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有个瞎太子》 第1章 01 景和年间,雪迟三月。 天循山雪重八万钧,遍野的寒意消不尽,漫过远郊,追进京城宣政殿里。 “啪啦”一声,殿内死寂。 衣袂簌簌有了动静,沈鞍林随众臣惶遽伏地。 只见帝怒堂前,摔地的奏章书面朝上,满纸尖刻斩截字—— “废黜太子。” * 尚书苑氛围不要太轻快。 “我没说错吧,琐儿姐心里头装了两人,这薛家郎和裴公子,都是她的心头好。”清脆话音落下,便是一阵银铃笑。 笑声从矮亭翻出来,落进清潭涟漪。 三五闺秀就坐这潭上亭中,围一石几画像,顾不上什么礼德闺范,乐作一团。 “你休要胡说。” 宁琐瞋她一眼,掩袂指着图影道,“分明是三人,还有这冠玉之姿的三殿下,我也好。” 欢声更盛,姑娘们你言我语追趣着。 “那可难咯,传闻这三殿下血气刚骁,好战,不好女容。” 宁琐豪气放话:“无妨,给他剔名就是,世间美男子何止一二?下一个更妙。” “说笑时比谁都欢,宁将军真替你寻人说媒了,你又可劲挑。” “是啊琐儿姐,你何时才能相个如意郎君,让我们也瞧瞧。” 宁琐佯装不满道:“书宜还长我一月呢,她都还没嫁人,你们盼着我作甚?” 此话一出,众人偏移目光,齐刷刷落向亭角。 角落有一根水纹柱,倚着那位书宜。 那是个瘦高的少女,穿着淡蓝色宽袖襦裙,手执一编简牍,她脖子细长,此时正垂头低视着,身姿仍显秀颀,简直和身后的碧天绿水竞相穿引,编织成绣。 空气无端滞了半晌。 宁琐率先回神,继续打趣:“书宜,你说是不是?” 沈书宜这才抬头,懵然迎上四双热切目光,只得轻轻颔首。 众人又笑起来。 “书宜姐可听仔细了?” “读书都读头温啦,往日里也不见书宜姐这般用功,不都得沈大人在时才读吗?” “别读啦,就我们几个儿聚,你还扮什么人前模样?”宁琐来挽她,抽走其手中简牍卷成筒,戳她左肩。 “知书达礼的尚书千金。” 沈书宜听懂弦外音,没吭声。 只是捋捋发梢坐下,忽而亭内进风,清寥寥的,衬得她神色都有些凄婉。 “真对不起……” 沈书宜在心里这般念叨,却说不出二字。 周遭太欢闹。 石椅往西朝了两位姑娘,相互挑茬弄着画。宁琐撇下刚夺过的简牍,转而又与另一位小姐聊起家常。 唯她一人坐得局促,看石几蚂蚁爬,听亭外檐上“叮咚”落水,仿佛雪化。 接而看着、听着,不知许久,她思绪又散回了那道歉意—— 真扫兴。 她在这扮些人前模样。 奈何没辙,她又并非什么尚书千金。 只是凑了个巧,和真正的沈淑怡暂居一体。 而对方,正谨慎缩在体内,轻悄悄对她道:[小荷仙,你莫要慌张,这几个儿都是我手帕之交,心思纯良。] 沈书宜心道:“我知晓。” 若问沈书宜从何而来,又为何在此,二人又怎的成了共体。 说起来,可真算不上一件光彩事。 现如今的沈书宜,本是何仙姑座下一朵貌似荷花的小仙,识百药,但仙术实在算不上高明。 是以小荷仙下凡历练,偶遇闺阁出逃的沈淑怡。 那夜天寒,雪落褙子都有寸深。 沈淑怡奔走天循山,想一睹银峦晓霁,未料登至一半,失足跌仆,衣上雪抖了个干净,命也险些跌没。 小荷仙路过时,她只剩一口气,危在旦夕也顾不得什么求医问仙,硬着头皮自己上了。 上得不好。 她凝口诀画灵符,好不容易聚成仙光,那光在自己与沈淑怡额前亮起、又熄灭,反反复复,产生了沉重的吸力。 最后她只记得自己浑身一倾。 “扑通”一声。 她栽进了沈淑怡身体里。 山中无人寻见的伤患本会伶仃归西,奈何小荷仙住进来,她的仙力滋养着这具凡体,使其重获生机。 不想这凡体不善,很是刁滑。 待沈淑怡苏醒,身体早已绑定小荷仙的仙脉,就此讹上新主,任原主人再如何使唤,它都不依。 [我和小荷仙挤挤,你就动一动吧。]沈淑怡央求道。 身体竟真动了。 沈淑怡当真是活下来,以这般方式,蹊跷也好、诡异也罢,好赖是活。 但她还来不及宣泄一番感激涕零,主导她身体的小仙兀自起身,甩尽颊边雪,扶额叹气。 小仙怨说自己仙术不够精湛,不仅没能救下沈淑怡,还抢占人家身体。 沈淑怡唇一抿,大大方方地:[无妨,这官家小姐成天装模做戏,我早就当腻。] “腻?”小荷仙不信,“凡人屈指数岁不过百年,怎会腻?” [你姑且试试腻不腻。] 这外界皆道沈淑怡知书达礼,琴棋书画样样精,谁知她心里,最是受不住此般规训。 [那桃夭冠顶天重,我一点儿也不乐意戴,笔墨纸砚更是无趣得紧,我不情愿沾,尤其是束腰,束得我可劲难受,害我樱桃煎都吃不了七个哩。] [你救人救到底,小荷仙,那繁文缛节你替我受去。] 小荷仙仍觉不妥,沈淑怡连哄带骗让她给自己取个新名,供用谐音,便唤作沈书宜。 这仙法一施,过往旁人有关沈淑怡的记忆皆褪了色,小荷仙、噢不,是属于沈书宜的新戏,也只能由新沈书宜接替上。 这回上得好。 沈书宜当小仙的日子里,只有道、法和仙气,惯是索然无味,来这凡间可不同,诗书成砌,古药凡几。 她兴趣备至,日夜品读诗书,对凡人的贤淑礼节也深觉有趣。 久而久之,她当真造就一番奇迹,让传闻中的“沈淑怡”表里合一。 “听说了吗,沈尚书千金近日又作了幅《居春图》,可哉可叹,美扬整个京都,连太后见了都称奇。” “不愧为我们京都两大才女之一,蕙质兰心沈书宜,柳絮才高方知槿。” “听说沈家求亲的门槛都被踏烂了,不知沈鞍林会择哪位婿?” “看是皇亲还是显宦……” 街谈巷语便是这样传起来的。 下朝的沈鞍林耳朵听得都刺挠,踩落最后一声闲碎,大摇大摆走进府门。 已是晌午,府中闺秀们都散去,院里站着他唯一的闺女,还有个比闺女更似女儿的娘亲。 姜箐把斧头从前厅抡至膳房,食指比划在最尖锐的部位,向她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宝贝女儿传授稀罕的大道理。 “宜儿,娘告诉你,砍柴火用这儿使力最不费劲,你且学且看。” 沈书宜还来不及点头,就看她娘高举斧头朝向树桩,用力一挥。 “停——” 身后呼声响得突然,姜箐急慌收力,不巧这一收,直叫斧头半空收脱了节。 斧刃断头,竟顷刻间飞出去。 那比寻常刀匕钝不了多少的铁片,凭空一个后空翻,“铮铮”几声,慢动作可见锐利旋出的银光弧线。 最后“铿“的一声。 斧刃割开一块倒霉的地。 三寸之右,是五根侥幸的趾。 姜箐丢开斧柄,心有余悸擦把汗:“没事吧官人……” 沈鞍林往右又挪三寸,眼皮直跳:“没‘逝’。” 平静下来,沈鞍林得揪理了:“都说过多少次,多少次了啊?” 他掏出汗巾,不紧不慢将斧刃包起来,“不要带闺女干粗活,你看看,多危险?” 沈书宜接过汗巾,又捡回斧柄怼上。 听她娘据理力争:“你不叫我,我能甩断吗?还不都赖你。” “赖我?我若不唤停,这斧头可就抡宜儿面上了。” “你说这啥晦气话!”姜箐说着,要来捂沈书宜的耳朵,“咱娘俩走,离他远远的,臭晦气。” 沈书宜无奈被推着走,又听她爹叫苦不迭:“我哪是这等意思,若要真怨,也得怨这斧头粗劣。” “这是你怨我教坏宜儿的理吗?” 沈鞍林“哎呦”一声,听娘俩的声音都越走越远,“错了,箐儿——” “箐儿啊,你们去哪啊这是,膳厅往东啊——” 姜箐带沈书宜换了件衣裳才来膳厅。 沈书宜低头捋平长裙,她娘非得说靛蓝不衬血色,显她气虚,又挑上件桃色给她换上。 用膳时姜箐反而安静,任沈鞍林道八百个歉,她都不带吱声。 也是瞅着沈鞍林自顾自扯白,扯到了书宜婚事身上,她才插一嘴。 “急着嫁人干什么?你不稀罕闺女陪,我还稀罕着呢。” 说这事不带玩笑的,沈鞍林面色严肃:“话不可这般讲。” “话从我嘴里讲,我爱咋讲咋讲。”姜箐咂口饭。 沈鞍林愁眉放筷:“这姑娘家十七未婚嫁,别人还能道抢手香玉,若来岁、再明年还说不上姻缘,那外人对咱沈家评头论足也就罢了,二十往后呢?再不婚配,闺女她是要受人说道的。” 姜箐放下碗筷,绕过来握沈书宜的手:“放心宜儿,看不上咱就不嫁,挑郎君要挑自己心仪的,不然别人就是道破了嘴皮,娘都给你堵着。” 沈书宜莞尔颔首。 “淑怡,爹娘真好。” 没有回应,淑怡估摸在打盹。她灵魂终日得闲,作息偏树懒,一天至少睡去一半。 “宜儿整日深居闺阁,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又怎有机会寻觅心仪之人?”沈鞍林逢意从袖口撇出一道物什。 “什么东西?”姜箐接过,“春日迟迟,万象昭苏……宫宴?” “正是。”沈鞍林笑道,“此次盛会,听闻有诸多适龄的少年公子。当今圣上膝下,好几位皇子皆已到了适婚年龄,且正室之位尚虚。宜儿不妨与宁府千金同去,尽可仔细瞧瞧。” “瞧什么?那几个皇帝儿子有哪个是能嫁的?”姜箐妄声评点,纵然沈鞍林给她眼色使不停,她就得说这么个实在话。 “那老二都有了侧室,老三骑个马都比看姑娘来兴致,老四毛才长齐,你想让宜儿瞧谁?” “怎的,我可是说错了?” 沈鞍林无奈沉叹,摇了摇头。 倒是沈书宜作了反应。 她双手被姜箐紧攥,抽不动,只有视线瞟落自由,沿着桌前四个白瓷碗,从左数到右,又往右倒数回来,迷迷瞪瞪。 怎么数怎么不对劲。 “娘。” 沈书宜忽地发声,两人不约而同偏头,看自家女儿懵征着眼圈,一脸求知相。 “那……老大呢?” 第2章 02 老大? 若问的是那繁华宫阙中,冠绝后宫的伊贵妃所诞长子。 那他非但衔有金匙,生于景和三十六年,逢年还有祥瑞天降,悦得皇帝老儿当机立断,赐了他个太子名讳。 可谓尊荣无上。 任谁若能与他结亲,一生荣华富贵便有了指望,不失为良婿人选。 但偏偏这老大,最不可嫁,每逢阀阅高门论及小辈姻缘,绝口都不提他。 那气氛,寂得诡异。 姜箐忽地轻咳两声,敲破这死寂。 沈鞍林知趣揭筷,给他闺女夹菜。 “饭都凉了。”深怕沈书宜再对这劳什子老大起兴致似的,他紧忙说。 “宜儿,接着吃啊。” * “没吃?” 尚食蹙眉问道,“今儿个午时,太子殿下他又没吃?” “可不是,一连三日,寻常人的身子骨都吃不消,也不知殿下如何想的……”供膳侍女接话,轻手将案几上的食盒归置妥当。 那食盒内,一道精心烹制的鹿脯,雕花的酱汁都未被碰过,案边的糯米水晶糕也是,一碟莹白,依旧整齐码放。 “如此糟践食物,真真是朱门酒肉臭,全然不顾贫寒疾苦。”灶房门口的宫婢满脸怨色,小声咕哝着。 “既无意用膳,却又不知提早给咱传个话儿。咱下回还费啥功夫给他备饭啊?” “莫要对殿下不敬。”尚食扫她一眼,语调略微责备。 “殿下食欲不振,并非没个理因。今岁料峭,殿下不慎染有风寒,加之诸多劳神杂心事堆在一起,连带眼疾也愈发严重。” 又岂有心思进食? 她拢紧走风宽袖,望向窗外宫雪,轻不可察地叹了声气。 雪深彻骨,前日东宫,她代杂役给殿下送了趟汤婆子。 那宫里早已不同往昔。 朱漆凋敝的殿门下,尚食望着殿内覆了一地的积尘,举步迟疑。 月前殿下生辰,陛下厚赐生辰纲,这东宫照理该是宝器珠光,却不知那壁灯和青铜烛架何时撤去,如今幔下鎏金装饰都已见空。 许是听见动静,烬冷炉灰前,一张病恹的青灰脸,微微侧来。 “谁来了?” 声音不显低沉,反倒透着清亮。 尚食稍顿,恭顺禀明来意。 谁知非但未得里头人的首肯,还被托辞拒与门外:“膳娘,汤婆子往后不必再备了。” “这怎可以?殿下……” “我习字时嫌它累赘。若宫中有需,便将添置汤婆子的银钱转到柴房,给下人们多备些炭火。” 案前搁了笔,停笔者抬手,摸索到眼前一抹被风勾乱的素白,细细捎紧。 那是张青竹印的瞽巾,有逸韵,但太净,反衬得那人像寒山寺里封着青苔气息的古井,比窗外雪还冰。 他话音徐缓:“今岁寒冬漫长,室内庭中,处处都凉,大家莫要冻着了。” 此话不尽然。 尚食觉着,这东宫分明有块地,暖如温汤。 她缩了缩脖子,将前日太子亲赠的貂鼠风领裹紧,一展愁眉。 “好了,切莫多谣,今岁冬长,殿下早已许定宫人,可多领些银两抗寒,若有需求,去王嬷嬷那做个登记便是。” 宫婢们雀跃道:“此话当真?太妙了,我要我要!我这便去!” * 去宫宴前。 尚书府,僻径里的一堵青墙,猫腰蹭来了两位老态龙钟的姑娘。 前头那位“小老太“拧着鼻子,声线压得极低:“宜儿,就这儿!” 这是府中直通膳房最矮的一堵墙,墙根横有一条半凝的臭水沟,浮着几团把雪染成褐色的秽物,泔水味直钻天灵盖。 “娘……”沈书宜望墙生畏,“非要翻过茅厕的墙绕去膳房吗?爹爹特意嘱咐过的,不让我们……” “去!你爹他被灶王爷吓破了胆,非不让咱去,那咱就偷偷去。” “快,跟上!” 姜箐利落地翻进膳房,指尖点过灶台,双手叉腰,“咱不动明火不碰柴薪,就揉些面团子,能怎的?” 说罢,她揭出膳房珍藏的青瓷罐。 待沈书宜狼狈爬进膳房,她娘已经抱着一罐荔枝蜜生了一脸痴态。 “娘告诉你,宫里那些金玉其外的点心,中看不中吃,还不够塞牙缝的。”姜箐边转悠,边往女儿怀里塞面粉糖霜。 一摞食材渐渐挡住沈书宜的脸。 “想当年,为娘和如今那萱贵人进宫赏宴,怀里都得事先揣些实在点心,不然久坐不动只看一堆纹样相重的布料扇风,眼皮子可不发沉得紧?” 沈书宜身形摇晃,险些扛不住,将手中食材放稳才问:“娘,怎鲜少听您提及那萱贵人?女儿有些记不清,她可是从前的萱姨?” “嘘!”姜箐面色一凝,“她如今是贵人娘娘,哪还配你喊一声‘姨’?” “莫提她。” “来,为娘教你做荔枝甘露饼。” 姜箐舀起一勺蜜糖,在女儿眼前晃了晃,转移话题,“可不能让我儿宴上饿着肚子,学那群贵人,装模作样地品茶叫妙。” 沈书宜被逗得噗嗤一笑:“好,还是娘想得周到。” 制成的甘露饼置于提篮,堆叠整齐。 怀捧提篮,枯坐三个时辰后,轿辇终于碾过永安巷的碎雪,停驻宫门前。 门前宁琐兴致仍高,攥她手笑了一路,“贵胄郎君呐,珍馐佳酿呐,宫宴呐!我最爱来了。倒是书宜你,何时也稀罕起这种场合了?” 沈书宜垂眼含笑,替淑怡说道: [我倒也想瞧一瞧,往日那些藏在街巷传闻里的妙人儿,可当真生得比话本子里的潘安还要俊上三分?] 话茬就这闲闻轶事说不尽也道不完。 二人寻了处僻静角落坐下,掩唇笑得促狭,又听殿外一阵骚动。 宁琐起身张望,手肘直戳好姐妹:“快瞧,你心心念念的‘潘安’来哩。” 沈书宜亦抬高视线。 打头进宴的是名男子,一身英武气度,背阔肩宽,后头紧随一名个头稍低的同行,二人周遭簇拥了一群青年才俊,恭称其为“三殿下、四殿下”。 两个姑娘支起耳朵细听,凡其中有几分俊秀的,宁琐便如数家珍般将其家室背景、官职俸禄一一附耳道来。 八卦愈聊愈兴。 直至太后勃然动静,两人倏然收声。 “胡闹!” 高座拍案,太后指着台前的手止不住发颤。 满堂目光投入宴席。 台上乐声柔婉转调,众人兴致正欲高涨,却在看清舞姬中央,一名旋着红莲裙裾翩然而出的青年后,消弭殆尽。 那青年不慌不忙,水袖抛甩,一脸娇柔媚态比周遭女子还要动人三分。 太后厉声喝到:“还不下来!堂堂皇子作此女态,成何体统!” “皇祖母恕罪啦。”青年虚叹一声,好在还算识眼色,作了个妩媚的万福便款步下台,“懿儿知错了,这就去更衣。” 只是临走时情义不忘,走到殿门忽然回首,指尖在唇边虚点一记,朝台上舞姬们抛了个飞眼。 气得太后直抚心口。 待乐声再起,沈书宜轻声问道:“方才那位,是二殿下?” “可不是嘛。听闻这二殿下,整日混在脂粉堆里,府里已纳了三房妾室。”宁琐凑近她耳语。 “书宜,你可要离他远些。” 沈书宜正要点头,脑海中突然响起声音:[这多有意思?小荷仙,宴后我们离他近些!] 沈书宜:“?” 淑怡语调抖擞:[再去瞧一瞧嘛,他那腰身竟比姑娘家还要纤细!我们就看看,不碍事的。] 沈书宜虽觉不妥,却寻不出推拒的理由,勉强应道:“好。” 时辰不好。 太后揉着眉心,偏头问时辰,方才压下的怒意又翻涌上来,瞥见右首主位仍空着,她手中茶盏重重一磕。 “哀家设宴赏花,原想着与诸位同乐,倒不知竟是薄面难堪,连时辰都拘不住人了。” 台上丝竹声一并滞住。 “究竟是谁敢怠慢!?” 贴身宫女战战兢兢跪倒:“回禀太后,是、是……” “太子殿下到——” 通传声划破凝滞,席间贵妇们的团扇齐齐一顿,心中皆道:坏事了。 谁不知太后将太子生母视若己出,偏偏那年东宫传出“克死生母”的流言,自此祖孙二人势同水火。 今日太子刻意迟来,莫不是存心挑衅? 殿门前,静若宣纸。 忽而一摆玄色锦袍抚落,踏破这平宁。 “孙儿来迟,请皇祖母恕罪。” 一声滴落,清泉似的,众人见其稳稳躬身,谈吐周全不失礼数,神色方才松下。 沈书宜不由将目光黏去。 来人右侧陪一名高壮侍从,搀扶其缓步而入。从侧后方看,那人身形略显清癯,通身气度却硬如修竹,步子迈得又健又稳,瞧不出一丝怠慢。 多么端正的言行。 与爹娘谈及太子时讳莫如深的神情实在难以联系。 借着琵琶转调,沈书宜再次低声问道:“琐儿,为何不同我介绍一下这位公子?” 宁琐像被吓着:“谁?” “他?”宁琐隔着手帕指向那人,“书宜,你莫不是前些日观雪冻坏了脑子。” 沈书宜拈一块玫瑰酥面露不解。 “那可是太子景刻,他是个瞎子!” “啪嗒”一声。 手中玫瑰酥毫无征兆地滚落湘裙,沈书宜自觉失仪,慌忙低歉,俯身去拾。 却不见,低头刹那间。 殿前那名所谓的瞎子微微侧首,一双始终低垂的眼睫倏然抬起,精准无误地,朝她“看”了过来。 第3章 03 宴过三巡。 沈书宜浑身似有倒刺在拔,总感觉有人盯着自己,如坐针毡。 所幸太后今日心情不美,并未如往年般点名作耍,宴会不过走了个歌舞过场便草草收场。 待宁琐起身告辞时,各府马车早已在宫门外列成长队,沈书宜却不着急离开,她尚有有要事在身。 “淑怡,你可瞧真了,当真是那儿?” 殿外长廊墙角处,鬼祟探出来一个脑袋,罅隙功夫,那人又缩着肩颈弓着腰,蛇行躲向了一根廊柱。 淑怡魂魄归体,确信:[就在前面,小荷仙,快替我去问问那二殿下,他到底是使了什么法子?竟能把腰肢练得如此盈盈一握!] “啊?” 沈书宜脸颊皱成酸梅,急得指尖快将柱上扣出一个老丁头。 “方才宴上分明只说远远看一眼,怎突然要我近身搭话?况且这、这不合礼仪,这实在是不妥……” [哎呦我的小荷仙,那礼仪规矩都是死物,制定来不就是给人打破的嘛。] [你就帮帮我,都走到这儿了,你权当用我的身子,不过是跟二殿下交个朋友。] 沈书宜踟蹰道:“可我并不懂得如何交友。” [交朋友哪有那么难?先夸他两句讨喜话,再掏心窝子聊两句体己话,最后拿出点好东西分享——你瞧,你怀里的荔枝甘露饼还有余剩,正好请他尝尝,讨教讨教。] 脑海里劝说、怂恿、晓之以情三连奏。 沈书宜盯着廊下摇晃的灯笼穗子,喉间终归是滚出叹息,妥协了。 景懿宴后不急着回宫,反倒拎着尚衣局管事在廊角嘀咕。 他指尖捻着那袭绯色舞衣的轻纱,蹙眉挑剔:“ 这料子还是太沉,跳起来不够飘。” 又扯了扯腰封,“这里得再收半寸。你们绣娘的手艺,总不会连这点要求都办不到吧?平日里给娘娘们制衣也这样吗?” 您穿这身怕不是比娘娘们还讲究。 管事盯着他那一身明显改过尺寸的女装,嘴角抽了抽,硬是把心里话咽下去,干巴巴道:“可殿下要的料子实在难寻,尚衣局那边怕是……” “本殿不管。” 景懿一甩广袖,全然沉浸在自己的华服构想中,“裙摆要裁成八片,走动时才能漾出波浪。还有这领口……” 正说到要紧处,身后似有一道响动,景懿揉了揉耳朵,几些幻听有人唤他。 “二殿下,二殿下。” 当真有人唤他。 景懿旋身,险些与一抹香甜撞上满怀。 面前绳络提篮凌空翻跃,几块浅粉色的甘露饼眼看就要滚落,却被身前之人广袖一拢,稳稳接住。 “你唤本殿?”景懿眼尾微挑,眸光从篮中点心上移,“你是……?” 沈书宜方欲行礼,却见这位殿下突然扬远手中轻纱,支开尚衣局管事道:“是了!沈尚书府家的姑娘。” “去岁选妃时见过画像,唔,当时觉得差些意思。”景懿用指尖点了点下巴,沉吟道,“大抵是当时沈小姐给画师塞银子塞少了,今日得见,本殿倒觉得和你颇有眼缘。” “怎的,今日你来幽会本殿,可也是懊恼错失良机,想入我懿轩宫瞧瞧?倒也不晚。” 沈书宜:“……” [我呸!这挨千刀的!就他专宠无盐女的癖好,被他瞧上才是沈家祖祠走了水!本姑娘这般的品貌,倒轮得到他挑肥拣瘦?!] “还是有事相求?”景懿突然凑近,鼻尖几乎要碰到篮中酥饼。 沈书宜倏然回神,退三步:“有。” 景懿:“?” 沈书宜将提篮往前一推:“听闻殿下精通蹙金绣工法,臣女特来讨教,望能和殿下交个朋友。” [不交了,咱们回去!这厮也配吃我们亲手焙的甘露饼?喂狗都不给他!] “交朋友啊,成……” 景懿手指刚掠过篮沿,却见沈书宜突然收手。 “这个不成。”她将提篮往怀里一带,收回甘露饼的赠予权。 景懿右手僵在半空:“?” 岂有此理,方应允我的就不作数了。 “这是何物,本殿想尝。” “不好意思,殿下,这个不可以。” “给我!” “不可……” 霎时间,两人竟为这篮点心较上了劲。 景懿攥着提篮藤把,沈书宜扣着篮沿,只见那提篮在二人间来回递收,酥皮碎末不断从篮中摇晃飘出。 [使劲!小荷仙,千万别松手!]淑怡魂儿激动得都发颤。 景懿毫无谦让女眷的风度,力道使了个十成十,口也不饶人:“做什么?竟敢同本殿抢东西!” “二殿下,这似乎是。”沈书宜吐字断续又艰难,“臣女的,东西。” “咔”的一声细响。 青瓷提篮的藤编提手突然弹开,块块甘露饼飞跳而出,酥皮散落,眼看就要坠地。 一道黑影倏忽掠过。 待沈书宜回神,面前已立了位黑衣侍卫,那人双手捧着玉碟,碟中甘露饼块块完整,饼心雕花都未蹭掉半分:“沈小姐,您的点心。” 沈书宜接过小碟,一时间思绪有些飘远,只觉得此人身手了得,竟不比瑶池里那些会轻功的小仙姿势逊色。 “蜂糕,你从哪儿冒出来的?”倒是一旁景懿率先问出口,关注点稀奇,“你主子呢,不要你了?” 黑衣人未答,侧身右站,让出一条小径,彼时,在他身后施步走来一位男子。 “呦,原来皇兄是姗姗来迟。” 景懿说完一句,熟稔上前,正准备伸手,试图像往常一样搀扶住来人,却不想今日被他有所觉一般,不露声色躲开了。 不等景懿疑思,那人旁若无人地在距沈书宜三步之远的位置面对面站定,唇角勾起一个善意慢慢的微笑:“敢问这位姑娘一个问题。” 景懿:“你怎知他是位姑娘?” 沈书宜:“殿下请说。” 景刻:“你可是天仙下凡。” “……” 空气冷寂。 被晾在一旁的景懿不但不恼,还抚掌大笑:“皇兄,便是那秦楼楚馆里最拙劣的伶人,也说不出这般陈腐的搭讪话。你让小厮读的那些话本,怕是前朝的老黄历了。” “我并不是在说笑。”景刻喉间微动,声音有些发紧。 他手指蜷缩,按方向,似乎想碰一碰沈书宜,又或许是碍于有男女摄受不亲的礼数在,他那手才将落不落地悬在半空,最终是只是无措地攥了攥袖口。 “我自是知道你没开玩笑,毕竟常言道,铁树也会开花。”景懿挑眉,抱拳看了眼沈书宜,“既如此,你两慢慢聊,我就不打扰了。” 目送二殿下走远。 沈书宜不明事理地“戳了戳”淑怡:“淑怡,眼下似乎需得换个结交对象,你会介意吗?” 沈淑怡气上心头,目前已经失去了回话能力,沈书宜左顾右盼,见无人帮腔,只得硬着头皮转向景刻。 她勉强挤出一个笑容,道:“殿下抬爱,臣女不过是寻常闺秀,哪当得起‘仙人’之称?” 景刻目光沉静,“盯”了她半晌。 沈书宜知他目盲,便大着胆子凑近打量,歪头瞪眼瞅干净,亦是一副清澈探知的模样,将人从头到脚看了个仔细。 毕竟琐儿说过,近距离观察郎君的机会,可是可遇不可求的。 如此亲昵的机会,竟叫她碰上了。 妙哉妙哉。 沈书宜微微思啄过后频频点头。 离近了看,确实更俊噢! 不知是否因她的目光太过灼热,竟看得这俊人耳根微微发红。 景刻偏过头,轻咳一声:“我闻到荔枝香,这糕点……” 话音未满,却突兀停住。 沈书宜闻言,从竹篮中取出一块点心:“殿下好灵的嗅觉,这是臣女亲手制作的荔枝甘露饼,用的是家中陈年荔枝蜜,所以香甜才会格外……” 浓郁。 话未落音,指尖忽地一空。 那块酥皮裹实的甘露饼,竟被景刻伸手夺去,拢在指尖,手肘僵硬地持着,一动不动,似是唯恐剥落了一块酥屑。 “这糕点,可是粉色?!”景刻唇角哆嗦,“浅调的那样,不似荔枝壳,反倒会更像是初生的毛桃。” “这是,能闻出来的吗?”沈书宜征征望着他的眸子,若不是里头灰蒙而空洞,她恍然都忘了太子目不能视的事情。 “我。”景刻顿了须臾,“许是猜测。” 他稍经犹豫,开口急切:“这荔枝味的小点心,风味实属独特。不知我是否有幸,可否向沈小姐求购这些?” 话落怕被拒,又连珠炮似的补充。 “我可以再拿些东西换,东宫库有上好的南海明珠,或者……你想要什么别的?我都可以给你。” 沈书宜闻言微征,失笑道:“殿下言重,若不嫌弃,尽管拿去便是。” 她刚要将篮子递去,一旁的侍从蜂糕已经躬身接过。 “……” 指尖落了空,沈书宜看着这对主仆无需言语的默契,莫名生出一种敌众我寡的惶然。 她收回手,屈膝福身:“若无他事,臣女先行告退。” “且慢。” 景刻忽地上前,声音较之方才,更紧更低,“沈小姐,可是善于做点心?” 沈书宜转身,温声道:“闲时跟着母亲学了些,算不上精通。” “那。” 景刻顿了片刻,顿悟出一个说法来。 “过些日子,我东宫尚食局新立食艺斋,从揉面调馅到蒸焙雕花皆有宫人耆宿指点,沈小姐手艺精湛……可愿来学?” 沈书宜思索,与淑怡商议。 见她迟迟未答,景刻不自觉搓起手腕,又将袖口的薄纹抚了八百个来回,好半天搓出一句话:“沈小姐做的点心,真的很甜、很特别。” * “这哪是甜味,我倒闻见一股子酸臭气。”宁琐捏着帕子在鼻尖扇了扇。 沈书宜搡她:“琐儿。” “不打趣你了。”宁琐敛了笑,“你既应了太子去东宫学做点心,知会你爹娘便是,何必犯难? “哪有这般容易?”沈书宜叹了口气,摇头道,“收了东宫的帖子就得长住宫里,母亲素来疼我,定是不肯的。” “你倒舍得离家?”宁琐歪头,“换作我爹爹在家,我半步都不愿挪。不过……” 她故意卖关子,“我爹爹还在边关打仗呢,书宜你若真想去又怕孤单,我陪你同去便是。” “真谢谢琐儿。”沈书宜轻轻地道,胸口仿佛被厚实地裹暖。 这时天色已经稀薄,暮雪落了满窗。 车马吱呀没入返家的青石板路,满辙压雪不留痕。 其实哪里有人会舍得离家。 淑怡说,母亲姜箐嫁人前最大的心愿便是钻研庖厨,只是可惜如今困于后宅,只能自己摸索,终究成憾事。 若自己真能从东宫学得真传,想必也能让母亲重拾当年的欢喜。 “我想好了,我要去东宫。” 第4章 04 东宫。 一声巨响窜破尚食局穹顶,承着食盘的砧板案轰然碎裂,面粉糖霜撒了一地。 “断无可能!咳咳咳咳。” 挨呛之人从粉堆里挣出,眉眼口鼻间糊满了粉末白面,喷嚏一激,满室白烟飘溅。 尚食递过一方罗帕:“宫中上下皆有目共睹,你还不信?且再看看,这几日你悉心调制贡奉御前的甘露饼,殿下可曾动过?” “叫我如何信服?” “殿下味蕾自幼刁钻,莫说咸淡甜辣,便是糕卷边角多翘一分,我亦能挑拣出来免招殿下厌弃。” 罗帕拭过眼角,露出那人眼尾细纹,一副慈和面孔,看起来颇好相处,出口却不让分毫,“这宫中断无第二人比我更懂拿捏殿下口味!” “多半并非宫中之人,殿下已着令我等连夜开设食艺斋,发请柬邀宫外贵女入内习艺。” 尚食绕过狼藉案几,俯身拾捡地上瓷碗,“我猜那能令殿下重新进食的妙人,便藏在这请柬名录之中。” “食艺斋?让我等教导那些金枝玉叶学庖厨?”一把青葱拍在灶台,“苏衫和,你竟应了此事?” 苏尚食回身道:“殿下垂令,岂敢不从。” “若真要教便由你去教,我断不掺和这等官场俗务。” “这便遗憾了。” “殿下言明,需两位教习,一者教授糕团制作,一者传授家常肴馔。”苏尚食手起刀落,灶上青葱霎时剖作两半。 继而笑道,“王嬷嬷亦是殿下亲信,自当责无旁贷,与我同甘。” “何况,你难道不想见识一番,那位令殿下复食的能人,究竟有何超凡厨艺?” 王雄英面色紧了又松,终是作罢:“我倒要瞧瞧看,那能人有多大本事。” * 本事不知道有多大的沈书宜尚不知情,她眼皮耷下,正憩在前往萱芙宫的车幔后,步步颠簸。 萱芙宫住着的正主姜萱,乃是姜箐未出阁时的同胞姊妹,论辈分,沈书宜得管人家叫声姨。 可自从姜萱背弃竹马之约,贪图荣华富贵,自荐入当今圣上后宫为妃后,姊妹间连着书信都断了往来。 姜箐不喜淑怡唤她“萱姨”,若非此次沈书宜入宫,宫中实在寻不出更亲近的亲眷,纵使是将脸皮摁进树皮,姜箐也不会默允沈鞍林求她照拂女儿。 是以淑怡幼时自作主张,为对方取了个新名讳,便唤作“芙蓉姨”。 因着姜萱生有一副水出芙蓉的面相,清丽婉约,个性温顺,谈吐也是慢声细语,与母亲口中那个利欲熏心的女子判若两人。 马车停稳,对方早已在宫门相迎。 姜萱领她去一间敞亮的偏殿,又命人取来崭新被褥,温言道:“书宜便安心住在此处,宫中不比府里自在,若有缺什么,尽管与姨母说。” 说罢她还执起沈书宜的手,慢吞揉了两圈。 沈书宜素来体弱,气血不足,常年手脚冰凉,被这么一揉倒有几分热意,正欲道喜,却看芙蓉姨眼中悦意比她更甚。 姜萱直言:“你来,姨母可高兴。” 后宫佳丽不胜数,芙蓉姨只在成婚前几年得陛下垂青,膝下无子,后不多时又与娘家亲眷断联,失去倚靠,知己故交更是如同林中惊雀,一呼散尽。 说不上时日多长,萱芙宫一向冷清,烟火气潦倒,连犯嘴贱抱怨娘娘失宠的下人都寻不出二三。 淑怡托她关切问道:[芙蓉姨,近几年身子可还安好?] 姜萱淡淡一笑:“老样子,凑合着罢了。” 沈书宜瞧她脸上黄蜡气色,实在怜悯,忙从袖中取出一锭银子:“临行前母亲给了些体己,侄女想……” 姜萱尚未听完,脸板得及时,似是要做脾气:“怎能胡闹,爹娘的钱是叫你如此随意给人的?况且姨母我身子骨可……” 不错。 话未落音,扑通一声重响。 身子骨“可不错”的姜萱脑门受挫,霎时遭了地。 “芙蓉姨!” 姜萱这一昏骇人,还不合时宜。 偏殿不见下人,沈书宜初来乍到,更是分淆宫中南墙北门,出殿绕三圈想寻人援助,却连从府上亲带的丫鬟都未寻见。 不容易碰上位杂役,对方却负背柴火,不行抽身,只潦草给她指了间药房。 房里还吵嚷。 “早说过多少回了!殿下服不进药,便是将饴糖研成齑粉掺进去,又有何用?” 尾音掐得尖细,却被另一道更为年迈稳重的声音压低气势。 “能是药的错处吗?药方子这么些年可曾变过,你倒该寻思,是不是自己煎药的法子未曾长进。” “苏衫和,你打趣人呢?殿下连你做的膳食都不肯入口,如今不肯服药,倒成了我的不是?” 苏尚食:“嗯哼。” 王嬷嬷气得正要发作,忽听一道怯生生的“叨扰了”。 双方争执叫停,齐齐转头望去,心道是哪来的拙眼怪打搅她们龙虎较量。 拙眼怪就停在门前,是名素衣无描黛的女子,但光凭那凝玉肤质,佻长肩颈与纤细腰腹,便能瞧出身份贵嫡,不容轻慢。 苏尚食先搁下药碗,福了一礼:“姑娘面生得很,亲自到此,可是身体不适?” 沈书宜福礼还身:“家中姨母身体抱恙,不慎昏厥。” 苏尚食:“既如此,该先去太医院请脉开方,再持方来取药才是。” “小女已为姨母诊过脉,恐是气血亏虚之症。”沈书宜循着嗅觉,辨出几味对症药材,不免征求道,“所以斗胆直接来了药房,不知二位嬷嬷能否行个方便?” “你小小年纪,竟懂诊脉煎药?”王嬷嬷上下打量,语带狐疑,“没成想,官家小姐还有会这等粗使功夫的。” 沈书宜心虚避开她的视线,虚实参半扯了个谎:“自幼随父研读医典,略通一二,只是纸上谈兵,今日方得实践。” 见两人相视一看,不表疑信。 沈书宜便又补充,“若嬷嬷不信,小女愿当场煎药,还请二位验看。” 苏尚食不想为难小姐,侧身给她腾位,沈书宜来不及谢过,却被一旁的王嬷嬷一把扯住手腕。 “慢着,谁知你是不是哪家女官来药房骗药不成,既无太医手谕,又无身份凭证,我们拿什么信你?” “我……” 沈书宜噎住,道不出好理来。 瞧这位嬷嬷气势汹汹,若是再求,说不准自己还会讨了对方的责难,她初入宫闱,不敢节外生枝,更惶恐举止失仪,害了芙蓉姨的声名。 沈书宜叹气,想必今日只得行个退路,打道回府,只犹豫……芙蓉姨的身子,实在打紧。 难不成真要另寻他法? 踟躇二三,沈书宜正欲告辞,不想腰前甩来折纸一张,乃是一副药方。 递方子的王雄英向她抬眉:“你照这个煎,就在这儿,高低试试水我才知晓你能耐有无。” “……”苏尚食撇嘴。 这老坏胚子递的,可不正是殿下每日内服的明目汤药? 倘若这姑娘当真煎出好药,王雄英便可呈与殿下,届时殿下再不饮药,便能借此与她继续争执“是药是人的问题”。 可若煎不出名堂,那便又省了一笔药材银两,月底给药房、尚食局盘账的时候,她又能偷着乐出声来。 老坏胚子。 真是算盘成了精。 沈书宜浑然不觉二人较劲,接过药方便笑允:“不难。” 并非厥词大放。 言罢,沈书宜取药、生火、熬煮,一系手法行云流水。 王嬷嬷在旁仅盯了半柱香,便频频点头,已然瞧出这不请自来的不知名姑娘,确有几分功夫。 直至药成,满室浮香。 “请二位嬷嬷品鉴。”沈书宜双手捧碗,神情自信。 若说这药是寻常方子,她还没这么大的底气,可这药她刚才仔细瞧过,乃是护眼明目的一味补药。 眼药? 那她可是专治眼疾的仙草精魄,虽说下凡仙力限半,如今压了真身在淑怡体内更是使不上灵法。 但论眼疾应对之术,这普天之下当是找不出凡人比她明理的。 何况是区区一碗滋补药。 “如此浓郁的药香。”苏尚食绵长鼻息,赞得真切,笑问,“王嬷嬷可瞧仔细了,究竟是药材之故,还是煎法有误?” 王嬷嬷没还嘴,凑近细闻,确觉与自己制备的药有几分不同,神色惊疑:“怎会如此,你可是加了什么?” 这姑娘当面制药,方才她们也没瞧见沈书宜加了别的东西啊。 沈书宜笑而不语。 外泄仙力不自主加持,岂能坦言。 抿了喜悦,沈书宜只是说:“既已煎好药,不知小女可否……” “我还不信这个邪!” 不等她说完,王嬷嬷抢过药碗,风风火火往外离去,只留苏尚食在药房与来客面面相觑。 房里气氛微停。 沈书宜一时征住,不知作何反应。 苏尚食笑开,觉这姑娘讨喜,抚她额边细汗,慢声道:“小姐不急,要什么药材?随老奴来挑。” * “不是挑食。早说过多少回了,殿下不是挑食,分明是身子抱恙,病了就得服药!” 王雄英叉腰立在门前,与蜂糕理论,“你还拿银针试什么?殿下饮药即吐,难不成是咱们底下人敢下毒害主子?” 蜂糕面无表情:“不可轻视。” 王雄英白眼一翻,等银针验毕,随蜂糕进内室,一路嘟囔:“照你们这般里人外人处处设防的架势,送完这遭药,老奴说什么也不会亲自再来了。” 这次药殿下吃不吃还没个准数呢。 每次来自讨没趣,瞧人眼色,再这么下去,王雄英觉着自己那老黄脸,迟早都给气白。 想当年伊西西尚在时,她哪受过这等憋屈,东宫下人,莫说殿下亲侍,逢人都得高看她两眼的。 王雄英叹口气,终归收敛神色,恭敬跨进室内行礼。 今日无雪,一点暖阳竟久违地从窗棂透进来,安驯伏在殿下肩头。 室内亮堂,不值点灯,盲文书亦是温亮,景刻抚手辨字,指腹揩过书中凹陷,识得又细又慢。 此景本应是静谧脆弱的,王雄英却无心维系,一声戳碎了画面:“殿下,该饮药了。” “今日已经服过一回。”景刻慢悠悠嚅唇,“嬷嬷莫不是记错了时辰?” “那回也算饮药?饮罢便吐得一干二净!这是药房……呃,是位姑娘新煎的药,殿下再试试,这次兴许就不吐了呢。” “不必了。”景刻指尖一停,“嬷嬷撤下吧,腹中尚饱,实在难以下咽。” “饱?” 王嬷嬷正要论理说教,话到嘴边却又顿住,心里细数过一万句硬气话,到头来嘴角一瘪,还是软了舌尖。 “殿下自弱冠后,便未好好进食,老奴瞧着……瞧着您都瘦得脱了形。” 她声音发颤,“老奴是看着殿下长大的,想当年……当年殿下圆乎乎的小脸,哪像如今……” 呜咽起得毫无征兆,忽低忽高,能旋进心窝子似的,搅得听者指尖一颤。 景刻听得无奈,不由放下书本。 只好侧头过来,他眼帘微动,正欲说:“这药,便先放……” 戛然而止。 也是这一瞬,风过檐铃。 檐下清响,那儿本悬有一簇蓄了足月的冰凌,因这动静忽而削离,仓皇带起缕缕冷气,入室,连同哭声、话语声、雪化声一并搜刮掠走,无影无踪。 王嬷嬷甚至还未瞧清殿下是何时起的身,只看他踉跄,擦翻膝边圆凳,连拐杖都来不及取,径直夺过了自己的手中汤药。 景刻捧着碗,双手直颤。 半晌,他终于平复下来,却只能再道出原本二字—— “这、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