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和年间,雪迟三月。
天循山雪重八万钧,遍野的寒意消不尽,漫过远郊,追进京城宣政殿里。
“啪啦”一声,殿内死寂。
衣袂簌簌有了动静,沈鞍林随众臣惶遽伏地。
只见帝怒堂前,摔地的奏章书面朝上,满纸尖刻斩截字——
“废黜太子。”
*
尚书苑氛围不要太轻快。
“我没说错吧,琐儿姐心里头装了两人,这薛家郎和裴公子,都是她的心头好。”清脆话音落下,便是一阵银铃笑。
笑声从矮亭翻出来,落进清潭涟漪。
三五闺秀就坐这潭上亭中,围一石几画像,顾不上什么礼德闺范,乐作一团。
“你休要胡说。”
宁琐瞋她一眼,掩袂指着图影道,“分明是三人,还有这冠玉之姿的三殿下,我也好。”
欢声更盛,姑娘们你言我语追趣着。
“那可难咯,传闻这三殿下血气刚骁,好战,不好女容。”
宁琐豪气放话:“无妨,给他剔名就是,世间美男子何止一二?下一个更妙。”
“说笑时比谁都欢,宁将军真替你寻人说媒了,你又可劲挑。”
“是啊琐儿姐,你何时才能相个如意郎君,让我们也瞧瞧。”
宁琐佯装不满道:“书宜还长我一月呢,她都还没嫁人,你们盼着我作甚?”
此话一出,众人偏移目光,齐刷刷落向亭角。
角落有一根水纹柱,倚着那位书宜。
那是个瘦高的少女,穿着淡蓝色宽袖襦裙,手执一编简牍,她脖子细长,此时正垂头低视着,身姿仍显秀颀,简直和身后的碧天绿水竞相穿引,编织成绣。
空气无端滞了半晌。
宁琐率先回神,继续打趣:“书宜,你说是不是?”
沈书宜这才抬头,懵然迎上四双热切目光,只得轻轻颔首。
众人又笑起来。
“书宜姐可听仔细了?”
“读书都读头温啦,往日里也不见书宜姐这般用功,不都得沈大人在时才读吗?”
“别读啦,就我们几个儿聚,你还扮什么人前模样?”宁琐来挽她,抽走其手中简牍卷成筒,戳她左肩。
“知书达礼的尚书千金。”
沈书宜听懂弦外音,没吭声。
只是捋捋发梢坐下,忽而亭内进风,清寥寥的,衬得她神色都有些凄婉。
“真对不起……”
沈书宜在心里这般念叨,却说不出二字。
周遭太欢闹。
石椅往西朝了两位姑娘,相互挑茬弄着画。宁琐撇下刚夺过的简牍,转而又与另一位小姐聊起家常。
唯她一人坐得局促,看石几蚂蚁爬,听亭外檐上“叮咚”落水,仿佛雪化。
接而看着、听着,不知许久,她思绪又散回了那道歉意——
真扫兴。
她在这扮些人前模样。
奈何没辙,她又并非什么尚书千金。
只是凑了个巧,和真正的沈淑怡暂居一体。
而对方,正谨慎缩在体内,轻悄悄对她道:[小荷仙,你莫要慌张,这几个儿都是我手帕之交,心思纯良。]
沈书宜心道:“我知晓。”
若问沈书宜从何而来,又为何在此,二人又怎的成了共体。
说起来,可真算不上一件光彩事。
现如今的沈书宜,本是何仙姑座下一朵貌似荷花的小仙,识百药,但仙术实在算不上高明。
是以小荷仙下凡历练,偶遇闺阁出逃的沈淑怡。
那夜天寒,雪落褙子都有寸深。
沈淑怡奔走天循山,想一睹银峦晓霁,未料登至一半,失足跌仆,衣上雪抖了个干净,命也险些跌没。
小荷仙路过时,她只剩一口气,危在旦夕也顾不得什么求医问仙,硬着头皮自己上了。
上得不好。
她凝口诀画灵符,好不容易聚成仙光,那光在自己与沈淑怡额前亮起、又熄灭,反反复复,产生了沉重的吸力。
最后她只记得自己浑身一倾。
“扑通”一声。
她栽进了沈淑怡身体里。
山中无人寻见的伤患本会伶仃归西,奈何小荷仙住进来,她的仙力滋养着这具凡体,使其重获生机。
不想这凡体不善,很是刁滑。
待沈淑怡苏醒,身体早已绑定小荷仙的仙脉,就此讹上新主,任原主人再如何使唤,它都不依。
[我和小荷仙挤挤,你就动一动吧。]沈淑怡央求道。
身体竟真动了。
沈淑怡当真是活下来,以这般方式,蹊跷也好、诡异也罢,好赖是活。
但她还来不及宣泄一番感激涕零,主导她身体的小仙兀自起身,甩尽颊边雪,扶额叹气。
小仙怨说自己仙术不够精湛,不仅没能救下沈淑怡,还抢占人家身体。
沈淑怡唇一抿,大大方方地:[无妨,这官家小姐成天装模做戏,我早就当腻。]
“腻?”小荷仙不信,“凡人屈指数岁不过百年,怎会腻?”
[你姑且试试腻不腻。]
这外界皆道沈淑怡知书达礼,琴棋书画样样精,谁知她心里,最是受不住此般规训。
[那桃夭冠顶天重,我一点儿也不乐意戴,笔墨纸砚更是无趣得紧,我不情愿沾,尤其是束腰,束得我可劲难受,害我樱桃煎都吃不了七个哩。]
[你救人救到底,小荷仙,那繁文缛节你替我受去。]
小荷仙仍觉不妥,沈淑怡连哄带骗让她给自己取个新名,供用谐音,便唤作沈书宜。
这仙法一施,过往旁人有关沈淑怡的记忆皆褪了色,小荷仙、噢不,是属于沈书宜的新戏,也只能由新沈书宜接替上。
这回上得好。
沈书宜当小仙的日子里,只有道、法和仙气,惯是索然无味,来这凡间可不同,诗书成砌,古药凡几。
她兴趣备至,日夜品读诗书,对凡人的贤淑礼节也深觉有趣。
久而久之,她当真造就一番奇迹,让传闻中的“沈淑怡”表里合一。
“听说了吗,沈尚书千金近日又作了幅《居春图》,可哉可叹,美扬整个京都,连太后见了都称奇。”
“不愧为我们京都两大才女之一,蕙质兰心沈书宜,柳絮才高方知槿。”
“听说沈家求亲的门槛都被踏烂了,不知沈鞍林会择哪位婿?”
“看是皇亲还是显宦……”
街谈巷语便是这样传起来的。
下朝的沈鞍林耳朵听得都刺挠,踩落最后一声闲碎,大摇大摆走进府门。
已是晌午,府中闺秀们都散去,院里站着他唯一的闺女,还有个比闺女更似女儿的娘亲。
姜箐把斧头从前厅抡至膳房,食指比划在最尖锐的部位,向她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宝贝女儿传授稀罕的大道理。
“宜儿,娘告诉你,砍柴火用这儿使力最不费劲,你且学且看。”
沈书宜还来不及点头,就看她娘高举斧头朝向树桩,用力一挥。
“停——”
身后呼声响得突然,姜箐急慌收力,不巧这一收,直叫斧头半空收脱了节。
斧刃断头,竟顷刻间飞出去。
那比寻常刀匕钝不了多少的铁片,凭空一个后空翻,“铮铮”几声,慢动作可见锐利旋出的银光弧线。
最后“铿“的一声。
斧刃割开一块倒霉的地。
三寸之右,是五根侥幸的趾。
姜箐丢开斧柄,心有余悸擦把汗:“没事吧官人……”
沈鞍林往右又挪三寸,眼皮直跳:“没‘逝’。”
平静下来,沈鞍林得揪理了:“都说过多少次,多少次了啊?”
他掏出汗巾,不紧不慢将斧刃包起来,“不要带闺女干粗活,你看看,多危险?”
沈书宜接过汗巾,又捡回斧柄怼上。
听她娘据理力争:“你不叫我,我能甩断吗?还不都赖你。”
“赖我?我若不唤停,这斧头可就抡宜儿面上了。”
“你说这啥晦气话!”姜箐说着,要来捂沈书宜的耳朵,“咱娘俩走,离他远远的,臭晦气。”
沈书宜无奈被推着走,又听她爹叫苦不迭:“我哪是这等意思,若要真怨,也得怨这斧头粗劣。”
“这是你怨我教坏宜儿的理吗?”
沈鞍林“哎呦”一声,听娘俩的声音都越走越远,“错了,箐儿——”
“箐儿啊,你们去哪啊这是,膳厅往东啊——”
姜箐带沈书宜换了件衣裳才来膳厅。
沈书宜低头捋平长裙,她娘非得说靛蓝不衬血色,显她气虚,又挑上件桃色给她换上。
用膳时姜箐反而安静,任沈鞍林道八百个歉,她都不带吱声。
也是瞅着沈鞍林自顾自扯白,扯到了书宜婚事身上,她才插一嘴。
“急着嫁人干什么?你不稀罕闺女陪,我还稀罕着呢。”
说这事不带玩笑的,沈鞍林面色严肃:“话不可这般讲。”
“话从我嘴里讲,我爱咋讲咋讲。”姜箐咂口饭。
沈鞍林愁眉放筷:“这姑娘家十七未婚嫁,别人还能道抢手香玉,若来岁、再明年还说不上姻缘,那外人对咱沈家评头论足也就罢了,二十往后呢?再不婚配,闺女她是要受人说道的。”
姜箐放下碗筷,绕过来握沈书宜的手:“放心宜儿,看不上咱就不嫁,挑郎君要挑自己心仪的,不然别人就是道破了嘴皮,娘都给你堵着。”
沈书宜莞尔颔首。
“淑怡,爹娘真好。”
没有回应,淑怡估摸在打盹。她灵魂终日得闲,作息偏树懒,一天至少睡去一半。
“宜儿整日深居闺阁,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又怎有机会寻觅心仪之人?”沈鞍林逢意从袖口撇出一道物什。
“什么东西?”姜箐接过,“春日迟迟,万象昭苏……宫宴?”
“正是。”沈鞍林笑道,“此次盛会,听闻有诸多适龄的少年公子。当今圣上膝下,好几位皇子皆已到了适婚年龄,且正室之位尚虚。宜儿不妨与宁府千金同去,尽可仔细瞧瞧。”
“瞧什么?那几个皇帝儿子有哪个是能嫁的?”姜箐妄声评点,纵然沈鞍林给她眼色使不停,她就得说这么个实在话。
“那老二都有了侧室,老三骑个马都比看姑娘来兴致,老四毛才长齐,你想让宜儿瞧谁?”
“怎的,我可是说错了?”
沈鞍林无奈沉叹,摇了摇头。
倒是沈书宜作了反应。
她双手被姜箐紧攥,抽不动,只有视线瞟落自由,沿着桌前四个白瓷碗,从左数到右,又往右倒数回来,迷迷瞪瞪。
怎么数怎么不对劲。
“娘。”
沈书宜忽地发声,两人不约而同偏头,看自家女儿懵征着眼圈,一脸求知相。
“那……老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