何?”
“我怎么知道你给我的是真药假药?”
谢璋喉头一哽:“你根本不认识这药,你还问我要它?”
“让我想想。”凌岁寒握刀的左手永远稳如磐石,刀刃继续架在谢丽徽的脖子上,她稍稍偏了偏头,凝目观察着谢璋手中药草的模样,看起来倒是与谢缘觉所画图画上的“眠香草”颇为相似,但她毕竟不是大夫,无法下肯定的判断,正犹豫间,忽听一个似远似近不知从何处传来的声音:
“把药给我,我会请人判断真假。”
在场众人再次齐齐大惊。
见了鬼了,怎么府里还藏着人?到底现在润王府里还有多少隐藏的危险是他们不知道的?更令他们惊恐的是,这一次他们依然立刻展开搜寻,上下左右望了一个遍,也没发现声音的主人究竟藏在何处。
谢璋本就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遇事沉不住气,今日润王不在家中,要他一个人处理如此复杂的情况,着实是为难了他,他心跳得越来越快,终于掩饰不住脸上的慌乱,忍不住高喊出声:“到底是谁派你们来的!谢慎还是尚知仁?!”
四周护卫听见此言,无一例外默契地低下头,只当是自己耳朵聋了。
凌岁寒却仿佛听见一个霹雳雷霆似的消息,让她又惊又诧,茫然地思索了一会儿。这世上除却皇帝的名字,天下所有人都须避讳,其他的皇室宗亲的姓名倒没那么忌讳,保不准民间还有几个姓谢名慎的,然而从谢璋口中说出来的“谢慎”,则绝不会再有他人,必是指舍伽的父亲——当今睿王谢慎。
这件事与他有什么关系?
况且,据尹若游所说,润王与尚知仁关系匪浅,那么谢璋怎么会怀疑杀手是尚知仁派来的?凌岁寒视线转向尹若游,目光又沉下去。
难道……
虚空中那个不知来处的声音再度响起:“我不懂你在说什么,我们现在说的是眠香草的事儿,别的并不重要,你何必转移话题?”
“莫要把我当三岁小儿哄骗。”谢璋怒道,“你拿了药,直接走人,我到哪儿去找你?”
“你不信我,我也不信你,但你仍得听我的话。”那声音的笑意清朗得似风吹过山间万木,说出的话却令谢璋遍体生寒,“因为我们今天可以得不到眠香草,但你却不能不要你妹妹的命,对不对?何况,纵然我真的走了,我的同伴不是还被你们围着吗?”
这话显然只是吓吓对方。
倘若谢璋六亲不认,她们也不能真的伤了谢丽徽的性命。但不得不说,这样的威胁恐吓很是有用,谢璋握紧了拳头,只能点头道:“好,一炷香时间后,无论你会不会回来,你的同伴都必须放了舍妹,不然——不但你的同伴今日走不了,你也绝对逃不过我们的追捕。”
凌岁寒实在忍不住腹诽:我真要走,凭你们怎能拦得住?但面上不动声色。
随后只听谢璋又问:“这药我怎么给你?”
“你扔过来便行。”
“我连你在哪儿都不知道,我往哪里扔!”
“当然是随便,东南西北,你喜欢哪个方向便往哪个方向扔。”
谢璋紧皱着眉头,依他之言,手里握着的蓦地往前一抛——刹那之间东南角处一座小凉亭的圆柱之后腾空而起一个身影,身姿轻盈如飞鸟,却比飞鸟的速度更快上十数倍,嗖地一下,又似光亮在空中微微一闪,接住还未落地的眠香草,顷刻之间不见了踪影。
在场众多护卫这会儿真像见到鬼似的,不由自主往后退两步,无论如何都想不通:那座凉亭他们刚才明明已经搜索过,当时什么也没有发现,怎么突然就大变活人了?
那影子莫不真是一个鬼吧?他们心惊胆战,可没有主人的命令,谁都不能离开此地半步,越是心焦,便越觉时间过得很长,总算等到那清朗的声音随清风缓缓传入他们的耳朵:“药是真的,我们走吧。”
凌岁寒听出这个声音属于颜如舜,知她一定是将眠香草送去给了谢缘觉辨认。
然而药材虽是真的,今日整件事的真相还没有搞明白,自己怎么能就这么走了呢?凌岁寒沉思少顷,谢璋见她不言不语,愤然道:“你想出尔反尔不成!”她也终于在这时想出一个主意:“我放了人,你们必定立刻一拥而上,但我若带着你妹妹离府,到一个僻静的地方再放她,你们又肯定不愿意。不如这样吧,我换一个人带走,总之我得要一个护身符。”
“好。”谢璋怕她后悔,连忙答应,“你要想要谁?”
凌岁寒只有一只手,手里正握着刀,她只能移动目光,望向一旁的尹若游。
谢璋不解:“为什么是她?”
原因很简单。
对于想不通的事,凌岁寒最终还是决定直接询问。
因此,她需要尹若游跟她一起离开。
但她给谢璋的解释自然得另换一个:“我要的是护身符。普通奴仆侍女的性命,你会放在眼里吗?不过我见她刚才受伤之时,你倒是颇为关心。”
谢璋陷入沉默。
说老实话,他和谢丽徽的兄妹亲情,有,可惜并不算多。他这个妹妹性格太过骄纵,自幼和他吵了不少架,在他心中的地位哪里比得上尹若游这样美貌无双的解语花?偏偏自从谢丽徽和魏赫定了亲,父亲就对她越发看重,若她今日被杀,父亲知晓此事之后还不把自己打个半死?
尹若游抬眸飞速地瞥他一眼,又垂下头,声音也是低低的似乎暗藏哽咽之声:“郎君莫要为难,郡主的安危比我要紧得多。之后无论发生何事,我会保护自己。”
谢璋心下怜惜,但也庆幸她主动说出了这句话,低声道:“放心,我也会想办法救你。”
而后,尹若游走到凌岁寒身边,凌岁寒左手一抬,那手中长刀不像是刀,更像一道闪电,霎时间又抵住尹若游的颈边。谢丽徽摸了摸自己的脖子,犹停在原地,蹙眉道:“你不要做糊涂事,你带着她是跑不了的,不如听我刚才的话,只要你教——”
她话未说完,谢璋听得气不打一处来,忽然把手一挥:“给我把郡主拉回来!”这命令相当严厉,即刻就有两名护卫上前,欲伸手架住她的胳膊,谢丽徽哪愿意让他们碰到自己的身体,左掌一挡再一挥,击向那两名护卫胸口,岂料被他们轻松避过,又与谢丽徽互交数招,没过一会儿,没怎么费力便制住她两条手臂。
“郡主,得罪了,我们是奉命行事。”
谢丽徽呆了一呆,眼睁睁看着面前这两名曾经无论与自己试招多少次都会输给自己的“手下败将”就这么将自己拉走,拉到了谢璋的身边。
本来谢璋犹豫了一下,要不要干脆舍弃尹若游,再次下令众护卫将那刀客擒获,毕竟今日的刺杀案很有可能涉及皇权争斗,不是一件小事,必须撬开那刀客的嘴巴,然而一来看着尹若游那张楚楚可怜的脸,他终究还是有些舍不得;二来谢丽徽仍在原地胡闹,他也不敢轻举妄动。于是就在谢丽徽与那两名护卫过招的同时,那白衣刀客已趁机挟着尹若游飞身离去。
谢璋怒不可遏,正要破口骂人,忽听一阵哒哒的脚步声如潮水涌来,伴随着嚓嚓的铠甲摩擦声。
原来就在凌岁寒挟持住谢丽徽以后,他已悄悄吩咐心腹迅速赶往禁宫将此事上报。朝廷得知消息,当即派出大批官兵前来救人。谢璋转头一瞧,呵斥出声:
“你们怎么现在才来,人都已经跑了!还不给我全城搜捕!”
凌岁寒带着尹若游飞身出府之际,前方不远处始终有一道身着茶色衣裳的身影引领着方向,不多时,三人翻过围墙,谢缘觉已在墙外一株大松树下等待。颜如舜脱下自己的外袍给尹若游披上,免得有路过的行人看见她后背所中的那两枚飞镖,可谢缘觉望其脸色,已知她必已受伤中毒,狐疑道: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先回昙华馆再说。”凌岁寒目光如冰冻的火焰,往尹若游脸上一掠,“我还有很多话想问呢。”
其余三人都未有异议,即刻迈步往无日坊的方向行去,可没多久,她们的脚步越来越慢,遂听身后长街某处似乎传来些吵吵嚷嚷的声音,回头望去,只见一群铁甲官兵正四处搜查,路过每一家商铺都要闯进去瞅两眼。
附近百姓不知发生何事,纷纷变了脸色,退避三舍。四人继续往前行去,心底免不了担忧:尹若游有伤在身,谢缘觉的身体状况更不必说,她们这会儿都不能施展太久轻功,不然便会觉得胸闷气喘。偏偏润王府与昙华馆之间的距离不短,只怕她们还未及回到无日坊,中途就得被那群官兵发现追上。
显然,昙华馆暂时回不得,须得尽快另寻一个清静的安身之所。凌岁寒灵光一闪,道:“你们跟我走。”
她转了一个弯,穿过一道坊门,又行走约莫三十来步以后,来到一堵围墙旁。尹若游抬头看清楚此乃何地,登时满脸焦急:“你带我们来这儿干嘛!”
“善照寺是附近唯一能供我们藏身的地方,不来这儿还能去哪儿?”
尹若游欲言又止,见颜谢二人明显也都赞同凌岁寒的意见,只得跟上她们,纵身一跃而起,来到围墙之内的青绿树林里。
谢缘觉倚着树干歇了一会儿,忽然凝眸注视她的双眼,道:“你不想来善照寺,是因为担心张婆婆吗?”
尹若游避开她的视线,默不作声。
谢缘觉继续问道:“我们那日看到的张婆婆,是经你易容之后的张婆婆,对吗?”
尹若游这才一惊,又猛然将视线对准了她。
谢缘觉淡淡道:“你的易容术着实高明,倘若那晚我不给她把脉,我看不出她真正的年纪,更猜不出她那张脸原来经过易容。所以你不必担忧,纵然她的仇人亲眼看见了她,也几乎不可能认出她。我们目前还得像那晚一样,先寻一间空房,你才能治伤解毒。”
尹若游仍是沉默好一会儿,渐渐冷静下来,嘴唇翕动,半晌,终于发出她自认识她们以来、迄今为止最沉重的一声叹息:“你们为什么还要帮我?”
“如果不是因为今早她和我打的赌——”凌岁寒指了指一旁的颜如舜,“我今日一定会将你当作敌人。”
“打赌?”尹若游道,“什么赌?”
凌岁寒望了望左右,此处既无楼阁殿宇,也无秀丽风景,在善照寺的边缘一带,僧尼香客一般不会来此,她遂在路上边走边说,将今早与颜如舜的谈话复述了一遍。
听罢,尹若游脸上一片明显的诧异之色,又有点隐隐的不服气,看向颜如舜问道:“我昨日言行,有破绽吗?”
颜如舜笑道:“我不知道那算不算破绽,只是有一点让我觉得奇怪的地方。”
尹若游追问:“哪里奇怪?”
第67章 偶相见重惊噩梦,恩与怨细说前因(二)
颜如舜依然犹豫是否要回答。
尹若游坚决的目光盯住了她不放,似乎一定要求一个答案。
她这才道:“昨日那两名杀手被制服以后,你和我们道了歉,好像很愧疚的样子。”
“这不应该吗?如果不是因为我,那两人也不会来。”
“对于一般人而言,自然应该。可是你……”颜如舜笑道,“实不相瞒,这几日我观察了你很久,你不是会轻易感到愧疚、觉得自己做错了事、愿意主动说抱歉对不起的人。但凡你示弱的时候,也就是你打算骗人的时候。”
难怪颜如舜之前迟疑不肯说明她究竟是怎么发现尹若游的破绽,这个解释听起来不是在说尹若游好话。
可是尹若游听罢很是平静,声音不辨喜怒:“我本就是无情无义之人。”
“我第一次看见你说谎欺骗醉花楼的那位娘子之时,确实曾经这样想过。可是当天夜晚……”
那晚颜如舜从藏海楼回到昙华馆,等待凌岁寒的期间,她独自坐在长廊下的台阶上,回忆自己所见到的尹若游的一点一滴,沉思许久许久。
“我又忽然想到,如果你对她们真的毫无感情,完全不在乎她们的死活,为何她们对你却颇为尊敬,愿意为你掩饰,愿意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之下为你做事?要说你笼络了她们,可我见你和她们相处时甚是随意,你要真想拉拢她们为你卖命,你不应该是这样漫不经心的态度。只不过,你对她们的好,不在言谈里,更没有任何人能够影响你要做的事,影响你的决断。所以,对你而言,你要做的这件事绝对重于一切,你不允许有哪怕一丁点的差池,为此你可以让自己置身于险境,亦不惜让她们置身于险境。但我相信,若事情败露,又或是别的什么变故,导致她们有难,你也会设法将她们救下。就像这几日你和我们相处亦是如此——”
尹若游实在忍不住打断道:“无论我对她们是否有感情,可都不代表我对你们有感情。”
颜如舜笑着道:“你会愿意给毫无感情的陌路人花那么多银子修宅院、置办家什,那你岂不是更是大善人了?”
尹若游道:“你不是很聪明么,这还不明白?那宅子太过破旧,能藏人的地方不多,如果将那两人藏在床底,我将他们放走以后,你们其中任何一位只要还在昙华馆内,随时都会发现他们已经不见。我必须买下一个木柜,钥匙掌握在我的手里,我才能提议将他们关进柜中,再悄悄将他们放出来。”
颜如舜:“那你给自己的房间置办些什物便够了,既是你的银子,我们谁都不能说你什么,何必让我们在西市随意挑选呢?”
尹若游张了张唇,这一次无言以对。
颜如舜则稍稍停顿一会儿,又侧首打量起身旁人的神色,这几日她确实一直在暗暗观察着对方。
尹若游此人不似凌岁寒,凌岁寒看似孤傲,脾气又颇暴躁,好像很不好与人相处,但其实她的性子最为热烈,襟怀坦白,如夏日之日般令人可畏,也如夏日之日般光明正大,只要你对待她足够真诚,很容易便走进她的心里;也不似谢缘觉,尽管不知为何谢缘觉大多数时候表现出的乃是一副冷清清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模样,对待许多人与事都有一种八风吹不动的冷漠,实则藏在她冷若冰霜外表之下的柔软心肠并不难被看出,想和她交心也不难。
唯独尹若游。
她的性子是真的太独了一些。
颜如舜不免轻声叹了一口气,倘若不是因为从抵玉那里得知尹若游的身世来历,她是不会对她观察得那么细,更不会思索得那么深,或许到现在,她还会继续误会着她。
“我现在就是很奇怪,你目前所做的究竟是一件什么事,对你而言如此重要?依我之见,恐怕不会是尚知仁的吩咐吧?不过,你一向独断专行,不喜欢和别人解释,甚至讨厌和别人解释,我大概听不到你的真实回答了吧。”
尹若游确实没有回答。
她这会儿心里五味杂陈,情绪如千丝万缕纠结在一起。
她一向最擅长伪装,不仅仅是易容术冠绝天下,她更会在不同的人面前展现出截然不同的性格。所以,过去那么多年里,会有那么多男人在都爱她美貌的前提之下,有的更爱她柔情,有的更爱她妩媚,有的更爱她娇俏,有的更爱她妙语连珠、知情识趣。正因如此,她才会在昨夜向凌岁寒与谢缘觉道歉,有意博取她们的好感。
岂料反而被颜如舜瞧出破绽。
她活了二十二年,颜如舜是第一个把她看得这么透的人,这种感觉本来让她很不舒服,但颜如舜也是第一个看出她的真面目仍然平常待她之人,她更有些别扭,她陡然将话锋一转:“你和凌岁寒到底打了什么赌?”
颜如舜正要说话,倏地神色一凛,放眼四望,尽管四周仍不见人影,然而隐隐约约能够听见一点细若蚊蚋的交谈声。估摸着是来善照寺上香的香客,并且距离她们甚远,只因她们是习武之人五感敏锐,才会有所察觉。但为谨慎起见,她们自然立刻住口,不再交流任何危险话题。
目前她们已走出树林,再绕一个弯,穿过一条小径,便到寺中客房,凌岁寒道:“我们进屋以后再谈。”
尹若游沉吟道:“你能想到来善照寺躲藏,那些官兵也很有可能会进善照寺搜查,一般的客房照样危险。慈舟法师的房间倒是个清静地方,普通官兵应该也不会搜的。”
“慈舟”这名字有些熟悉,凌岁寒回想了一会儿道:“我若没记错,上回我听张婆婆说,收留她在寺里做杂役的便是一个叫什么慈舟的,此人可信吗?”
尹若游道:“这世上没有任何人是可信的,对待他人毫无保留,迟早会吃大亏。之前张婆婆的事儿,慈舟法师帮了很大的忙,倘若被尚知仁得知,她必死无疑。但尚知仁是尚知仁,润王是润王,她敢得罪尚知仁,不代表她敢得罪润王。所以,我们待会儿须得小心一些,但凡察觉不妥,立刻便走。”
慈舟法师的住处离此不远,又走了约莫一盏茶时间,尹若游引着颜凌谢三人到达一间僧房前,叩了三下门。房门很快被打开,屋内站着的乃是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年比丘尼,将近七十岁的年纪,脸色仍颇红润,一身青灰色淄衣,向着门外四女行了一礼,再看向尹若游道:
“尹施主,许久不见,今日有何贵干?”
尹若*游立刻回礼,自然不说真相,只说官兵们横行霸道,她们今日不小心得罪了他们,请求在寺内暂避一避。
慈舟深深地凝视她一眼,也不知是否相信了她,点点头,把自己的房间让给了她们,她则要前往前殿给弟子们讲经。
“法师——”尹若游唤住了将要离开的她,迟疑地望了谢缘觉一眼,迅速收回目光,才又道,“天将正午,不知能否劳烦法师待会儿给我们送些午膳来?”
“近来张婆婆一直在本寺后厨帮忙打下手。”慈舟道,“我让她做好素斋以后,再给你们送来。”
四人都谢过慈舟,她转身离去,并为她们关好了门窗。小屋简洁素雅,窗明几净,谢缘觉将自己的药箱放在窗边长桌上打开,拿出药物为尹若游医治后背之伤。
两枚飞镖所造成的小伤,她处理起来着实是轻车熟路,几乎是闭着眼睛就能治。尹若游亦不把这点伤当一回事,依然好奇之前的问题:“你们到底打了什么赌?”
凌岁寒坐到了一旁窗下,这一次是她回答:“颜如舜和我赌,你虽然骗了我们,把我们所有人都引去润王府,却绝对不是要害我们,而是另有目的。算她厉害,她赌赢了,所以我决定不跟你计较。你瞒着我们的事,别的我不再打听——”
“她赢了?”没等凌岁寒把话说完,尹若游自嘲似的一笑,“你们不是还不知道我究竟在做什么吗?不到最后一刻,你怎么肯定是她赌赢了?怎么能肯定我不会伤害你们呢?”
凌岁寒反问:“那个侍女你认识吗?”
尹若游道:“谁?”
凌岁寒道:“在润王府花园假扮——”话到唇边一顿,意识到自己既是江湖出身,按理来说不应该知道亲王之女的闺名,欲要直接叫“县主”两个字,又忽忆起适才在王府花园里无论尹若游还是谢璋似乎都称呼她为郡主,真是奇怪,谢丽徽什么时候被封的郡主?她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称呼。
所幸尹若游理解了她的意思,道:“你是说假扮永宁郡主的那名侍女?我今日第一次见她,怎么,她有何不妥之处?”
凌岁寒道:“她没什么不妥之处,我观察了半晌她的身形,她应该是真的不会武功,的的确确是普通侍女。她死了,我猜谢璋大概是不会在意的。你既然不认识她,却为了保护她,宁愿以身挡镖,我实在想不出你之后有什么理由要伤害我们。所以,你瞒着我们的事情,别的我也不想再打听,我只问你一个问题,你必须老实回答我,其他的事想不想说随你。”
凌岁寒突然如此善解人意,倒不是她转了性子。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凌岁寒哪怕幼时遭遇了巨变,她也始终故我依然,烈性不改。但她不是那种已知自己有错仍死要面子、固执己见之人。只要她认为对方说得有道理,她自然是从善如流。而刚才颜如舜分析尹若游言行的那一番话,其中几句戳中了她的心窝,颇令她感同身受。
这世上,有些事情,确实是重于一切,不能够被任何人影响。
正如这个世上,绝对没有任何人可以影响她为父母报仇。
所以别的话题,她和旁人交流起来都能直言不讳,唯独关于自己的身世,以及自己前来长安的目的,她必须深深地埋藏在自己心里。甚至于今后,她会不会也做一些自己并不愿意、却不得不做、且遭他人误解之事呢?
骤然间她理解了尹若游。
谢缘觉亦在这时给尹若游处理好了后背的伤口,淡淡道:“镖头的毒虽然普通,但解药还得去药铺买,我目前暂时不能为你解毒。不过这一点小毒,凭你自己的内力,你完全能够压制,暂且忍忍吧。”
尹若游心里莫名酸酸涨涨的,再次开口说话,语气却突然冷峻了至少十倍:“你们以为你们做的事,我会很感激吗!”
谢缘觉只顾重新收拾药箱,神色与声调都平静如常:“我是大夫,之前我也已答应为你治病解毒,你到目前为止仍是我的病人,我从来不需要任何病人的感激。”
凌岁寒则忍不了她用这般恶劣的态度与谢缘觉说话,蹙眉道:“用不着你感激,但也不必换来你的怨恨吧?”
尹若游凝目直视道:“你今日坏了我的大事,我不可以怨你吗!”
“那你怨我好了,大不了我们待会儿打一场比试比试,你和谢大夫发什么脾气?”
“你不问问我说的是什么大事。”
“我刚刚已告诉过你,你瞒着我们的那些事,我只有一个问题要问,别的你不说也没有关系,我不想再打听。”
“你们还看不出来么,我性情乖戾,生平最爱做悖逆之事,你们既不想再打听,我却偏偏要告诉你们。”
第68章 偶相见重惊噩梦,恩与怨细说前因(三)
尹若游既愿意说,凌岁寒也很乐意听。
但她是以平静、漫不经心的态度,仍然坐在桌边椅上,直到尹若游徐徐说出那句:“我今天做的事很简单,便是让润王父子都相信,尚知仁已背叛了他们,转而与睿王结盟。”她脸色微微一变,瞬间站起。
然后,她的第一反应,是转头观察谢缘觉的表情。
怕被谢缘觉察觉出蹊跷,她看完谢缘觉,又立刻转头去看颜如舜,再回过头来看谢缘觉,目光在她们两人之间来回转了一会儿——仿佛她只是普通的好奇,想与她们交流一下。
紧接着,她才又道:“我刚刚说,我唯一想问你的问题,正与此有关。为什么先前在润王府,谢璋会认为我和颜如舜是尚知仁或睿王派来的杀手?原来是这个缘故。”
但其实,比起尹若游是否与睿王有仇,凌岁寒此刻心里更纳闷,更想要知道答案的是:
——谢缘觉怎么听到这两句话之后毫无反应?神色竟不见一丝一毫的变化。
纵然舍伽对睿王依然有怨,可依她的性子,也不至于对自己的亲生父亲毫无感情了吧?再退一万步来说,她果真已对谢慎毫无感情,然而睿王府一旦出事,遭殃的绝不止谢慎一人而已,难道她对谢钧与谢铭两位兄长也毫无感情了吗?
谢缘觉到底会不会是舍伽?凌岁寒越发糊涂起来。
难不成是她有意控制了自己的情绪。
小时候的舍伽可从来不曾这样故作高冷,喜怒不形于色。
况且,养气这门功夫难练得很,至少比练刀更难十倍,凌岁寒有些想象不出谢妙是怎么练成的。她自问若是她自己,她是绝对不可能在听到如此爆炸的消息之后,还能够保持稳定。
所以尹若游很轻易看出了她的脸色变化,道:“怎么,你很关心睿王吗?”
这时候谢缘觉才终于抬眸望了她一眼。
凌岁寒立刻道:“我是很关心,你是不是多给我们招惹了一个敌人,我们好提前做些准备,免得睿王府的人找上门来了,我们还一无所知。”
尹若游幽幽道:“本来你们是不会有敌人了,至少暂时你们一个敌人都不会有了,可惜……”
凌岁寒奇道:“可惜?”
颜如舜一边听她们说话,脑子一边飞速转着,眉梢微微一挑:“如你所言,尚知仁与润王本是一伙儿的,现而今润王误以为尚知仁背叛了他,他必会反击,到时候尚知仁糊里糊涂,自顾不暇,暂时没空来对付我们?”
尹若游道:“你们不愿离开长安。但你们不必对我感恩,我也是在利用你们而已,让他们所有人狗咬狗,让长安城大乱,本来就是我的最终目的,因为你们,我才寻到了机会。”
“长安大乱?”谢缘觉用漠然的听不出任何感情的声音道,“长安城中的人都得罪你了么?”
尹若游还真点点头,半点也不迟疑地道:“是啊。”
凌岁寒一愣,略一思索,试探问道:“他们从前到醉花楼……欺负过你们?”
这句话她问得小心翼翼,不似平时那般爽快直接。
岂料尹若游又莞尔一笑,神色看不出丝毫不悦,声调婉转:“什么叫欺负呢?只有辱骂拷打,如同官府衙门对待犯人那般的态度,才算是欺负吗?可如果,我说他们从来不曾打骂过我,我要什么金玉首饰、奇珍异玩,他们也都能尽量满足,这样的宠爱,应该好好珍惜,是不是?”
“我……我不是说……”凌岁寒哑然,顿了顿,还是闭上嘴。
她口齿本来也算伶俐,和人吵架一般不落下风,这会儿却不知该如何回答这番话。
颜如舜道:“所以你杀了桓炳,嫁祸给马青钢,也是为此?”
尹若游道:“杀桓炳只是第一步。按照我的设想,桓炳死后,庆乐坊只会沉寂几日,很快便能恢复热闹,这地方……是不可能清静的……到那时,我再见到那些贵人,我自有手段让他们每一个人都杯弓蛇影,自相残杀,长安城就能够彻底乱起来。但我没想到的是,那天夜里尚知仁与我会面,言谈之中对我充满怀疑,也不再给我七苦散的解药。起初我不明白我哪里有破绽,后来才晓得原来吴昌竟是……没有解药,我活不了多久,我的时间紧迫了许多,其他的事情可以暂时放放,首要第一件事,便是立刻让尚知仁也陷入风波之中。然而要做到这一点,比对付其他官吏难得多,现如今朝堂上能与尚知仁抗衡的只有三人,一个是皇帝的新宠御史大夫贺延德,还有最有望继承大统的两位皇子睿王谢慎与润王谢惟。尚知仁一向是支持润王继位的,之前已两次上书提议圣人早立太子,自然早就和睿王结下了梁子;至于贺延德,他与尚知仁本就是政敌。我若要让尚知仁孤立无援,那便须得从润王下手。”
凌岁寒渐渐听懂她的计划,实在又忍不住道:“可你这样做,不仅仅是让尚知仁陷入风波之中,也让睿王陷入风波之中……睿王府里的人,曾经去过醉花楼么?”
尹若游摇摇头道:“不曾。”
听见这个答案,凌岁寒不知怎的心里有一点点欢喜,紧接着问道:“那你干嘛要连累他们呢?”
不错,睿王与润王是早已不和,可尹若游此计,显然是把刺杀谢丽徽的罪名栽赃到了睿王和尚知仁头上,若事情传出去,皇帝又真的信了,睿王处境危矣。而凌岁寒这句话倒不仅仅是替谢妙在问,她幼时常常去睿王府玩耍,无论谢慎还是谢钧与谢铭都对她甚好,她全都记在了心里,自然不希望有人伤害到他们。
尹若游嫣然而笑:“你可知道睿王的大名叫做什么?”
凌岁寒怎可能不知道,但她故意思索了一会儿,才徐徐道:“你刚刚不是叫他谢慎吗?我从前在市井听人闲谈皇家事,也听人这样称呼他的名字。”
“是谨慎的慎。他这名字,取得倒是名副其实。”尹若游唇角笑得越弯,脸上神色也就越冷,“当今圣人多疑善变,喜怒无常,他并不受圣人宠信,却能在那一场场权势斗争的风波之中安然脱身,靠的还不就是这一个‘慎’字?五年前,他妻子的兄长被流放,其实真正针对的是他,他做的第一件事乃是上书请求与王妃和离。哦,还有十年前,太子谢愽和四镇节度使凌秉忠被诬谋反,我听说凌秉忠自幼在禁宫长大,然而宫里那么多皇子,和凌秉忠关系最好的并不是太子谢愽,而正是这位睿王谢慎,他也一直保持沉默,不曾为凌秉忠求过情——”
她所说的前一件事,凌岁寒与谢缘觉早已知晓,此时听得平平静静,不起波澜,哪知她说了几句,话锋一转,提起那句“十年前”,凌岁寒却蓦地变了脸色。
睿王不曾为父亲求过情吗?凌岁寒下意识想,这一定是尹若游又在骗自己,然而脑海中的记忆已不由自主回到八年多前的某一日。
那时她跟着师君召媱游历,偶然与父亲的旧部李定烽相遇,她还不到十二岁,面容与十岁的时候没多大变化,对方很容易认出了她。幸而李定烽正直磊落,不仅未向朝廷告发她,且各种为她掩饰。她本有意向李定烽打听关于当年那桩“谋逆案”的情况,对方希望她放下仇恨,安心隐居生活,关于此案情况是一字不提。没奈何,她只能转而向李定烽打听当初父亲出事以后,朝堂上都有谁为父亲求了情。
她一向爱憎分明,仇要报,恩也要报;恩仇爱恨,她全都要记得清清楚楚。
而李定烽所说的那几个人名里,确实没有睿王谢慎的名字。她那时没有多想,只觉得以睿王与父亲的关系,他无论如何都不会看着父亲身遭冤屈、而不理不管,所以李定烽忽略了他不提,她也并未多问。如今想来,李将军的话与尹若游的话互相印证,都不会假的……凌岁寒低下头,遮掩了眼角的冷意,心中的恨意又燃烧了起来。
别的人倒无所谓,但她不能接受自己的父亲最好的朋友对父亲见死不救。
谢缘觉打断了尹若游的叙述:“既是十年前的事,你怎会知道得这么清楚?”
“当然是听人说的。十年前的事,造成的影响太过深远,他们偶尔还会谈起。而我是弱女子,只要我愿意对他们撒个娇——”尹若游并不羞于说明她应付他们的手段,坦坦然然道,“他们很多时候谈话,不会避着我。”
谢缘觉默然,她发现尹若游比她更为了解现如今大崇朝堂与朝中百官的情况。
尹若游继续道:“所以,睿王勒令府中子弟一心一意读书习武,绝不可寻花问柳、胡作非为,不是因为他们洁身自好,爱护百姓,只是因为他害怕,他怕他走错了一步便万劫不复。而庆乐坊鱼龙混杂,这种地方最容易踩坑,是万万去不得的。”
谢缘觉道:“你又不是他们肚里的蛔虫,睿王府里那么多人,你怎能知道他们每一个人的想法?”
暂且不提别人,谢缘觉对她大哥谢钧和三哥谢铭很有信心。在她幼时,大哥三哥陪她聊天解闷,偶尔便会与她聊起民间百姓,因此在谢缘觉看来,她的这两位兄长都是胸有丘壑、胸怀百姓之人。
“因为他们都一样。长安城中那些所谓的贵人全都一个样,一身的绫罗绸缎裹着的是比污泥秽土还肮脏的心,他们——”尹若游稍一停顿,随即一字一句,字字淬着怨恨的毒药,“个个都该死!可惜……”
她又一次说起了“可惜”两个字,目光盯住凌岁寒:“可惜,你今日的出现,坏了我的大事。我告诉谢璋,那两名杀手今日潜入王府的目的是奉命刺杀永宁郡主。润王父子都认得那两人是尚知仁的手下,他们怀疑一切,也不会怀疑自己亲眼看到的情景。偏偏你在挟持了永宁郡主以后,却问谢璋讨要眠香草,润王不是傻子,定会觉得此事大有蹊跷,我今日的努力只怕全部白费。”
凌岁寒此时心中充满怨愤,没回应她这番话。
谢缘觉道:“如果没有眠香草,纵使其余六种药材集齐,仍然解不了你的毒。”
“你们以为我怕死吗?你们以为那解药对我来说很重要吗?死,从来不是这世上最可怕的事。对于这世上某些人而言,死亡有时是一种解脱。”尹若游冷笑道,“现如今你已知晓我的所作所为,你若觉得厌恶,也不必再为我收拾那七种药材,眠香草你们自己留着吧。只不过,我既已把话和你们说明白,希望你们接下来不要再妨碍我的行动。”
谢缘觉闻言震愕。
她自己是很怕死的,从童稚到如今,她一直都很怕死。因此她自幼珍惜生命,还从未见过、也从未想过这世上有这般不在乎自己生命的人。
颜如舜沉默良久,忽道:“既然你连死都不怕,你在尚知仁手下这么多年,为什么最近才实施这个计划?”
尹若游瞬间语塞,侧过头不答。
谢缘觉见状认真思索了片刻。
其实谢缘觉本是聪明灵秀之人,只是一来她隐居多年,许多为人处世的观念仍天真如赤子,二来因为她的病情不能劳心费神,是以除了学医这件事以外,别的事她一般不会过多用脑,但如果她愿意思考,以她的聪慧,她很容易便推测出事情的关键:“你如此关心张婆婆的安危,她和你的关系定然不一般。她说她之前是得罪了恶霸,才被慈舟法师收留在寺里干些杂活。倘若这恶霸确是尚知仁,她一个普通百姓,怎么会和堂堂宰相扯上关系?除非……她是尚知仁用来威胁你的人质,你首先须得保证她的平安,才能动手对付尚知仁,对付长安百官,是吗?”
颜如舜已听她们说了几次这位“张婆婆”,狐疑道:“你们到底在说谁?”
谢缘觉将那夜的事叙述了一遍。
颜如舜心一跳,迅速问道:“这位张婆婆在善照寺待多久了?”
谢缘觉道:“据她所说,她是一个多月前被慈舟法师收留的。”
“一个多月前……”
“是。怎么了?”
颜如舜又惊又疑,一个猜想渐渐浮现于她脑海之中,她望向尹若游问道:“我听说……令堂是在一个多月前病逝的?”
尹若游眸中冷光一闪:“你怎么会知道这件事!”
第69章 偶相见重惊噩梦,恩与怨细说前因(四)
倒也难怪尹若游如此震惊。
这件事一直是个秘密,连醉花楼的姐妹都从未见过她母亲,甚至不知道她母亲的存在,颜如舜如何了解得这么清楚?
颜如舜叹道:“是我跟别人打听的。”
尹若游冷笑道:“这世上知晓此事的人,一只手数得过来,你是到哪儿打听的?”
颜如舜道:“藏海楼。”
听到这三个字的答案,尹若游勉强能够理解,又问道:“你跟藏海楼打听这个做什么?”
这问题太难回答,颜如舜沉思了一会儿,气氛也僵持了一会儿,正当她准备先问一问尹若游的母亲究竟是真死还是假死之际,忽然一阵“咚咚咚”的敲门声打断她们各自的遐思。
四人齐齐往大门方向望去。凌岁寒知道在场要属自己武功最高,遂自告奋勇:“我去瞧瞧。”她即刻走到门前,低首看了一眼悬挂在自己腰间的环首刀,旋即才抬起左手打开房门,便见一名六十来岁的布衣老妇端着一个食盘出现在她眼前,她登时放下心来,招呼了一声:“张婆婆。”
“刚刚慈舟法师说,螣儿和她的朋友来了,让我做些素斋给你们送来。”老妇看见凌岁寒也颇讶异,“真没想到凌娘子你也在这里。但你和螣儿不是……”
凌岁寒道:“您进来说话吧。”
她本有意接过张婆婆手中的食盘,但张婆婆担心她一只手不方便,摇摇头,拒绝了她的好意,迈步进了屋。尹若游与谢缘觉早已转身向她走去。张婆婆同样识得谢缘觉,与她寒暄了两句,眼角余光隐约看见一旁角落似还站了一名女郎,她有些疑惑那女子为何独自伫立角落一动不动,但对方既也有可能是尹若游的朋友,她自然得热情以待,遂转头将视线移过去,同时招呼道:
“这位娘子,你——”
话未说完,“砰”的一声,她手中食盘落在了地上,盘中数个盛着饭菜的瓷碗也都碎得四分五裂,连着各种汤汤菜菜洒落了一地。
尹若游与凌岁寒、谢缘觉都怔了一怔,才发现张婆婆的目光居然紧紧盯着颜如舜的面孔。
“你……你……”刹那间,老妇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声音甚至微微颤抖,好半晌才说出下一句话,“袁成豪是你什么人?”
而这一瞬间颜如舜显然比她更为慌乱,脸上颜色青一阵白一阵,完全说不出话来。
适才在猜到张婆婆十有八九便是尹若游的母亲尹素以后,颜如舜心底已开始暗暗思索,一定要选择一个恰当的时机,须得等到凌岁寒与谢缘觉都不在场的情况之下,然后斟酌用词,循序渐进,将母亲嘱托她的事一点一滴说出来。然而她怎么也没料到,尹素会在看见她的第一眼便立刻认出她来——因为她的那张脸。
——她那张与袁成豪至少有六七分相似的脸。
面对尹素,颜如舜无法再像从前那般,断然赶在对方一句话尚未说完之前否认自己与袁成豪的关系。
她怎么可能和他没有关系?这些年她骗了别人,其实更骗了自己。
此时此刻,这个骗局终于被人揭破,她无言以对,嘴唇发着颤,心里乱成一团,突然转过身推开窗户就往外跑。尹凌谢三人都莫名其妙,正要唤住她,陡然间只见堂堂“金凤凰”在翻窗落地以后竟站立不稳,脚步一个踉跄,她们更加震惊,瞠目结舌地望着颜如舜的背影渐渐消失在翠林之外。
尹若游收回视线,又看向张婆婆道:“您认识袁成豪?我怎么从未听您说起过?”
此人是江湖排得上名号的江洋大盗,她知道他不奇怪,可母亲半点武功不会,又不是江湖人士,怎会认识这位恶名远扬的大盗?
张婆婆不言,缓缓往后退了几步,忽然跌坐到了身后的蒲团之上。
尹若游见状一惊,顾不得别的,赶忙上前扶住她:“阿母,您怎么了?”
凌岁寒与谢缘觉闻言对视一眼,刚才听颜如舜说起尹若游的母亲“病逝”的时间,她们对于张婆婆的身份已有猜测,因此尹若游的这声“阿母”并不让她们惊讶。谢缘觉走上前,蹲下身,把了把张婆婆的脉搏,继而给她喂下一颗药丸,道:“没事,只是情绪有些不稳。”
服下这颗药丸,张婆婆的状态果然好了许多,沉吟着问道:“刚才那位娘子是谁,叫什么名字,你怎么会和她认识?”
尹若游迟疑道:“她是……她是袁成豪的女儿,名唤颜如舜。”
听到这里的一刹那儿,凌岁寒和谢缘觉才真正惊讶起来。谢缘觉神色倒还不见多少变化,凌岁寒却是一脸的不可置信。
张婆婆则低声呢喃道:“颜如舜?她姓颜?果然……果然……”
凌岁寒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诧异道:“她是袁成豪的女儿?我们都不知道,你是如何知道的?”
“是彭烈告诉我的。彭烈与袁成豪乃是旧相识,她当初掳走彭烈的目的,便是为了寻找袁成豪的下落。可是我竟不知道……阿母您和袁成豪也有关系?”尹若游一边说,一边细细思索,曾经的往事记忆突然跳入她脑海之中,她心神一震,犹豫半晌才徐徐地问,“当年,我进醉花楼的前一天夜里,您和我讲了一个故事。那个故事里的人,并不是您的姐妹,而是您自己,对吗?”
张婆婆不点头,可是也不否认,想了想道:“你能把那位颜娘子找回来吗?”
尹若游遂知自己大概是猜对了,她呆呆地看了母亲一会儿,又茫然地往窗外一望,应了一声:“好。”又向凌岁寒与谢缘觉道:“请帮我照看一下我母亲。”
待尹若游走后,禅房里骤然变得安静,凌岁寒与谢缘觉又不由得互看了一眼,满腹疑窦,却不知从何问起。又过片刻,张婆婆终于站起身来,轻声笑道:“真不好意思,我刚才手滑,把饭菜都洒了一地……”说着就要去拿扫帚打扫。
“不碍事,待会儿我来收拾吧。”凌岁寒拦住她道,“不过已经正午了,是该吃午食的时候。善照寺的厨房在哪里,我再去买些素斋来,你坐着歇会儿。”
张婆婆与她说明了厨房所在的方向位置,目送她离去以后,视线又收回来看向谢缘觉,欲言又止。
谢缘觉道:“您想说什么?”
张婆婆道:“我听慈舟法师说,螣儿和她的几位朋友来了寺里,你们真是她的朋友?”
谢缘觉道:“不是。”
“哦。”听到这个回答,张婆婆脸上显然闪过一丝失落之色,怅然地笑了笑,“螣儿自小到大,从来不曾有过朋友,我还以为……”
谢缘觉看出她神色里明显的失望,一愣,道:“不过……我们现在关系或许还算不错。”
张婆婆道:“但那天夜里,你们不是才认识吗?”
谢缘觉摇摇头,沉思少顷,还是将她们与尹若游相识的经过讲述了一遍,只不过删繁就简,许多细节不提,包括她们今日闯入润王府之事更不提。
张婆婆虽听得有些云里雾里,但也听得出她们之前与尹若游似乎闹得很不愉快,长长叹了一口气道:“螣儿的性子确实孤僻多疑,这也有我一半的错。”
正巧这时凌岁寒端着一盘素斋回到房间,听闻此言,不解道:“你的错?这关你什么事?”
“这让我从何说起呢……”张婆婆微微侧过头,望向禅房正中供奉的一座小佛像,神情悠远,低声道,“我不姓张,我本姓尹,单名一个素字。”
“所以尹若游是随了你的姓?那她的父亲是谁?”
“他父亲……曾是醉花楼的一位客人。”
“醉花楼?”凌岁寒一惊,“那你……?”
尹素依然望着那座小佛像,面上露出苦笑,继续道:“我父母一个是大梨村的教书先生,一个是大梨村最有名的绣娘,我家虽算不上什么大富大贵,但衣食无忧,本来也甚是满足。直到那年……大梨村遭了一场洪灾,滔天的洪水冲倒村中许多房屋,我跟随父母离家逃难,哪知途中与他们失散,我找了他们两天两夜,也没能找到他们的行踪,反而……”她说到此处,脸色比方才更白了几分,似乎用了很大的力气才能把后面的话说下去:“反而路遇一个江洋大盗,被他掳走。”
凌岁寒道:“这人就是袁成豪?”
尹素点点头。
凌岁寒与谢缘觉的师长都是江湖里有名的大人物,因此尽管她们一个多年来只顾着埋头练刀,一个更是常年隐居深谷不出,并未怎么在江湖上闯荡,然而各自都听师君讲了不少武林掌故,对于当今江湖武林的各大门派以及各大高手还算了解。据说袁成豪此人武功有多么高强,心肠就有多么歹毒,向来是杀人放火,无恶不作,尹素落在到他的手里,可绝对不会有好日子过。她们心下难过,不忍再详细追问。
尹素显然也不愿过多回忆那段经历,只道:“我被他掳到了一个陌生的所在,又过几日,他本打算将我杀死。所幸有一位也算与我同病相怜的女子,名唤颜璎珞,亦是被袁成豪掳来此地的无辜百姓,她替我向袁成豪求了请,袁成豪这才答应饶我一命。”
凌岁寒脱口道:“颜璎珞?”
“怎么了?”
“颜如舜之前好像说过,她母亲便叫颜璎珞。”
“我刚刚也猜她应该是她的女儿。”
谢缘觉道:“既然她也是被袁成豪掳来的无辜,怎么袁成豪不杀她,还愿意答应她的求情?”
尹素道:“我起初同样奇怪这一点,后来看她和袁成豪的相处,才知她在袁成豪的面前竟是做小伏低、卑躬屈膝地讨好着对方。袁成豪似乎很享受她的殷勤,对她比对我好得多。那段日子,多亏了她一直保护我,开解劝慰我,才支撑着我活下去。不然,即使袁成豪不杀我,我也早忍不住自尽。”
尹素与颜璎珞出身不同,颜璎珞本是大户人家的丫鬟,最擅长的就是察言观色、领会上情;而尹素自幼跟着父亲读了不少圣贤书,自有一身峥峥傲骨,怎能忍受得了这样的侮辱?
凌岁寒道:“照这么说,你和颜如舜的母亲是很好的朋友了?”
“是啊,她对我本来是有大恩的……”尹素再次苦笑,“那时候我们是很好朋友,所以当我定下杀死袁成豪的计划,我第一时间便告诉了她。”
谢缘觉道:“你要杀袁成豪?可是……我上次诊你的脉搏,你不像是练过武的?”
尹素颔首道:“不错,我半点武功不会,要杀他难如登天。因此一开始我只想跑,只想逃离他的囚禁。然而他每一次外出,都将门窗紧紧锁上,我实在没办法,才想着索性杀了他。正巧有一日,他在外受了重伤,大夫说他这伤不轻,需要住在医馆休养几日,他便把我们也带到了医馆照顾他。我犹豫了很久要不要请医馆的大夫帮我报官,但我曾经亲眼看见他和十几个江湖武士相斗,他杀那些人的时候一刀一个,简直比杀猪还利落,我怕一般的衙役捕快不是他的对手,便悄悄跟大夫买了一包毒药。”
“这倒是个好主意!这样的恶人,就该亲手来杀,亲手报仇!”凌岁寒激赏道,“我听说这些年袁成豪都没在江湖上出现过,是不是你已经杀了他?”
尹素缓缓地摇了摇头:“我的计划没有成功……”
凌岁寒脸上又登时露出惋惜之色,叹道:“也难怪,普通医馆里卖的毒药,毒性不会有多厉害,像他那样的高手肯定能用内力压制甚至化解毒性。”
“不,那毒药他根本就没有服下。”
“是被他发现了吗?”
“是被颜璎珞告了密。”
凌岁寒“啊”了一声,谢缘觉也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眉,都难以置信。
谢缘觉道:“她为什么这么做?”
凌岁寒也追问道:“是啊,她难道不恨袁成豪,不希望袁成豪死吗?”
尹素紧紧皱起的双眉藏着一片茫然:“我不知道,直到如今我仍想不明白这是为什么……总之,袁成豪晓得此事以后,本打算直接杀了我,但见我死前神色不变,他*问了我真不怕死,我说我不怕,他又说那就不能够让我死得如此痛快,所以……所以他将我卖到了红杏院。”
凌岁寒本想问问这“红杏院”是个什么地方,刚刚动唇,蓦地想到一个可能,又闭上嘴。
尹素主动说了出来:“那是稷州最下等的妓院。若是从前,我宁死也不会屈服,但经过那么多事以后,我决定活下来,无论如何要先活下来,而支撑我活着的……依然是她……”
“依然是她?”谢缘觉不解道,“您指的是……颜璎珞?”
“是。”尹素又长叹一口气,继而一字一句地道,“是我对她的恨。比起袁成豪,那时候我更恨颜璎珞。”
谢缘觉怔住,凌岁寒则理解地点点头。
“后来,长安醉花楼的老板前来稷州办事,无意中听人说起红杏院的我,或许是觉得我容貌不错,又懂得读书识字,长安城的贵人们一定喜欢,便将我买下带到醉花楼。就这样又过了大半年,醉花楼来了一位名唤息昱的客人,我们相处两月以后,他给我赎了身,在长安城郊赁了一座小院,我们就此安顿下来。起初他对我还算不错,直到我生下螣儿……那时螣儿还随他姓,名唤息婉,他见螣儿是个女孩儿,而我身体状态越发不好,容貌不复以往,他对我也就越来越没好脸色,直到螣儿两岁那年,他说要出门办事,结果一去不归,我再没有见到他。幸好,我母亲当年乃是大梨村最有名的绣娘,她将那一手刺绣本事也教给了我,我便做些绣活赚钱糊口,和螣儿相依为命。”
往事讲了一大半,尹素目光还望着那座小佛像,神色渐渐放松了许多。
“那十几年的时间,我内心仍充满仇恨,自螣儿能听懂我说话起,我就告诉她,这个世上没有谁能够相信,要想在这个肮脏的人世间保护好自己,便绝不可以对任何人交心。所以,她自幼性子就很孤僻,从不曾交过一个朋友。再后来……螣儿长大成人,我与慈舟法师相识,经她开导,读了不少佛经典籍,终于放过了自己。可是螣儿她已经……她现在变成这个样子,都是被我害的……”
听到此处,凌岁寒与谢缘觉恍然大悟。
此前对于尹若游的种种不满,在这一刻终于彻彻底底烟消云散。凌岁寒反而道:“你说得本来也没错,在醉花楼那种地方,在尚知仁的手底下,不谨慎一些怎么能行呢?”
话落,凌岁寒与谢缘觉又突然感到蹊跷,如尹素所说,她有一技之长,能靠着做绣活赚钱,纵然赚不了多少,应该也能勉强维持生活,那为什么后来尹若游又流落到了醉花楼?从尹若游之前的表现来看,她对她的母亲十分敬爱,爱是相互的,这足以证明尹素对她亦十分疼爱,那么显然不会是尹素将她卖到了醉花楼。
第70章 偶相见重惊噩梦,恩与怨细说前因(五)
在尹若游自幼的记忆里,她有印象的、与她相依为命的唯有她母亲一人而已。所以,自从她懂事以来,她便十分奇怪一件事:
——为什么她的母亲姓尹,而她却姓息呢?
尹素正准备给年幼的女童梳一个漂亮的双丫髻,一边给她绾着发,一边微笑道:“因为你的父亲就姓息啊。”又道:“他似乎是外族人,倒也不一定真姓息,不过他给自己取的汉名确是叫做息昱。”
息婉仍然不解,扁了扁嘴:“什么父亲,我从来都没有见过他。他都不要我们了,凭什么还让我跟着他姓?况且婉这个字也不好听。”
尹素勉强维持着自己笑容:“你的姓是你随你父亲,名可是阿母给你取的呢。‘有美一人,清扬婉兮’——这个含义你觉得不好吗?”
息昱既非汉人,汉家典籍自然没有尹素读的多,加之息婉是个女孩,他并不重视,她出生许久都未给她取名。尹素不愿委屈女儿,主动提议要给女儿取名。
息婉闻言认真思索了一会儿,道:“但前些天阿母你教我读《候人》,我记得其中有一句:‘婉兮娈兮,季女斯饥。’不就是说温婉柔顺的女孩子是吃不饱饭的吗?”
尹素被她逗得忍不住笑出声:“你的书是怎么读的?此诗乃刺远君子而好近小人之辞。候人也好,季女也罢,在此诗之中喻的都是贤人君子。”
息婉道:“那不是一个意思吗?如果季女不当君子,而选择当一个小人,她不就能吃饱饭了?阿母你平时不也告诉我,我们活在这个世上要好保护自己,就必须谨慎一些,不能够相信任何人,不能太善良的。”她说完这句话,等了半晌没等到尹素的回答,而尹素正在给她梳头,她又不能回首看母亲的表情,只能问起第二个问题:“我的小字也是阿母你给我取的吗?这又是什么含义?”
“螣,是螣蛇之螣。”尹素点点头,给女儿梳完右边的发髻,又绾起了女儿左边的头发,目光里充满慈爱,“是上古传说中的一种神兽,能腾云驾雾而飞。”
大崇风俗,给孩童取小字,大都以动物名之。
“能飞的蛇……”息婉转了转眼珠,突然笑道,“那就不和龙一样了吗?那阿母为什么不直接给我取小字叫阿龙呢?”
尹素笑道:“确有一种说法,蛇修千年成螣,螣过天劫成龙。你想变成龙吗?”
息婉毫不迟疑地道:“我当然想!我听说,龙是很尊贵也很厉害的呢,如果我变成了龙,能呼风唤雨,以后就可以照顾阿母,保护阿母了!”
光阴如流,年年岁岁,待到息婉十岁那年,所谓的应劫成龙终究只不过一场空想,她依然没能等到自己有呼风唤雨之能,母亲却生了一场大病。
息婉出身寒门,懂事得早,才四五岁起便已帮母亲操持家务,什么扫地洗衣烧饭,没她不会的。纵使母亲躺在床上起不来,她也能自己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给母亲熬些白粥食用——可是病人光喝粥,不吃药怎么能行?她们家并不富足,所住宅子是赁的,尹素做绣活赚的钱有大半得付房费,另外少半省吃俭用,才能勉勉强强维持生活,又哪来的钱买药?
何况息婉刚跟母亲学刺绣不久,做的绣活根本拿不出手,尹素这一病,她们只能坐吃山空。眼看着母亲一天比一天消瘦,息婉心知自己不能坐以待毙,遂出门前往家附近的一家药铺,祈求药铺老板能赊她一些药。
那老板知道她家的境况,心生同情,犹豫了一下,叹道:“不是我心狠,若你母亲这病只用吃几天的药便好,我立刻就把药送给你。可是……你也听见大夫说了,你母亲这病须得花上几年时间慢慢调理,才能真正根治,我也得养家糊口,总不能这几年都让我亏本生意。”
息婉强忍着没让自己眼泪流下来:“我不要你送我药,只要愿意你赊给我,以后我赚了钱,我一定会还你的。”
那老板失笑:“别说大话,这些药材可都不便宜,你一个小丫头从哪儿去赚那么多钱?”
好话说尽,那老板始终摇头。息婉无奈离开药铺,失魂落魄地走在街上,头低低的,一个没留意,在拐角处撞上一个壮汉。她一惊,后退数步,抬眸一望,原来那壮汉与他的同伴们正抬着一顶墨绿软轿前行,被她这一撞虽没什么妨碍,但脚步不禁停了一停,惹来轿里的呵斥:
“怎么回事,发生什——”轿帘被掀开,轿内坐着乃是一名三十来岁的锦衣贵妇,看见息婉的第一眼,遂下意识将还未说完的斥责咽回肚里,转动目光,先抬头瞧了瞧对方那张不施粉黛、也还未完全长成、却已比花朵儿还娇嫩的小脸蛋,再低头瞧了瞧对方身上穿着的那件好几个明显补丁的旧布衣裳,笑容更深:“小娘子,你叫什么名字啊?你父母是谁,怎么放心你一个人出门?”
息婉自幼受母亲教诲,不能随便跟陌生人搭话,又觉得对方的笑意有些古怪,瞅她一眼,转身就走。哪知那妇人低声发令,当即便命抬轿的仆役跟在她的身后。她心中紧张,越走越快,到最后甚至跑起来,然而那妇人的仆役都是身强力壮的青年汉子,纵使抬着轿子,脚步也绝不会比她慢,就这么始终跟着她,跟到了她家门口。
息婉蓦地回过头:“你们到底是什么人!想干什么!再跟着我,我会报官的!”
那妇人手拿团扇轻轻扇着风,笑得越发暧昧:“小娘子别太紧张,我是没有恶意的,只是——”话未说完,忽听房门“吱呀”一响,门内走出一个骨瘦如柴的身影,原来是尹素听见女儿的叫喊声,心生担忧,拖着病体出门来看情况,那妇人转过头,两人四目相对,彼此脸上都露出惊讶之色。
“尹素?是你!”
尹素登时回过神来,二话不说,一把抓住女儿的手腕将她拉过来藏到自己身后,便欲关上房门。那妇人也立刻抵住了这两扇木门,继续笑道:“你急什么,我们许久未见,不想和我叙叙旧吗?别害怕,你早已脱离了贱籍,只要你不同意,我还敢把你女儿怎么样?你完全可以报官的。我只不过是想看看你如今过得如何罢了。”
身患重病之人哪有什么力气,尹素根本阻拦不了她进门。她走进尹素的小屋,左右打量了一番,看着四周的破墙烂窗,皱眉道:“你如今就住这种地方?把你赎走的那个什么息郎君呢?”
“螣儿,你到外面玩会儿吧。”尹素沉下脸色道,“我和这位客人说说话。”
息婉更觉她们之间的气氛奇奇怪怪,尽管乖巧出屋,却未走多远,而是藏在门板之后,偷听起母亲与那妇人的谈话。
别看息婉年纪还小,懂的事情不少,当从她们的对话中得知那妇人原来是长安醉花楼的老板,遂很快猜出那妇人的来意。毕竟尹素从前的身份,邻里街坊大都知晓,免不了有些风言风语传到息婉的耳朵里。她呆了呆,好像绝望的落水者在河中飘荡了数个日夜,终于看到眼前出现一根浮木,她心下蠢蠢欲动,也顾不得抓住这根浮木会付出什么代价,当即上前数步,又走进了屋内,扬声道:
“你说的是真的吗?我要很多很多银子,你都愿意给吗?”
“螣儿!”尹素脸色苍白,声音变得尖利,“你别说话!这儿没你的事!”
梁妈妈则喜不自胜,忙不迭点头道:“当然,像你这么漂亮的小人儿,待在这种地方,岂不是埋没明珠?只要你愿意跟我走,保证你有享不尽的荣华富——”她一番话未说完,只见尹素踉跄着脚步,拿起墙角一根扫帚猛地就向她打来,梁妈妈“哎呦”一声,连忙避过,还没来得及有所反应,尹素顿觉眼前一黑,人已倒在地上。
“阿母!”息婉跑过去,蹲下身,脸上一片慌张,两只小手使劲摇着母亲的身体,试图把母亲唤醒,声音里已有哭腔,“阿母您怎么了,您别吓我……”
梁妈妈见状大惊,也不愿在这儿闹出人命,向身旁仆役叱道:“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去叫大夫?”
没过一会儿,大夫匆忙赶来,把了把尹素的脉搏,沉吟道:“诸位莫要担忧,她本就有病在身,方才又因气急攻心,这才导致晕倒,一会儿自然便会苏醒。不过……她醒来容易,可是她这病不是小病,若要根治,非得花个几年时间慢慢调理不可,这几年汤药是绝不能断的。”
梁妈妈“哦”了一声,挑挑眼皮,慢悠悠地道:“几年啊……小娘子,我和令堂是旧识。令堂如今这个模样,我是不忍见的,但我能帮你们一时,只怕帮不了你们——”
“你不必说了。”息婉打断梁妈妈的话,缓缓走到她的面前,抬起头,目光直视着对方,小小的一张脸冷得仿佛结了冰霜的花儿,“如果我跟你走,你必须答应,治好我母亲的病。”
梁妈妈又立刻笑了起来:“这是自然,只要你跟我到了醉花楼,好好听我的话,再学些才艺,等过几年你这张脸长开了,不知有多少客人怜你爱你,到时候你荣华富贵享之不尽,还愁治不好你母亲的病?哪怕你想天天给你母亲买人参灵芝,也都随你。说起来,小娘子,我到现在还不知你姓名呢?你是姓息吧,叫什么名字呢?”
“我……”息婉正准备回答,不知想到什么,语音一顿,继而摇摇头,“我不姓息。”
“不姓息?”梁妈妈诧异不解,“难道你父亲不是那位息郎君吗?那你姓……”
“我姓尹,我叫……”她垂下眼眸,“婉”这个字确实是母亲给她取的,但她一直以来都并不喜欢,此刻沉思一阵,脑海中倏地闪过前不久母亲教过她的几篇古文,其中一句“婉若游龙”倒有几分意思,旋即挺起背,似一杆小小的翠竹,郑重地一字一句道,“我姓尹,我叫尹若游。”
她不要当婉兮娈兮的季女。
无论在何种情况之下,何种境地之中,她要飞腾九天的愿望都不变。
当尹素醒来,尹若游的卖身契已签,事成定局,她无法挽回。她躺在床上,看着女儿那张仍显稚嫩的面孔,半晌无言,转过了身。
尹若游扯了扯母亲的袖子:“阿母,您生我气了吗?”
尹素依然不开口。
尹若游低下头,声音闷闷的:“我已经和梁妈妈约好,明天一早她就派人带我走。您如果今晚不想和我说话,我也不知道我们下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
“阿母没有生你的气。”听到此处,尹素终于忍不住回过身,一把将女儿抱入怀中,“阿母是生自己的气,是我没能保护好你。”
“你已经保护了螣儿十年,现在是该换螣儿保护你。”尹若游依偎在母亲的怀里,“您放心,您之前能从那个地方走出来,我以后也一定会有机会的。我还要出人头地,让阿母您过上好日子呢!”
尹素抚摸着她的秀发,沉默少顷,又忽道:“到那里以后,记着保护好自己,除了你自己,你谁都不能信。”
“我明白的,阿母您早就和我说过。这个世上除了您,除了我自己,我谁都不会信。”
“不,你不明白的……螣儿,要听阿母给你讲一个故事吗?”
“什么故事?”
“是……是我从前认识的一个姐妹的故事,她正是因为误信了所谓的朋友,才会有后来的大难……”
尹素说到这句话时,字字句句都燃烧着仇恨的火焰,在尹若游的记忆里不可磨灭。十二年时光飞逝,如今的尹若游回忆起昔年情景,才恍然惊觉,母亲在讲述这个故事之时的神色语气似乎是有些不同寻常,只不过她那时候年纪还小,察觉不出蹊跷。
原来……
尹若游唇边扯出一抹苦笑,抬眸往前望去,继续跟上前方那个熟悉的背影。
颜如舜轻功虽强,然而这会儿她并未施展轻功身法,只是漫无目的地在善照寺中乱逛。尹若游自然很容易在寺里找到了她,本想遵从母亲的吩咐把她给叫回去,刚张开唇,心下一动,竟鬼使神差没有出声,反而放缓脚步,远远地跟着她。而颜如舜整个人仿佛失了魂一般,思绪不知飘到何处,似乎没有察觉到自己身后有人,就这样不停地往前走下去,直到路过一面铜镜——
佛家有不少与明镜有关的典故,是以善照寺在清凉台上摆放了一面与人同高的大铜镜,称其为“业镜”。
——“讼习交諠,发于藏覆。如是故有鉴见照烛,如于日中,不能藏影。二习相陈,故有恶友、业镜、火珠,披露宿业,对验诸事。”
颜如舜在这面镜前呆滞了一下,脚步终于就此停住。
如此,尹若游看着颜如舜,颜如舜看着镜中的自己。
普普通通一面铜镜。
所谓的“照鉴善恶”只不过是佛教典籍里的一种说法。善照寺在人世间,而人世间的镜子俱是一般,只能照见现实中存在的东西。此刻,青霄白日,日光灼灼,颜如舜将镜中自己的脸盯了许久,却不知为何看见许多人影在镜里飘来又浮去,陡然间,所有人的头颅一落,猩红鲜血飞溅到她的脸上!
铜镜中她的脸上。
她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一步,却觉得镜里自己那张脸变得更加清晰。
更加令她厌恶。
哀嚎声与咒骂声甚至纷纷从镜中传出,在她的脑海里吵个不停,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她右手已从袖中拿出一把短刀,缓缓地举到自己的右脸颊边——那里已有了一道扭曲如蛇的丑陋伤疤,刀尖此时就抵在了伤疤一旁的肌肤上,骤然只一声厉喝:
“你要做什么!”
尹若游纵身一跃,人在半空中之时已抽出腰间缠绕的九节鞭,如层层波浪一般扬了过去,缠着颜如舜的右手腕。
其实当尹若游的声音响起之时,已让颜如舜瞬间回过神来,以她的轻功,要避过尹若游的九节鞭轻而易举,但她既听出扬鞭之人是谁,便站在原地,毫无动作,任由冰凉的银鞭像毒蛇一般缠绕在自己手腕上。
她转过头,对着尹若游展颜一笑,又是从前的明朗潇洒,完全看不出适才的失态,两根手指一动,让短刀在自己手里转了个圈:“我只是照照镜子,顺便玩玩刀罢了,你以为我要做什么?”
尹若游收回九节鞭,目光盯着她脸颊上已有的那道刀疤,若有所思。
颜如舜问道:“令堂呢?你就这么一个人出来……”
尹若游道:“谢缘觉和凌岁寒在照顾她。”
颜如舜道:“你居然放心让她们照顾令堂?这可不像平时的你。”
尹若游闻言一愣,这才意识到:是啊,自己刚刚是糊涂了么?居然敢把母亲丢给她们照顾?如果……如果……她在心里连道了两声如果,实则并不怎么慌张害怕,也未着急返回禅房保护母亲。于是她不得不承认,仅仅这两三日短暂的相处,她们在自己心中已经与众不同,尤其是颜如舜……可是……
她默然良久,突然开口问道:“你之前对我的态度改变,是因为觉得对不起我?”
颜如舜眸色一动:“当年的事,令堂已经告诉你了?”
尹若游道:“她早就告诉了我。你母亲呢?”
颜如舜道:“我母亲……她在八年前已离世。但她还在世的时候,常跟我说,如果我今后能有机会能离开去别的地方,一定要找到令堂,向她道歉。”
尹若游点点头,又冷冷地问了第二遍:“所以你之前对我的态度改变,是因为觉得对不起我?”
颜如舜沉默。
尹若游倏地冷笑,像刀锋亮起一般的冷笑:“要道歉你跟我阿母道歉,她现在就要见你。但我母亲是我母亲,我是我,你用不着补偿我!”
说完转身就走。
颜如舜发现她似乎很生气,大概有些明白她生气的原因,却又不能够完全理解,茫然地望了一会儿她的背影,终于将足尖微点,纵身跃去,只一刹那儿便落到了她的身旁,刚要与她说话,还未及出声,忽闻一阵呵斥声从左前方院墙外传来,两人神色同时一凛。
寺庙清静地,普通的僧尼与香客都不会如此吵闹。
除非……
颜如舜低声道:“看来官兵果然搜到了寺里。”【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