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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04

作者:阿飘日记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东宫。


    一声巨响窜破尚食局穹顶,承着食盘的砧板案轰然碎裂,面粉糖霜撒了一地。


    “断无可能!咳咳咳咳。”


    挨呛之人从粉堆里挣出,眉眼口鼻间糊满了粉末白面,喷嚏一激,满室白烟飘溅。


    尚食递过一方罗帕:“宫中上下皆有目共睹,你还不信?且再看看,这几日你悉心调制贡奉御前的甘露饼,殿下可曾动过?”


    “叫我如何信服?”


    “殿下味蕾自幼刁钻,莫说咸淡甜辣,便是糕卷边角多翘一分,我亦能挑拣出来免招殿下厌弃。”


    罗帕拭过眼角,露出那人眼尾细纹,一副慈和面孔,看起来颇好相处,出口却不让分毫,“这宫中断无第二人比我更懂拿捏殿下口味!”


    “多半并非宫中之人,殿下已着令我等连夜开设食艺斋,发请柬邀宫外贵女入内习艺。”


    尚食绕过狼藉案几,俯身拾捡地上瓷碗,“我猜那能令殿下重新进食的妙人,便藏在这请柬名录之中。”


    “食艺斋?让我等教导那些金枝玉叶学庖厨?”一把青葱拍在灶台,“苏衫和,你竟应了此事?”


    苏尚食回身道:“殿下垂令,岂敢不从。”


    “若真要教便由你去教,我断不掺和这等官场俗务。”


    “这便遗憾了。”


    “殿下言明,需两位教习,一者教授糕团制作,一者传授家常肴馔。”苏尚食手起刀落,灶上青葱霎时剖作两半。


    继而笑道,“王嬷嬷亦是殿下亲信,自当责无旁贷,与我同甘。”


    “何况,你难道不想见识一番,那位令殿下复食的能人,究竟有何超凡厨艺?”


    王雄英面色紧了又松,终是作罢:“我倒要瞧瞧看,那能人有多大本事。”


    *


    本事不知道有多大的沈书宜尚不知情,她眼皮耷下,正憩在前往萱芙宫的车幔后,步步颠簸。


    萱芙宫住着的正主姜萱,乃是姜箐未出阁时的同胞姊妹,论辈分,沈书宜得管人家叫声姨。


    可自从姜萱背弃竹马之约,贪图荣华富贵,自荐入当今圣上后宫为妃后,姊妹间连着书信都断了往来。


    姜箐不喜淑怡唤她“萱姨”,若非此次沈书宜入宫,宫中实在寻不出更亲近的亲眷,纵使是将脸皮摁进树皮,姜箐也不会默允沈鞍林求她照拂女儿。


    是以淑怡幼时自作主张,为对方取了个新名讳,便唤作“芙蓉姨”。


    因着姜萱生有一副水出芙蓉的面相,清丽婉约,个性温顺,谈吐也是慢声细语,与母亲口中那个利欲熏心的女子判若两人。


    马车停稳,对方早已在宫门相迎。


    姜萱领她去一间敞亮的偏殿,又命人取来崭新被褥,温言道:“书宜便安心住在此处,宫中不比府里自在,若有缺什么,尽管与姨母说。”


    说罢她还执起沈书宜的手,慢吞揉了两圈。


    沈书宜素来体弱,气血不足,常年手脚冰凉,被这么一揉倒有几分热意,正欲道喜,却看芙蓉姨眼中悦意比她更甚。


    姜萱直言:“你来,姨母可高兴。”


    后宫佳丽不胜数,芙蓉姨只在成婚前几年得陛下垂青,膝下无子,后不多时又与娘家亲眷断联,失去倚靠,知己故交更是如同林中惊雀,一呼散尽。


    说不上时日多长,萱芙宫一向冷清,烟火气潦倒,连犯嘴贱抱怨娘娘失宠的下人都寻不出二三。


    淑怡托她关切问道:[芙蓉姨,近几年身子可还安好?]


    姜萱淡淡一笑:“老样子,凑合着罢了。”


    沈书宜瞧她脸上黄蜡气色,实在怜悯,忙从袖中取出一锭银子:“临行前母亲给了些体己,侄女想……”


    姜萱尚未听完,脸板得及时,似是要做脾气:“怎能胡闹,爹娘的钱是叫你如此随意给人的?况且姨母我身子骨可……”


    不错。


    话未落音,扑通一声重响。


    身子骨“可不错”的姜萱脑门受挫,霎时遭了地。


    “芙蓉姨!”


    姜萱这一昏骇人,还不合时宜。


    偏殿不见下人,沈书宜初来乍到,更是分淆宫中南墙北门,出殿绕三圈想寻人援助,却连从府上亲带的丫鬟都未寻见。


    不容易碰上位杂役,对方却负背柴火,不行抽身,只潦草给她指了间药房。


    房里还吵嚷。


    “早说过多少回了!殿下服不进药,便是将饴糖研成齑粉掺进去,又有何用?”


    尾音掐得尖细,却被另一道更为年迈稳重的声音压低气势。


    “能是药的错处吗?药方子这么些年可曾变过,你倒该寻思,是不是自己煎药的法子未曾长进。”


    “苏衫和,你打趣人呢?殿下连你做的膳食都不肯入口,如今不肯服药,倒成了我的不是?”


    苏尚食:“嗯哼。”


    王嬷嬷气得正要发作,忽听一道怯生生的“叨扰了”。


    双方争执叫停,齐齐转头望去,心道是哪来的拙眼怪打搅她们龙虎较量。


    拙眼怪就停在门前,是名素衣无描黛的女子,但光凭那凝玉肤质,佻长肩颈与纤细腰腹,便能瞧出身份贵嫡,不容轻慢。


    苏尚食先搁下药碗,福了一礼:“姑娘面生得很,亲自到此,可是身体不适?”


    沈书宜福礼还身:“家中姨母身体抱恙,不慎昏厥。”


    苏尚食:“既如此,该先去太医院请脉开方,再持方来取药才是。”


    “小女已为姨母诊过脉,恐是气血亏虚之症。”沈书宜循着嗅觉,辨出几味对症药材,不免征求道,“所以斗胆直接来了药房,不知二位嬷嬷能否行个方便?”


    “你小小年纪,竟懂诊脉煎药?”王嬷嬷上下打量,语带狐疑,“没成想,官家小姐还有会这等粗使功夫的。”


    沈书宜心虚避开她的视线,虚实参半扯了个谎:“自幼随父研读医典,略通一二,只是纸上谈兵,今日方得实践。”


    见两人相视一看,不表疑信。


    沈书宜便又补充,“若嬷嬷不信,小女愿当场煎药,还请二位验看。”


    苏尚食不想为难小姐,侧身给她腾位,沈书宜来不及谢过,却被一旁的王嬷嬷一把扯住手腕。


    “慢着,谁知你是不是哪家女官来药房骗药不成,既无太医手谕,又无身份凭证,我们拿什么信你?”


    “我……”


    沈书宜噎住,道不出好理来。


    瞧这位嬷嬷气势汹汹,若是再求,说不准自己还会讨了对方的责难,她初入宫闱,不敢节外生枝,更惶恐举止失仪,害了芙蓉姨的声名。


    沈书宜叹气,想必今日只得行个退路,打道回府,只犹豫……芙蓉姨的身子,实在打紧。


    难不成真要另寻他法?


    踟躇二三,沈书宜正欲告辞,不想腰前甩来折纸一张,乃是一副药方。


    递方子的王雄英向她抬眉:“你照这个煎,就在这儿,高低试试水我才知晓你能耐有无。”


    “……”苏尚食撇嘴。


    这老坏胚子递的,可不正是殿下每日内服的明目汤药?


    倘若这姑娘当真煎出好药,王雄英便可呈与殿下,届时殿下再不饮药,便能借此与她继续争执“是药是人的问题”。


    可若煎不出名堂,那便又省了一笔药材银两,月底给药房、尚食局盘账的时候,她又能偷着乐出声来。


    老坏胚子。


    真是算盘成了精。


    沈书宜浑然不觉二人较劲,接过药方便笑允:“不难。”


    并非厥词大放。


    言罢,沈书宜取药、生火、熬煮,一系手法行云流水。


    王嬷嬷在旁仅盯了半柱香,便频频点头,已然瞧出这不请自来的不知名姑娘,确有几分功夫。


    直至药成,满室浮香。


    “请二位嬷嬷品鉴。”沈书宜双手捧碗,神情自信。


    若说这药是寻常方子,她还没这么大的底气,可这药她刚才仔细瞧过,乃是护眼明目的一味补药。


    眼药?


    那她可是专治眼疾的仙草精魄,虽说下凡仙力限半,如今压了真身在淑怡体内更是使不上灵法。


    但论眼疾应对之术,这普天之下当是找不出凡人比她明理的。


    何况是区区一碗滋补药。


    “如此浓郁的药香。”苏尚食绵长鼻息,赞得真切,笑问,“王嬷嬷可瞧仔细了,究竟是药材之故,还是煎法有误?”


    王嬷嬷没还嘴,凑近细闻,确觉与自己制备的药有几分不同,神色惊疑:“怎会如此,你可是加了什么?”


    这姑娘当面制药,方才她们也没瞧见沈书宜加了别的东西啊。


    沈书宜笑而不语。


    外泄仙力不自主加持,岂能坦言。


    抿了喜悦,沈书宜只是说:“既已煎好药,不知小女可否……”


    “我还不信这个邪!”


    不等她说完,王嬷嬷抢过药碗,风风火火往外离去,只留苏尚食在药房与来客面面相觑。


    房里气氛微停。


    沈书宜一时征住,不知作何反应。


    苏尚食笑开,觉这姑娘讨喜,抚她额边细汗,慢声道:“小姐不急,要什么药材?随老奴来挑。”


    *


    “不是挑食。早说过多少回了,殿下不是挑食,分明是身子抱恙,病了就得服药!”


    王雄英叉腰立在门前,与蜂糕理论,“你还拿银针试什么?殿下饮药即吐,难不成是咱们底下人敢下毒害主子?”


    蜂糕面无表情:“不可轻视。”


    王雄英白眼一翻,等银针验毕,随蜂糕进内室,一路嘟囔:“照你们这般里人外人处处设防的架势,送完这遭药,老奴说什么也不会亲自再来了。”


    这次药殿下吃不吃还没个准数呢。


    每次来自讨没趣,瞧人眼色,再这么下去,王雄英觉着自己那老黄脸,迟早都给气白。


    想当年伊西西尚在时,她哪受过这等憋屈,东宫下人,莫说殿下亲侍,逢人都得高看她两眼的。


    王雄英叹口气,终归收敛神色,恭敬跨进室内行礼。


    今日无雪,一点暖阳竟久违地从窗棂透进来,安驯伏在殿下肩头。


    室内亮堂,不值点灯,盲文书亦是温亮,景刻抚手辨字,指腹揩过书中凹陷,识得又细又慢。


    此景本应是静谧脆弱的,王雄英却无心维系,一声戳碎了画面:“殿下,该饮药了。”


    “今日已经服过一回。”景刻慢悠悠嚅唇,“嬷嬷莫不是记错了时辰?”


    “那回也算饮药?饮罢便吐得一干二净!这是药房……呃,是位姑娘新煎的药,殿下再试试,这次兴许就不吐了呢。”


    “不必了。”景刻指尖一停,“嬷嬷撤下吧,腹中尚饱,实在难以下咽。”


    “饱?”


    王嬷嬷正要论理说教,话到嘴边却又顿住,心里细数过一万句硬气话,到头来嘴角一瘪,还是软了舌尖。


    “殿下自弱冠后,便未好好进食,老奴瞧着……瞧着您都瘦得脱了形。”


    她声音发颤,“老奴是看着殿下长大的,想当年……当年殿下圆乎乎的小脸,哪像如今……”


    呜咽起得毫无征兆,忽低忽高,能旋进心窝子似的,搅得听者指尖一颤。


    景刻听得无奈,不由放下书本。


    只好侧头过来,他眼帘微动,正欲说:“这药,便先放……”


    戛然而止。


    也是这一瞬,风过檐铃。


    檐下清响,那儿本悬有一簇蓄了足月的冰凌,因这动静忽而削离,仓皇带起缕缕冷气,入室,连同哭声、话语声、雪化声一并搜刮掠走,无影无踪。


    王嬷嬷甚至还未瞧清殿下是何时起的身,只看他踉跄,擦翻膝边圆凳,连拐杖都来不及取,径直夺过了自己的手中汤药。


    景刻捧着碗,双手直颤。


    半晌,他终于平复下来,却只能再道出原本二字——


    “这、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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