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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满襟明月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41章 道破辛秘赎前罪,指点求医暗查访(六)


    那一年,凌岁寒十五岁,正是寻常女孩的青春华年。


    她依然身着素服,埋头练刀。但不同于以往她的世界里似乎唯有刀与仇恨,心不为外物所动,这段时日以来她却心神不宁,仿佛失了魂魄一般。


    “你这样子练刀,练了跟没练有何区别?”召媱实在看不下去,夺走她手中兵刃,纳闷道,“最近我一直跟你在一起,也没遇到什么难事,你到底是怎么了,整个人都奇奇怪怪的?”


    凌澄咬了咬下唇,一向直来直往的她,罕见地吞吞吐吐了起来:“师君,我能求你一件事吗?”


    “直说。”


    “您能不能替我去一趟长生谷?”


    “长生谷?鸿洲的那个长生谷?去做什么?”


    “我听说过长生谷的九如法师个性孤僻,不轻易见外人,但您那么大本事,要见她一定有法子的吧?您见到她之后帮我问一问她——”凌澄拉了拉召媱的衣袖,带一点讨好的乖巧笑容,“五年前曾有一位名唤谢妙的病人在长生谷求医,谢妙的病如今已经治好了吗?”


    召媱思索了一下她所说的时间,猜测道:“这个谢妙是你以前在长安的朋友?”


    凌澄还抓着召媱的袖子,低下了头,默认。


    召媱奇道:“都已经过了好几年,你怎么现在才想起打听这事?”


    凌澄犹豫了一下,遂将大夫们对谢妙不能活过及笄之年的诊断说了出来。


    召媱了然道:“你倒是很关心她。那你对你呢?你害怕她见到你之后,把你的行踪告诉给朝廷官府吗?”


    凌澄迅速摇头,毫不犹豫为自己的好友辩驳:“才不会!她绝对不会这样做的!”


    召媱笑道:“那干嘛让我去打听,你不去?”


    凌澄喃喃道:“可您不是曾经说过……若我决意报仇,从前的人与事,该断的都应该断了……”


    “我是教过你,当断则断。可有些人和事,你若断得了,这段日子你还如此失魂落魄吗?”召媱做任何事,都讲究顺其本心,自由自在,绝不纠结犹豫,“既然断不了,那就别让自己痛苦。只要她对待你,与你对待她一样,那么你悄悄见她,谁也不知道,不会连累她,也不会影响你。”


    凌澄握紧了拳头:“但您不知道她是谁……”


    “哦?她是谁?”


    “她姓谢,她是谢泰之子睿王谢慎的女儿,是大崇朝的宜光县主。”凌澄的声音带着几分隐约颤抖,“我以后要杀的是……是她的祖父!我怎么还能见她!”


    能和从前的凌澄交上朋友,召媱明白谢妙此人绝非普通人家的孩子,大概也是哪位达官显贵家的千金娘子,却万万没料到,她竟会是当今天子的亲孙女。尽管皇家祖孙实为君臣,想来这位小县主对她的祖父应该也不会有太深厚的亲情,然而凌澄心中所怀仇恨太深,若她一定要杀了谢泰报仇,今后必然会对谢崇皇室造成极大震动,而谢妙身为皇室县主,焉能无动于衷?


    这般难题,召媱也想不出解法,轻拍了拍自家徒弟的脑袋:“好吧,我陪你去一趟鸿洲。”


    凌澄又一怔,欲言又止。


    召媱笑道:“你自己的事情自己做,我最多助你,不会替你。况且你就留在这儿,让我一个人去打听消息,你的心也能够留在这儿吗?至于要不要见她,如何与她相处,等问清楚她如今的状况,也由你自己考虑决定。”


    到达鸿洲以后,凌澄却未贸然进入长生谷。在前往山谷的那条必经之道旁,她坐在草丛中的大石上,抬眸遥望远方密林深处,从清晨到黄昏,从彩霞满天到月上柳梢,她的心怦怦跳个不停,千丝万缕的情绪纠缠成结,好不容易下定决心,打算先趁着夜色进谷查探情况,却在起身的刹那儿望见一辆马车缓缓从山谷里驶来。


    凌澄神色一凛,脚步一顿,又转身藏在了一株大树背后,但目光紧紧随着马车移动。


    召媱倚着树干,瞧了瞧她的脸色:“你认得那辆车?”


    “是睿王府的车……”


    车上有睿王府的标志,旁人认不得,凌澄却十分熟悉。


    召媱恍然大悟,想了一想,纵身一跃,月下一道青色身影闪过,直接坐到了正中间头马的马背之上,拍拍马儿屁股,她坐下骏马极听话地停下,却把车夫吓了一跳:


    “你……你是什么人?!”


    “不用害怕,我不是打劫的。”召媱依然悠然自得坐在这匹*马上,展颜一笑,“只是前来求医。”


    “求医?”车上其余数名汉子手持兵刃,已团团围住了她,“那你拦我们的车干什么?我们可不是大夫。”


    “听说这里的神医规矩古怪,想要见她,除非有她曾经的病人的引荐。正巧,我方才看见几位从长生谷里走出来——”召媱不慌不忙,从衣囊摸出了几块碎银一抛,分别抛给了那数名汉子的手中,“所以想请几位帮个忙。”


    有了银子,他们的语气温和不少:“原来如此,可惜娘子找错人了。我们也不是九如法师的病人,心有余而力不足,恐怕没办法为你引荐。”


    “那你们怎么能进得了长生谷?”


    他们迟疑片刻,没提自己的身份,更没提谢妙的身份,只说自家女郎身患重病,在长生谷医治。召媱又追问了几句,他们拿人的手短,自然把前因后果说得清清楚楚,原来九如法师医术高明,在三年前已经治好了谢妙的病,可谢妙身子骨太弱,京都长安的环境不适合她居住,因此九如法师建议她在长生谷多休养几年,他们今日是奉家里主人的命令来给谢妙送信送物的。


    问明白缘故,召媱道了谢,放他们离开。


    须臾,马车消失在茫茫夜色里,召媱走到凌澄身旁:“你都听清楚了?”


    凌澄点点头。


    召媱继续问:“那还要进去瞧瞧吗?”


    凌澄默然良久不答,山风飒飒如雨,吹动她身体右侧空荡荡的衣袖,直到一声夜鸮的鸣叫惊破她的思绪,她才缓缓摇首,脸上露出一点笑容:“舍伽平安,我就放心了……”


    她终究是没有踏入长生谷一步。


    而自此以后,她也再未去过鸿洲,她自然不知道,因为某个缘故,亦是这一年,睿王府的马车乃是最后一次前往长生谷,谢妙便与其父母兄长断了联系。


    她只当谢妙的病症果真已经痊愈,虽仍然时时想念,但不再忧心焦虑。


    多年前的回忆在凌岁寒的脑海里一闪而过,谢缘觉闻言愣了一下,当即问道:“你的朋友?是女是男?叫什么名字?”


    如果不是那句“九如法师妙手回春,听说已根治了她的病症”,谢缘觉几乎要怀疑凌岁寒所说的那位朋友便是自己。不过倒也挺巧,凌岁寒的这位朋友和自己也一样是从胎里带出来的痼疾,或许是同病相怜的缘故,她对此人不免有些好奇。


    凌岁寒当然不可能说出她的名字,只道:“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我和她也许久未见……”


    很多年前?那么那时候自己是在长安还是在长生谷?谢缘觉下意识地想要追问,转念又想,倘若凌岁寒的这位朋友确实见过自己,她们聊来聊去,说不定自己身份在谈话之中暴露,因此谢缘觉又将话锋一转:“你对吴昌好像也很感兴趣,过些日子的百花宴你会去吗?”


    凌岁寒道:“方才我曾悄悄问过常萍,孙荣和吴昌他们究竟是怎么找到这儿来的。据常萍所言,她也是偶然在路上遇到了他们,孙荣似乎很肯定我们就住在这里,不像吴昌说的只是来碰运气。我想来想去,就连常萍也认为我们昨日一早便离开了无日坊,能够确定我们还住在此处的,唯有一个人而已。”


    颜如舜率先道:“你是说……尹螣?”


    凌岁寒颔首道:“买药之前,我特意让吴昌介绍了几家药铺,那药铺的老板果然也认识吴昌。我打听了一下吴昌的情况,他的确是长安城的医工,医术也颇高明,只因为这几年他家医馆生意寥落,愿意找他治病的人越来越少,幸好庆乐坊醉花楼的娘子出手大方,他常常给醉花楼的娘子们诊脉看病,他赚的诊金才够生活。”


    “醉花楼?”这三个字格外熟悉,谢缘觉沉吟少顷,想起初入都城之时听到的关于长安名人的传闻,了然地点了点头,继而又狐疑问道,“既然医术高明,又为何会生意寥落?”


    “这一点,我也想不明白。我问了那药铺老板,他并未回答。”


    三人说话间,已用完午膳,颜如舜右手摩挲着一只酒盏,忽然道:“这和尹螣有什么关系呢?”


    凌岁寒道:“你在京城的时间比我们长,那你应该听说过醉花楼的‘银龙女’尹若游吧?”


    颜如舜道:“略有耳闻。”


    凌岁寒道:“她们都姓尹,你觉得会是巧合吗?”


    颜如舜比她们更早怀疑尹螣与尹若游便是同一人,她当初瞒着凌岁寒和谢缘觉,是怕事态未明的情况之下对尹螣造成伤害,但事到如今,凌岁寒又发现一条新的线索,她也不能否认对方的猜想,笑了一笑道:“所以你趁着百花宴的时候去一趟庆乐坊,调查尹若游的真实身份?”


    凌岁寒道:“如果吴昌真是尹若游派来的,她引我们前往百花宴,到时她在宴上必定有所行动,我们索性来个将计就计——你去吗?”


    颜如舜道:“百花宴极其隆重,届时京城百官几乎都会赴宴。也因为这个缘故,那一天的庆乐坊,不是任何人都能进得了的,必须拥有百花令才能够自由出入坊门。而有些人为了把握这难得的机会,在宴上与达官显宦搭上关系,甚至一掷千金也要将百花令拿到手。”


    凌岁寒道:“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颜如舜道:“你刚才也说了,我在长安的时间比你们长一些。”


    谢缘觉已在这时起身,走到一旁药炉边,灭了炉火,颔首道:“吴昌的确与我说过,过些天,他会送我一枚百花令。”


    颜如舜道:“他只能给你一张,哪怕他幕后之人真的是醉花楼的尹娘子,他也只能给你一枚。”


    谢缘觉道:“为何?”


    颜如舜道:“因为百花令太过珍贵,他是长安名医,倘若通过从前某位病人的关系,多得一张送你,也不算太奇怪,但随随便便就能拿到两枚三枚百花令送给我们,那便值得怀疑了。所以……凌娘子你若也想赴宴,恐怕不会像谢大夫那么容易。”


    “那又如何?”凌岁寒对此毫不在意,目光直视颜如舜,双目中渐渐露出一点审视,“颜女侠,凭你的本事,不走坊门就进不去了吗?”


    颜如舜展颜一笑,是她一贯的漫不经心的洒脱笑容,语气里却有几分隐约的郑重:“我是姓颜,但不是女侠,你不必如此称呼我,还是叫我重明吧。”


    “一个称呼而已,这不重要。”凌岁寒没明白她的执着,“重要的是你的本事。你到底去不去?”


    “她要去,也得先把伤治好。”谢缘觉已将炉中的汤药倒入瓷碗里,转身递给颜如舜,“你试一试,不一定能有效果。”


    凌岁寒见状一愣,阿鼻刀造成的疼痛有多么剧烈,没有谁比她更清楚,然而颜如舜忍疼忍痛的本事竟与她不相上下,这两日都仿佛没事人一般,让她差点就把颜如舜受伤的事给忘了。她沉默须臾,看着颜如舜接过药碗,仰头一饮而尽,不由得低声道:


    “你不怕疼,也不怕苦吗……”


    一刹那间,凌岁寒的记忆又不受控制地回到从前,舍伽喝药是很怕苦的,不知如今她的身体调养得怎样,还需要常常服药吗?


    “苦吗?我倒半点也不觉得。”颜如舜放下药碗,眉头也没皱一下,不像是硬着头皮说大话,而是真不把它当一回事,随后低头看着自己的肩膀,静静等待了一会儿,倏地笑道,“谢大夫,你的医术果然称得上是出神入化,再过不久,必定扬名江湖。”


    “你已不疼了?”


    “是。”


    解决了心中一道大难题,谢缘觉不由自主舒展了容颜,眉梢眼角也透出一点笑意,恍若春风吹过平静的碧湖水面,生起微微涟漪。


    无论凌岁寒还是颜如舜,与她认识不止一日,都是第一次见她脸上露出如此生动的笑容。


    第42章 百花宴上惊命案,铁鹰狱中破重围(一)


    今年的百花宴在二月初八。


    宴会举办前的这几日,凌岁寒早出晚归,打听了许多关于京城官员的消息。而她的这些举动,自然瞒不过谢缘觉与颜如舜的眼睛,面对她们的疑问,她泰然自若地道:“我昨日想了许久,如果尹螣真是尹若游,她带走彭烈的目的是什么?他们一个是长安城的舞姬,一个是纵横江湖的大盗,按理而言,应该没什么关系。但如果,她是奉命行事的呢?”


    颜如舜道:“可你为什么能肯定,她幕后之人是朝廷官员?”


    “不能。”凌岁寒想也没想就道,“瞎猜的。”


    其实所谓的“瞎猜”也只不过是凌岁寒的一个借口而已。


    当她知道百花宴上会有京城百官参与,她便觉得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不仅可以将计就计查探尹若游的底细,还能趁机与众多朝廷官员接触,或许今后能够通过这些线索查清当年父亲的旧案。是以在此之前,她当然得收集了解这些官员的基本资料。


    到了百花宴举办那日,三人在清晨醒来,盥洗完毕,用过早膳,吴昌也在这时上门拜访,与谢缘觉一同前往了庆乐坊,到达坊门口时,她解下悬在腰间的一枚令牌——正是之前吴昌送给她的“百花令”——交给了守门护卫检查。


    霎时间,不仅仅是那数名护卫惊得半晌无言,周围众人都把目光投在她的身上,毕竟百花宴在长安举办多年,他们都还是第一次目睹有女子赴宴。然而这名女子服饰华贵,穿金戴银,一看便知必是富贵人家出身,守门的护卫们不敢得罪,恭恭敬敬请她进门。


    一入坊内,各色花树掩映着各处亭台楼阁,画梁雕栋,浮翠流丹,花香与脂粉香同时扑面而来。谢缘觉在四面八方传来阵阵婉转乐曲声中缓缓前行,一边问道:“你不是说,会约其他大夫与我会面吗?”


    “他们都早已经进了庆乐坊,这会儿不知跑到了哪里。”吴昌道,“我早就和他们说好,一旦进了庆乐坊,比试就算开始,谢大夫可以随便走走,将你诊断的病人记录下来,待到宴会结束以后,我们再会面详谈。”


    谢缘觉对这番话将信将疑,但她既来之则安之,遂又问道:“我去哪里都可以吗?”


    “不错,只要手里有百花贴,在这一天,庆乐坊之内的任何地方都可随意出入。”吴昌伸手,随便指了不远处一座楼阁,阁中地面铺着一张锦绣地毯,数名锦衣华服的郎君公子坐在几案旁,观赏美人歌舞,“若是谢大夫累了,这儿的佳酿点心,也都可以任意享用。到了正午,会有仆役送来午膳。”


    谢缘觉道:“那么映日池在哪里?”


    “映日池?谢大夫不是才来长安吗?怎么会知道映日池?”


    “我来此之前曾打听过关于百花宴的消息,听说过大概今日未时,长安第一舞姬尹若游会在映日池上献舞。”


    原来庆乐坊内正中央地带有一条人工挖掘的小河,名为映日池,河面四周都有廊桥小亭,布置得甚为雅致,供人游玩歇息。尹若游在此舞蹈,池上各处的那几座小亭自然是观舞的最佳位置,不消说是要留给此次赴宴的众多客人里权势地位最高的那几位贵人。


    不过吴昌倒还真希望谢缘觉能和尹若游见个面,到时他或许能够从她们的言谈举止之中观察出她们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遂赔笑解释了她不能在映日池落座的理由,又道:“不过谢大夫若是真想欣赏尹娘子的舞蹈,待会儿可以站在映日池观看。”


    “既如此,那又如何算得上‘任何地方都可随意出入?”谢缘觉语气淡淡的听不出喜怒,并不计较此事,转身进了一旁不远处的小楼,寻了个空位坐下。


    要知这百花宴的“花”,其实不止指春日盛开的万紫千红,更是指各家秦楼楚馆的歌伶乐伎,因此绝不会有哪位客人带着家中女眷赴宴。谢缘觉甫一出现,便引得众人纷纷望向于她,心道也不知庆乐坊哪家妓馆竟有如此绝色,自己从前居然未曾见过?刚想招手让她上前,忽地瞥见悬挂在她腰间的百花令,登时目瞪口呆。


    百花宴的客人非富即贵,在此宴上说话做事就得格外小心,不然倘若得罪了哪位比自己更有权势的大人物,可就大大不妙。况且这名女子衣饰非俗,举手投足落落大方,众人在未搞清楚她身份之前,都不敢上前骚扰,只是不停地拿目光打量她,把她从头看到脚,好像要在她身上瞧出个洞来。谢缘觉却目不旁视,似乎当周遭的男子不存在,只专注望着前方低首拨弄箜篌的绿裳女郎。


    庆乐坊内这么多楼阁台榭,她之所以进了这座小楼,本来就是因为被这阵箜篌声吸引,清澈激越,泠泠似玉碎凤鸣。


    谢缘觉幼时出入禁中,也算是见多识广,能在宫廷宴会上为王孙贵戚表演歌舞乐曲的都是当世一流的大师,而这名女郎弹奏箜篌的技艺比起那些宫廷乐师也不逊色,令她眼中露出微微欣赏之色。


    她一向喜欢——更确切说是珍惜——这世上一切美好的事物。


    她自知自己的生命比常人短暂,除了完成留名于后世这一目标,也想要趁着有生之年尽情享受,身上穿的衣裳必须艳丽光鲜,佩戴的首饰不是金玉便是珠翠,还有这天下间的良辰、美景、赏心、乐事,都尽量不可错过。


    所以她早已决定,她要在这百花宴上先欣赏一会儿她喜欢的歌舞,再观察诊断客人们的病症,与吴昌等人比试。


    至于调查尹若游一事,反正有凌岁寒和颜如舜在,她暂时懒得理会。


    凌岁寒与颜如舜此时也已进入了庆乐坊。


    但她二人身上并未悬佩百花令,为避免麻烦,换了一身男装,借着众多树木与楼屋的遮挡在暗处潜行,不一会儿悄悄到了醉花楼,继而施展轻功,飞身掠上顶楼的窗户。客人们大都聚在大堂和雅间,走廊里颇为安静,凌岁寒走到栏杆边,望向楼下的人潮,低声道:“这地方倒还真大。”


    颜如舜道:“醉花楼的确是长安城最大的一座妓馆。”


    凌岁寒道:“你怎么会知道?”


    颜如舜道:“曾经打听过。”


    凌岁寒追问道:“你打听这个做什么?”


    颜如舜笑道:“你今天是来查尹若游的还是来查我的?”


    凌岁寒直截了当地道了一句“我对你确实好奇”,忽见一群人向着楼梯方向走来,她和颜如舜不约而同一跃身,藏在房梁之上。


    乌黑粗壮的梁木遮挡住她们的身形,不一会儿,那群男子也都上了楼。凌岁寒定睛一瞧,为首之人颌下垂须,四十余岁的年纪,一身绫罗圆领袍衫,身材高大,脚步稳健,不像什么文官,倒似个练家子的。前几日凌岁寒搜集了京城百官的不少基本资料,其中自然有他们的画像,她此刻便一眼认出此人的的确确是一位武将。


    ——大崇朝右霆卫大将军马青钢。


    一桩往事蓦地涌上凌岁寒心头,让她愣了一下。


    颜如舜见她表情有异,关切地问了句:“你怎么了?”


    “没什么。”凌岁寒回过神来,摇摇头,沉吟道,“我是在想……既然醉花楼这么大,我们也不知道尹若游这会儿在哪间屋子,不如分头查探怎么样?”


    最后一句话落下,颜如舜眉梢不禁微微挑起,她闯荡江湖多年,江湖经验丰富,察言观色的本领也颇高强,此刻完全可以肯定,凌岁寒是在看见那名男子后神色才有了异样。


    什么“分头查探”,一旦她们分头,颜如舜毫不怀疑,凌岁寒要查的不是尹若游,而是那名中年男子。


    但她也不拆穿她,点点头道:“那好啊。”随后稍一顿,在凌岁寒将要有所行动之际,她再次开口:“我不好奇你。”


    凌岁寒回首,眼神里露出些许疑惑。


    “当然,若说半点都不好奇,那似乎有些假。”颜如舜坐在房梁上,轻声笑了笑,“不过这世上每个人的经历,每个人的故事,是独属于自己的私密,除非主人愿意分享,不然私下打探,也是一种偷盗。君子爱财,取之有道,绝不会窃人财物;所以,我有一点好奇心,也会忍住。”


    “既然如此,你还跟着我一起来查尹若游做什么?”


    “因为要查彭烈的下落,不得不从这条线索查起。而这件事,关系到谢大夫的清白。”颜如舜本意是想告诉凌岁寒,我不干涉你做什么事,我的某些事你最好也别来管,但见凌岁寒皱起眉头,发现自己话有歧义,听起来仿佛是在批评对方不该追踪那名中年男子,遂又笑道,“就像杀人放火固然是错,但如果杀的是恶人,那便另当别论。事不凝滞,理贵变通。”


    凌岁寒歪了一下头:“你说得好像有些道理。可是——”她说话很难学得会委婉,“我好奇你,是因为我实在不明白你是善人还是恶人。”


    “这倒也是。不过你在我心里,从来不是恶人。”颜如舜笑道,“那人快走了,你先查你的吧。”


    凌岁寒迟疑微时,身形一动,在房梁之上疾行,追上马青钢的背影。


    至于颜如舜望了他们片刻,也转身向着另一个方向行去。


    她不知道尹若游住在哪间屋子,此时又不方便打听,只能透过窗户一间屋子一间屋子地观察。因她轻功卓绝,并不怕被人发现,一连看了三间屋子以后,忽发现前方迎面走来一人,相貌竟与适才凌岁寒追踪的那名中年男子完全一致。颜如舜一呆,再次隐藏在暗处仔仔细细瞧了半晌,确定自己没有看花眼,百思不得其解。


    她和那名男子走的明明是相反的方向,按照醉花楼的布局,那名男子再怎么绕路都绝对不可能绕到此处。况且她在这会儿并没有看见凌岁寒的身影。


    难道这两人是双生子不成?然而他们两人身上穿的衣裳,腰间佩戴的玉饰,也都没有什么区别。颜如舜从前闯荡江湖,偶尔见过的几对双生子,幼童除外,成年人一般都会做不同打扮,尽量让他们周围的朋友可以分辨,乃是因为成年之人已有各自的生活事业,如果相貌打扮全都混淆,平时做事极不方便。


    若她猜得没错,这两名相同的人其中必有一个是假扮。


    第43章 百花宴上惊命案,铁鹰狱中破重围(二)


    颜如舜之前与凌岁寒所说的是她的心里话。


    她的确一向不喜探人隐私。


    无论这两人是怎么回事都与她无关,她思索少顷,本打算离开,刚刚迈起脚步,又一个念头在她心底闪过——与自己无关,那么与凌岁寒有关吗?


    那名男子知道凌岁寒在跟踪他吗?这会是针对凌岁寒的一个陷阱吗?当颜如舜脑海里冒出这个猜想,她无法再对这件事置之不理,眼看着这名男子走进前方不远一间屋子,她足尖微点,也在刹那间掠至屋外窗边,向内窥探。


    这间屋里原本人就不少,大多数腰佩刀剑,护卫打扮;而坐在桌案前的仅有一名高壮男子,也是约莫四十来岁年纪,显然是那些护卫的主人。刚刚进门的那名男子坐在了他对面,与他寒暄了片刻,随后往左右望了望,笑道:


    “桓将军带这么多人,是要防贼还是防我?”


    “马将军说笑了,我当然是防心怀不轨之人。”


    将军?看来这两人都是京城里的武官。桓与马并不是随处可见的大姓,颜如舜想了又想,心一跳:难道他们是大崇朝的金羽卫大将军桓炳与右霆卫大将军马青钢?金羽卫与右霆卫同属大崇十二卫之一,这两人也份属同僚,可说话为何会这般带着火药味,颜如舜越发诧异,只听那“马将军”继续道:


    “百花宴戒备森严,若无百花令,谁都进不得此处,桓将军在这里还怕什么呢?况且我想……桓将军应该也不希望我们之间要谈的事,被外人知道吧?”


    最后那句话说动了桓炳,他面露犹豫之色,或许是见马青钢孤身一人前来,沉默许久以后终于放下戒心,挥手命护卫们退下。须臾,众护卫纷纷走到门边,将房门推开,倘若一般江湖人士想要在此刻不被发现,只能迅速后退,离开此处,那么接下来桓马二人的谈话也无法再偷听下去;然而颜如舜的轻功与众不同,她自创的身法“青云振羽”与她擅长的幻术戏法融合,趁着他们出门的瞬间闪入屋内,如一卷风般上了房梁,居然谁也没有发现。


    房门又被关上,桓炳沉声道:“马将军有什么话,现在可以说了吧?”


    “桓将军答应我,待会儿无论看到了什么,都不要惊讶,更不要唤人进来。”马青钢的声音原本颇为低沉,岂料一段话才说到一半,他声调放轻放柔,仿佛逐渐从粗糙的沙石变成清澈的寒泉水,熟悉的感觉不仅让桓炳狐疑地蹙了蹙眉,颜如舜更加震惊不已,“我有十分要紧的事,只能告诉给将军一人。”


    话落,他便伸出右手,从下颌处撕开一点,俄而,只见一张完整的人皮面具渐渐从他的脸上剥落,面具之下真正的肌肤似玉胜雪,还隐隐透着一点珊瑚红色,春日百花也比不过的明艳。颜如舜微微一怔,瞬间的第一反应是:


    ——原来尹若游是如此模样。


    尽管在此之前,颜如舜从未见过尹若游,但不知怎的她看到她的第一眼,心里便冒出了“尹若游”这个名字。


    桓炳的下一句话果然印证了她的猜想:“尹若游?怎、怎么是你?!”


    “给将军下帖邀约的确实是马青钢。不过将军莫要担忧,刚才我已将马青钢灌醉,特地扮作了他的模样来拜见将军。”


    这番话,尹若游说得郑重其事,脸上神色极为郑重,倘若不是颜如舜适才和凌岁寒在走廊遇见了真正的马青钢,只怕也要忍不住相信。


    桓炳觉得脑子很乱:“你用了什么法子,怎么能把他扮得这么像?”


    尹若游笑道:“将军有所不知,这是江湖之中的易容术。一年前醉花楼来了位客人,听说过是什么武林高手,尤其精通易容之术。我觉得这玩意有趣,求他教了我,不曾想今日果真派上用场。”


    桓炳身为武将,平时接触过一些江湖异士,还学过几手功夫,岂能不知易容术?他只是万万没想到一个小小舞姬还有这等本事,注视她的目光由从前的迷恋变为现在的审视:“哦?那除了易容术,你还学过什么?”


    “听说他还会什么剑法,本来我也想求他教我。”尹若游的语气里还流露出几分明显的遗憾,“可惜,他说我业已成年,根骨早已长成,不可能再练武艺——啊!”


    她话还未说完,桓炳一声招呼也未打,霍地一掌击出,登时让她慌了神,下意识后退,脚步一绊,几乎摔倒,桓炳顺势反扭住她的胳膊。尹若游被迫弯下身子,只能微微抬起头看他,似是疼得紧了,眼尾泛红,甚至泪盈于睫,但神色不畏不惧,泪眼里透着几分冷意,倏然间自嘲地笑了一笑。


    桓炳奇道:“你笑什么!”


    尹若游道:“我自然是笑我自己。”


    桓炳更加不解:“你自己?”


    尹若游别过视线,声音越发冷淡:“我本是倾慕将军神武,才冒死为将军探听消息,只是没想到……原来将军也这般胆小如鼠,连我一个小女子也怕吗?”


    她容貌本来绝色,笑语嫣然之时,自有万种风情,勾魂摄魄;一旦收敛笑容,以冷傲示人,则仿佛生长在高山之巅的白牡丹,另有一种动人之美。而她此言一半夸赞一半指责,桓炳听得心里别扭,不愿在她面前失了风度,遂缓缓放开她的胳膊,在她脸上捏了两下,确定了这张脸不假:“你能易容成别人,别人又为何不能易容成你呢?我只是试试罢了。”


    尹若游没好气地道:“试完了,试出是谁假扮我了?”


    桓炳哈哈大笑:“谁有本事扮成如此绝色?”


    然而笑过以后,他渐渐沉默下来,继续盯着尹若游沉思,仍有些将信将疑。颜如舜则完全明白,尹若游的这些话里恐怕没有一个真字。


    她又在演戏骗人。


    当初据彭烈的交代,他之所以杀害章宣,引得朝廷通缉,并非为了盗窃章府财物,而是与一位朝廷高官的交易,尹若游本是那高官手下一名杀手,却因倾慕于他,才背叛自己的主人,欲与他浪迹天涯——这番说辞,倒与眼前情景有几分相似之处。


    但不得不说,尹若游骗人的本事真是高明,无论是此刻她在桓炳面前的表现,抑或之前她以尹螣的身份与自己的相处,永远坦然自若,目光里满是真诚,让人根本不忍心怀疑于她。


    谎言欺骗,好像已是她处世的一种手段。


    颜如舜在心里轻轻叹了一口气,对此没有半点愤怒,反而很有些难过。


    桓炳的声音再度响起:“不过你来见你,为何要假扮成马青钢的模样?也是因为有趣?”


    尹若游好像还在生气,瞪了他一眼,眉目间还染着薄怒,转身走到屋角窗边,与他拉开了距离:“将军何必如此慌张,连这件事也想不明白?你真当马青钢是孤身一人前来醉花楼的吗?我虽将他灌醉,但他还有那么多护卫仆役守在门外,我若不假扮他的模样,将他的手下支开,我一个人又如何走得了?”


    这个解释很有道理,桓炳点点头,走过去又站在她面前,笑道:“你啊气性还是如此大,好了,别再闹脾气,既然马青钢只是醉酒,他可能随时都会醒,早些说正事吧。刚才你进门的时候,怎么还用马青钢的语气和我谈话?我身边护卫有不妥?”


    “他们没有不妥,难道将军便希望那些秘密被他们知道?”


    桓炳双眉皱起,脸上不免露出一丝忧虑:“你到底准备告诉我什么?”


    “马青钢今日约将军见面,大概是要拿那件事威胁将军。不过待会儿他醒来,将军倒仍可以与他见一见,我有一个办法可以反将他一军——”哪怕她认为这间屋里只有他们二人,她越说到后面,声音压得越低,渐渐凑到了桓炳的耳边。


    这件事确实是桓炳的秘密,他不想让任何人知晓。况且方才与尹若游的问答,已打消了他的所有疑虑,是以这一次,他没有拒绝尹若游的靠近,亦没有防备,忽见眼前白光一闪,也不知是什么东西在刹那间缠住他的脖子,痛苦的窒息感让他挥舞着双手挣扎起来。


    他想要大叫。


    想要大声呼唤门外的护卫。


    可是缠在脖子的东西越来越紧,他面色发紫,无论嘴巴张得多大,都发不出任何声音。


    颜如舜藏身于房梁之上,居高临下,看得分外明白:那是一条九节鞭,原本缠绕在尹若游腰间,被外袍遮住,隐隐约约露出一点,倒像是银色的腰带,她出其不意扬出长鞭,才在电光石火间制住桓炳。


    尹若游的鞭法相当不错,力道控制得极好,只让桓炳无法开口说话,却未立即要他性命。毕竟九节鞭不是什么常见兵器,若用九节鞭杀人,便是明明白白告诉尚知仁,杀害桓炳的凶手是她尹若游。她可没这么傻,左手从怀里摸出一把匕首,架在桓炳的脖颈边,潜运内劲,在桓炳惊恐的眼神之中猛地将匕首一划,直接让他的脑袋搬了家!


    鲜血飞溅的刹那儿,只听“砰”的一声,他的头颅也登时落在了地上。


    这声音不轻,惊动门外的护卫:“郎主?发生何事了吗?”


    “没什么,你们去醉花楼接几个人,全都去吧。”尹若游泰然自若地开了口,赫然竟是已经死去的桓炳的口音。


    “接人?接谁?”


    “到了一楼大门口,你们自然就会明白。”


    这命令有些莫名其妙,但主人家吩咐仆役做事本就不须说明缘故,何况桓炳平时为人严厉,他们不敢迟疑,道了一声:“是。”


    尹若游已在这时擦干净匕首,收回怀中,随后打开房门,迅速离去。


    地上的头颅与尸体,她毫不理会。


    颜如舜终于从房梁上跳下,缓步走到那颗头颅旁,注视了片刻他狰狞的面孔,心绪纷乱。其实方才尹若游“螳螂捕蝉”,她这个黄雀藏在屋中,谁都没有发现,想要趁尹若游不备救下桓炳应该不难。她也确实犹豫过是否出手,但想起桓炳刚刚的言行举止,她的手指才搭上袖中短刀,又渐渐松开。


    她虽不知桓炳有何恶行,但此人行为已经引起她的反感,对他的死,她生不出丝毫同情。


    颜如舜这会儿只是有些奇怪,尹若游杀了桓炳却不收拾尸体,相信要不了多久便会有人发现,难道她就不怕官府查到她的身上吗?


    不对。颜如舜心念一动,灵光一闪,倏地想起一个关键,尹若游进屋之时是易容成了马青钢的模样,桓炳的护卫们看见的也是马青钢的脸,假如此事上报官府,嫌疑最大之人显然是那位右霆卫大将军。而“凶手”与死者都是正三品大官,朝廷要员,手上掌着兵权,此案必引起朝野震动。


    尹若游究竟想要做什么?!


    第44章 百花宴上惊命案,铁鹰狱中破重围(三)


    尽管颜如舜不喜探人隐私,可此事干系重大,况且彭烈的下落依然得询问于尹若游,她遂立刻走出屋子,向前望去,尹若游的背影离她已经甚远,所幸还在她的视线范围之内。她一跃而起,再次掠上了走廊*横梁,跟着那道背影行去,下了楼,继续往前,直到进入一间小屋。


    那屋里坐着一名绯衣少女,百无聊赖地翻着一本诗书,听见声响,抬眸一望,欣然起身:“尹姐姐,你可算回来了。刚刚有几个人找你,我都给你打发了,说你在准备待会儿的水云舞,没空见人。你现在要见见他们吗?”


    “都有谁?”


    那少女说了几个名字,竟无一例外全部是朝廷京官,哪怕颜如舜从来不关心朝堂之事,对这些人也都略有耳闻。


    “不必了,我也确实该准备待会儿的水云舞。”尹若游走到水盆旁,先洗了洗手,洗了洗脸,又轻声一笑道,“我知道他们找我是为了什么,以后有的是时间谈话。你去歇息吧,我已和梁妈妈说过,今日你感染了风寒,什么事都不必做。”


    而待她一走,尹若游再次掬起一捧水,扑在脸上,水珠洒进了眼睛里,她阖目等待了片刻,再次睁眼,瞳孔颜色竟浅了许多。


    颜如舜这才恍然惊觉,难怪刚刚看她总觉得哪里别扭,原来她易容成马青钢的模样之时,双眸瞳孔呈深褐色,尽管这颜色极为常见,满大街只要是中原人士包括颜如舜自己都有着这样一双的眼睛,然则当初她以尹螣的身份出现之时,双眸瞳孔却如同此刻这般,颜色与常人相比较浅,是清透的琥珀色。


    易容术能够改变人的相貌不假,可是眼睛颜色也是能够随意改变的吗?颜如舜闯荡江湖多年,见多识广,却未听说过此种绝技,低眸沉思了一会儿,没注意到尹若游已解开身上衣袍的衣带,裸露在外的肌肤白皙如玉,这才回过神来的颜如舜迅速转头,将视线移到别处。


    半晌过后,待颜如舜再次回首看向尹若游,她果然换上一身新衣,在镜前给自己描妆。


    神情悠然得仿佛她一直都坐在这儿。


    颜如舜不由心忖,哪怕桓炳的尸体现在立刻便被人发现,也绝不会有谁怀疑到尹若游的头上。


    午后,日光灼灼如金,距离尹若游献舞的时间越近,映日池四周的人群也就越拥挤,一片鼎沸中,倏忽,只见映日池上出现一叶轻舟,缓缓驶向池中央,额贴牡丹花钿、身着丹碧间色花笼裙的年轻女郎终于从船舱里走出,彩带飞扬,如披云霞,恍若壁画里的飞天龙女,登时引起更大的喧哗。


    然而比起四周众人对她相貌的痴迷,谢缘觉最先注意到的,也是她那一双与众不同的琥珀色眼睛,其次则是她赤足踏入河水中的动作。


    真正的舞者,哪怕仅仅是在举手投足之间,其姿态的曼妙也本就是一曲如梦如幻的舞。


    这让谢缘觉加期待接下来的舞乐。


    而所谓舞乐,自然有舞也有乐,船上数名乐姬鼓瑟吹笙,丝竹之声悠然响起,随着水纹波浪涌动,四周人群屏息敛声,不再言语,正专注欣赏之际,骤然间却另有一阵嘈杂由远及近传来,倏地打乱了映日池上的歌舞旋律,惹得在场众多贵人不满,纷纷转头望去。


    “怎么回事?前面在闹什么?”


    尹若游刚刚抬起的手也随之落下,把头一偏,只见一群佩刀带剑的武士浩浩荡荡而来,分别守在四面八方,拦住在场所有客人的去路,看他们身上服饰,应是铁鹰卫的官兵。随后胡振川等人走上廊桥,进入亭中,朝着在场身份最高的那数名贵人行了一礼,低声说了几句话。


    “什么?你再说一遍!是谁死了?!”


    胡振川便恭恭敬敬将发现桓炳尸体之事再说了一遍。


    亭中众人目瞪口呆,互相望了望,尚知仁心念一动,又问道:“那你们怎么也来了?凶手又是江湖人士?”


    “目前刑部与大理寺的同僚正在醉花楼验尸,凶手究竟是谁还在调查之中。不过……”胡振川的脸色白了一下,“彭烈还在逃窜之中,我们确实怀疑此案是否与他有关,因此铁鹰卫奉命来此保护诸公。不知诸公今日在宴上可曾见过什么可疑的人?”


    “可疑的人?倒还真有一个……”


    他们的谈话声不大,围在映日池四周的客人仍不知晓究竟发生何事,但感受到此刻非同寻常的气氛,不由得心中惴惴,窃窃私语。谢缘觉见状也满腹疑窦,正要与吴大夫一谈,忽见映日池上小亭中的几人伸手指向了自己。


    作为百花宴上唯一的女客,谢缘觉已不知吸引了多少道目光。但众人见她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只怕杀只鸡都够呛,并不认为她会是杀害桓炳的凶手,只是好奇她的身份,听见胡振川的提问,才下意识指向了她,岂料胡振川居然还真认识此女,诧异地叫了起来:


    “谢缘觉?怎么又是你?”


    他眼珠转了一转,不待谢缘觉言语,先发制人:


    “好啊!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这一次,我倒要看看你还能有何话说!”


    现如今的情况,歌舞显然不能再进行下去,尹若游正要转身返回船舱,乍闻此言,脸色微微一变,脚步停在了映日池中央水面之下的木桩上,举目望去——岸上人人靓妆炫服,繁花似锦,竞相绽放,哪怕谢缘觉也身着彩裳,打扮得极为亮丽,可她就那么静静地站在那儿,神情气质都太过于淡漠疏离,犹如万紫千红之中一轮冷清清的明月,令人一眼便注意到她的存在。


    “我的确无话可说。到目前为止,我还不明白出了什么事。”


    胡振川冷哼一声,声音随着内力传出,清清楚楚传入谢缘觉的耳内,同时也令映日池边众人倒吸一口凉气:“别揣着明白装糊涂。你敢说,桓将军的死跟你没有半点关系?”


    谢缘觉依然波澜不惊:“我平生最厌恶之事便是杀人。我不知道你说的是桓将军是谁,但无论是谁,我都不可能杀他。”


    胡振川冷笑道:“不知道他是谁,但你听到我说有人死了,却丝毫也不惊讶?”


    谢缘觉淡淡道:“你们这么多人身着官服,佩刀带剑,气势汹汹来到此处,必定是因为此地发生大案。你说有人死了,有什么奇怪的,我又为何要惊讶?”


    胡振川道:“那你呢?我们来这儿的原因,你说得倒不错;你来这儿的原因是什么,你能解释得清楚吗?”


    谢缘觉想了一想,没说约定与吴大夫比试的事,只道:“听闻百花宴上的歌舞乐曲都甚是精彩,我是为欣赏歌舞而来。”


    可惜,今日恐怕是看不成尹若游的水云舞了,谢缘觉面上虽不显,内心不免有些遗憾。


    胡振川闻言登时哈哈大笑:“真是笑话!你一个女子,跑来百花宴欣赏歌舞?”


    谢缘觉道:“本朝律法有规定女子不能来百花宴吗?”


    崇朝律法自然没这个规定,但庆乐坊的确不是寻常良家女子涉足之地。这一次,包括俞开霁在内的众多铁鹰卫官兵都心生疑虑,无法理解谢缘觉的行为,以致于当胡振川“唰”的一声拔刀出鞘,俞开霁略一犹豫,并未阻拦,只见胡振川纵身一跃,腾空而起,已越过廊桥,长刀指向谢缘觉胸口。


    “你别胡搅蛮缠!如果你不能给一个让众人信服的理由,我只能怀疑你来百花宴是图谋不轨,谋害了桓将军。不然这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怎么无论什么案子你都能牵扯其中?”


    谢缘觉似乎没看见胸前的那柄刀,平静道:“那你打算如何?”


    胡振川道:“你必须跟我们走一趟,接受铁鹰卫审问。”


    他一边说话,一边朝着众手下使了个眼色,令他们将谢缘觉团团围住。对方毕竟是江湖中人,武功如何还不得而知,但施毒的本事着实高明,他虽有信心抓住她,也担心要为此付出不小的代价。岂料谢缘觉听罢此言,第一反应却是侧首望向四周,似乎是在寻找什么。


    黑压压一片的人群里,她寻不到颜如舜与凌岁寒的身影。


    不过,这并不能代表颜如舜不在附近,说不定她这会儿隐藏暗处静观事态发展也未可知,但却一定代表凌岁寒目前还在别处,尚未得知此地发生之事,不然以她眼里揉不下沙子的个性,早就站了出来与胡振川争辩。


    尽管与凌岁寒认识时间不长,谢缘觉已摸清她的脾气,是以心念一动,又想:胡振川应是铁了心要把自己当做嫌犯押走,而自己和胡振川再这么对峙下去,倘若待会儿凌岁寒终于来到此处,看见眼前情景,与胡振川一言不合,只怕免不了出手与铁鹰卫的官兵打起来,更怕她控制不住又施展出阿鼻刀法,保不准庆乐坊成为人间炼狱。


    ——谢缘觉平生最厌恶之事便是杀人。


    她适才之言,是她的真心话。


    血流成河的场景,她永远不想见到。


    思及此,她点点头,坦然自若地道:“好,若只是审问,我可以答应。”


    她明白胡振川是将自己当做了替罪羔羊,然而最坏结果无非便是在铁鹰卫待上一阵子,狱事莫重于大辟,朝廷对于死刑的判决极其慎重,没有真凭实据,铁鹰卫不会有权力将自己斩首。


    于是片刻后,一旁映日池上,与不远处被楼台掩映的角落边,两双秋水盈波般的眼睛,不约而同注视着谢缘觉跟随其中数名铁鹰卫官兵离去。


    如谢缘觉所猜测的那般,铁鹰卫众官兵赶到映日池之时,颜如舜已隐藏在附近,静观其变。


    她性格比凌岁寒沉稳得多,虽也对胡振川的所作所为感到十分恼火,但明白自己此刻贸然出现,非但帮不到谢缘觉什么忙,还会造成更大的麻烦。即便凭她的轻功,要带着谢缘觉突围不难,可如此一来,谢缘觉从此成为逃犯,实乃下下之策。


    因此哪怕眼看着谢缘觉的背影渐渐消失,颜如舜也只迟疑了一瞬,仍在原地不动。反正以谢缘觉施毒的本事,谁又能伤害得了她呢?她毫不犹豫答应接受铁鹰卫审问,或许有她自己的考量。


    而要彻底洗清谢缘觉的嫌疑,最好是揪出真正的杀人凶手。


    颜如舜是唯一一个目睹这桩案子过程的知情人。正因如此,她越发为难,思索半晌,最终决定去探探尹若游的口风。


    ——若所料不错,前不久尹若游带走彭烈,与今日她杀人嫁祸,这两者之间应有关联。须得先弄清她的目的,才能破了此局,想出更好的为谢缘觉脱罪的方法。


    百花宴被迫终止,尹若游这会儿已回到醉花楼中。


    桓炳既是死在这百花宴上,庆乐坊内各家妓馆,尤其是这醉花楼,无论乐妓还是客人,都被刑部与大理寺的官员问了话。当然,与尹若游等人的交谈,只是简单的询问,而非审问。在办理此案的官员们眼中,这些“弱女子”手无缚鸡之力,绝对不可能有本事杀得了桓炳这样身强力壮的武将。


    答完了话,尹若游遂返回房间歇息。颜如舜正想直接现身与对方一谈,忽听不远处脚步声响,又藏身不动,不一会儿果然走来一人,赫然正是她之前在尹若游屋里见到的那名绯衣少女。


    再次来到尹若游面前,那少女只打了一声招呼,随后站在原地,捏着衣角,欲言又止。


    “你想问我今天去了哪儿?”尹若游半卧半坐在小榻上,斜倚枕屏,好似很疲倦的模样,望向她的眼神却仍很温和。


    其实尹若游平日里行事便十分神秘,神出鬼没不止一次,醉花楼的姐妹虽对此颇感好奇,但都默契地不询问不打听。盖因这些年来尹若游对她们极为照顾,谁患了病,她都会请大夫为其医治,谁受了欺负,她都会设法为其讨回公道,姐妹们自然相信她私下里无论做什么事都不会害了大家,相反还会给她们带来好处,那么只要她需要,她们随时随地可以为她打掩护。


    然而今日之事与众不同,尹若游离开的时间,与桓炳被杀的时间太过巧合。杀害朝廷高官的罪名,可没人担待得起。那少女愁眉深锁,点了点头,才吞吞吐吐地道:“尹姐姐,桓炳他……他……”


    尹若游道:“我今日不曾见过桓炳。”


    那少女对她的话毫不怀疑,登时松了一口气:“我就猜这事和你没什么关系。”说着顿了顿,又压低声音,小心翼翼地道:“尹姐姐,你知道么,我刚刚打听过了,听说桓炳死得可惨了,好像凶手把他整个脑袋都砍了下来,也不知道这人和桓炳有什么深仇大恨,手段竟然如此残忍……”


    尹若游道:“你很害怕吗?”


    那少女颔首道:“如果那凶手只是和桓炳有仇也就罢了,但他是在醉花楼动的手,我只怕他……”


    “是啊,凶手是在醉花楼动的手,因此从今日起,只要此案未破,必定会有大批官兵守在这里,是监视,却也可以算是保护,我们又怎么可能有危险呢?不过……”尹若游语音稍顿,倏尔唇角浮现几分若有若无的笑意,“如果我说,我最近做的事虽与桓炳无关,但若被发现,也会连累到你们,你也会害怕吗?”


    那少女愣了一下:“总不至于丧命吧?”


    尹若游用一种安抚的语气道:“不会。”


    那少女笑了起来,一丝隐藏在笑容里的怅然如云烟般朦胧:“既然死不了,那我怕什么呢?还能比我们现在过的日子更糟糕吗?”


    两人这一番话对话,一字不落地入了颜如舜的耳朵。


    怎么可能不至于丧命?尽管这少女确实不曾参与尹若游的杀人行动,依照大崇律法,是不应给她判死刑,只可惜此案的死者并不是什么普通人,尹若游要陷害的同样不是什么普通人,一旦官府查明真相,不消说定会株连一大批百姓,这少女自然也难逃一劫——这个道理,尹若游不会不明白。


    在此之前,无论尹若游如何说谎骗人,颜如舜都毫不在意,理解她的身不由己。因此即便明知杀死桓炳的真凶是谁,颜如舜也从未动过向官府告发她的念头。


    自始至终颜如舜都相信,尹若游不会是恶人。


    但现如今她以欺瞒的手段,将毫不知情的无辜者拉入危险的境地,何况这无辜者还是她的好友——此等行为,颜如舜实在无法认同。


    这让颜如舜不禁开始思考,尹若游杀人嫁祸的目的究竟是善是恶?而正在这时,那少女终于告辞离去,颜如舜犹豫再三,仍是敲响了这间房的大门。


    她一定要与她谈一谈。


    第45章 百花宴上惊命案,铁鹰狱中破重围(四)


    再次听见敲门声,尹若游只当又是楼里的哪位姐妹,漫不经心道了一声“进来吧”,随即木门“吱呀”开启,而她同时侧过头,门外伫立的褐衣女郎映入她的眼帘,让她整个人瞬间怔住。


    颜如舜的相貌本来甚是普通,挑不出一点特殊的普通,偏偏她脸颊那一道扭曲如蛇的刀疤太过明显,让人一见便不能忘。


    尹若游更不会忘。


    她几乎脱口而出“重明”二字,话到唇边又硬生生忍住,面上浮现一抹得体的微笑:“你是……?”


    颜如舜自作主张地进了屋子,也不管尹若游是否同意,又关上了房门,笑道:“尹娘子不认识我?”


    尹若游摇了摇头。


    颜如舜道:“那你认识谢缘觉么?”


    尹若游依然摇头:“这位娘子是找错了人吧?你说的名字,我连听也不曾听说过。”


    颜如舜道:“便是方才被铁鹰卫带走的那位娘子。方才的情景,尹娘子你也看见了,百花宴上死了人,铁鹰卫怀疑她是杀人凶手,要暂时将她监禁审问,而我是她的朋友,却不相信她犯下此案,因此想要寻找证据为她脱罪。听说那死者似乎是在醉花楼丧命,我想尹娘子你常年住在这儿,或许能知道些什么不为人知的线索,所以我才特来和尹娘子谈谈。”


    尹若游这才好像恍然大悟的模样,颔首道:“原来是她……你想问什么,我能说的,一定知无不言。”


    见她如此爽快,颜如舜笑道:“尹娘子觉得谢缘觉会是杀害桓炳的凶手吗?”


    尹若游沉吟道:“她和桓将军素不相识,大概没有杀害桓将军的理由?”


    颜如舜道:“你不是说,你根本不曾听说谢缘觉这个名字?这会儿又怎会知道她和桓炳素不相识?”


    尹若游微微笑了笑,从容道:“我刚刚询问了一名铁鹰卫的官兵,被他们带走的那名娘子究竟是何来历,他说他对此也不怎么清楚,只知道她是才来京城不久的一位大夫。桓将军本就是京城长安人氏,又一直在京城任官,那么以常理推断,她应该和桓将军不认识吧?”


    颜如舜也笑道:“那可不一定。看她的年纪,估摸有二十岁左右吧?她前二十年的经历,你敢说你全都了解吗?谁知道她年少时是否来过长安,又是否与桓炳结了怨?”


    尹若游偏头打量她一会儿:“你真是来寻找证据为你朋友脱罪的?你这番话若让铁鹰卫听见,只怕他们更不肯放你的朋友了。”


    “其实我和我那位朋友也只才认识几天而已,我并不了解她,正如我也不了解你,不了解你到底想干什么。”自打颜如舜自进了这间屋子,便将身子靠在了墙边,一副懒懒散散的没骨头模样,唇边的笑容如秋风般疏朗,永远对危险保持高度警觉的尹若游却从中嗅到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我知道她绝对不是凶手,不是根据她的为人判断,而是……”


    尹若游不由得凝神戒备:“而是?”


    颜如舜收起脸上的散漫笑容,神色倏然变得郑重:“而是因为,桓炳被杀的时候,谢缘觉根本不在醉花楼。”


    “你一直跟谢缘觉在一起?”


    “不,那时候在醉花楼的是我,我当然知道她不在。”


    至于她那时在醉花楼内何处,颜如舜却未明说。尹若游迎着她的目光,心里隐隐浮现一个猜想,却摸不准她到底知道多少,沉思半晌,突然道:“你不必忧心,你的朋友不会有事。”


    颜如舜道:“你这么肯定?”


    尹若游道:“桓炳和本朝右霆卫大将军马青钢有不小的矛盾,铁鹰卫对此并不知情,但桓炳的家人定会认为马青钢才是真凶。恰巧,桓将军的家人我也认识,我可以设法向他们求个情,让他们给谢缘觉说几句好话,只要他们不追究,谢缘觉自然无罪。”


    “听起来这是个好主意。不过……尹娘子可能有所不知,铁鹰卫早就在找谢缘觉的麻烦,尤其是那个胡振川,他似乎认定了谢缘觉便是钦犯彭烈的同伙。起初我还当是他脑子太蠢,但后来有一位和你一样姓尹的娘子推测,胡振川应是担心若始终查不到彭烈下落,会受到朝廷责罚,这才急于找一个替罪羔羊。这话很有道理,所以我猜今天也是一样,目前并没有确凿证据证明杀害桓炳的凶手是江湖人士,这案子与铁鹰卫关系不大,胡振川又何必自揽责任?他恐怕只是趁此机会,想要把谢缘觉劫走彭烈的罪名着实。”


    颜如舜又恢复了她一贯如清风般的笑容,说这段话时始终注视着尹若游的双眸。


    “说来倒巧,那位尹娘子不但和你一个姓,还和你有一双相同的眼睛。令尊或令堂不是中原人氏吧?”


    前几句话是试探,最后一句话纯属好奇。


    聪明人不必把话说得太明白,尹若游已知她必是发现了自己与尹螣乃同一人。


    “我母亲是中原人。”尹若游淡淡一笑,缓缓侧了侧头,目光望向一旁的铜镜。镜里的自己,高鼻雪肤,深目薄唇,更有那一双琥珀色的眼睛确实与众不同。


    这一点,尹若游当然很清楚。


    是以但凡她外出任务,需要易容之时,她都会用药水暂时改变自己瞳孔的颜色。只不过眼睛是人身上最脆弱的一处部位,一旦这种药水入了眼,不仅极不舒服,还会对双眼造成一定损害。她心道反正谢缘觉等人都是女子,从前不会到庆乐坊,以后也不会到庆乐坊,那就代表她们从前以后都不会见到尹若游的真面目,她便偷了个懒,哪知道出了这么个岔子。


    这实在是个教训,万事不能够侥幸。尹若游暗暗叹了一口气,内心深处也不希望谢缘觉因为此事而丧命,略一思索,忽道:“如果彭烈找到了,铁鹰卫便不需要替罪羔羊了。”


    颜如舜笑道:“尹娘子不会知道彭烈在哪儿吧?”


    尹若游似是犹豫了片刻,才点点头,小心翼翼又神神秘秘地道:“我接下来要说的事,你可别害怕。前些日子我在西郊丰山游玩……”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在丰山见过有人掩埋彭烈的尸体。”


    “尸体?他死了?”颜如舜诧异了一瞬,又迅速追问道,“你怎么知道那是彭烈的尸体?你见过他?”


    “在彭烈杀害章侍郎以前,他曾经来过醉花楼,我的确与他见过一面,因此认得他的脸。”


    “那你也明知他是朝廷钦犯。”颜如舜挑了挑眉,“看见如此情景,竟不报官吗?”


    “那时候我已经吓傻了,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亲眼看见杀人埋尸这种事呢,便只顾着赶紧逃跑,别让他们发现了我。”回忆起往事,尹若游绞了绞手帕,神色里果然充满了惊慌,“直到我终于跑回醉花楼,的确犹豫过是否报官。可是埋尸的那几个人……他们……他们也都不是什么普通人,我怕给我自己惹上麻烦,所以……我干脆当这件事不曾发生。”


    很明显,这番话仍没一个字真的。


    颜如舜知道她说的全是假话。


    尹若游知道颜如舜知道自己说的全是假话。


    但或许是一种习惯,无论在任何时候,扮演任何角色,她始终演得认真,没有一丝一毫的敷衍。颜如舜也就专注观察起她说话时脸上的表情,忽觉她此时神色竟颇为生动。


    颇为有趣。


    颜如舜生不起气,反而展颜一笑:“你的意思是,要让我把彭烈的尸体交给铁鹰卫?只怕到时胡振川又要说,彭烈之死,是我和谢缘觉杀人灭口。”


    尹若游道:“不,我的意思是,你把彭烈的尸体送到蔡源的家中。”


    “什么?”颜如舜一愣,这怎么又冒出来一个人?


    “便是本朝中书舍人蔡源。”尹若游继续绞着手里的帕子,似乎很纠结的模样,半晌方下定决心,低声道,“这件事娘子可千万莫告诉别人。我那日看见的,掩埋彭烈尸体的那几人都是蔡源的亲信护卫。因此自那日以后,我一直怀疑指使彭烈杀害章侍郎的幕后真凶便是这位蔡舍人。细细想来,之前劫狱将彭烈救走的,说不定也是这位蔡舍人的手下,是他救了彭烈,又杀了彭烈灭口。只要娘子设法把彭烈的尸体送回到蔡源的家中,再寻个机会,譬如蔡府举行宴会之时,让这具尸体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真相大白,铁鹰卫自然不会再找谢缘觉的麻烦。”


    这一招,叫做祸水东引。


    只不过,章宣才被害不久,桓炳又在百花宴上被杀,现如今的长安官场必定一片风声鹤唳,料想蔡源的府邸戒备森严。在这种情形之下,要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彭烈的尸体送到蔡源的家中,唯有颜如舜有此等本事。


    颜如舜却难得地沉默了一会儿,在心里数了一下这几个名字。


    从最早被彭烈杀害的章宣,到今日丧命的桓炳,被诬陷嫁祸的马青钢,再到尹若游突然提到的蔡源——无一例外全是朝廷命官。


    人也太多了一些,太乱了一些,颜如舜生平第一次觉得自己的脑子有些不够用。


    她越发不明白尹若游的目的,忽然淡淡笑了笑:“尹娘子说了这么多,其实三个字可以概括。”


    尹若游道:“哪三个字?”


    颜如舜道:“造伪证。”


    尹若游道:“这怎能算是伪证?我是亲眼看见掩埋彭烈尸体的那几人,都是蔡源的亲信,这足以证明杀害彭烈的本就是蔡源。你只是将这具尸体还回去而已。”


    “听起来很有道理。”颜如舜依然一边端详她,一边笑道,“可我怎么能确定,你说的是真话?”


    “我与娘子素不相识,今日乃是第一次见面,到现在我连娘子姓甚名谁都不知晓,你不相信我,在情理之中。其实我刚才也犹豫许久,是否要把这个秘密告诉给你,万一消息泄露,恐怕下一个要被灭口的就是……”尹若游垂下眼眸,神情里流露出几分隐约的委屈,“但我可怜娘子的那位朋友实在冤枉,才冒险将此事相告——难道你不想救你的朋友了吗?这是最好的为谢缘觉脱罪的方法。”


    “我当然会救她。只是我做事,最不喜累及无辜。”颜如舜道,“你说,人命有高低贵贱之分吗?”


    她突然转移话题,这一次换尹若游愣住,不知她后一句问话何意。


    “人命是不应该有高低贵贱之分的。”颜如舜自问自答,“可惜这世上很多事物明明不应该,又偏偏存在。譬如一个普通百姓杀了另一个普通百姓,这种案子最简单,凶手一人偿命罢了。但若牵扯了王侯公卿,那便不再是一个人的事,就拿十年前的凌秉忠案,五年前的裴实案来说,因为他们对天子不忠,牵连了多少人,害死了多少人?桓炳等人的身份虽比不上天子尊贵,却也都是实权在握的高官显贵,所以,无论他们到底是谁杀害的,一旦查明真相——”


    说到这儿,颜如舜却骤然一顿,慢悠悠走上前几步,走到了尹若游跟前,两人之间几乎没有距离,她倾过身在她耳边说话:


    “真凶有想过,会连累一大批人吗?甚至连累到自己身边的人吗?”


    其实,十年前的凌秉忠案,五年前的裴实案,颜如舜都不甚了解,但一些口口相传可以得知,这两桩案子尤其前者是冤案的可能很大,她不过是借着这个筏子指东说西。


    尹若游微微侧首,目光遂对准了颜如舜的侧脸,以及她脸上的扭曲刀疤,沉吟少顷,也顺着她的话道:“自古成者为王败者寇,如果成功了,又怎可能连累自己身边的人呢?”


    “那倒是,要做大事,本就得不惧危险。只要是自己心之所愿,那么无论成功失败,最终结果是福是祸,都是她们自己的选择,纵然死也死得明明白白。”颜如舜仍笑着,微风一般的声音进了尹若游的耳朵,“怕只怕……她们懵懵懂懂,连自己在做什么都不知道便被拉入了局中,那也未免太可悲了,你说对吗?”


    至此,尹若游已完全明白,自己杀害桓炳一事,甚至自己刚才和思柳的谈话,应该全都被她看在了眼里,听在了耳里。


    尹若游却像是听不懂她的言外之意,继续装起了糊涂:“娘子在说什么?谁被拉入局中?哦——你是在说你那位姓谢的朋友吧?她确实可怜,所以我刚刚不是在帮你想救她的办法吗?娘子若是不信我刚刚说的是真话,我还可以告诉你那日我发现的一些细节。”


    颜如舜道:“细节?”


    尹若游笑道:“那日在丰山,蔡源的亲信掩埋彭烈尸体之时还谈了许多话,我悄悄听了几句,好像他们在说彭烈有个朋友叫袁什么……对,是叫袁成豪。”


    这三个字才说出口,颜如舜神色骤变,脸上的笑容在顷刻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尹若游不放过颜如舜脸上任何的表情变化,笑道:“我听说那袁成豪也是从前江湖上有名的大盗,真没想到他们两人竟然是朋友。现如今彭烈已死,但在他死之前,蔡源的亲信似乎从他嘴里问出了如何联系到袁成豪的方法,而好巧不巧,他们在谈起这个方法时,又被我听见——不知娘子可对这件事感到好奇?”


    颜如舜不答,此时望向尹若游的目光已露出罕见的冷冽之意。


    尹若游继续道:“请娘子见谅,纵然你好奇,在桓炳与蔡源还未伏法之前,我也不能告诉你。我胆子小,怕这件事泄露出去,他们查到我身上,要找我的麻烦。要不然,你先按照我的办法救出你朋友,等到这一切结束以后,我们再好好聊聊,怎么样?”


    第46章 百花宴上惊命案,铁鹰狱中破重围(五)


    别看尹若游此时从容不迫,其实她内心颇有些慌乱。


    尹若游从不相信任何人。


    包括醉花楼里与她相处多年的姐妹。


    人都是趋利避害的,她们现在愿意帮她,是因为曾经得到过她不少恩惠,然而一旦她们得知她如今所做之事,并不能像从前一样给她们带来任何好处,甚至还会有重重危险,说不准便会有谁生出异心。何况颜如舜?她自然更不可能信任她。


    因此当发现颜如舜得知自己的秘密以后,尹若游的脑海里已瞬间闪过无数个让她闭嘴的法子。


    灭口?她毕竟无辜。囚禁?要长时间在醉花楼里藏一个大活人实在太过困难。况且堂堂盗中魁首“金凤凰”武功必然不低,就算自己趁其不备突袭,也不一定绝对制得住她。


    那就只能与她来一场交易。


    尹若游本不是爱管闲事之人,但当初杀彭烈灭口之前,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她为何会对颜如舜如此感兴趣,向彭烈问了这么多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而此刻,她庆幸起了自己那时的好奇心,让自己在今日有了可以威胁颜如舜的筹码。


    尹若游却算错了一点。


    颜如舜生性旷达,且习惯体谅他人,倘若尹若游拿别的事威胁于她,她还可以付之一笑*,不放在心上,偏偏“袁成豪”这三个字触到了她的逆鳞。


    她不是泥人,当然也会发作脾气。


    冷眼注视了尹若游一会儿,她再度笑起来,笑容里已全是如刀锋般的寒意:“彭烈埋在丰山哪里?”


    “已是好些天前的事了,我当时又受了惊吓,这会儿记不太清楚。”


    将彭烈的尸体送往蔡源家中,是尹若游临时想出来的计划。原本她杀彭烈之时,没想过会有如今的意外,便用的是她最趁手的武器九节鞭。可既然她已决定要让彭烈的尸体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尚知仁看见他脖子上的伤痕,哪能猜不到这是她的杰作?她得先去一趟丰山,对这具尸体做一些处理,再让颜如舜带走。


    “不过万幸,我听铁鹰卫说,你的那位朋友不仅医术出众,毒术亦是一绝,我想她纵然暂时被囚,应该也不会有谁欺负得了她?所以娘子放心,你不如回家稍等一等,等我回忆起了具体方位,再告诉你好吗?如果娘子同意,还请告知你家住何处。”


    “好,那就这样办。”


    颜如舜答应得极为爽快,是因为她已不想再和尹若游谈下去。


    对尹若游的不满在这一刻达到顶峰,她放弃了和尹若游开诚布公的想法,曾经藏在心底的“如果桓炳与马青钢等人确实该死,她又不曾作恶,她有什么难处,倒可以顺便帮她一把”的念头也已打消,只略一思索,便决定与她虚与委蛇,先答应她的要求,待得到袁成豪下落的线索,谢缘觉也平安无事以后——她可不会再想着替她隐瞒什么,到时不让她吃一个大亏,岂不是令她小瞧了自己?


    于是乎,将自己的住址告知给尹若游,颜如舜不再发一言,遂离开了此处,在路上重新思考起刚刚尹若游说过的每一句话,试图提前找出一些有用的线索,突然间心头似有星火一闪,还真想到适才忽略的一点。


    ——因为尹若游那双与众不同的眼睛,以及她相貌里某些明显有别于中原女子的特征,颜如舜不免怀疑她的父母是否来自异域番邦,而当随口问起这件事时,尹若游只说了一句她的母亲是中原人,却一个字也没提自己的父亲。那么换言之,这是否可以说明她的父亲确实是外族人?


    可“尹”姓明明是汉姓。


    那就只有两种可能,其一,她的父亲取了一个汉名;其二,她根本不随父姓。


    尹,会是她母亲的姓氏吗?


    尽管此姓倒不算多么罕见,颜如舜闯荡江湖多年,也曾与好几位尹姓人有过接触,但长安城内各家妓馆姓尹的名妓,确实唯有尹若游一人而已。想到此处,颜如舜满腔的怒气顿时如烟消云散,沉吟良久,心底千万般滋味,最终化为幽幽一叹。


    如果……她真是……


    自己有什么资格对她生气呢?


    走出醉花楼,庆乐坊内依然人山人海。刑部与大理寺的官吏正在一一登记今日百花宴上客人们的名字,同时询问他们今日的经历,才能放他们离去。颜如舜足尖轻点,刹那间已跃至醉花楼的楼顶,屋脊兽遮挡了她的身形,她坐在屋脊兽一旁,居高临下,万紫千红映入她眼中,她的脑海里却反复涌现着多年前的回忆画面,直到不知过去多久,楼下坊内某处僻静角落闪过一道白影,才终于唤回她的思绪。


    那地方是个拐角,没什么人来往,此刻只有两名铁鹰卫在此把守,那道白影绕到那两名铁鹰卫的背后,左手双指如电,已在瞬间封住那两名铁鹰卫穴道。颜如舜见状立刻屈指一弹,从指间弹出一枚金珠,向着那道熟悉背影射去。而那白衣女郎也甚是警觉,金珠尚在半空,她已察觉身后有异,刹地回身,左手一扬,掌风将树枝击落,同时露出一张如冰似玉的脸庞——凌岁寒顺着树枝射来的方向仰头而望,发现了藏身屋顶的颜如舜。


    庆乐坊遍植青翠,凌岁寒略一思索,先飞身上了不远处一株大树,借着这一株又一株大树繁茂枝叶的遮掩最终掠上醉花楼的楼顶,立刻开口问道:


    “你怎么在这儿?谢缘觉是不是被铁鹰卫带走了?”


    “我还没问你怎么在这儿?”颜如舜道,“你跟了马青钢这么久,有什么发现吗?”


    “什么马青钢?”凌岁寒下意识反驳道,“我们之前不是分头行动,不是为查探尹若游在哪儿吗?”


    颜如舜盯着她瞧了一会儿,本来略显严肃的面孔突然绽放一个笑容。


    凌岁寒莫名其妙道:“你笑什么?”


    颜如舜笑道:“你骗人的本事比起尹若游可差远了,还是别再骗了。”


    凌岁寒是直爽之人,闻言不再跟她装糊涂,直截了当道:“这会儿你还管什么马青钢?听说百花宴上死了人?到底是不是真的?”


    “本来我是不想管的。我说过,我不喜欢探人隐私,这是你的事,与我无关。可是……”颜如舜郑重道,“百花宴上的确死了人,而这件事恰巧与马青钢有关。”


    “他不可能杀人,我一直跟着他呢。”


    “是,他没有杀害桓炳,但有人想将这个罪名嫁祸给他。”


    “谁?”


    颜如舜静默少顷,欲言又止,蓦地话锋一转:“你刚才想做什么?”


    凌岁寒道:“问问他们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不过现在我不必再问他们了,你告诉我。”


    颜如舜点点头,指了指楼下那名被她封住穴道的那两名铁鹰卫官兵:“恐怕很快就会有人发现他们,到时胡振川等人定会在附近搜个天翻地覆,我们不如换个地方说话。”


    两人绕了几段路,避过众官兵耳目,终于离开庆乐坊,就近进了一家酒楼。颜如舜要了个雅间,又向老板借了纸笔,一边提笔在纸上画着什么,一边向凌岁寒叙述了她所见之事,末了,稍一犹豫,为尹若游说起好话:


    “谢大夫被抓住之事,显然也出乎她的意料。我以谢大夫朋友的名义与她谈了谈,她是有心要与我一起想办法为谢大夫脱罪。”


    至于尹若游对自己的威胁,颜如舜自然略过不提。


    凌岁寒冷冷道:“最该死的是胡振川。”


    颜如舜继续道:“谢大夫是自愿跟着铁鹰卫走的,不然以她的本事,铁鹰卫哪有那么容易擒住她。我不知她这么做的原因是什么,你现在去一趟铁鹰卫,看看她的情况,问问她的想法。”


    凌岁寒道:“我去?那你呢?”


    颜如舜道:“我去查一查尹若游和桓炳、马青钢究竟有何恩怨。”


    而除此之外,也要查一查尹若游的母亲究竟姓甚名谁,对此颜如舜仍是略过不提。


    凌岁寒道:“不,我们换一换,你去铁鹰卫,我来查这件事。”


    颜如舜道:“为什么?”


    凌岁寒道:“你的轻功比我好,只有你能够在不惊动任何守卫的情况之下顺利将谢缘觉带出,我恐怕做不到。”


    颜如舜道:“谁让你带她出来了?”


    凌岁寒道:“不救她,白跑这一趟干嘛?”


    “怎么会是白跑?我们三人之间须得互通有无,掌握更多线索,才能商量下一步行动,彻底洗清她身上的罪名。”颜如舜笑道,“带她出来其实不难,可带她出来之后呢?让谢大夫一辈子都当一个逃犯吗?”


    凌岁寒皱起眉,张了张口,无言以对。


    “我轻功是比你高明一些,可我看得出来,你轻功也一点不差的。”颜如舜放下手中的笔,将刚刚画好的地图在凌岁寒面前扬了扬,“这是铁鹰卫内部的路线图,你带上它,会方便很多。”


    “你对铁鹰卫倒是挺了解?”凌岁寒凝目望向图纸。


    “你一向是爽快人,这会儿何必明知故问呢?”颜如舜直接把地图塞到了凌岁寒手里,“你知道我曾经去过一次铁鹰卫。”


    平日里颜如舜总是一副散漫模样,不曾想到了关键时刻,她表现得倒甚是靠谱。这张图上各处路线,都画得极为详细,没有缜密的头脑与极强的记忆力,绝对画不出来。凌岁寒不自觉地信任起她,道了一声:“好吧。”


    说完转身就走,忽听颜如舜又唤了她一声。


    “还有什么事?”凌岁寒回首。


    “真的不能说一说,你跟踪马青钢的原因吗?”


    “是因为……一桩陈年旧事。”凌岁寒沉吟道,“我肯定,与今日的案子无关,没什么好说的。”


    第47章 百花宴上惊命案,铁鹰狱中破重围(六)


    胡振川正在对自己的部属大发雷霆。


    铁鹰卫作为负责替朝廷处理各类江湖事务的官署,为首的官员自然不能是空有武力的匹夫,头脑也得足够精明,胡振川哪能看不出来谢缘觉确实冤枉?怪只怪她当初为何非要为通缉犯治伤,今日又为何跑来百花宴看什么歌舞——送上门来的替罪羔羊,哪有不利用的道理呢?


    原本胡振川是打算刑讯逼供,只要逼她承认是自己劫走了彭烈,就能给上头一个交代。


    这小娘子虽是大夫,但看她身娇肉贵的模样,身子骨显然不太好,必定忍受不了酷刑折磨。岂料两名铁鹰卫正准备给谢缘觉戴上刑具,刚刚触碰了一下她的身体,不知为何只觉手指一阵刺痛,手脚浮虚无力,登时倒地不起。


    起初,他二人只是觉得浑身虚脱,爬不起来,没过一会儿,那手心上的疼痛渐渐地蔓延到了四肢百骸,且越发剧烈,不禁让他们呼天喊地。其余官兵伫立四周,见此情景也都傻了眼,半晌才回过神来,恶狠狠的目光看向一旁平静如冷月的医者。


    “妖女!是你下的毒!”


    在此之前,谢缘觉主动进了铁鹰卫的狱室,主动盘腿坐在了地上,似乎表现得很是顺从,此时面色也波澜不动,语调慢悠悠的:“我听说铁鹰卫的官兵都是江湖出身,难道你们从前行走江湖,你们的师长不曾告诫过你们,江湖上有一类人绝对碰不得,便是制毒用毒之人。”


    江湖之中确实有这样不成文的规矩,但铁鹰卫里不乏高手,他们不信这个邪,对视一眼,虽不敢再赤手空拳,却各自挥出兵刃,同时攻向谢缘觉的身体。谢缘觉依然端坐不动,手中顿时飞出银针万千,众人有心防备,仗着身法还算灵活,轻松躲过飞针攻击,旋即一刀斩下,欲将连着飞针的丝线斩断,哪知看似柔软无比的丝线,却仿佛比钢铁更加坚硬,他们施展全力也徒劳无功。


    胡振川见多识广,观察片刻,一语道破:“这是天山雪蚕丝,水火不侵,刀剑难断。”


    无数根雪蚕丝纵横交错,银针在其中闪闪烁烁,众官兵惧怕针上的剧毒,小心翼翼,即便手持武器也近不得谢缘觉的身。然而一旁观战的胡振川反而渐渐舒展了原本紧锁的眉头,冷笑了起来,原来他见谢缘觉认穴虽准,手法也还算不错,出手力道却甚是平常,看来真正的武功很是一般。


    他迅速想出一条计策,挥刀而上,一套连环招,果不其然诱导着谢缘觉使了一个缠字决,飞针丝线刹地缠住他的长刀,双方暗暗角力,拉扯起来。在胡振川心中,对方内功不及自己,他必定很快就能让谢缘觉脱力放手,缠住长刀丝线自然归他所有,而谢缘觉手中没了银针,四周铁鹰卫们趁机再次一拥而上,只要重伤了她,还怕她施毒吗?


    岂料他想得甚好,事实却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两人拉扯不过一小会儿时间,骤然只听“咣当”一声,他手中长刀莫名其妙碎成了几截,刀片洒落一地。


    此刀虽说不上是什么神兵利器,但也一向锋利坚固,削铁如泥,难道是自己看走了眼,对方年纪虽轻,实则已是顶尖的内功高手,她附在雪蚕丝上的内力才能如此轻易地震碎自己的宝刀?胡振川太过震惊,不由得愣了一下——尽管最多几个眨眼的时间,在战斗中亦是大忌,谢缘觉转动手腕,下一瞬,飞针刺中他的胸口,他大叫一声,脸上表情瞬间因为疼痛而变得扭曲无比。


    “你……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吗?!”亏得他内功深厚,迅速运功压制体内毒素的蔓延,才没有像自己的手下们那般摔倒在地,仍努力让自己保持威严,一字一句道,“我是天子亲封的铁鹰卫大将军,你敢对朝廷命官下毒,你想犯上作乱不成?!”


    谢缘觉收回银针,对他的威胁毫不在意,淡淡道:“我来此只是配合你们调查,不是你们的犯人,你们无权对我用刑。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最后一句话,她突然转移话题,让胡振川莫名其妙。


    谢缘觉继续道:“再过不久,就是傍晚了吧?我还没有用晚膳,你派人买些饭菜送来给我。”


    胡振川几乎要被她气笑:“你是真不知道我们是什么人,这里是什么地方吗?铁鹰卫可不是酒楼食馆!”


    谢缘觉道:“不是酒楼食馆,买东西也得付钱,这个道理我当然懂的。我用解药来买这顿晚膳,这笔买卖你做不做,你自己考虑。”又道:“饭菜清淡些,我不要辛辣油腻的食物。”


    胡振川怒火攻心,体内毒素实在压制不住,张口欲言,却又忍不住痛得叫了起来,他脸上红一阵青一阵,只觉失了面子,蓦地拂袖而去。


    可无论他人走去哪里,他身体里的毒始终跟着他。因此在对部属发了一大通脾气以后,他还是吩咐一名手下前去酒楼为谢缘觉买饭买菜。那官兵遵命而行,他脑中陡然闪过一个想法,又立刻叫住那名官兵:


    “等等。”


    “将军还有何吩咐?”


    “靳玮这会儿还在家养伤呢?”


    “是,靳中候昨儿受的伤不轻,您准他这段日子都不用上值,在家休养。”


    “你去买饭的时候,顺便把他给我叫过来。”


    狱室内阴暗潮湿,空气里充斥着腐朽的霉味,与无日坊里那座破宅的环境倒是差不多。是以谢缘觉并未有太多不适感,靠着墙壁上养了一会儿神,心平气和地等待铁鹰卫将饭菜送来,却万万没料到,与食盒里的食物一起被送到她面前的还有一名男子。


    一名衣衫褴褛、满身伤痕的男子。


    谢缘觉狐疑地望向他,随即只听押着此人的铁鹰卫官兵笑道:“谢大夫。我们给你买的晚膳,你还满意吧?”


    谢缘觉这才打开食盒看了一看,点点头。


    “那除了答应给我们的解药,你还能再帮我们一件事吗?”


    “何事?”


    “此人作恶多端,犯了不少案子,盗窃了不少百姓的财物,我们严刑拷打他好几天,他终于承认罪行,但要我们帮他把伤治好,他才肯交代他把那些赃物都藏在了何处。我们之前也请过别的大夫,他们虽然处理了他的伤势,他却仍然嚷嚷着疼,还非要我们给他止疼。我们心想谢大夫你医术如此高明,所以……刚才的事是我们不对,但谢大夫你大人有大量,只有他的伤彻底痊愈,我们才能早日找到赃物,还给受害失主啊。”


    这名男子身上的伤痕确是刑具所致。


    谢缘觉沉吟有顷,先从衣囊里取出解药递给对方,告诉对方服用方法,随后颔首道:“你让他等一会儿吧。”


    “是,那我们不打扰谢大夫用膳,先告辞了。”


    吃饭是大事,待那数名官兵离开以后,谢缘觉拿起双箸,小口小口,细嚼慢咽,吃到约莫七分饱,放下手中的碗筷,终于抬眸那名男子:“他们说的都是真的?”


    那男子似乎被伤痛折磨得厉害,坐在一旁,龇牙咧嘴,慢慢地点了点头。


    谢缘觉见状不再言语,打开她随身携带、连前来铁鹰卫也始终提在手中的药箱,从药箱取出有止疼奇效的金疮良药“紫玉膏”与数枚银针,先以银针刺入他身上各处要穴,才将紫玉膏细致涂抹在他伤处,凉幽幽的感觉让他通体舒畅,他大喜过望,不住道谢,医者压根不接他的话,又从药箱里拿出几块绷带为他包扎。


    这自然得需要两只手一起动作。


    那男子见她神色认真,注意力都集中在自己的伤上,称赞起她的医术医德,同时藏在身下的右手曲起两指,如闪电一般攻向她侧腰处京门穴,还没碰上她的身体,他自己反而大叫一声,后背一弓,不受控制地倒在了地上。


    而谢缘觉对此毫不意外,且仿佛早有预料一般地侧身相让,让他的身子更加顺利与地面石板相撞。


    “你……你……”那男子却是诧异无比,艰难地爬起来,满脸不可置信,“你什么时候给我下的毒?”


    “这不是什么致命的毒,若你不运功便罢,一旦想要运功对我出手,必遭反噬而已。”


    “你早就知道我是铁鹰卫的人?”


    “你是昨日才受的伤,可刚才那人却说他们已严刑拷打你好几日,你们在骗我,我自然得有所防备。”


    “你……你怎么会知道我是昨日受的伤?”


    谢缘觉的神情语气一直很平静,然而听闻此言,她掠过他的目光沉静里多了几分讥讽,像是在看一个傻子:“我是大夫。”稍稍一顿,又狐疑道:“你是铁鹰卫的人?你们不可能未卜先知,在昨日便布下此局对付我,铁鹰卫为何要对你用刑?”


    那男子呆了呆,才苦笑一声:“你医术确实高明……可谁说是铁鹰卫对我用的刑?”


    谢缘觉道:“你身上的伤无一例外,都是刑具所致。”


    “长安城,天子脚下,这么多官署,难道只有铁鹰卫有刑具吗?”或许是因为疼痛无法让他保持冷静,那男子骤然又大叫了起来,“要不是因为你劫走彭烈,我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谢缘觉闻言只怔了一下,随即了然:“我已说过多次,彭烈不是我劫走的。”


    “上头不会管谁劫走了彭烈,他们只觉得是我看守不力,若不是胡将军为我求情,我不是受刑这么简单,只怕早就被关进了死囚牢里。”


    “那日看守彭烈的人是你?”


    “我是其中之一。”


    “难怪……”


    难怪胡振川如此迫切想要自己认罪。谢缘觉低声自语,静静地注视他了一阵,手上忽又握住三枚银针。


    “你又要干嘛?”那男子吓了一跳,迅速避开。


    “我帮你解毒。你的伤并未痊愈,那毒一直留在你体内,对你没有好处。”


    “你……你不怪我?”


    谢缘觉此时已颇觉劳累,不欲再浪费力气说话,一弹指,直接将银针刺入他身上三处要穴。他愣愣地看了她半晌,也犹豫了半晌,才试着运了一下功,果然不再有丝毫阻碍,登时喜笑颜开,随后眼珠一转,右手抓了抓后脑勺的头发,极懊恼的模样,突然双膝跪地,朝着谢缘觉磕了一个响头。


    “我刚才被猪油蒙了心,做出这等糊涂事,谢大夫你不计前嫌,竟还能……我……我真是不知说什么好了……”


    “起来吧。”谢缘觉一向不喜看人跪拜,秀眉微不可察地蹙了一蹙,“彭烈虽不是我劫走,但此事如今已与我有关,我会设法找到他下落。”


    “不不不,是我做错了事,我要向谢大夫道歉。”他弯下身子,正要磕第二个头,受伤的身体却支撑不住,声音颤抖起来,“我……我去年擒贼,受的内伤好像又发作了……”


    作为医者,见此情景,谢缘觉下意识伸手欲先将他扶起,才方便为他把脉,双手触摸到他肩膀的一刹那,他握成拳的右手顿时张开一扬,一枚飞镖直射谢缘觉胸口!


    这一次,谢缘觉是真的毫无防备。


    第48章 百花宴上惊命案,铁鹰狱中破重围(七)


    飞镖的镖头淬了毒。


    剧毒。


    尽管对于谢缘觉而言,要解它不难,只可惜她不是绝顶高手,很难做到一心二用,千钧一发之际只来得及手持银针,连刺自己身上七处要穴,以图压制缓解毒性,而那男子同时运指如风,也封住她身前俞府穴。


    见她果然立刻不动,仿佛变成了一个木头人,那男子松了一口气,转身走到狱室门口,扬声唤来自己的同僚。须臾过后,胡振川再次领着手下们来到此处,问清楚了刚才的经过,称赞了靳玮几句。靳玮忙忙躬身行礼:“这都多亏了将军妙计。不过这丫头确实难对付得很,我刚才差点反被她制住。可惜,还是初出茅庐,江湖经验太少。”


    这哪里和江湖经验有关?明明是她心太软,人太善良,才会着了你的道儿。


    其实铁鹰卫也不全是像靳玮这等狼心狗肺之辈,其中倒也不乏一些磊落坦荡的正义之士,他们虽是江湖出身,但怀揣着一颗为国尽忠效力之心,才甘愿放弃自由身,在宦海里沉浮。若是这些人在场,胡振川明白他们绝不可能赞同自己行事,定会劝阻自己不可屈打成招,因此在带谢缘觉回来的路上,他已提前给他们布置了任务,让他们前往藏海楼拜访,请教沈楼主几个问题,实则目的是将他们支走。


    于是这会儿留下来的铁鹰卫官兵,哪怕仍有个别人觉得胡振川此举不妥,也只敢暗暗腹诽。更有甚者,与胡振川一样毫无惭愧之意,只希望谢缘觉赶紧认罪,遂将各类刑具摆放在她面前,笑问道:


    “谢大夫想先试试哪一样啊?要不,就它吧?”


    谢缘觉虽是第一次进这监狱大牢,但从前尚居住在长生谷时,她曾见过一位前来求医的病人,乃是刚刚出狱不久,除了体内的顽疾,身上还有无数旧伤,非刀非剑,非任何兵器所致,让她感到极为奇怪。九如法师便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大堆刑具,让她认识了解,她此刻自然认出:


    ——此物名唤“拶子”,给犯人套在指头上,把绳往左右一分,指骨碎裂,必然痛彻心扉。


    乌红的鲜血在谢缘觉胸前伤口处涌出,纵然飞镖造成的伤口不大,也很快染红她的衣襟,她的神色终于有了如涟漪般的微微波动。


    倒不是她怕痛。


    她自幼患有顽疾,病痛发作起来,那样的折磨与酷刑也无甚区别。


    可她是大夫,医道里“砭、针、灸、药、按跷、导引”六大法,除药与导引以外,其他都对手法有一定要求,倘若她的双手残废,她今后再难为人治病疗伤。


    她留名于后世的梦想也必将化为泡影。


    再没有别的办法,谢缘觉深呼吸一口气,正欲倾力一博,一道寒光却在此时倏地闪过,恍若雷霆迅猛,犹如冰雪凛冽,眨眼间已掠至谢缘觉身前,白衣飞扬,以巾蒙面,独臂持刀。


    “是你?!”江湖里使刀的高手不少,然而面前的白衣刀客身体右侧袖子空荡荡的,竟是断了右边一条手臂,如此明显的特征,除凌岁寒以外,再不会有他人。胡振川见状冷笑,难道她还觉得她蒙了面就有谁认不出她吗?简直多此一举。


    而一旦认出此女是谁,众官兵刚刚悬起的心又落了下来。在他们眼中,这丫头年纪轻轻,又是个残废,武功再高能高到什么地步?必不可能是他们这么多人的对手。为争抢功劳,他们一拥而上,都希望自己能第一个将她擒住,岂料凌岁寒一言不发,刀锋挥洒之处,仿佛片片雪花飞过,伴随着血雨飞溅,顷刻间已有数人倒地不起。


    铁鹰卫第一次亲眼见她展露如此实力,纷纷睁大眼睛,不可置信。


    殊不知名师出高徒,她身为天下第一高手的亲传弟子,天赋既高,又刻苦勤勉,当今江湖年轻一代里已无人能出其右。原本在一旁观战的胡振川当即拔刀出鞘,加入战团。


    而众人收起轻视之心,不再争功,多年同僚的熟悉让他们的配合还算默契,凌岁寒以一敌多,虽仍占据上风,却也无法再像适才那般所向霹雳、势如破竹,战局一时陷入胶着。恰在这时,刀剑相交的疾风吹灭狱室里的烛火,四周登时变得更加昏暗,为避免敌人趁机偷袭谢缘觉,凌岁寒再不后退一步,身若长弓,刀如弓上利箭,凭着一个两败俱伤,全力疾冲而去。


    但她不怕死、不怕受伤,铁鹰卫众人却不敢与她硬拼,眼见刀气风卷残云般袭来,他们竟真被她逼退了数步,离谢缘觉越来越远。这一刹那儿,凌岁寒忍不住侧首回眸,见谢缘觉依然坐在地面,一动不动,心情不免有些焦躁。


    凌岁寒只有一只手。


    她的手绝对绝对不可以放下她的刀。


    所以在战斗之中她根本腾不开手为谢缘觉解穴,更不可能背着她突出重围。


    要知凌岁寒断臂已有十年,最初习武与生活确实有些不便,但她向来要强,渐渐习惯以后,倒也不再把所谓的残疾当一回事。今日此刻,是她第一次发觉:


    ——原来有些事,一只手终究是做不到。


    没奈何,她只能手不停刀,刀随人转,接连出招,一顿也不顿,只求尽力将在场铁鹰卫官兵全部打倒在地。


    当然只是打倒,而非诛杀。


    尽管她在目睹谢缘觉被人偷袭受伤的那一刻,她已动了杀心,然而她个性恩怨分明,念着当初俞开霁私下报信之情,万一这些官兵其中有哪个是俞开霁的好友,她要了对方性命,岂非恩将仇报?遂只重伤对方,终究没让这些人去见阎王。


    偏偏她自幼学的是杀人刀,出招一旦收敛,其实不能让她的实力完完全全发挥出来,胡振川也非等闲之辈,双方又交手二十余招,终让他寻到凌岁寒一个破绽,在她又重伤两名铁鹰卫之际,他身形一掠,绕至她身后的同时一刀在她后背划下一个口子!


    幸而凌岁寒五感极为敏锐,无论任何兵刃在任何角度攻向自己,她都能立刻所有反应,刀尖入肉还不深,她一个腾空侧翻,回身迎敌,受伤倒不算多重,不至于影响她的行动,只是伤口未免有些疼痛。然而她练了十年的阿鼻刀,最不怕、最无所畏惧的就是疼痛。


    甚至,那些疼痛反而能令她精神更振,登时间她杀心更炽,顾不得其他,忍不住大开杀戒,与此同时只听仿佛火花爆裂的微响,幽暗的狱室亮起数点星星般的光芒,速度也似流星一般,分射向四面八方,包括胡振川在内的此刻还未受伤的数名铁鹰卫官兵不由自主大叫了一声,随即双膝一软,也纷纷倒地。


    这时他们低下头,果不其然,刺中他们身体的乃是一枚枚淬了奇毒的银针。


    每一枚银针连着一根细长的丝线。


    全部收拢在谢缘觉的手中。


    也难怪他们如此轻易地中招。大敌当前,他们都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在了凌岁寒的身上,哪能想到已被封住穴道的谢缘觉竟还能动弹,还能弹指施毒?


    连凌岁寒也傻了眼,转过身,目不转睛注视了谢缘觉片刻,遂两三步跃到她跟前:“你穴道不是被封了吗?”


    谢缘觉胸口微微起伏着喘了会儿气,收回飞针,一边取出紫玉膏给自己处理起伤口,一边道:“他出手封我穴道之前,我已连刺自己七针,一方面是压制飞镖毒性,另一方面是提前疏通经脉,无论稍后他点我何处穴道,都不会对我造成任何影响。”


    “那你怎么等到现在才动手?”凌岁寒一向直性,脱口而出的话不免带了点埋怨的语气,说完以后又立刻反应过来,既然飞镖有毒,她总得先把毒给解了,不然凭什么和胡振川等人相斗?她自然没有怪她的意思,谢缘觉闻言却垂下眼眸,眼睫微微一颤,眸中露出隐约愧色,右手撑着地面,艰难起身,欲要检查她后背伤势:“你的伤……”


    “我不碍事。”凌岁寒打断道,“刀没怎么入肉,不过一点小伤罢了。倒是你,你还能走吗?我们换个没人的地方。”


    尚未脱离危险之地,她暂时不能收刀入鞘,左手依然紧紧握住刀柄,便不能扶谢缘觉的身体,转身先行一步,目光忽掠过正躺在一旁地上呻吟的靳玮,她没有半分犹豫,手腕一转,刀光如云似雪席卷而下,靳玮只觉脖子一凉,鲜血从他颈部喷涌而出,他根本来不及发出一声呻吟,已没了呼吸。


    谢缘觉在她身后,万万料不到她竟会突然有此举动,更来不及阻止,脸上瞬间变了颜色:“你……”


    自与凌岁寒相识以来,这是谢缘觉神色波动最为明显的一次,偏偏这会儿凌岁寒背着她,发现不了她的表情,道了一声:“走吧。”继续迈步往前。


    谢缘觉愣了一会儿,凝目望向靳玮狰狞的面孔,明白他已无救,这才跟上凌岁寒的脚步。


    直到两人的背影彻底消失不见,躺了一地的铁鹰卫官兵们总算松了一口气——靳玮死在他们眼前的那一刻,他们可生怕凌岁寒把他们也全都灭了口。哪知这口气才松了不到半炷香时间,正在他们各自运功为自己逼毒疗伤之际,一阵脚步声渐渐由远及近而来,他们一颗心顿时又悬到了嗓子眼,迅速抬头望去,定睛一看:


    ——竟是之前被胡振川派去藏海楼的诸位同僚。


    双方沉默对望许久,一方目瞪口呆,一方羞愧难当。直到俞开霁等人终于回过神来,连忙将胡振川等人扶起,七嘴八舌询问:“这是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难道又有人劫狱不成?”


    今日之事实在是个耻辱,胡振川捏紧拳头,冷冷反问道:“你们见到沈楼主了吗?”


    对面众人对视一眼,俞开霁道:“我们只见到了玉总管。不过我们问的事,她倒是都回答了我们。”


    胡振川连忙道:“哦?她怎么说?”


    第49章 波光滟滟*藏海楼,萱草青青善照寺(一)


    藏海楼,当今江湖第一楼。


    亦是当今江湖之中第一情报组织。


    在曾经,只要你有足够的钱,无论你想知道任何武林秘辛,都可以在藏海楼买到。


    之所以是“曾经”,倒不是现在的藏海楼不再有这样的能力。时至今日,藏海楼仍如从前一般,照样掌握着武林各门各派各个弟子或独行游侠的各种机密消息。这些机密能带来富贵,当然也能给带来灾祸。


    毕竟,这世上没有谁愿意自己的秘密被他人所知,甚至传得沸沸扬扬。


    幸而初任楼主沈韶烟,天纵奇才,不仅武艺一流,更拥有举世无双的头脑智谋,且为人处世八面玲珑,破解了无数明枪暗箭。然而古语有云“多智者不寿”,或许正是因为她日日太过操劳,终是在她四十八岁那年心力交瘁,一病不起,撒手人寰。


    而那时,她唯一的女儿沈盏,年仅十六。


    她给女儿留下的,除了一座楼,与天下江湖消息,还有大量的财富。


    一个人花十辈子也花不完的财富。


    作为天下第一聪明人的女儿,沈盏自然也有非凡的智慧,但她与母亲不同,她自幼锦衣玉食,被娇宠着长大,让她整日里尔虞我诈,在各方势力里周旋,她是半点也不愿意。


    她只想享受。


    她只想让自己,让楼里的每一位姐妹兄弟,过一辈子逍遥自在的日子。


    是以,她继任为楼主以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发帖邀请各大门派,召开一次武林大会,在会上当众宣布:从此藏海楼绝不会再贩卖任何消息,除非有十恶不赦之徒做下伤天害理之事,藏海楼为民除害,才会将此人的资料透露。那么今后的日子,藏海楼自然还会继续在私下里搜集情报,若谁有蓄意阻止破坏,必不是正道所为,而藏海楼一旦遭受到攻击,难保这些年来收藏的各种机密消息不会散落各地,希望各位英雄豪杰认清谁才是真正的敌人。


    如此,既是给江湖各派吃了一颗定心丸,同时更是逼迫各派不得不反过来保护起藏海楼。


    八年时间过去,沈盏也果然如她所承诺的那般,在江湖里保持中立,唯有各大名门正派联合寻求她的帮助,她也确定他们要对付的是真正穷凶极恶的魔头,才会提供情报。其余时候,她都在长安尽情玩乐。


    藏海楼一直建在长安城。


    盖因长安是天子脚下,大崇朝的权力中心,一般情况之下江湖群豪的恩怨情仇都不会选择在此处解决。而藏海楼建在此,与朝廷官府搞好了关系,又多一层保障。故此,当听见铁鹰卫来访,总管抵玉立刻亲自热情招待,双方一阵热络寒暄,俞开霁等人才道出自己的目的:


    “实不相瞒,我们今日前来打扰,乃是有事请教。贵楼消息灵通,前些日子的章宣案,与今日才刚刚发生的桓炳案,玉总管一定都听说了吧?”


    他们称呼她为“玉总管”,并非因为她姓玉。


    抵玉没有姓。


    或者说,她姓什么,江湖上无人知晓。只因她名字里有个“玉”字,才会人人如此尊称。


    “我们也是才听说此事不久。”抵玉笑道,“不过鄙楼是江湖门派,从来只管江湖事,而桓将军是朝廷命官,杀害他的凶手是谁,我们没有丝毫线索。”


    “玉总管误会了,其实这两桩案子的凶手,我们胡将军已经有了怀疑的对象,所以……我们奉命来贵楼,是希望贵楼告知我们那两人的身份来历。那两位小娘子本事似乎不弱,应该师出名门,但我们以前居然从来没有听说过她们的名字,这也太奇怪了。”


    “诸位说的那两位娘子是……?”


    “谢缘觉,还有她的朋友凌岁寒。”


    抵玉闻言沉吟一阵,微笑道:“若胡将军只是怀疑她们是凶手,没有真凭实据,按照鄙楼如今的规矩,我们不可能随意透露关于她们的秘密。”


    众人听罢颔首,便欲起身告辞。


    抵玉狐疑道:“你们这就走了吗?”


    竟然不追问几句?


    俞开霁笑道:“说老实话,我们一点也不相信这案子和谢缘觉有关系,知道她的来历又有何用呢?但我们也大概猜得到胡将军为什么怀疑她,没办法,既然胡将军非要派我们来贵楼一趟,我们不能不遵命,现在我们问也问过了,当然要回去复命。”


    从前因为别的案子,抵玉与俞开霁有过几面之缘,对她印象不错,此时闻言明白了她的为难,遂又思索有顷,忽道:“对一般江湖人而言,师承来历倒算不上什么秘密,说给你们应该也无碍。诸位稍等,我须得查一查鄙楼是否收藏了她们两人的资料。”


    适才俞开霁那番话其实是明确告诉了她,他们来藏海楼就是走个过场,给胡振川一个交代,并不是想真想得到什么情报。哪知抵玉听罢此言,反而改变了主意,令他们莫名其妙。然而他们内心也的确好奇谢二人究竟师出何门,遂道了一声多谢,又有一名铁鹰卫官兵趁机道:


    “那就辛苦辛苦玉总管,顺便再帮我们查查另外一个人?”


    “谁?”


    “最近长安城闻名遐迩的侠盗‘金凤凰’颜如舜。其实彭烈被劫走的那日,长安城街上有几名路人恰巧在举目仰望飞鸟之时,无意中发现附近一名戴着金色面具的蒙面人似乎背着一名男子停步在屋檐之上。所以比起谢缘觉,我们更怀疑真正救走彭烈的就是那金凤凰颜如舜。只是……只是……”他犹豫片刻,最终决定实话实说,“此人轻功太过高明,胡将军觉得,我们想找到她的下落肯定难如登天,不如谢缘觉好对付。”


    “可是胡将军怎么会觉得谢缘觉好对付呢?”抵玉轻声一笑,不再多说什么,转身而行。


    藏海楼建在长安城北逍遥坊内,坊内共七座小楼围绕着一座高楼,乃七星伴月之象。小楼都是藏海楼弟子起居与玩乐之地;高楼则机关重重,是昔年武林十大机关师联手花费数年时间督造修建而成,这些年来藏海楼所搜集的全部机密消息都收藏于此。


    两代楼主也住在此处。


    作为现任楼主最宠信的左膀右臂,如今藏海楼的第二号人物,抵玉要见沈盏,从来不用通报。她独自一人行过香草小径,不一会儿来到高楼前的小院,院里一方小池塘,池水清澈可见底,池底青草白石,红鱼游动其中。面如芙蓉的青衣佳人坐在池边的交床上,正悠悠然将手里的一粒粒鱼食往池塘丢去。


    身旁数名婢女手持团扇,轻扇微风,侍奉在她身旁;还有一名胡袍男子正坐在沈盏对面弹奏五弦琵琶。


    “楼主。”抵玉先向沈盏叉手行了一礼,旋即目光移向那名男子,“你可以出去了。”


    “啊?”那男子一首曲子还未弹完,闻言愣了愣,他不知抵玉身份,哪敢贸然行动,只得望向此地真正的主人。


    “阿湘,你带他出去吧。”沈盏微微笑了一笑,挥挥手让那男子离开,继续往池塘丢手里的鱼食,一边问道,“铁鹰卫来找我们做什么?”


    抵玉却不立即回答,直到那名男子的背影彻底消失不见,她这才直视沈盏,语气依然很恭敬:“楼主可别转移话题,您答应过我什么?初晴暮雪不在,没人保护您,您不可以随便见陌生人的。”


    “你真当我不会武功,不能自己保护自己吗?”沈盏觉得好笑,“那人是长安城近来最有名的琵琶大师,许多王孙公卿都争着抢着把他请上门,只为听他那一首琵琶,他并非来历不明之人,你这也要担心吗?”


    “您的武功确实比不上初晴和暮雪。”抵玉眉眼低垂,说出来的话寸步不让,“我知道刚才那人是谁。但您爱好歌乐之事,武林中人尽皆知,难保不会有谁利用您的喜好对付您。楼主应该比我更清楚,江湖上多少人仍对藏海楼虎视眈眈,对您欲除之而后快,万事小心为——”


    “好啦好啦,是你有理,今日算是我的错,我自罚一杯酒。”沈盏起初还面带笑容,听到后面却似乎有些不想再听,打断她的话,接过身旁侍女递来的一杯桃花佳酿,缓缓饮下,才又笑道,“真不知道我们是谁管谁。你还没回答我,铁鹰卫来找我们什么事?”


    “属下不敢,属下只是为楼主的安危着想。铁鹰卫今日前来,是为了打听两个人。”抵玉顿了顿,将铁鹰卫来此的目的说明。


    沈盏毫不在意地道:“一件小事,你打发了就好,还来问我做什么?”


    抵玉道:“可是……可是我想要把谢缘觉和凌岁寒的身份告诉给他们,须得楼主同意。”


    沈盏远山般的秀眉微微扬了扬,略一沉吟,道:“你是觉得,胡振川此人一向欺软怕硬,他若知道凌岁寒与谢缘觉分别是召媱与九如的高徒,必不敢再找她们的麻烦,俞开霁也不必左右为难?”


    “我心里想什么,都瞒不过楼主。”


    “这也不是什么大事,随你的意吧。”沈盏道,“不过,你只须告诉他们凌岁寒的来历,千万莫要说出谢缘觉的身份。”


    “为何?胡振川真正想要构陷的就是谢缘觉。”


    “召媱从来独来独往,见过她的人不多,见过她徒弟的人自然也不多。但她偶尔带着凌岁寒行走江湖,倒也从不避讳,这足以说明,她们之间的师徒关系不算秘密。谢缘觉却不同,据曾去过长生谷求医的人说,他们见九如法师身边有一少女,始终以青纱蒙面,与九如法师的相处似乎颇为熟络,问起她的身份,她却只说和他们一样是来求医的病人,显然她很不希望旁人知道她是九如法师的弟子。你也晓得,谢缘觉还有第二个身份……虽说一个小县主,也没什么实权,但毕竟是皇室中人,我们能不得罪就不要得罪,她不想暴露身份,我们便帮她隐瞒吧。”


    抵玉道:“是。”


    重回到会客处,按照沈盏所交代的,抵玉只说出凌岁寒的师承,果不其然引得铁鹰卫众人大惊。


    “召媱?你……你说的是哪个召媱?”


    抵玉笑道:“当今江湖,还有第二个召媱吗?”


    铁鹰卫众人面面相觑,半晌说不出话来,突然又问:“那谢缘觉和颜如舜呢?她们又是什么来历?”


    “我不知道。藏海楼里并没有她们二人的资料。”


    这话听起来很不可信。


    但抵玉既不愿说,必有她的理由,他们也不能强行逼问,道谢以后,遂告辞离开藏海楼。


    送完客,眼看着天色已暮,残阳满地,抵玉则回到自己的住处休息。因她不喜人伺候,她住处偌大的院子甚是清静,一大片苍松翠柏之间,唯有燕鹊的声声鸣叫,她驻足凝视了片刻枝头的春燕,正欲进屋,忽听身侧不远处有人唤了一声她的名字,让她登时全身汗毛直竖,心下大震:


    ——藏海楼有生人闯入?!


    她当下握住腰间剑柄,一转身,看清对面人相貌,松了口气。


    “颜女侠?怎么是你?”


    第50章 波光滟滟藏海楼,萱草青青善照寺(二)


    “我吓到了你么?”


    颜如舜原本倚着院里一根翠竹,见状直起身向她走去,有些狐疑地观察她脸上表情。自己轻功天下无双,抵玉没察觉到自己的存在是很正常的事,被自己的突然出声惊到同样是很正常的事,但她身为藏海楼的二把手,想来不是泛泛之辈,按理而言,遇到变故,心中无论多么惊讶,面上应该保持镇定,在那一瞬间她怎会如此慌乱?不解归不解,颜如舜仍是笑了一笑对她表示歉意:


    “除了藏海楼,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地方能找到你,擅闯贵宝地,只能请你见谅了。”


    “你今日找我是为了……”


    “上回见面,你说过,如果今后我还有什么想知道的事,可以再来问你。”


    藏海楼的情报能力举世闻名。然而自从沈韶烟离世,沈盏继任楼主,改变了藏海楼的规矩,颜如舜即便有钱也买不到她想要的消息。她只能在江湖里独自闯荡,独自寻找袁成豪的下落,直到前不久她进入长安城,某日街上闲逛之际,望见逍遥坊内屹立的高楼,心想既走到了这藏海楼附近,何不试一试,碰碰运气呢?


    可惜不出所料,她还没说出她想要找谁,对方便道了一句“如今鄙楼不做生意,不能为娘子提供任何消息”,几番交涉,藏海楼始终表示楼主立下的规矩如此,不可破坏。她只得告辞离开,谁知临行前却有一人悄悄在她手心里塞了一个纸条。


    纸条里写着时辰与地点。


    当天夜里,颜如舜趁着夜色,披月而行,在城南一座神庙里,见到递给她纸条的那名年轻女郎。


    ——藏海楼总管抵玉。


    两人一见面,她便招呼她:“颜女侠。”


    颜如舜诧异万分:“你知道我姓颜?”


    藏海楼再厉害,她们之前从未见过面,她怎么可能认得出自己?


    抵玉看着她右边脸颊,欲言又止。


    接触到她的目光,颜如舜瞬间了然,伸手抚了一下自己脸颊的刀疤,毫不在意地一笑,坦然自若道:“这的确是很明显的特征。看来,贵楼也有调查过我?”


    “近年来,江湖中出现一位侠盗,常年戴着金色面具,游走各地,从来只劫盗贼之财,再将其赃物归还原主。鄙楼自然对她颇感好奇,查了一点关于她的出身来历,还望颜女侠莫怪。”


    “我也很好奇,你们对我还知道多少?”


    “不是很多,只有一些基础情况。譬如,颜女侠曾经还有一个名字,名唤袁——”


    “错了!”颜如舜听到此处,立时冷下脸,冷峻的语音如一道闪电打断抵玉的话,“我没有别的名字,更不姓袁。”


    她反应太大,抵玉怔了怔,立刻笑道:“是,我错了,娘子姓颜,如今江湖上人人也只知道一个颜如舜。”


    颜如舜盯着她看了半晌,那张冷似冰霜的脸庞突然又绽放笑颜:“我以前常听人说,天下江湖事,藏海楼无不知晓,还觉得是否有所夸大,如今明白什么是名不虚传。你们对我了解得如此清楚,那我跟你打听一个人,袁成豪的下落你知道吗?”


    抵玉道:“原来颜女侠今日来藏海楼,是为此事……那恐怕要令颜女侠失望了,这件事,我们并不知晓。”


    颜如舜道:“你们知道得那么多,偏偏这件事不知道?”


    抵玉道:“颜女侠若是问他的相貌特征,问他的武功特点,我都能立刻回答你,因为一般情况下它们不会改变。但人有双腿,可以随时随地前往任何地方,说不定这月还在长安,下月便在蜀中。而江湖子弟千千万万,藏海楼也做不到时刻关注他们每日的行踪。”


    这番话甚有道理,颜如舜听罢点点头。殊不知抵玉说的虽是实话,但还有一点未说——倘若是从前沈韶烟还在世之时,只要颜如舜给够钱,藏海楼可以立刻派遣多名弟子分头进行调查,如无意外,要不了多久便能查出袁成豪目前的下落。


    偏偏现在的沈盏不允许藏海楼再与任何人交易生意。


    抵玉一个人查不了,她只能说她不知道。


    颜如舜又笑了笑,倒没太失落。人的命运各有不同,她的人生由遗憾组成,只要明白这一点,接受这一点,心胸自然而然便能变得开阔。杀了袁成豪固然是她的执念,可这世上很多事本就要经历多次失败才有可能成功,失败时怨天尤人也于事无补,只能靠自己继续慢慢找下去了。


    “既然如此,我也没什么别的要问,告辞。”


    “颜女侠稍等。”抵玉见她似要转身,立刻叫住了她,“今日我与你的会面,还望你莫要告诉别人。”


    今日抵玉与她的会面,显然是瞒着藏海楼其他人的。颜如舜虽不明白对方的目的,但她与抵玉、与沈盏都素不相识,她没兴趣掺合别家门派的内部事,即使抵玉不说这句话,她也绝不会。但抵玉说了这句话,她扬扬眉,在瞥见对方眼中忧色的那一刹那儿,反而忍不住逗逗对方:“我凭什么替你保密呢?”


    “袁成豪销声匿迹多年,但若有朝一日他又在江湖上出现,藏海楼必定是第一个知道的,我也必会在第一时间转告颜女侠。”抵玉笑道,“况且,颜女侠现在没什么别的要问,不代表以后也没有,今后你若还对什么事感兴趣,尽可以来找我。”


    听起来是很划算的买卖。


    颜如舜笑道:“好。”


    于是,又过一月有余,今日今时,颜如舜凭着她卓绝的轻功,独自潜入藏海楼,来到抵玉的住处。


    明月初升,归巢的燕鹊渐渐停止鸣叫,抵玉道:“那么颜女侠今日想问什么?”


    “尹若游。”颜如舜直截了当地道,“玉总管一定听说过尹若游这个名字吧?”


    “这是自然。长安第一舞姬,哪个长安人不曾听说过她的名字呢?颜女侠是想打听她?其实此人虽会武功,但并非江湖中人,藏海楼只搜集江湖消息,从不过问朝廷机密,本来我们不应该了解她,不过……”


    说到此处,抵玉稍稍顿了顿。颜如舜越发纳闷:“会武功,但并非江湖中人?这是什么道理?”还不待抵玉想好如何回答,她只略略思考了片刻,一点灵光闪过心头,她蓦地忆起当初彭烈的确曾与她说过,尹若游乃是一位朝廷高官豢养的杀手,那么平日里执行的任务应该都与朝廷官府有关?


    为了证实自己的猜想,颜如舜立刻向抵玉询问。


    抵玉不答话,亦不否认。


    颜如舜追问道:“她的主子到底是谁?”


    抵玉想了想,依然沉默。


    “你又不知道?”


    “我不能说。”


    “那你之前为何告诉我,我有什么事都能来问你。”


    “别的事我可以知无不言,那些贵戚权门的事却不行。朝堂风云,有时比江湖风波更为险恶,消息一旦不小心泄露,又被他们查到泄露的源头,他们一定不会放过藏海楼。我不可以不考虑楼主的安危,让她置身于危险之中。”


    颜如舜闻言微扬眉头,视线从上到下,再次仔仔细细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


    抵玉奇道:“你干嘛?”


    颜如舜笑道:“你对沈盏倒是忠心得很。”


    抵玉道:“我是藏海楼弟子,楼主是我永远的主人,我不对楼主忠心还对谁忠心?”


    颜如舜道:“可你这个藏海楼弟子,好像只关心她的安危,倒不怎么听她的话?”


    抵玉道:“颜女侠猜得出我当初为何会选择约你见面吗?”


    颜如舜道:“为何?”


    抵玉道:“因为根据藏海楼对你的调查,你一向不爱管别人的闲事。虽然你也常常扶危济困,救人于水火之中,尤其是谁家失了窃,只要被你知晓,你定会帮对方找回。可是有关别人的私事,你一般是不会探查的。”


    颜如舜听懂她的言外之意,朗声而笑:“偶尔也会有例外。玉总管放心,我不过问你的私事,我今日只想知道一点尹若游的私事,譬如——她的父母家人是谁?”


    抵玉道:“她的父亲是朔勒人,本姓貊歌息讫,来中原游历时,取了个汉名叫做息昱。她的母亲姓尹名素,本是大梨村里一位教书先生的女儿,后来因故流落到了青楼,又被息昱赎了身,两人生下一个女儿,原名息婉,后来才又改名为尹若游。”


    终于有了一个自己可以回答、能够回答的问题,抵玉答得很是详细。颜如舜脸上的颜色一点点褪去,逐渐变得苍白无比,良久方道:“尹素因何故流落青楼,你也是晓得的?”


    抵玉道:“那年大梨村突发洪灾,村民们不得已纷纷离家逃难,途中尹素与父母失散,偶遇大盗袁成豪,对方因贪图她美貌,将她劫走,后来不知为何又把她卖入了青楼。”


    “这些你都清楚,你为什么……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尹若游的身世?”


    “颜女侠之前也没问过我这件事。”


    根据颜如舜往日的言行来看,她似乎根本就不承认袁成豪这个父亲,那么袁成豪造的孽与她无关,按理而言,她应该不会抱有替袁成豪赎罪的想法?况且袁成豪干过的恶事数不胜数,害过的无辜数不胜数,颜如舜想补偿也补偿不过来。


    抵玉哪能想到她竟会对尹素和尹若游如此关心?


    “你刚才说,你不知为何袁成豪又把她卖入青楼……”颜如舜又轻声叹了一口气,“是真的不知?”


    抵玉摇摇头。


    藏海楼的弟子们打探消息的本事再高明,终究没有千里眼、顺风耳。


    很多事,她们只查得出结果,不清楚其中经过的细节。


    颜如舜接着问道:“那尹素现在何处?”


    抵玉想了一想,指了指地下。


    颜如舜蹙眉道:“这是何意?”


    抵玉道:“她死了。”


    颜如舜眼中掠过一片茫然,心中五味杂陈,低声道:“什么时候的事?”


    “一个多月前。你不必想着为她报仇,她是病逝。”话落,抵玉见她良久不言,又主动道了一句,“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有。”颜如舜道,“尹素不是已被赎了身吗?尹若游既是她被赎身之后所生,怎么还会……”


    “穷,当然是因为穷,一个穷人,是什么事都能做的。”


    颜如舜语塞,张了张唇,却发不出什么声音,俄顷,低首望向一旁池塘,月色浮水,流光滟滟,她缓缓向前行了几步,弯腰蹲在池边,一只手伸入水中,几条色彩斑斓的小鱼儿从她手边游过,甚是可爱,她倏然间竟将话锋一转:“刚才我在附近走了走,已看到好几方池塘。”


    “这些池子都是当年老楼主命人督造的。”


    “沈韶烟?她很喜欢养鱼吗?”


    抵玉偏头注视她须臾,正色道:“这是老楼主的私事,颜女侠连我们藏海楼的秘密也要打探吗?”


    “我只是觉得这方池塘太过逼仄……”颜如舜喃喃自语,也不知是在与谁说话,“龙应在江海遨游,这里不是它的归宿。”


    抵玉低首:“这池子里好像只有鱼。”


    “鱼应在江河湖泊里遨游,恐怕一样不会喜欢这样的囚牢。”


    “颜女侠的意思是……?”


    “一点感慨而已,让玉总管见笑了。”颜如舜起身道,“我欠了你一个人情,要怎么还呢?”


    不愧是在江湖上行走多年,果然深谙人情世故。抵玉对她的知趣很满意:“很简单,你帮我救一个人。”


    “救人?我再问玉总管一句,你可别生气,此人从前有做过伤天害理的事吗?”


    “从未。”


    “好。”既不是救恶人,这也算是行侠仗义之事,颜如舜自然爽快答应,“此人是被关在官府大牢,还是在哪位武林高手的手里?”


    “都不是。她如今……应该还在诸天教。”


    “诸天教?”


    “是江湖里一个门派。我想,这对于颜女侠而言应该不算困难,以你的轻功,无论出入任何地方,都如出入无人之境。”


    “用不着你这样夸我,别的不说,就说这藏海楼的主楼机关重重,我便很难进得去。但你尽可放心,欠下的人情我一定会还,无论难易。只是……”颜如舜想了又想,最终还是忍不住表达疑问,“江湖里真的有这个门派吗?我从来不曾听说。”


    “中原江湖当然没有。因为,它在南逻国的江湖。”


    南逻之名,颜如舜倒是略有耳闻,乃是在大崇朝西南一带的一个边陲小国。


    “这可真够远的。”颜如舜笑道,“我如今手头还有很多事没做,恐怕不能立即……此人现在就有危险吗?她是你什么人?难道你不能够让藏海楼帮忙?”


    “不急于一时。”抵玉不答她后面两个问题,只道,“我可以等你的事情忙完,只希望你不要让我等太久。”【你现在阅读的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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