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朗的平静像堵墙,陈志远语言撞上去,显得格外无力。他有些讪讪,急需一个新的话题:“对了!”陈志远的声音拔高了一点,“下个月!高中同学聚会,你知道吗?就在‘皇冠酒店’,老地方!赵胖子他们张罗的,搞了个大的,说是要把能联系上的都叫上,毕业这么多年了,难得聚一次!”
他一边说,一边紧紧盯着秦朗的脸,试图捕捉到微的表情变化。他语速很快,:“大家都挺想你的!好些人还问起你呢,说你……嗯,挺久没消息了。怎么样?一起回去热闹热闹呗?赵胖子他们还特意让我……呃,让我看看能不能联系上你。这不巧了吗!今天就碰上了!”他差点说漏嘴是特意来找他,连忙改口,端起啤酒掩饰性地又喝了一口。
陈志远说完,感觉空气似乎更闷热了,风扇的嘎吱声也格外刺耳。他等待着秦朗的反应。是惊讶?是尴尬?是推脱?还是……一丝他期待看到的窘迫?
秦朗听完,脸上并没有陈志远预想中的复杂神色。他只是微微垂下眼睑,嘴角依旧挂着那抹爽朗的弧度。
“哦,聚会啊,”秦朗的声音很平稳,听不出什么波澜。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坦然地迎上陈志远探究的视线,那眼神清澈依旧,却仿佛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薄雾。
“替我谢谢大家还惦记着。不过,我可能……就不去凑这个热闹了。”
他预想过秦朗会犹豫、会推脱,甚至找些蹩脚的借口,但绝没想到是如此平静、如此直接的拒绝。那句“替我谢谢大家还惦记着”更是像一根刺,精准地扎进他的神经——又是这种该死的、体面的客套!和当年那句“随时欢迎”如出一辙!
一股无名火“噌”地窜上陈志远的心头,混合着长途飞行的疲惫、精心策划却狼狈收场的憋屈、以及此刻被轻描淡写拒绝的难堪。
“不去凑热闹?”陈志远的声音陡然拔高,之前努力维持的“自然”荡然无存。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紧紧攫住秦朗:“秦朗,你这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凑热闹’?大家伙儿难得聚一次,赵胖子费了多大劲儿?你倒好,轻飘飘一句‘不凑热闹’就给打发了?”
他越说越激动:“还是说…你觉得跟我们这些人聚,掉价了?”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咬着牙挤出来的,带着明显的挑衅和试探。他的目光毫不掩饰地再次扫视这间逼仄闷热的屋子,扫过那台嘎吱作响的破风扇,扫过那张摇摇晃晃的小桌子,扫过秦朗身上那件洗得有些发白的旧T恤,一切尽在不言中——你现在这副样子,有什么资格摆谱?
风扇依旧在徒劳地转动,搅动着空气中愈发浓烈的火药味。
面对陈志远突然爆发的质问和近乎羞辱的暗示,秦朗脸上那抹习惯性的爽朗笑容终于淡了下去。他没有立刻反驳,也没有被激怒的迹象。他只是静静地听着,眼神依旧清澈,平静。
等陈志远急促的呼吸稍稍平复,秦朗才缓缓开口:
“志远,”这让陈志远心头莫名一紧。“你想多了。”
秦朗拿起自己的啤酒罐,仰头喝光了最后一口,动作干脆利落。他将空罐轻轻放在小桌上,发出轻微的“嗒”的一声。
“跟掉不掉价没关系。”他抬眼,目光坦荡地迎上陈志远带着怒气和探究的视线,没有丝毫闪躲,“只是觉得,现在的我,和你们……不太在一个频道上了。”
他的语气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没有自怨自艾,也没有愤世嫉俗。
“你们聊的些话题,”秦朗顿了顿,嘴角似乎牵起一丝极淡的、近乎自嘲的弧度,“我插不上嘴,也没兴趣插嘴。坐在那里,除了让大家尴尬,还能有什么?”
他的目光扫过这间简陋的屋子,又落回陈志远脸上,那眼神清澈见底。
“何必呢?”秦朗最后轻轻吐出三个字,像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他拿起筷子,夹起最后一点凉菜送入口中,慢慢地嚼着,仿佛刚才那场激烈的对话从未发生,让陈志远积蓄的所有怒气都无处着力,憋闷得难受。
陈志远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此行的目的,在秦朗这番坦荡到近乎残酷的自剖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甚至有些卑劣。
他低头看着自己手中还剩大半罐的啤酒。风扇还在嘎吱嘎吱地响,搅动着小屋里凝固的空气,也搅动着陈志远心中那片五味杂陈的心。他精心设计的“偶遇”和“叙旧”,似乎走向了他无法掌控、也从未预料到的方向。
几秒钟的沉寂后,陈志远深吸了一口气,再抬起头时,脸上那层因恼怒而扭曲的神色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带着点唏嘘和真诚的复杂表情。他甚至还扯动嘴角,露出一个略显疲惫但努力显得和善的笑容。
“呵……”他自嘲,摇了摇头,:“你这话说的……够实在。”他拿起啤酒罐,象征性地抿了一口,姿态放松下来。
“不在一个频道……”陈志远重复着秦朗的话,目光缓缓扫过这狭小的空间,眼神里带上了一种物是人非的感慨:“是啊,时间这东西……真他妈的快。”
“秦朗,”他再次看向对方,语气变得低沉而认真,带着一种能让人放下戒备的“推心置腹”感,“咱们……好歹是老同学,一个战壕里趴过的。甭管现在各自在哪个频道,这份情谊,总还是在的吧?”
他没等秦朗回应,仿佛陷入了某种真实的回忆,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我还记得高二那次运动会,4x100接力,最后一棒本来是你,结果你头天晚上吃坏肚子,上吐下泻,站都站不稳。老班急得跳脚,临时把我这个替补顶上去。我他妈当时腿肚子都在抖,心想完蛋了肯定要拖后腿。”陈志远说着,脸上露出仿佛沉浸在回忆中的笑意,“结果你丫的,捂着肚子还在跑道边给我喊‘陈志远!冲啊!别怂!’,嗓子都喊劈了……最后,嘿,还真让我给蒙了个小组第二。”他顿了顿,语气带着点唏嘘,“那时候……真他妈傻,也真他妈痛快。”
他只挑了一个纯粹关于青春、关于“并肩作战”的片段。这个故事半真半假。
秦朗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当陈志远说到他捂着肚子喊加油时,秦朗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这个细节没逃过陈志远的眼睛——有门!
陈志远趁热打铁,身体微微前倾,语气更加诚恳:“所以啊,聚会你不想去,我能理解。各有各的活法,各有各的难处,强求不来。”
“但是,”他话锋一转,目光坦然地迎向秦朗:“老同学,联系方式总得留一个吧?电话?微信?这总不算‘凑热闹’吧?”他摊开手,笑容显得无奈又真诚,“下次回来,要是不想一个人喝闷酒,还能找个熟人聊聊。或者……万一哪天你真想‘换换频道’,想知道点啥小道消息,我这儿总归是个门路不是?多个朋友多条路嘛。”
拿出自己的手机,解锁屏幕,调出微信二维码和拨号键盘的界面,就那么自然地放在小桌上,推到秦朗面前一点的位置。
秦朗看着推到面前的手机屏幕,又抬眼看了看陈志远,沉默了几秒钟。
最终,他什么也没说,拿起自己那个屏幕有些磨损的旧手机。
“滴。”一声轻响,他扫了陈志远的微信二维码。然后,手指在屏幕上快速按动几下,发出了一串数字。
“这是我电话。”秦朗的声音依旧平静,听不出太多情绪。
“好!好!”陈志远脸上瞬间绽开一个无比“爽朗”的笑容,仿佛刚才所有的交锋和不快都已烟消云散。他飞快地在手机里存下号码,又通过了秦朗的微信好友请求。看着微信列表里那个朴素的头像和“秦朗”的名字,他感觉此行总算没有白费功夫。
“这就对了嘛!”陈志远仿佛完成了一件大事,心情舒畅了不少,举起还剩一点的啤酒罐,“来,老同学,为……为这顿‘忆苦思甜’的饭,干了!”
秦朗也配合地拿起自己的空罐子示意了一下,嘴角挂着那抹熟悉的、爽朗的弧度。
陈志远仰头喝干最后一口液体,带来一种计划达成的满足感。虽然过程狼狈,目的曲折,但最终,他还是把线牵上了。至于这根线以后怎么用……那就是后话了。
他放下空罐,站起身,拍了拍裤子:“行,时候不早了,你明天还得忙吧?我就不多打扰了。”
秦朗也跟着起身,没有挽留:“嗯,慢走。”
陈志远走到门口,又回头看了一眼这间闷热的小屋和站在屋中平静送客的秦朗。昏黄的灯光下,秦朗的身影显得有些单薄,却又异常挺拔。陈志远心中那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扭感又冒了出来。
“走了!”他挥挥手,推门而出。
屋外的热浪和发酵气味扑面而来,但陈志远却感觉轻松了不少。他拿出手机,看着新添加的联系人“秦朗”,嘴角勾起一抹笑意。大黄狗在不远处看了他一眼,懒洋洋地趴了回去。
他快步离开这栋破楼,身影消失在夏夜闷热的街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