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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30

作者:满襟明月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24章 流水十年归故城,明月夜里入新馆(一)


    神德九年,春正月。


    就在数日前,长安城内发生一桩命案,死者身份非凡,不是什么普通百姓,而竟是堂堂四品的朝廷要员,自然引起朝野震动。经查,杀人凶手名唤彭烈,乃是一位长年做杀人越货勾当的江洋大盗,听说武功极为高强,闻名江湖——因此缘故,朝廷将捉拿凶手的任务交给了铁鹰卫负责。


    铁鹰卫,创建于十年前的永祐三十二年。起因是源于当年凌秉忠谋逆一案,一名叫做苏英的江湖人士重伤无数官兵,救走凌家钦犯,至今下落不明,惹得天子震怒。是以有官员提出建议,不如招安部分江湖侠客,授予他们官职,以武制武,从今往后但凡有江湖人士犯案作乱,都由他们处置。


    铁鹰卫由此成立。


    十年光阴如流水,但对凌澄来说却实在漫长。大仇一日未报,她无时无刻不觉煎熬,终于在这年她自认为武功已经大成,要拜别师君,重回长安。


    只是她如今武功虽已称得上是江湖一流,然而天子深居禁宫,寻常百姓想要见他一面都难如登天,既然接触不到他,又谈何向他复仇?至于其他的仇人……直到现在,凌澄仍不清楚当年那桩“谋逆案”的来龙去脉,便也不知其他的仇人究竟有谁。


    思前想后,她唯有先进入朝廷,调查清楚当年真相。


    偏偏她是一名女子,尽管崇朝民风开放,在民间对女子的禁忌不算太多,但身为女子想要像男子一样入朝为官,建功立业,仍是绝不可能。凌澄也曾想过是否女扮男装入朝,直到前几年的某日,她跟随召媱又搬新家,途中在一家茶寮歇脚,忽听几名路人谈起国事,谈来谈去不知怎么就谈到当年的凌秉忠谋逆案,有人感叹凌禀忠世代忠烈,最后居然落得个全家被诛尽杀绝的下场。


    又有人说,哪里有全家被诛尽杀绝,他不是还有一个女儿逃出生天了吗?其余人都摇摇头道,倘若是儿子或许还能替他复仇,女儿能有什么用?


    凌澄听得恼火,又犯起了倔脾气,偏要以女子之身,偏要以凌禀忠与崔琅真女儿的身份,为父母平反,报仇雪恨。


    倒也是巧,便在她临近长安的途中,一张铁鹰卫通缉彭烈的告示引起她的注意,她心中一动,不由思忖:铁鹰卫是大崇朝唯一允许女子加入的官署,若她能够抓住彭烈,不要什么赏金赏银,只求能在铁鹰卫为朝廷做事,她自然就能有机会调查当年真相,甚至见到皇帝报仇。


    而以她的武功,要抓住彭烈并不困难。


    尽管中途遇到的那名医女让事情起了点波折,所幸最终还是得以顺利解决。她离开长治县的永春堂,带着彭烈纵马行了一段路,千赶万赶,仍是没能在太阳落山前赶到长安城,只得在郊野露宿一夜,翌日清晨进了城,才将彭烈交给了铁鹰卫的官员。


    “你叫凌岁寒?”对方看了看她递来的过所文书上的姓名,心中着实有些诧异,彭烈也算是江湖上的一流高手,不然不会在做了那么多恶事以后依然逍遥法外,这女郎年纪轻轻,又断了一臂,在江湖上也毫无名气,怎么能有这个本事将彭烈擒获?他怀疑那时彭烈已身受重伤,因此被这小女郎捡了漏,对她要加入铁鹰卫的请求,并不太愿意答应,敷*衍道:“这事现在我们现在做不了主,不过你放心,我们定会把你的名字向上举荐,只要上头同意,咱们以后就是同僚。”


    凌岁寒看出他对自己的怀疑,微感恼怒,但心忖自己这些年埋头练刀,从未在江湖上走动,这些人不了解自己也属正常。看来还得要多做几件大事,闯出名气,让他们都不敢小觑自己,到那时不仅加入铁鹰卫,最好是平步登云,坐上高位,才能自由进出禁宫。


    反正她已等了十年,不在乎再多等些日子。


    于是告别铁鹰卫众人,她随意在附近找了一家客栈,在客栈老板询问她打算住上多久之时,凌岁寒犹豫了一下——她在长安绝不会住几日就走,极有可能长时间待下去,若始终住在客栈,可不是小花销,倒不如赁个便宜些的小宅子。


    “小娘子想要赁房?”那老板想了想道,“我给小娘子介绍一位牙人吧,他熟悉长安情况,做事又最公道,你想要赁房也好,买卖其他东西也罢,莫找别人,找他准没错!”


    说完,他偏过头,扬声一唤:“小常!这儿有一位你的客人!”


    只见客栈角落某张桌旁,一名青衣青年两三口吃完碗里的汤饼,起身跑了过来,二十岁左右年纪,面容清秀俊俏,是极讨人喜欢的长相,自称姓常名平,问清楚凌岁寒的要求,笑道:“这会儿天还早,娘子吃过早膳了吗?若没有,你不如先歇一歇,用点膳食,待会儿我再带你去看房屋。”


    凌岁寒进了长安城便直往铁鹰卫走,此时的确腹中空空,闻言点点头,道了声多谢,随后刚在桌旁坐下,只听客栈大门外又传来一阵呼唤:


    “哟,小常你在这儿啊,我又给你介绍一位客人。”


    常平与凌岁寒同时转过头去。


    门外车水马龙,行人无数,其中唯有一名身着红绿间色裙的女郎最为惹人注目。她头戴金环,额贴花钿,打扮得极为亮丽,然而凌岁寒望向她那张苍白无血色、仿佛琉璃透明的脸庞,便即刻将她认出,这不是昨日在长治县长春堂里见到的谢姓女医吗?


    凌岁寒不由得站起身来,诧异道:“怎么是你?你什么时候来的长安?”


    谢缘觉在看到她的那一刹那儿,眼中也闪过一丝惊讶之色,旋即沉静如常:“我们并不熟悉,我应该不必向你告知我的行踪。”


    而这时,带路引谢缘觉来此的那名百姓已将谢缘觉要在长安城内赁房居住的事儿告诉给了常平。


    “原来两位认识啊。那正好,待会儿我带两位一起去——”常平的话尚未说话,凌岁寒已骤然打断道,“见过一面而已。你没听她说吗?我们不熟,我不会和她住。”


    原来适才常平询问凌岁寒赁房的要求之时,曾问过她若有合适的大宅院,是否接受与人合住。凌岁寒赁房本就是节省开支,自然点头答可。可是她对谢缘觉没什么好印象,见着谢缘觉与谢妙相似的那张脸,心情实在复杂,不愿与对方太多接触。


    常平闻言呆了一呆,见这两人之间气氛有些古怪,猜不出她们关系,然而他又不愿只做一个人的生意,片刻过后再次扬起笑脸:“那也没关系,待会儿两位一起去瞧瞧,谁先看中满意的,我再带另一位娘子继续逛,如此也节省时间,两位以为如何?”


    凌岁寒不愿花费精力再找别的牙人,颔首道:“这也好。”


    谢缘觉更不在意这些事,同样点点头。只不过她看凌岁寒的心情,与凌岁寒看她的心情并无区别,是以目光也未在凌岁寒的身上过多停留,反倒是把常平多打量了几眼。


    这么秀气的一张脸,要扮男装扮得这么像,倒也极不容易,看得出来她在自己的装扮上花了功夫。


    可惜,仍瞒不过大夫的眼睛。


    这让谢缘觉颇感纳闷。


    虽然她人生前十年在睿王府,后十年在长生谷,都是深居简出,对本朝民风民俗了解其实不多,但前些日子从鸿州一路前来长安的路上,偶尔也有见过一些女商,这足以说明在民间经商买卖方面并不禁止女子参与,常平将自己完全打扮成男子模样,大概不是为了行事方便?那却不知是何缘故?


    但谢缘觉也只疑惑了一瞬,旋即压制自己的好奇心,不去在意。


    她此次重回长安,只为扬名立万,并不想与这世上之人有太多牵扯。是以昨日她跟唐依萝收捡了那几名定山派弟子的尸体,唐依萝邀她到定山做客,她便断然拒绝,这会儿更不会查探别人的秘密。


    三人都坐到了桌边,在等待早膳送来期间,谢缘觉又从怀中摸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一枚雪白药丸服下,继而才向常平询问:“我听说,你很熟悉长安城中情况?”


    常平笑道:“我在长安已待了好些年,谢娘子有什么想问的,尽管问。”


    谢缘觉道:“那你可知在长安有哪些大夫的医术最为有名?”


    常平听到这个问题一愣,瞧了瞧对面女郎苍白的脸色,也看出她大概有病在身,立刻说出几位名医的姓名与住所,继而顿了顿,小心翼翼地问道:“娘子是身体不大好吗?”


    “我打听他们不是为求医。”谢缘觉平静地摇了摇头,心中暗道:原来还是这些人。她还记得这些人的名字,在她年幼时,他们都曾被请来睿王府为她看过病,因此如今谢缘觉不得不担忧,她若找到他们比试医术,与他们接触太多,是否会被他们察觉出自己的身份?


    然则她之所以重回长安,便是因为这座城乃是大崇朝的中心,她想要在短时间内以医术闻名于世,的确十有八九会与从前熟悉之人见面。


    谢缘觉沉吟微时,忽又问道:“在本朝,除了那几名大夫,还有谁能称得上是名扬天下?”


    “名扬天下,全天下人都知道么?那第一个当然得是圣人了,还有——”常平本打算说些文臣武将的名字,岂料谢缘觉再次摇首,截道:“除了朝堂上的人物呢?”


    普通老百姓能过好日子就算不错,谁还想着出名啊?常平忍不住腹诽,这时已有些不太明白谢缘觉提问的用意,但对方既是自己的客人,无论问为什么,她都要回答得让对方满意,思索了一会儿,又说出几位文人墨客的名字。


    他们大都暂时身无功名,但凭借自己的文学诗才引得万人追捧。常平指了指对面墙壁上被碧纱笼罩的数行墨字,笑道:“喏,那就是竹川居士在这家客栈留下的诗。”


    谢缘觉侧首望向那面墙,缓缓点了点头。


    不错,古人有“三不朽”之谓,分别是立德、立功、立言。可是谢缘觉翻遍史书,也没见几个纯粹以道德留名青史的,大多是功业或文学不凡,才会被千秋传颂。谢缘觉虽也能诗善文,但自认为自己的诗才还不足以传世,沉默一阵,打消立言的念头。


    这时,茶博士已端上几样清粥小菜,谢缘觉专心用膳,不再言语。倒是凌岁寒见常平对长安城的人物确实了解得够深,心念一动,接着问道:


    “那江湖武林里的人物,你可有知道的?最近长安城里有什么才出名的江湖新秀吗?”


    她不问名声显赫的前辈高人,而问才出名不久的后起之秀,实则目的乃是打听这类人的成名方法,或许可以借鉴,即便她今后不在铁鹰卫做事,想要利用别的路子查清旧案,进入禁宫,那也总要有些名气才行。而常平尚未回答,旁边桌与她们相邻的客人听到此处,突然笑起来与她们搭话:


    “金凤凰算得上是江湖人物吗?”


    “怎么不算!”他的另一名同伴道,“她如果没点武功,怎么能盗走那么多的东西,始终没人拿她有办法?”


    “盗?此人是盗贼吗?”凌岁寒闻言甚是狐疑,那怎么这几名百姓在提起此人的时候还满脸笑意,甚至目光之中流露出几分倾慕?


    “小娘子有所不知,此人虽也是一名大盗,但她盗的都是其他盗贼的东西。大概前几个月的时候,齐兴坊那边有户百姓,家中失窃,他们攒了大半辈子的钱不翼而飞,哭天喊地去报官,官府只让他们在家里耐心等着,好几天了没能给他们查出一点线索。突然某天夜里,那家主人发现自己家院子里出现一名戴着面具的年轻女郎,说能帮他把被窃的财物找回来,要他详细说清楚案发那天的种种情况,他将信将疑,不怎么抱希望,只不过死马当作活马医说了出来。嘿,结果你猜怎么着,没过两日,那女侠真把那家人被窃的财物全部找回来了。”


    常平点点头,见凌岁寒面露疑色,笑着接道:“这确是真事,后来这位女侠又帮其他几位家中惨遭盗贼洗劫的百姓找回了财物。不但如此,她一旦寻到那些盗贼的踪迹,会将那些盗贼的所有收藏全部盗走,有来路的物归原主,不知来路的她也都会分给城里的穷苦百姓,因此大家都称她为盗中之盗。现如今谁家丢了东西,第一反应都不是报官,而是到城里最热闹的地方将这事说出来,祈祷能被这位女侠得知。”


    这倒的确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物。听罢这一番讲述,凌岁寒与谢缘觉内心均赞赏不已,倘若是在曾经,她们若有机会,都颇想与这样的侠盗交个朋友,可是现在……


    自己现在要干的事太危险,是不能再有朋友的。凌岁寒本欲住口不再言,但想了一想,终究还是忍不住多问一句:“她的名字就叫做金凤凰吗?”


    “那倒是不是。”邻桌的客人道,“曾经有人问过她名字,她一开始似乎不想说,后来被问得多了,才说自己姓颜名如舜。后来不知是谁,因见她长得花容月貌,轻功又极好,来无影去无踪,而且在人前出现之际,脸上始终戴着金色面具,给她取了个外号叫‘金凤凰’,没过多久这个外号就流传开来。”


    听完这段解释,凌岁寒非但没有恍然大悟之感,反而总觉哪里不太对劲。


    谢缘觉向来细致,更敏锐地察觉出疑点,道:“她既自始至终戴着面具,你们怎会知道她相貌如何?”


    “这……她名字便叫颜如舜,诗曰‘有女同车,颜如舜华’,若她不是个大美人,她父母会给她取这样的名字吗?”那邻桌的客人道,“况且她可是如今长安城内远近闻名的侠盗,轻功那般漂亮,行事又如此潇洒,古往今来像这样的侠客人物,男子也好,女子也罢,哪个长得不够好看?”


    “也不知她和银龙女比起来,谁更漂亮?”


    “哎,这辈子我们怕是都见不着金凤凰究竟什么模样,银龙女倒是能见一面的,怎么,你想去见她吗?”


    “罢了罢了,醉花楼的大门可不是那么容易进,我一年也赚不到那么多的银子,没这个眼福。”


    凌岁寒虽也觉得他们的推测似乎有几分道理,但听他们说到最后,最关注的竟还是那名侠盗的相貌,这让她心底颇有几分不舒服,皱了皱眉,问了句:“银龙女又是谁?”


    邻桌的那两名客人对视一眼,继而目光又往凌岁寒与谢缘觉的身上打量,笑而不答。


    常平见状皱眉,甚感不悦,小声向凌岁寒与谢缘觉解释道:“她是……她是醉花楼的舞姬。”


    凌岁寒道:“醉花楼是什么地方?”


    常平道:“就是……就是庆乐坊的醉花楼。”


    听到这儿,凌岁寒恍然大悟。十年前她还住在长安时,城东南西北的热闹坊市她几乎逛遍,唯独某日欲前往某个叫做庆乐坊的地方,凌府的护卫们死活拦着不许她去,她起初还不明白缘故,后来才隐隐约约察觉到那是什么所在。于是她这会儿心里更不舒服,把碗里的清粥小菜吃完,不再言语。


    常平则继续道:“她本名尹若游,舞艺为长安第一,且最擅长的水上之舞更是名动四方,她又姓尹,便有人给她取了个‘银龙女’的外号。她的舞确实好看呢,我曾见过一次,别说长安第一,天下第一也不过誉。”


    那也是一次因缘巧合,常平为一笔大买卖做中间人,宴席安排在庆乐坊的某家酒楼里,恰巧那家酒楼花了大价钱请来尹若游歌舞,令常平一见难忘。她回忆起当初情景,语气里纯粹是对尹若游舞艺的欣赏。


    谢缘觉这才来了兴趣,不禁问道:“水上之舞是何意?”


    常平道:“听说是在水里立着许多木桩,流水刚刚没过木桩,她在木桩上起舞,便如同是在水面上起舞一般。不过我上次只是见她跳了曲寻常的柘枝舞,她的水舞也不是天天都会跳的。”


    ——能有这样的本事,可不是单纯的舞者。


    ——必然是会些功夫的。


    凌岁寒眨眨眼睛,瞬间察觉到大多数人不会注意的一点,心下更觉奇怪,既是习武之人,有着一身好本领,应是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干嘛要在庆乐坊的醉花楼做什么舞姬呢?


    她可不信她是自愿。


    这世上没有任何女子会自愿在那种地方待着。


    凌岁寒微微侧过头,放眼望向窗外的朱甍碧瓦与绿树红花。


    十年未见的长安。


    似乎与她记忆里的长安有了太多不同。


    几人谈了这么久的话,凌岁寒与谢缘觉也都用完早膳,常平带着她们离开客栈,前去看附近待赁的房屋。目下仍是辰牌时分,金乌明亮,悬挂当空,无论朝廷官员也好,民间百姓也罢,人人都有自己要做的事。


    铁鹰卫的狱室之内,几名官兵正守着犯人彭烈,丝毫不敢放松。


    擒拿彭烈确实是他们的任务,然而犯人已经擒到,接下来的审问,便须得由他们与刑部、大理寺一同负责。适才他们已派了人去请刑部和大理寺的官员,此时还未等到同僚来到,耳边全是彭烈的求饶声。


    他道自己家中有的是钱,只要几位官爷愿意放过自己,他愿意将自己的所有财物尽数献给几位官爷。那几名铁鹰卫官兵知道命比钱更重要,自然不会听他的鬼话,渐渐不耐烦起来:“你好歹是江湖上的成名人物,就这么贪生怕死,真不觉得羞耻吗?”


    “那你们也是江湖上的成名人物,跑来当朝廷的走狗,不觉得羞耻吗?”彭烈见求他们无用,怒上心头,忍无可忍,突然骂出这一句,这可惹恼了在场的铁鹰卫官兵。


    “你死到临头了,还敢出言不逊!”为首那名官兵当即抽出一条长鞭,欲要打向彭烈身体,谁料他刚刚抬起手,忽觉背后风门穴一疼,旋即又眼前一黑,顿时倒地不起。


    不止他。


    这间狱室里的所有官兵在顷刻之间,几乎同时晕倒在了地上。


    彭烈一怔,低下头莫名其妙地看向他们,眼角余光忽瞄到狱室门口似乎出现一个身影,他赶忙又抬起头,只见对面一名身着黛色衣裳的高挑女郎,正一步步朝他走来。


    显然,方才那些官兵的昏迷,应该都是这名女郎所为——这就让彭烈更加诧异。


    纵然他受了重伤,但毕竟是武林高手,五感比常人敏锐太多,这名女郎究竟是何时冒出来的,又是怎么冒出来的,他居然没有半点察觉。他目瞪口呆地看着那名女郎走到自己面前,隔了会儿才回过神来,意识到对方脸上还戴了一副金色面具,猛然省悟:


    “金……金凤凰……”


    难道这就是最近长安城中闻名遐迩的金凤凰颜如舜?


    那女郎果然不否认,看了一会儿他的脸,淡淡道:“我来问你一件事。”


    彭烈道:“什、什么事……”


    颜如舜道:“你如今还和袁成豪有联系吗?”


    彭烈登时一惊,眼睛睁得更大。


    颜如舜的语音比硬铁还冷,一字一句道:“不要企图骗我,我知道,你和袁成豪是朋友。”


    彭烈确定她所说的“袁成豪”便是自己所认识的那人,越发感觉奇怪。此人与自己一样,亦是名震武林的一名江洋大盗,他们私下交情也确实相当不错,但做那等没本买卖的时候,从来都是各干各的,不曾有过合作,因此在江湖上几乎没有谁知道他们的好友关系——这女子却是从哪里知道这事的?


    “你如果还不答话——”颜如舜见彭烈还在沉思,忽地拔出一柄短刀,抵在了他的胸口,吓得他立刻开口,“认识认识!我认识袁成豪,女侠打听这人干什么?”


    “你知道他现在住在何处?”


    原来她是想要找人?彭烈眼珠子转了转,笑道:“我也有许久没见过他了,他如今住哪儿我不晓得,但我能够联系得上他。”


    颜如舜瞬间猜出他的用意:“你想让我救你出去?”


    彭烈笑道:“我看颜女侠轻功如此高明,带我离开这儿应该不是太难吧?”


    颜如舜默然不答,凝目将对面绑在刑架上的男子盯了半晌,她比谁都清楚这人手上沾了多少鲜血,天下百姓都盼着他被绳之以法,明正典刑,可是……正当她犹豫之际,狱室外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传入她的耳内。


    她知道自己绝不能再有片刻迟疑,掌中短刀一挥,劈开枷锁。


    “如果你找不到他,你明白后果。”


    话落,迅速转过身,将彭烈伏在背上,足尖微点,整个人便如离弦之箭,刚刚进入狱室众多官兵只见一道影子从自己眼前闪过,他们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发生何事,那道影子已经消失不见。


    在场诸人不禁呆了片晌,随后低头看向地上躺着的那数名铁鹰卫官兵,喃喃道:“刚才……刚才是有人把彭烈给劫走了吗?”


    “那人好像是背着彭烈,可他……他背着一个人,怎么还能够有那么快的轻功?”


    铁鹰卫官兵个个都是江湖好手,练过轻功,了解轻功,更加不可思议。倒是另外刑部与大理寺的官员震怒道:“犯人已经跑了,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追!”


    第25章 流水十年归故城,明月夜里入新馆(二)


    一个晌午,常平已带凌谢二人看了两座宅子,谢缘觉是对环境不满意,凌岁寒是对价钱不满意,总之她们两人都对这两座宅子不甚满意。


    这在常平的意料之中。


    赁房可是大事,不说住一辈子,至少也要住数月甚至数年,百姓们都将这个“家”看得极为重要,从前常平带别的客人看房花上十天半个月才终于签下契书那也是常有的事。于是待到正午,三人又随意找了家酒楼用午膳,随后常平指了指窗外不远处的一座院子,道:


    “那家主人过些日子准备搬新家,这院子他也是要赁出去的,两位如果不太累,待会儿去瞧瞧吗?若是还觉得不可,也不妨事,之前景原坊那家客栈的老板是我的好朋友,两位在那里住,我和老板说一声,房钱能便宜不少,这几日你们可以慢慢挑选合适的房屋。”


    谢缘觉走了许久的路,其实颇觉劳累,但见下一个目的地确实离得极近,遂点点头同意。


    这座宅院果然要精美得多,几间房屋窗明几净,布置得甚为雅致。纵然挑剔如凌岁寒,也说不出来不好。然而理所应当的,越好的宅子,价钱也就越贵,谢缘觉亦有些犹豫起来,那宅院主人突然大笑。


    自从谢缘觉与凌岁寒进屋以后,这男子便一直将她们紧紧盯住,脸上隐隐透出几分暧昧笑意,这时笑得更不掩饰:“两位娘子若觉这价不合适,你们愿意给多少就是多少。”


    这家主人是商户出身,平时做事精打细算,何时变得这么大方?常平闻言不禁怔住,看向他的脸色,忽然间意识到什么,登时后悔带凌谢二人前来此处,果不其然,下一瞬那男子又紧接着笑道:“只要两位小娘子愿意留下来陪陪我,这座宅子白送你们。”


    而此言一出,即便是长年幽居山谷、不经世故的谢缘觉也觉十分不舒服,是以蓦地明白了他的意思。但她依然不动声色,不愠不怒,只是静静把那男子看了片刻,常平迅速拦在她的面前,冲着那男子笑道:“郎君说什么笑话,你的银子也不是大风刮来的,我们怎敢让你做亏本生意?打扰了,我们这就告辞——”


    “什么告辞?人家谢娘子和凌娘子还没说话,你替她们做什么主?”那男子不耐烦地打断她,眼见谢缘觉神情平静,自以为她已被自己的话说动,忍不住伸手想要将她拉过来。常平哪里肯给他让路,一边扯住他的袖子,一边笑着与他说好话,还一边回头向谢缘觉与凌岁寒使了个眼色,让她们赶紧离开。


    凌岁寒已忍了很久。


    放在以前,在这男子说出那句话的瞬间,她就要他身上见血。偏偏都城长安不比别的地方,律法森严——至少对于她们这样的普通百姓而言,的确是律法森严,她如今一切行动都断断不可影响到她的复仇大计,行事自然不能再像从前那般张扬。是以她稍稍犹豫了一下,岂料这男子得寸进尺,她实在忍不下去,左手刚刚握住刀柄,忽觉手背一阵冰凉。


    犹记得昨日谢缘觉为她解毒,右手先抚上她的手腕脉搏,给她把脉的那一刹那儿,她亦有如此感觉。


    比冰雪更凉。


    尽管以谢缘觉的力气不可能阻止得了她拔刀的动作,但感觉到对方肌肤的凉意,凌岁寒微微一皱眉,仍是停了停,转过头,冷冷看向谢缘觉道:“怎么你每次都对恶人如此好心?”


    话刚落,谢缘觉还未开口,只听“砰”的一声,正在与常平拉扯的那名男子不知怎么摔倒在地,惨叫了起来。


    他身旁仆役们见他不仅摔得莫名其妙,表情还如此痛苦,纷纷目瞪口呆,不明所以:“郎主,你……你这是怎么了?”


    “不知道……”那男子欲要起身却完全没有力气,无奈瘫在地上,“我、我胸口疼……哎呦喂,我胸口怎么这么疼……”


    凌岁寒瞧瞧他,又继续看看谢缘觉,目露疑问之色。


    常平则只当是这男子突发疾病,暗道老天有眼,心里笑开了花,嘴上却叹气道:“哎,郎君这是病了吗?真是不巧,你怎么就这会儿病了呢?你们还不赶紧去为郎君请大夫。郎君好好休养,我们不能再在这儿碍事。”


    须臾后,她们离开这座宅院,街上又是人烟浩穰,熙攘往来,在此大庭广众之下,常平料想那名男子必不会再追来,放下心,连忙与凌谢二人道歉。


    凌岁寒不以为意道:“他行事龌龊,与你何干?你带我们来此之前,也不知会发生这样的事,跟我们说什么对不起?”


    常平抱愧道:“其实……其实我知道这家伙风流成性,一直都讨厌得很。不过我以前因为别的生意曾见过他几次,他还不敢在光天化日下欺负人。我没想到……他今日竟然……”


    说到此处,她甚感纳闷,不知此人今天为何变得如此大胆,又转过头看向凌谢二人,登时恍然大悟。她身为牙人,撮合过无数买卖生意,虽也接触过不少女客人,但那些女郎家中不是有钱便是有权,无论去哪里做什么事,身边至少会有数名护卫相随,像凌岁寒与谢缘觉这样的年轻女子,单身出行,实属少见。


    她探究的目光打量起她们。


    凌岁寒探究的目光则在这时打量起谢缘觉,终于忍不住问道:“刚才是你下的毒?”


    谢缘觉颔首道:“是。”


    意料之中的回答,却仍是让凌岁寒感觉不可思议。适才还在那座宅院时,她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在场每一个人的任何动作都逃不过她的耳目,她敢保证谢缘觉的手绝对不曾碰过那男子的身体,更不曾向那男子发过诸如银针之类的暗器——如此神鬼莫测的施毒手法,她昨日在长春堂已是万分好奇,今日此时彻底压制不住这强烈的好奇心,脱口道:“你——”


    才说出两个字,理智让她住口。这施毒手法显然是谢缘觉的绝技,莫说她与谢缘觉不熟,哪怕她们关系还算不错,她向她打探这种秘密也太没分寸。试想若有人询问她的刀法如何破解,除非提问之人乃是她可以交托性命的挚友,否则她怎可能告诉对方答案?


    谢缘觉见她突然沉默,一句话没头没尾,不解道:“我什么?”


    凌岁寒道:“你以为你刚才就算是教训他了吗?”


    谢缘觉道:“他罪不至死。”


    生命太过宝贵,在谢缘觉看来,欠下累累血债之人除外,这世上没有谁是该死的。何况纵然真有那等恶贯满盈的魔头出现在她眼前,她也一样最多将他制服,将对方交给官府或者受害者处置,做不到亲手夺走一个人的命。


    凌岁寒道:“谁说一定要杀了他?但无论如何惩罚他,总让他先知道这是他犯了错之后的下场,他从此心有余悸,再想要作恶前,都会考虑一下后果。如你今日这般做法,他还以为是自己生了病,而这‘病’痊愈以后,他行事依然无所顾忌。”


    这话倒确实有理。谢缘觉闻言微愕,随而不自觉地缓缓颔首。


    从昨到今,她遇上凌岁寒两次,无奈相处数个时辰,直到此刻她才发现原来对方也会说出这么有道理的话。她面上颜色不变,心底终于消减了一点对凌岁寒的恶感,沉思有顷,继而道:“你的刀太凌厉,倘若伤了人,会惹上官司的。长安毕竟是都城,即使是行侠仗义,也要小心一些为好。”


    谢缘觉的顾虑,凌岁寒不是没有思考过。但在前往那座宅院的途中,她已听常平介绍过那家主人的身份,出身商户,家里有钱无权,而她今早才帮了铁鹰卫抓捕了要犯,算是有功之人,即便她伤了他,闹到官府那里,她应该也不会有牢狱之灾。


    当然,这些理由都是次要。最为重要的原因,还是她已忍不了。以她的个性脾气,无论是谁在她面前放肆,要她无动于衷,比杀了她还难受。因此她自然看不太惯谢缘觉的谨慎性格:“你本事这般高强,怎么还是个胆小鬼?惹上官司那也是那人有错在先,你怕什么?”


    这话与其说是批评,倒不如说是疑惑。


    她是真心实意认为江湖儿女行事不该如此畏首畏尾。


    可在谢缘听来,自己明明是好心劝告,却反遭斥责。饶是她练了十年平心静气的功夫,心绪也难免微微有些起伏,这让她的神色更冷,懒得再理会对方,径直往前行走。


    而她们两人之间这番对话,常平在一旁已经听得呆了。


    ——如果自己没有听错她们的意思,刚才那家伙的突然摔倒,不是因为什么病痛,而是中了谢缘觉所下的毒?


    ——原来这两人的身份都是江湖侠客吗?


    适才常平已思索了许久她们的来历,自始至终没想过她们会是江湖人士,谁让谢缘觉脸色苍白,弱不胜衣,一副风吹吹就要倒的模样,任谁都能看出她有病在身,习武之人不应该身强体健吗?


    至于凌岁寒腰间虽挂着一柄环首刀,但她右臂已断,又如何握刀?本来常平猜测,或许正因为她是伤残之人,才故意在腰间别把刀,震慑不法之徒,没承想听到谢缘觉那句“你的刀太凌厉”,难道她还真会刀法不成?


    常平的脚步渐渐慢下来,狐疑地望着她们的背影,直到凌岁寒回首道:“你不走了吗?”她才“哦”了一声,什么也不问不说,跟上去继续为她们带路。


    这世上大多数人都有属于自己的秘密,她又何尝不是如此,所以她很早便学会不去探听别人的秘密。三人慢步而行,约莫半刻钟后,终于到达景原坊,正要进入今早的那家客栈,忽闻一阵马蹄声响,她转过头,只望见前方数匹骏马飞驰而来,马上之人个个身着官服。


    “是当官的。两位娘子,我们让个路——咦——”常平话未说完,忽又瞧见其中一匹马上的男子却是普通百姓打扮,面容很有些熟悉,赫然便是之前那座宅院的主人。


    “就是她们!”那男子也迅速伸手指了指谢缘觉与凌岁寒,“就是那两个妖女动的手,几位官爷可要替小人做主啊!”


    “吁”的一声,骏马停在了凌岁寒与谢缘觉的面前。


    四周百姓不知发生何事,见状心生恐惧,纷纷往后退开,给他们让出一大片空地。


    为首的汉子身着鹰纹玄服,目光紧紧盯住凌岁寒,似乎有些失落:“怎么是你?”


    “胡将军。”凌岁寒道,“你这是……”


    马上之人姓胡名振川,乃是正四品的铁鹰卫将军,今早与凌岁寒见过一面,是以双方认识,他叹了口气道:“她是你的朋友?那看来……”


    凌岁寒未经思索,脱口就道:“不是朋友。”


    胡振川奇道:“不是朋友,怎么一路同行?”


    凌岁寒解释了缘故。


    胡振川听到她们是偶然相遇,看向谢缘觉的瞳孔眯起来,沉声道:“今早你把彭烈交给我之时,我曾问过你彭烈身上那几道外伤是谁给治的,你说的那名大夫便是你身旁这名女子吗?”


    方才凌岁寒未曾细想便答话,这会儿见胡振川神情有异,沉默思索起来:彭烈已被擒拿归案,他们如今不去审问,却跑来找之前为彭烈治伤的大夫,难不成发生什么变故?


    而她不言语,谢缘觉反倒点点头,扬声道:“不错,不止他身上的外伤,他体内九曲掌之伤,亦是我为他治好。”


    “果然是你!”胡振川怒道,“好啊,你既然爽快坦白,那我问你*,你和彭烈究竟是何关系,为何要救他?”


    “他是病人,我是大夫。”谢缘觉不啰嗦,只淡淡说出这八个字。


    胡振川冷笑道:“仅仅如此吗?”


    凌岁寒见他目光里充满怀疑,她虽对谢缘觉毫无好感,也不愿她被冤枉,蹙了蹙眉道:“她是大夫,治病救人,天经地义,就是脑子有些糊涂,所以连恶人也救。但后来彭烈伤势痊愈,我要将彭烈抓捕归案时,她并没拦着。现如今彭烈已经落网,胡将军又何必计较此事?”


    “我没问她昨日为何要给彭烈治伤。”胡振川语气更厉,“我问的是她今日为何劫狱救走彭烈?!”


    “劫狱?”凌岁寒诧异道,“彭烈逃狱了?”


    彭烈在铁鹰卫的狱室里被救走,不仅仅丢了铁鹰卫的面子,甚至极有可能令铁鹰卫众多官兵获罪。胡振川急不可耐,一方面派出部下四处追查,另一方面又请别家官署衙门的同僚帮忙。正巧,便在胡振川与长安尉谈话之际,碰上一名百姓前来报案。


    那百姓声称他今日突然摔倒,胸口疼痛难忍,本以为是自己生了怪病,赶忙请来隔壁医馆的大夫为他医治,那大夫却说他可能不是生病,而是中毒。他大惊之下,怀疑是两名女子要谋害于他,因此来请官爷为他做主。


    听见这施毒之人是一名女子,胡振川登时回忆起今早凌岁寒叙述里的那名女医——能治好九曲掌之伤的,绝非普通大夫,十有八九是江湖人士。胡振川立刻问了些情况,得知那名叫做常平的牙人,与景原坊这家客栈的老板有生意往来关系,估摸着他会带着他的客人前来这家客栈居住,遂连忙纵马赶来。


    此时,四周百姓听说那无恶不作的大盗彭烈居然又逃脱法网,不自禁地倒吸一口凉气,心里怒骂起了那劫狱的恶贼。


    而胡振川右侧马上,坐着一名三十岁左右年纪的女郎,亦是一身鹰纹玄服的装扮,沉思少顷,偏头在胡振川耳边低声道:“将军,现在我们并无确凿证据证明她是劫狱之人,仅仅因为怀疑,便在大庭广众之下对她如此指责,恐怕不太好吧?”


    胡振川还未答话,凌岁寒反应过来,率先问道:“彭烈是哪个时辰被人劫走的?”


    胡振川冷哼一声道:“今日巳时。”


    “那便绝不会是谢大夫。”凌岁寒断然道,“那时候谢大夫还在我身边,没离开过我的视线,她做不到把自己一分为二去劫狱。”


    先前彭烈能被擒获,凌岁寒立了大功,就冲这一点,江湖里谁都有可能是劫狱之人,唯独她绝不可能。是以有了凌岁寒的担保,大多数铁鹰卫官兵已打消对谢缘觉的怀疑,毕竟她是没必要说谎的。


    哪料到胡振川依然不依不饶:“她做不到把自己一分为二,可是焉知她没有同伙?”


    凌岁寒愕然道:“你凭什么认为这事一定与她有关?”


    胡振川道:“她和彭烈若不是一伙的,为何在明知彭烈身份的情况下,还要为彭烈治伤?况且她昨日还在长治县,今日便进了长安城,必定是为营救彭烈而来。谢大夫——”说到此处,他冷冷看向谢缘觉:“麻烦你老实一点,先乖乖跟我们回去吧,只要你说出彭烈下落,我们会对你从宽发落。”


    如果只是对谢缘觉有所怀疑,或许还有几分道理,偏偏胡振川这句话是断定了谢缘觉犯案的意思,则显得极其荒谬。


    好歹也是堂堂正四品的将军,能坐上这样的位置,总不至于纯靠武力,头脑简单吧?谢缘觉并不答他的话,微微仰首,坦然而平静地迎接他凌厉的目光,若有所思之际,忽地一道身影遮挡住了她的视线。


    原来竟是凌岁寒左手一握刀柄,顷刻间上前一步,护在了她的身前,眉扬如刀,语气比胡振川更锋利十倍:“她和彭烈若是一伙的,昨日彭烈欲要挟持无辜百姓为人质时,她又为何出手阻拦?我本以为铁鹰卫公正清明之地,才想加入铁鹰卫,为国尽忠,没料到你们原来都是些非不分之徒,令人可耻!今日我在此,你们若拿不出确凿证据证明她与劫狱之人有关,谁想动她,可以试试。”


    铁鹰卫里的官兵,全部都是江湖出身,一部分是为了荣华富贵,一部分则确如凌岁寒所言是抱着“为国尽忠”的念头才穿上这身官服,他们听罢凌岁寒这番话,自然不禁面红耳赤。


    谢缘觉怔怔地看着伫立在自己眼前的背影,原本沉静如水的面容终于起了些波澜。


    在胡振川右侧的那名女郎点点头,抬高声音:“凌娘子说得有理。将军,我们切不可冤枉了无辜。”


    胡振川向左右看看,见许多手下都不赞同自己的举动,便知他真想带走谢缘觉恐怕十分困难,况且他虽不清楚凌岁寒武功究竟如何,但对方毕竟是擒获彭烈的有功之人,和她在大街上打起来很有些不好看,万一被谁参上一本可不是什么好事,他只得握紧拳头,冷冷道:“好!今日我暂时不抓你,但在我们查到彭烈下落之前,你绝不可以离开长安城。倘若之后我们发现与你有关的证据,也还会来找你!”


    第26章 流水十年归故城,明月夜里入新馆(三)


    铁鹰卫众官兵一散,那报案的男子愣在当场,不知如何是好,直到凌岁寒将目光移到他身上,他心头一凛,竟觉遍体生寒,下意识想要逃走,一道白影如飞雪飘云,已在刹那间掠到他身前,拦住他的退路。


    凌岁寒从不会放过任何她仇恨或厌恶的人。


    无论大仇还是小仇。


    大恶还是小恶。


    纵然不能在都城杀人,她也要给他一个能让他记一辈子的教训。至于这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她暂时不想考虑,只是不愿意委屈了自己。


    然而就当她的左手再次握住刀柄之际,谢缘觉又来到她的身旁,挡住她出刀的动作,她心里的火腾地一下冒出来:“你之前没给他真正的教训,后果是什么你也知道了?”


    “我知道。”谢缘觉蓦地把手一扬,数枚银针连着丝线飞出,刹那间恍若流星一般,射中那男子的身体。


    她出招与收招太快,在场还停留许多看热闹的百姓,只瞧见半空中似有白光微闪,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那男子这一次感觉到不再是疼,而是冷,冷得仿佛置身于冰窟,他全身都不由自主地打颤,欲要开口说一句话,连牙齿也在抖。


    “你……你……”


    “上次我已给过你机会,那毒的确很普通。”谢缘觉已觉得凌岁寒之前与自己说的那番话很有道理,所以她此刻一字一句与这男子说得很明白,“这次你可以试试,还有谁能再替你解毒。长安这么大,记得每一家医馆都去一趟,若找得到,你带他来见我;若找不到,你向我保证,从今以后行止端正,不再作恶,我再给你解药。”


    “你可以继续报官。”她最后道,“如果你认为那些官吏也能为你解毒。”


    言罢,她不再看那男子惊恐的目光,转过了身。


    凌岁寒道:“这就算完了?他保证,你就信吗?”


    谢缘觉狐疑道:“你还真要杀了他吗?”


    毒,一旦得解,便如风过无痕,雁过无影。因此凌岁寒惩治恶人,的的确确要么取走对方的性命,要么给对方身上留下几道永远都会存在的重伤痕迹。她仍认为谢缘觉对那家伙的处置不够狠,不过反正那家伙主要得罪的不是自己,事已至此,她想她也没必要替谢缘觉强出头,住口不再言语。


    谢缘觉见她沉默,想了一想,忽然转首望向常平。


    在一旁几乎有些呆滞的常平。


    “常郎君,我吓着你了吗?”


    常平猛地回过神来,神色复杂将她注视许久,这才摇摇头道:“今日巳时我也和你在一起,你不可能去劫狱的。”说着笑一笑,转身进入客栈。


    她与这家客栈老板,不仅是好友,亦有生意往来关系,曾约定互相给对方带客,岂料此刻那老板听说凌谢二人要住在此处,仿佛被吓了一跳的样子:“小店今日已经客满,所有房间都有人住了,恐怕……恐怕不能接待两位娘子。”


    “什么嘛?”不待凌岁寒与谢缘觉说话,常平已蹙眉道,“平时你这儿空房不是多着吗?今儿又不是什么节庆日子,哪来那么多客人?”


    “真的没空房了!”那老板几乎要哭出来,看一眼凌谢二人,便不由自主打了个哆嗦,又迅速将视线移开,脸上充满惊惧的神色,“本店是做小本生意的,求求两位娘子放……放过我们吧,这附近应该还有别的客栈……”


    听到后面两句,谢缘觉恍然大悟,适才她与铁鹰卫的冲突,四周民众都已目睹,普通客栈自然不敢让她这个“嫌犯”住下。而她也不愿为难老百姓,只得向常平问道:“附近的客栈在哪儿?”


    常平道:“景原坊内就这一家,旁边普宣坊倒是还有一家。”


    哪知待她们前往了普宣坊内,那家客栈老板见着她们露出古怪神色,竟一样战战兢兢地表示本店已经客满,不能接待两位娘子。常平呆了一呆,倏地拉着那老板的胳膊走到一旁,低声道:“你骗她们也别骗我,我不信你这儿今天这么多客人。”


    那老板的声音更低:“我说小常哥儿,那两个女郎恐怕不是什么好人,你怎么……怎么还跟她们在一起啊?”


    “你从哪儿知道的?”


    “刚刚从景原坊过来的几位朋友聊天,我们当然都听见了。”


    “这消息传得倒是快,那难道你们没听说那些铁鹰卫并无确凿证据,所以到最后还是走了,根本没抓她吗?”


    “但官府仍然怀疑她们呢,这个险谁敢冒啊?”


    他们的对话自以为小声,殊不知凌岁寒与谢缘觉在一旁听得清清楚楚。凌岁寒又皱起眉来,虽讨厌这些人不分青白,胆小如鼠,然而面对的是手无寸铁的老百姓,她有再多的气也只能忍着,倏然间转身走出客栈。


    “诶,你去哪儿啊?”常平赶紧追上。


    凌岁寒立在客栈门口,举目四望:“长安共有一百零八坊,难道客栈还会少了吗?”


    “可是刚才发生的事,附近客栈应该都已得知,再去更远的地方……”常平担忧地望了望天色,“天快黑了,怕是有些来不及。”


    长安城实行宵禁,戌初之后若还在街上行走,犯夜之罪,笞二十。谢缘觉此时更感疲累,身体略觉不适,索性坐在一张空桌旁歇息,那客栈老板倒不敢真的赶她,她揉了揉自己的眉心,才抬眸看向常平道:“你住在哪里,先回去吧。我自会想别的办法。”


    “你们初来乍到长安,能有什么办法?难道睡街上么?就算你们武功好,也别总是跟官兵作对。”常平踌躇半晌,蓦地灵光一闪,又笑道,“我住的地方离这里不远,那儿倒是有座废宅,我从未见过主人,你们可以暂时住住,不过……不过那儿的环境可不太好,你们心里得要有些准备。”


    只是暂住一夜,自然不必计较环境好坏。


    于是三人走出普宣坊,由常平带路,沿第六横街而行,长街干净整洁,街上路人已越来越少,遽然间只听“咚”的一声,鼓声浑厚悠远,似从天边传来,极少数还在外行走的百姓纷纷加快脚步。常平算了算路程,在六百下闭门鼓敲完之前必能回到无日坊,她遂放下心,还有闲情逸致给凌岁寒与谢缘觉介绍:


    “这条街两旁的杨柳种得最多,鸟雀最爱在这里筑巢。这会儿闭门鼓的声音太吵,如果是别的时候在此处行走,鸟鸣婉转,可好听啦!”


    “以……”凌岁寒自幼在这里玩耍过多次,下意识要说出“以前”两字,又登时顿住,见常平回首看向自己,她沉吟道,“以前我在家乡居住时,家附近也遍植高槐深柳,引来不少鸟雀筑巢,常有纨绔子弟以弹弓打鸟,我最是厌恶他们这样的行径,这儿也有这样的事吗?”


    “这事倒是已经禁了,不过禁归禁,这又不是什么大事,有些人仍……”


    ——“砰”。


    常平的话尚未说完,刹那间似有重物落地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即使在这浑厚的闭门鼓声之中也极为明显。她迅速回过头,只见不远处某株杨树下跌坐着一名布衣女子,双手撑着地面欲要起身,左腿刚一动,呻吟一声,便不敢再有任何动作,显然是从树上摔下来的,且摔得不轻;而另一旁通南坊的坊门口站着一名锦衣华服的青年公子哥儿,手拿弹弓,神色茫然。


    “不会吧?”常平愣住神,“怎么还有把人当鸟打的?”


    “小娘子你没事吧?”所幸那公子哥儿的反应很快,不待谢缘觉等人上前,他已一边跑过去,一边连连向她赔不是,“我刚才是为了打树上的鸟雀,绝不是有意要伤到娘子。哎,这都怪我眼神不好,没看见娘子。”


    他的道歉非常诚恳,将所有的责任都揽到了自己身上,说到此处时已跑到那女子身旁,又继续道:“娘子若不嫌弃,我扶你去看大——”同时蹲下身,还未碰到那女子胳膊,目光触及到她的脸庞,他一愣,语音一顿,旋即叫出一声:“娘呀!”


    一屁股坐在地上,又赶忙站起来往后退了几步。


    “你……你怎么长得这么丑?!”


    那女子背对着众人,尽管穿着一身粗布衣裳,照样显出她腰身的纤细,身形的绰约。任谁看了她的背影,都会认为她是一个美人。


    绝色的美人。


    然而当她终于转过头,在场所有人这才完全看清她的相貌,脸盘不大,皮肤既黑又皱,五官挤在一起,两边腮上都是密密麻麻的雀斑。平心而论,这的确不仅算不上‘美’,反而称得上一个‘丑’字了。


    美人蹙眉,楚楚动人;丑人皱眉,便让她的脸更加难看:“我知道郎君方才不是有意,敢问郎君知道这附近哪里有大夫吗?我起不来,快要宵禁了——”


    “你也晓得就快要宵禁了?”那男子打断道,“我哪来的空陪你找大夫,你自己摔下来的,与我有什么关系?”


    “可是……”


    “可是什么啊?天知道你怎么跑到那树上去的,摔了是你自己活该,可不关我的事。”


    古语有言“前踞而后恭”,他此时却是“前恭而后踞”,态度转变之大,令人咋舌。


    常平看得于心不忍,悄悄对着凌岁寒与谢缘觉道:“我们要不要帮帮她?”


    恰在这时,那女郎似乎不再奢望那男子施以援手,也将求助的目光望向凌岁寒与谢缘觉:“两位娘子,你们知道这附近哪里有大夫吗?”


    第27章 流水十年归故城,明月夜里入新馆(四)


    大夫就在她的面前。


    凌岁寒瞧瞧身侧之人,可是谢缘觉不言不语,抬首将那株杨树注视了片刻,若有所思。这时那一旁的公子哥儿转过身,已打算回到坊内家里,日渐落,天色苍茫,浑厚的闭门鼓声仍回荡在天地之间,忽有人声悠悠然如从高山顶流下的清泉,甚是舒朗悦耳:


    “律令有载,如今长安城内各处街道,严禁以弹弓打鸟,却没禁止谁爬树。所以,这事她没错,你有错,你想要推卸责任可不行。”


    这声音来得突然,莫说他吓了一跳,就连凌岁寒与谢缘觉也感诧异,循声望去,竟又在东南处坊墙外望见一名女子——要知凌谢二人身怀内力,五感比常人敏锐不知多少,然而此人何时来得此处,她们竟是半点不知。


    那公子哥儿的关注点与她们不同,看了一眼那女子的脸,啐了一口:“今天真是晦气!连看见两个丑八怪!”


    实话实说,这名女郎的相貌不算丑,但也绝对说不上美。


    平凡普通。


    不值一提的平凡普通。


    偏偏她右脸颊一道长长的刀疤,从眼角到下巴,丑陋狰狞,仿佛一条扭曲的怪蛇,令人看来触目惊心。


    也不知是谁如此狠心,将她的脸毁成这样?但凡稍有同理心之人,见状都会生出些许同情,那男子却还说出这般恶意十足的话,凌岁寒实在听不下去,刚想要发作,谁料那女子闻言非但没有生气,反而笑起来。


    她倚着墙,抱着双臂,颇有几分懒散模样,此时扬眉一笑,如暖阳之下的一股清风,令人心生开阔之意:“美丑与善恶不同。善恶有明确标准,譬如杀人劫财为恶,扶危济困为善。可是美丑从无准则,每个人看法不同。我今天运气很不错,虽然遇上了像你这样万中无一的丑货,本来令我心情不悦——”


    说到此处,她的目光在那公子哥儿身上打量,那公子哥儿愣了一下,自认为自己相貌还算得上是俊朗端正,因此一时间没意识她话中的“丑货”竟然指的自己。而这时,她已慢悠悠地往前行去,不一会儿走到那女子身旁,依然微笑着面向对方:


    “不过,我既然还在同时遇到了我心中的美人,令我心情好起来,我也就不在意你方才脏了我眼睛的事。”


    “你吃了熊心豹子胆吗!敢这样骂我!”听到这一句话,那公子哥儿回过神来,终于大怒,最后一声闭门鼓恰在这时停下,天地陡然宁静,他却顾不得立刻回家,右手扬起拳头,便欲往她身上砸去!


    几乎是在同一时刻,凌岁寒左手握住刀柄,这一次她没拔刀出鞘,甚至没使阿鼻刀法里的招数,谢缘觉自然不再阻止,旋即眼看着一道黑光闪过,她轻轻松松将左手一扬,那刀鞘已在顷刻间扫中那公子哥儿的身体。剧烈的疼痛让他不由得“哎呦”一声,脸朝下,整个人摔倒在了地上。


    当他再次呻吟着抬起头来,那张脸上已破了一层皮,出了一点血,显得难看至极。


    “她不在意,我没那么好的脾气,你不仅脸太丑,脏了我的眼睛,声音也太难听,脏了我的耳朵。”凌岁寒不拿正眼瞧他,语音冷峻,“反正我见你刚刚能因此随便骂人,那么我因此打了你,想必你也觉得这是理所应当之事吧?”


    “你……你……”那公子哥儿捂着自己流血的脸,又气又怒,疼得说不出话来,忽然听见一阵笑声,却是那脸带刀疤的女郎已忍不住扬起了唇。而跌坐在地上的那名布衣女子似是怔了会儿,缓缓移动视线,将她们都打量了一遍,也渐渐不自禁地舒展了面孔。


    谢缘觉虽自始至终不动声色,见此情景,如寒霜覆盖的容颜柔和了许多,眼眸里一点若隐若现的笑意。


    唯有常平完全笑不出来,反而轻叹一口气。


    只因她已望见前方十来名金羽卫官兵正朝着自己这方走来。果不其然,仅仅片刻过后,那群金羽卫来到她们面前,别的话不说,先一顿训斥:“你们围在这儿做什么?宵禁了不知道吗?还敢犯夜,在街上游荡?”


    “官爷容禀。”常平立刻向他们行了一个礼,态度恭敬甚至卑微,将事情经过叙述一遍,只是不提凌岁寒将那男子打倒的事儿,却说他是在欲要伤害她们之时,被她们躲过,他自己收势不及,才会摔倒在地。


    “你……你胡说八道!”那男子依然捂着脸,顾不得脸上疼痛,连忙说出真相,要青天老爷替自己做主。


    “几位官爷可要明察秋毫,你们瞧瞧我朋友身体不太方便,哪来的本事把这么一个大男人打倒在地啊?”她只顾着低声下气与金羽卫解释,并悄悄从荷包里冒出一小串钱递给对方的手中,便没注意到凌岁寒在听见她此言的刹那儿皱了皱眉,欲言又止。


    “好吧,我不管你们都有什么纠纷,现在已经宵禁,现在赶紧给我回家。再让我在街上看见你们,那就自觉领罚吧!”


    那金羽卫掂了掂手里的钱,再嘱咐她们几句,遂转身离去。


    常平这才松了一口气。


    那公子哥儿对她们既惊且惧,无奈之下,也只得捂着脸,灰溜溜地回到不远处通南坊自己的家中。


    谢缘觉将他们适才的举动都收入眼底,双目中不禁浮动疑色,道:“任何人犯夜,只要给了钱,便可以不受责罚吗?”


    常平道:“我们这不是途中遇到意外,才在街上停留的吗?要他们给个方便不难。但倘若是夜深人静时,还有人无缘无故在街上行走,那恐怕就没什么好果子吃了。”


    谢缘觉道:“既然事出有因,那么因事制宜,从权达变,也在情理之中。但以此来谋私,却将大崇律法置于何地?”


    在场诸人中,除她以外,对这类事都是司空见惯,没有谁感觉到奇怪,常平不由笑道:“你又不姓……咦,你还真姓谢,那你也不是谢崇皇室的人,这会儿关心什么大崇律法,不如关心关心我们的事。”说着一顿,转头看向跌坐在地上的那名女子:“你家住哪里啊?现在真不能走路了吗?”


    那脸带刀疤的女郎也蹲在她身前问道:“你刚才上树做什么?”


    “我……”那女子略一犹豫,旋即道自己并非长安人氏,只是前来长安看望亲戚,没料到那亲戚搬了家,她今日找了一整天也没找到对方的新居,本想在闭门鼓声结束以前寻个客栈住下,岂料中途路上在一株杨树下发现一只雏鸟,“就是这只鸟儿。”


    她是从自己腰间的佩囊里摸出的这只鸟儿,大概还不到一个月大,毛尚未长齐,与她的脸差不多的粗糙丑陋,扑棱着翅膀在她掌心里飞不起来。


    那脸带刀疤的女郎一怔,喃喃道:“乌鸦……”


    “是么?它还这么小,我看不出来它是什么鸟,只是看它在地上可怜,本想把它放回到窝里去,刚刚爬上树,竟有颗弹珠突然打在我脚腕上,我这才……这小家伙儿在我身上,不知有没有受伤。”


    她低下头,垂眸看着掌心里的雏鸟,神色里的确充满忧虑。


    为它的生死忧虑。


    “我是大夫。”谢缘觉终于说出这句话,上前数步,从她的手中接过那只雏鸟,观察须臾后道,“你今夜若无地方可住,不如与我们同行,到时我也能为你治伤。常郎君,你说的那座宅子,还能多住一个人吗?”


    “当然能,那宅子很大的,住几个人都不妨。”


    那女子连连道谢,又询问恩人姓名。


    “我姓谢,双名缘觉,因缘之缘,觉悟之觉。”谢缘觉依然十分详细地报出自己的名字,同时端详起对方的面容,忽发觉她的瞳孔颜色比常人要浅,琥珀色的眸子在逐渐升起的明月下显得分外清透,遂好奇问道,“娘子尊姓大名?”


    “我姓尹。”她轻声道,“单名一个螣字。”


    常平望了望深蓝的夜色,越发焦急:“叫什么名字,路上可以再谈不迟。我们再不回去,待会儿又有别的官兵要来了。”


    因谢缘觉双手捧着那只雏鸟,常平则要给她们带路,便由凌岁寒与那脸带刀疤的女子将尹螣扶起,继续往前而行。此时长街之上,除她们以外,再看不见一个行人,白日里热闹鼎沸的长安城,在入夜以后总是安静得肃穆,借着冷月的清辉,尹螣与凌岁寒不约而同地注视了一会儿右侧那名女郎脸上的长长刀疤,终究是凌岁寒先忍不住问道:


    “你住哪里?不回家吗?”


    “我住的地方离这儿也不远,我先送尹娘子回去吧。”


    “方才的事,多谢你。”尹螣终于向她开口。


    “我方才做了什么?只不过是说了两句实话,也要谢吗?”她不当一回事地笑笑,指了指凌岁寒道,“还是谢谢这位娘子吧。你刀法真不错,我以前是不是应该在江湖上听说过你的名字?”


    “凌岁寒,你听说过吗?”


    那女郎诚实地摇摇头,又笑道:“但再过不久,我相信你便会在长安城中扬名。”


    “那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我……重明,你们唤我重明便可。”


    众人谈话间,常平拐了一个弯,引着她们进入无日坊。万幸无日坊的坊正与常平颇为熟悉,常平又向他说了几句好话,他摆摆手,放她们进去。


    浓墨般的夜色侵蚀苍穹,天地已由深蓝转为漆黑一片,四周屋舍又无一处亮灯火,所有的建筑掩在夜里,隐隐约约看不甚清楚,自然也没人发现谢缘觉渐渐蹙起的眉头,神色里似有几分若隐若现的痛楚。


    她揉了揉自己的眉心,正感奇怪,宵禁归宵禁,但这里的百姓在家怎么也不点灯,难道他们这么早便都睡觉歇息了?直到路过一座木门半掩的小院子,那两扇门忽被推开,从里面蹦出一个约莫七八岁年纪的小女童,语音清脆欢快:


    “萍姐姐,你终于——”声音蓦地一顿,那女童看见常平身边的四名陌生女子,登时傻了眼,默然片刻才改口叫道,“平哥哥……你终于回来了……”


    常萍摸了摸自己鼻子,侧首望望身旁四人,见她们都不动声色,仿佛没听见那女童说的话,才干笑一声道:“小彩灯,天都已经黑了,你还站着在这儿干什么呢?”


    “天都黑了你也没回来,我担心你。”


    “我没事,今儿路上遇到几位朋友,所以回来晚了。正巧看见你,你家里应该还有现成的灯笼吧?给我们拿几盏来,好吗?”


    女童面露犹豫之色。


    “这几位姐姐会出钱买的。”她说完这句转头,又向凌谢等人解释道,“那是座废宅,你们今晚想住,恐怕还得打扫打扫,得有些灯火。”


    而那女童一听“买”这个字,亮起眼睛,飞快回屋,不一会儿提着四盏灯笼跑过来,先说出一个价钱,又道:“很贵的,你们要一盏还是四盏?”


    所谓的“贵”对于谢缘觉而言,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数目,她不知她为何会这般说,毫不迟疑付了钱,从怀里摸出火折,点燃此灯,灯笼上的双鱼花纹栩栩如生,她不由赞道:“这灯笼倒是精美。”


    常萍笑道:“她家阿翁做灯笼的手艺可是长安一绝,当然漂亮。好啦,天色不早,小彩灯你先回去歇息吧,明日我们再聊。”


    提着灯,又过片晌,五人终于来到一座宅院门前。


    重明登时停下脚步,神色里露出明显的诧异与一闪而过的忧虑,道:“你说的废宅便是这里?”


    常萍点点头。


    重明道:“可是这座宅子是有主人的。”


    “谁?”


    “我。”


    “什、什么?”常萍目瞪口呆,不可置信,“娘子别开玩笑,我在无日坊已住了好几年,从未见这儿来过人。”


    “是。”重明道,“但我今天决定搬进这里。”


    第28章 流水十年归故城,明月夜里入新馆(五)


    重明从怀里拿出一张房契。


    常萍看着房契上的文字,愣了不知有多久,渐渐回过神,这才终于相信面前女郎的的确确是这座宅院的主人,奇道:“你之前住这里吗?”


    重明摇首道:“这宅子是我买的。”


    这样的破宅子也能卖得出去?到底是谁骗了你当冤大头?常萍疑惑更多,正想要继续询问,忽听重明接着道:“我不习惯与人同住,今晚几位还是换一个住处吧。”


    常萍道:“若能找到住的地方,我也不会带她们来这里。反正这宅子这么大呢,房间应该有不少,你便让这几位娘子暂时歇一夜,总得等宵禁过了,我们才能再走。”


    重明闻言沉默,似陷入思考之中。


    众人见状,甚觉奇怪。尽管她们与重明都是初识,对她并无多少了解,然而通过方才街上所发生之事来看,也能感觉到她性格豁达,有侠义心肠,借个宿能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怎会让她如此为难?凌岁寒最讨厌向不熟之人乞求,无论何种原因,她既发现对方有拒绝的意思,便不想再厚着脸皮待下去,当下道:“既如此,我不打扰了,告辞。”


    言罢毫不犹豫,她转身就走,反正随便找个屋顶,也能睡一觉。


    重明望着她的背影,蹙了一下眉,唤道:“你等等。”


    凌岁寒犹豫一瞬,停步回首。


    重明沉吟道:“天色已晚,你们现在能去哪儿?若不嫌弃,那便在这儿住一晚吧。但明日一早,还请几位再找别的住处。”


    天穹一弯冷月旁,数颗寒星闪闪烁烁,与地上众人手中灯火相映成辉。她们提灯入门,举目望去,才知常萍先前所说此地“环境不好”实在是太过委婉。


    院里满地瓦砾,杂草丛生,几株杨柳的枝干断裂,横倒在她们面前,让人几乎无从下脚,突然一团黑影从她们足边飞快窜过,却原来是一只浑身黑毛的大老鼠。


    常萍发现了众人嫌弃的眼神,干咳一声道:“我以前也只来过这里一次,没想到隔了几年,这宅子怎么越来越乱……你们也别埋怨我,附近客栈不能住,我只能想到这里。你们暂且忍耐一下吧,再脏再乱,只住一晚,总是要比挨二十下板子来得好。”说着顿了顿,她又好奇询问重明:“不过……你花了多少钱买的这座宅子,是真要在这儿一直住下去吗?”


    重明这时又恢复了她的疏朗笑容,笑意里透着几分随遇而安的洒脱味道,浑不在意地道:“我倒觉得这里还不错,不是挺有野趣的吗?”


    可惜当她们随意进了廊下一间屋子,才发现屋子里比院子里更加糟糕,顶梁歪斜,到处结着蜘蛛网,几张破桌烂椅覆盖着一层极厚的灰尘。谢缘觉拿出手帕擦了擦椅上的灰,才坐在*桌边,打开自己的小药箱,从中取出几条白布,裹着做了个小窝,将那只雏鸟放在其中,继而望向窗外星空,并不着急给尹螣治伤。


    尹螣等了会儿,忍不住唤了一声谢大夫。


    谢缘觉仍不理她,却向常萍问道:“这里的饭馆酒楼都这么早关门吗?”


    长安城虽实行宵禁,但禁止的是在大街上走动,里坊之内管得并不严格,准许百姓自由活动,因此按理而言,坊内的各类商铺这时候反而是最为热闹的。


    常平闻言笑道:“不是这么早关门,是无日坊根本就没有饭馆酒楼。”


    谢缘觉默然有顷,秀眉又微不可察地皱了一皱,这才起身给尹螣看起了她受的伤,片刻过后,解开包袱,取出笔墨,写下三张药方,淡声道:“这伤并不严重,敷些药便好。那只雏鸟我方才也已经看过,只是翅膀受了轻伤,并不危及生命。但这里……是不是也没有医馆药铺?”


    “当然没有,只要不是什么大病,能忍就都忍过去了,谁会在这里开医馆药铺啊?”


    常萍随口一句回答,没注意到谢缘觉愈发疑惑的神色,更没想到自己从方才到现在的几句话已数次颠覆谢缘觉的认知。她歪着头,想了一阵,接着道:“离这儿最近的药铺在甘泉坊有一家,尹娘子能等到明日吗?”


    尹螣颔首道:“我不妨事的,能在这里歇歇就好。”


    她们对话之时,重明自始至终倚在窗边,目光凝视着对面婆娑树影里的一间房屋,听到此处,她几乎下意识就要开口道一句“我去”,话到嘴边又顿住,脸上浮现出明显的犹豫之色。


    凌岁寒已在这时道:“不必等到明日,我去买药吧。”


    常萍道:“可是甘泉坊这会儿已经关了门。”


    “关了门,那就不必走门。”凌岁寒拿起桌上的药方,向谢缘觉问道,“怎么有三张?”


    “还有一张是避虫驱鼠的方子,你让药铺的伙计把这些药材磨成药粉。”


    凌岁寒点点头,继续注视着谢缘觉苍白的侧脸,自谢缘觉向常萍问起附近有无饭馆酒楼以后,她的目光投在谢缘觉的脸上便未再移动,又问道:“还需要带别的吗?”


    谢缘觉指了指白布包裹里的那只雏鸟:“带些它能吃的东西吧。”


    “除此之外呢?”


    “不需要。”谢缘觉心下纳闷,她这会儿为何突然变得如此啰嗦?


    凌岁寒终于不再问,走出房门,纵身一跃,在半空中几个起落,遂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好厉害!”常萍看得目瞪口呆,惊叹道,“我还以为这世上只有金凤凰才有这么厉害的轻功呢。”


    “的确是一流的轻功,但在江湖上有她这等轻功的,应该至少还有不少,称不上绝顶无双。”谢缘觉虽自幼随师君隐居山谷,但这些年前来长生谷求医的江湖高手众多,她对武学的见识自然非凡,话落稍稍一顿,侧首觑了窗边的重明一眼,若有所思。


    常萍头一次感受到江湖人的深不可测,忽觉自己留在这儿也没什么大用,笑道:“既然如此,你们都好好歇息吧,我先回家了,有什么事我们明日再谈。”


    她向她们告了辞,步行离开这座宅院,破旧的屋里只余下谢缘觉与重明、尹螣三人。


    夜风飒飒,初春夜里,寒意深重。谢缘觉阖上双眸,似是养了一会儿神,眉目间的痛楚越来越明显,就在她终于无法掩饰的那一瞬间,她倏然又睁开眼,起身道:“敷药的方法,我也已写在纸上,这之后没有我的事,我先去歇息了。”


    “谢大夫——”岂料重明与尹螣几乎同时开口将她唤住,她的脚步不得不停下。


    “还有何事?”


    尹螣踌躇道:“刚才我听常郎君说,你们是因为不能住客栈,才只能来这儿借宿。可是客栈不就是专供旅人投宿之地吗,怎么会不让你们住?”


    谢缘觉不想解释太多,只道:“今日和官府有些误会,附近客栈不敢让我住下。”


    尹螣立刻问道:“什么样的误会?”


    世人皆有好奇心。她的追问本来并不显得奇怪,然而谢缘觉似想起什么,心中蓦地一动,转首与她对视,很有耐心地将事情经过讲述了一遍。因她们的注意力都在双方身上,自然没察觉到一旁的重明神色骤变。


    而待谢缘觉的话说完,尹螣垂着眼眸沉默少顷,才缓缓道:“如此说来,也难怪铁鹰卫误会了你。你既知彭烈是无恶不作的大盗,你为什么要救他呢?”


    这个问题,谢缘觉已回答了不知多少遍,她此刻不厌其烦地再答一遍:“我是大夫,他是我的病人。”


    尹螣道:“大夫是自由的,你不想做的病人,恐怕没人能逼你治。”


    “是,我不管他是谁,我的确想治他受的伤。”谢缘觉坦然承认,又忍不住问道,“你和彭烈有仇吗?”


    尹螣淡淡一笑,让她脸上的畸形五官更显诡异:“谢大夫想多了,我从未见过彭烈。只不过……今日我前去寻我那亲戚之时,听说她搬了家,便向附近邻里打听了一下她搬家的缘故,他们都说是因为前不久她家中失窃,多年积蓄被洗劫一空,她再赁不起那儿的房屋,只得另寻住处。而据说,盗走她家中财物的那名盗贼便是鼎鼎大名的江洋大盗彭烈。谢大夫在为彭烈治伤之时,可曾发现……彭烈的身上带着什么东西?”


    谢缘觉沉吟少顷,摇了摇头。


    尹螣又道:“我说的东西不一定是财宝。我那亲戚生性嗜书,家中还藏有许多古籍善本。依我看来,她丢了那些金银珠宝,不会太过在意;但若是丢了她的藏书,她必定伤心至极。谢大夫在为彭烈治伤之时,可曾发现他身上带着什么书册吗?”


    谢缘觉依然摇首。


    尹螣便不再继续问下去。


    谢缘觉看向重明道:“你刚才也有事问我?”


    重明道:“你脸色好像不大好?今日……铁鹰卫与你为难了吗?”


    谢缘觉见她吞吞吐吐,顿时明了她的意思,平静道:“他们无凭无据,只是猜测,还不敢真的抓我,我没有受伤。”


    在常人眼中,大夫患病是极为罕见甚至不可思议之事——尤其是像谢缘觉这般连九曲掌之伤也能医治的良医。因此重明见她脸色越发苍白,不禁怀疑起她是否是受了内伤,而谢缘觉的回答虽是实话实说,重明却将信将疑,心下生出愧疚之情,沉默不语。


    谢缘觉道:“你没有事再问了?”


    重明笑道:“我还想问你去哪间房歇息?”


    谢缘觉反问道:“这里每间房不都是一样吗?”


    重明道:“那我带你去隔壁房。”


    隔壁房间果然一样破旧不堪,空气里飘散着一股霉味。谢缘觉进了屋,关上房门,走到窗下的小榻边,看着窗台的蛛网,榻上的黑灰,深呼吸一口气,从药箱里取出几条白布垫在榻上,这才盘腿坐了上去,双眸合上,运功调息。


    夜空里的风声,草丛里的虫豸鸣叫声,在这一刻变得更为清晰,全部传入她的耳内。


    不知过了多久,又有一阵微不可察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而来,她霍然睁眼,转头向窗外望去:“凌岁寒……怎么是你?”


    “给你带了东西。”


    窗外的女郎用左手提起一个食盒。


    第29章 人心莫测各猜疑,欲复还原反生波(一)


    凌岁寒走到窗边,直接伸过手,把手中的食盒放进窗内小榻上。谢缘觉迟疑少时,打开食盖,里面放着的是几样小菜清粥,以及一双木箸。


    这更让谢缘觉惊疑不已。


    她不觉得她和凌岁寒的关系好到了如此地步,能让对方主动花钱请客,给她带来夜宵。


    凌岁寒直截了当问道:“你有病在身吗?”


    这是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得出来的事,谢缘觉不否认,点了点头。


    凌岁寒道:“你不是大夫吗?连自己的病也治不好?”


    谢缘觉道:“大夫并非神仙,本来也会经历生老病死。”


    大夫并非神仙。这话对于凌岁寒而言有些耳熟,当年舍迦被病痛折磨,天下无数名声在外的良医圣手被请往睿王府也治不好她的顽疾时,偶尔会有几位医者叹息着说出此言,凌岁寒脑海中闪过往事,心下一阵茫然,语气不自觉地柔和了许多:“若你用膳的时间晚了,身体就会难受?”


    谢缘觉闻言心弦一动,静静地注视了凌岁寒一会儿,才反问道:“你怎么知道?”


    凌岁寒道:“猜的,看来猜对了。所以上次你才一定要先用了膳,才给那名定山派弟子治伤?对不起,这件事是我误会了你,这份晚膳算是我给你的赔罪之礼,我便不欠你什么了。”


    谢缘觉听着前面的话,本来心底还生出那么一丝感动,骤然间对方的最后一句话又入了她的耳,她一愣,一时间不知该气还是该笑,短暂的沉默过后却忽然意识到:自己什么都不该,不应该有任何的情绪波动反应……她又垂下眼帘,淡淡道:“你不用道歉,我之前也误会了你。”


    凌岁寒道:“什么误会?”


    谢缘觉不答,反而似乎将话锋一转:“多谢你之前在铁鹰卫面前替我解释做担保。”


    “你说这事?你也用不着谢,我帮你不是为了你,而是为了我自己。”


    “为了你自己?”


    “是,我最讨厌无辜被冤枉。”


    这话乍听来很是正常,谢缘觉却登时一震,刹那间一个足以在她心里引起山崩海啸的猜测一闪而过,她怔怔地看了凌岁寒良久,反反复复猜测,始终下不了判断。凌岁寒见她沉默不语,指了指小榻上的食盒,奇道:“你不吃吗?再不吃就冷了,病人是不能吃冷食的吗?”


    谢缘觉回过神来,缓缓端起碗,小口小口喝着碗里的米粥。


    似曾相识的熟悉感又在此时此刻随着料峭夜风向凌岁寒袭来,凌岁寒目不转睛盯着她吃饭的动作,突然忍不住问道:“你之前说你不认识九如法师,那你的师父是谁?”


    “我……我没有师父。”谢缘觉想要扬名不假,可她要扬的是自己的名,而非“九如法师弟子”的名。她当然明白,只要她说出自己真正的师承,无数江湖子弟都会立刻对她趋之若鹜,然而到最后他们也只记得九如法师弟子的身份,不记得谢缘觉这个人,对她而言又有何用?


    是以自出谷以后,谢缘觉从不提及自己与九如的关系,纵然有人询问也矢口否认。凌岁寒越发纳闷,医学之道极为复杂,纵然谢缘觉是这方面的天才,恐怕也不能够自学成才?她想了半晌,推测道:“那你是医学世家出身?”


    若说不是,又要解释太多,在未确定对方是谁之前,谢缘觉不愿暴露自己的身份来历,索性点点头,免得对方再猜来猜去。


    凌岁寒虽见她通身富贵打扮,怀疑她是否出身权贵豪门,但实在思索不出她在这种事上说谎的理由,又想无论如何,反正她绝不会是长安豪家的女儿,不然她既已进入了长安城,怎么不回家,反而要住客栈赁房子?


    心下登时一阵失落,凌岁寒低下头沉默了会儿,忽然又觉好笑,自己是在期望什么?即使舍迦真的出现在自己面前,难道自己如今还能与她相认吗?


    谢缘觉见她脸上露出苦笑表情,狐疑道:“你在笑什么?”


    “我……没什么……”凌岁寒仰头望望冷月,“只是感觉世事难料,白天看了那么多宅子都不满意,万万没想到晚上反而住在了这种地方。”


    更没想到,她会和她原本看不顺眼的人暂住在同一座宅院里。


    谢缘觉侧首瞧了瞧一旁窗台的蜘蛛网,继而再次将目光移回到了凌岁寒的身上,忽问道:“你是不是有洁癖?”


    “我?这种地方,是谁都会看不惯的吧?你便因此觉得我洁癖吗?”对谢缘觉的这句提问,凌岁寒很有些不解,她的确从未住过如此破烂的房屋,毕竟召媱爱享受,居室不要求那么多富丽堂皇,却必须得舒适。然而她若是真的完全忍受不了这样的环境,她也不会踏进此地。


    十年前她已在心里告诫过自己,她已不是从前的凌澄,无论什么样的险恶环境,她都必须忍受,必须承受。


    何况这儿只是有些破旧脏乱。


    谢缘觉摇摇头,道:“从昨日到现在,我见你始终穿着白衣。”


    那些所谓的白衣翩翩的侠客,大都存在于话本故事里,真正要在江湖武林里闯荡,风餐露宿,穿一身素白太不方便。谢缘觉想来想去,才会突然试探性提出方才问题,岂料凌岁寒听闻此言,一怔,神色明显严肃起来,顿了会儿,语音郑重:


    “我还在孝中。”


    前朝古人为报不共戴天之仇,终身素服,不听乐。自从凌岁寒在史书看到这个故事,便已在心中暗暗发誓:


    ——父母大仇一日未报,她一日不会除服。


    而此时若是旁人听到凌岁寒这般回答,必定愧疚不安,只道是自己失言。谢缘觉依然很平静,暗暗思索:如此说来,她的父亲或者母亲离世还不到三年?那她……的确不可能是符离……


    谢缘觉再度感到失望,欲言又止,终究是忍不住问道:“你孝期未过,来长安做什么?”


    凌岁寒闻言静思一阵,偏着头端详她一阵,倏地道:“你像个真人了。”


    谢缘觉不明所以:“我不是真人,还是假人吗?”


    “昨天我初见你时,你的确很像一个假人,好像这世上发生什么事都不能引起你心里丝毫的波动。但今天,你至少会对一些事感到好奇。”凌岁寒道,“那么,你好奇尹螣和重明吗?”


    “我为什么要好奇她们?”


    “那株树虽然枝繁叶茂,有人上树,通常情况下很难发现,但那男子既想打鸟,总要抬头往树上瞧,却瞧不见树上的大活人,要么他是瞎子,要么……尹螣的轻功也很不错。”


    突然提起尹螣的疑点,一来是为了转移话题,凌岁寒必然不可能回答自己如今重回长安的真正目的,她便得让谢缘觉思考起别的事;二来不管怎么样,她和谢缘觉认识得早一些——早一天也是“早”——即使之前互相看不顺眼,现在关系仍没多好,但在谢缘觉和尹螣、重明这三人之间相比较,自然是后两位更让她感到陌生,她满腹疑窦,此时此刻唯有与谢缘觉讨论。


    “你刚给尹螣看了伤,能看出她会武吗?”


    “她受的是外伤,不是内伤,我只看了她身上的伤处,不曾为她把脉,看不出她是否修炼了内功。”


    “你要为她把脉,她身为病人,也不能拒绝,你一点也不好奇吗?”


    谢缘觉摇首。


    好奇。所以她更要强迫自己不好奇。


    凌岁寒被她的反应噎了一下,深感自己刚才说的话为时过早,原来她还是像之前那般疏离、似乎对万事都不关心。既如此,凌岁寒也不欲再与她讨论重明的奇怪之处,刚转身准备离开,忽想起一事,从怀里拿出两个药包,给谢缘觉递了一个。


    “你说的避虫驱鼠的药粉,我给了重明和尹螣一些。这包,能卖给我吗?”


    倘若是别的物件,她绝不会开口向谢缘觉讨要,但今夜的情况特殊,她可不想与虫鼠同住一屋。


    谢缘觉道:“这不本就是你花钱买的吗?”


    凌岁寒道:“但方子是你开的。”


    谢缘觉道:“我开的方子,你出的钱,我们两不相欠。”


    “好,两不相欠。”凌岁寒道,“告辞了。”


    夜色昏昏影幢幢,不一会儿,凌岁寒的背影便消失在无边墨色里。谢缘觉的目光仍透过残破的窗户,望着院里随风摇曳的树枝,不自禁地忆起月前她离开长生谷时师君对她说的那番话。


    她越发承认师君说得不错。


    “你心思敏感多情,一旦出谷,那些红尘俗事只怕会让你修炼了十年的静气功夫毁于一旦,你真的考虑好了,决定好了吗?”果不其然,自己才到长安的第一日,不仅误了用膳的时辰,心中还数次生起微澜,对这么多的人与事都产生了好奇。


    可是谢缘觉不后悔。


    纵然师君强烈反对她到红尘走这一遭,到如今她也始终不后悔。留在长生谷里,继续孤独地看那云卷云舒,花开花落,或许的确能多增加两三年的寿命,活到约莫二十五六岁,然后她的生命凋零在尘土里,无人知晓,又有何意义?


    她仍然怕死,她仍然不想死。但老天既然注定不让她长命百岁,倒不如拼一把,以这几年的寿命来拼一把,博一个千秋留名。


    她不仅仅是要让全天下人都知道她,她还要让千百年以后的全天下人依然都知道她。


    那么,谢缘觉便不算真正消逝在这个世间。


    要做到这一点,留给她的时间很短暂,她不能为无关的人与事停步。


    第30章 人心莫测各猜疑,欲复还原反生波(二)


    夜色已深,到了该安歇的时辰。


    重明帮着尹螣打扫了一下这间破屋,将床榻收拾得勉强能够睡人。听见尹螣的道谢,她也大方一笑:“我是主人,你是客人,扫榻以待本就是我这个主人该做的事。”


    好像先前那个拒绝她们借宿请求的人不是她。


    尹螣望着对方一时没有说话。


    重明的出现对于她而言是个意外,她摸不清此人的身份来历,正狐疑间,却听重明接着问道:“尹娘子之前说,你前来长安是为寻亲,不知尹娘子的那位亲戚高姓大名,我若有空,或许能帮你打听打听。”


    “她和我姓尹,是我远房姨母,名唤尹露。”


    “那她之前住在何处?”


    “城西修业坊。”


    对于这些问题的答案,尹螣早有准备,只不过不是为重明准备,而是防着谢缘觉提问。修业坊距离此地极远,纵然谢缘觉有所怀疑,也不可能立刻跑到那里打探真假。甚至她还考虑了倘若谢缘觉要为她把脉,察觉出她身怀内力,她应该如何解释,便说自己幼时患有恶疾,危在旦夕之时,幸得一位好心的武林奇人为自己贯注了数年功力才救活自己的命——哪里料到,谢缘觉压根什么都不问,不给她把这些解释说出口的机会。


    反倒是重明——这个今日突然出现的意外——仿佛对她很关心似的,问起了她的来历。


    她不慌不忙,一一说明。


    重明听罢点点头,旋即向她告辞,离开这间破屋,穿过院落,径直走向对面廊下一间屋子。


    数月前的枯枝烂叶飘落在屋前,积了厚厚一层,重明双足踩在腐烂的树叶之上却轻而无声。四下阒然,她手里没提灯笼,借着微弱月光推门进屋,又立刻将门闭上,继而解开外袍腰带,伸手到腰侧拿出一副金色面具,戴在了脸上,这才走到一张破床边,蹲下身,拉着一个衣角,很快拉出一个人来。


    一个被绳索五花大绑着的男子。


    重明解开他的哑穴,便毫无顾忌地坐在了一旁地上,也不嫌弃地上灰尘,懒洋洋倚着墙壁。


    而那男子被迫蜷曲着身体在床底待了大半天的时间,这时浑身骨头都酸疼不已,终于能够开口说话,先大呼一口气,又忙忙道:“金女侠,哦不,颜女侠,您……您可算回来了。您看看我身上这绳子,您能不能帮我稍稍松一松?反正你早已经封了我的武功,我现在想逃也逃不了啊。”


    “当然可以啊。”此时此刻的颜如舜不再似今日晌午时那般冷厉,仿佛很好说话的模样,笑了笑道,“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你问,我知道的一定答。”


    “那尹露你知道吗?”


    尹露?彭烈摇摇头。


    不骗人,他是真的不知道。


    “是原本居住在城西修业坊的一名百姓。”颜如舜道,“你是不是还盗过她的财物?”


    “没有。”彭烈不假思索,毫不犹豫地否认道,“我从来就没去过什么修业坊,又怎么谈得上在那里盗窃?”


    “哦?可别让我发现你在骗我。”


    “颜女侠明鉴,我干这没本买卖这么多年,至少盗过几百户人家,这是江湖上众所周知的事,有什么不能承认的?我现在的命被你捏在手里,这种小事何必骗你?”


    颜如舜本是想替尹螣把赃物给要回来,听见彭烈这番话,对尹螣的怀疑增加了几分,低头沉思片刻,依约伸手解开束缚彭烈的绳索,随后继续靠着墙壁,神色放空,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彭烈等得不耐烦,略一犹豫,主动问起:“颜女侠,你今日晌午不是还跟我打听袁成豪的下落吗?这会儿……怎么不问了?”


    在听到这个名字的一瞬间,颜如舜原本疏朗不羁的神色登时一凛,变得严肃异常,眼眸中的杀意飞速掠过。但她仍不言语,须臾,右手从腰间配囊里摸出一个小纸包,凝目看了它一会儿,再一点一点倒出些药粉洒在地上。


    这是谢缘觉配的避虫驱鼠的药粉,不知是否管用。


    倘若确实有用,这位谢大夫倒是真称得上是一名良医。


    当意识到自己今日的举动连累了这样一位无辜女子,颜如舜开始犹豫这件事自己究竟做得对不起。但她寻他的下落已经寻了整整八年,为此她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彭烈是现如今她唯一能够掌握的线索,她又怎能轻易放弃这条线索?


    ——反正,自己早已是满身罪孽。


    ——不在乎再多造一桩罪。


    想到此,她终究还是叹了一口气,然后把心一横,正色道:“你说你能联系到袁成豪?”


    “是。我和他这么多年好兄弟,虽然我不知他如今到底在哪儿,但我有能够联系到他的方法。”


    “你出卖起自己的好兄弟倒真是爽快。”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彭烈笑道,“再好的兄弟哪有自己的命重要?若颜女侠真和他有仇,找他的目的是为了杀他,我今后也只能为他多烧几炷香。当然,如果颜女侠和他的仇不共戴天,不愿意我给他烧香,我从此以后就当没他这个朋友。只求颜女侠看在我如此有诚意的份儿,答应我两件事。”


    颜如舜挑眉:“两件?”


    “是十分容易的两件事。比如这第一件,等我把袁成豪引出来以后,你就放我一条生路,从此我们井水不犯河水,你也不能把我的去向告诉给铁鹰卫和江湖里的其他人——这对颜女侠你来说,应该不难吧?”


    颜如舜不置可否,只接着问:“那第二件呢?”


    “第二件,颜女侠既已在长安待了这么久,那一定听说过银龙女尹若游的名字?你代我到庆乐坊的醉花楼找到尹若游,然——”


    “不行。”不待彭烈的话说完,颜如舜断然拒绝。


    “为、为什么?”


    “我不做伤害无辜的事。”


    彭烈愣了一下,忙道:“颜女侠误会了,我请你找她,不是要对她不利,而是希望你帮我给她递个口信,就说我如今已逃了出来,过些日子,我们再到约定的地方见面。”


    颜如舜奇道:“你和她认识?”


    彭烈道:“当然,我和她之前见过一面,她答应我,等我干成这笔生意,就和我一起浪迹天涯。只可惜我离开章府的时候出了点变故,竟让他们发现,我躲躲藏藏好几日,好不容易出了长安,没想到又……这些天我一直没能找到机会和她联系,恐怕她等急了。”


    听罢此言,颜如舜又久久沉默,皱着眉头将他注视,脸上神色相当复杂。


    “颜女侠?”彭烈不解道,“你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觉得你脸皮挺厚。”颜如舜的语气里有掩饰不住、也不想掩饰的厌恶,“你若是从没照过镜子,我倒是可以送你一面铜镜,瞧瞧你自己的模样。”


    其实颜如舜也不是完全不信他这番话。


    或许,尹若游的确曾经对他有过这样的承诺。但身处在秦楼楚馆的女子,本就不是自由身,不得不忍住内心痛苦,周旋在那些所谓的恩客之间,虚与委蛇,说些违心的话,才能够艰难地活下去——这无可指摘,反而值得同情怜恤。


    彭烈闻言则呆了呆,隔了会儿才意识到颜如舜话里的讽刺之意,霎时间火冒三丈,刚要动怒,却又忽地想起对方现在掌控着自己的生命,只能把怒气给咽回去,道:“你真当她是什么普通舞姬,所以对我是虚情假意?可她对我若不是真心,又怎会冒着生命危险,背叛她的主人,将她主人打算杀我灭口的消息说给我听?”


    “她的主人?”颜如舜越发纳闷,“你是说醉花楼的老板?”


    “怎么可能?醉花楼的老板哪有这个本事?她主人姓甚名谁我也不知,我和此人见面时都是隔着屏风,只知道他是朝廷里的一位大官,至于尹若游乃是他手底下的一名杀手。”


    颜如舜迅速抓住重点:“你杀章宣,不是为了盗窃章府财物,而是与此人的交易?”


    “不然呢?天下这么大,有钱人家不少,我干嘛非得去杀一个大官,惹上朝廷通缉?”


    “可尹若游既是他手底下的杀手,他为什么不直接让尹若游前去刺杀?”


    “这嘛……章府有几位护卫,也都是江湖高手,他们联起手来,我也不一定能讨得着好。尹若游的武功如何,我不清楚,但她的易容术,还真称得上是天下无双。不过颜女侠你也该知道,那易容术只能改变一个人的相貌,改变不了一个人的身形,正巧我和章宣的儿子高矮胖瘦几乎一样,所以她帮我易了容,扮成章宣的儿子的模样,畅行无阻地进入了章府,支走章宣身边所有护卫,这才从章宣口中逼问出——”


    话说到此,彭烈蓦地一顿,意识到自己说得好像有些多,便住口不再言。


    颜如舜倒也没再追问,低下头来,思绪飘到远处。


    因为母亲的嘱托,她对姓尹的女子,尤其是姓尹又无奈流落风尘的女子,多了一份关心。当初她刚到长安不久,在市井里听说了银龙女的名号,便特意打听了此人的身世,得知尹若游本是良藉出身,似乎是因为家中贫困,才在十岁那年被卖给了醉花楼的老板,又因容貌绝艳,被那老板有意培养,成为了长安第一的舞姬。


    如此遭际,令人哀怜,只是照这般看来,她的长辈应该不会是母亲要寻访之人,她的年纪更与母亲要寻访之人的年纪对不上。而天下不幸的人太多,颜如舜也无法一一施以援手,只得放下这件事。


    这会儿听罢彭烈的讲述,又令颜如舜疑惑起来,倘若他没有说谎,那尹若游真是高官手下杀手,不知这是在她被卖入醉花楼之前,还是被卖入醉花楼之后?


    破屋窗外冷风袭来,彭烈见她又许久不语,忍不住道:“颜女侠,这事我已经和你解释清楚,我说的那两个要求,你能答应我了吗?”


    颜如舜霍地一抬双眸,眸中寒光乍现,彭烈只觉全身一个激灵,随后只见颜如舜又突然站起身,再次封住他身上各处穴道,捡起地上的绳索重新将他捆绑起来,旋即一脚把他踢回床底。


    “外面有人。别的事,下回再说。”


    颜如舜取下脸上面具,系在腰侧,被宽大的外袍遮住。她转身走了几步,推开破烂的木门,放眼望去,中庭月下,尹螣的手里正提着一个木桶,听见她开门的声音,也转头向她望去。


    “尹娘子?这么晚了,你还不休息吗?”


    “谢大夫的医术可真是高明,我敷上她的药,没过一会儿便觉伤痛全消,又能不费力地走路。”尹螣笑道,“所以我这会儿想为你们做一点事。我刚发现这院子里有口井,居然还能打水,应该能收拾出来几间干净屋子。”【你现在阅读的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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