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见落魄对头后》 第1章 你也有今天? 陈志远脸上堆砌着笑容微微躬身,与最后一位满面红光的客户用力握手。对方喷着浓郁的酒气,拍着他的肩膀,舌头有些打结:“陈…陈总!够意思!这单…成了!下次…还找你!” “王总您满意就好,都是应该的!”陈志远的声音带着沙哑,那是三天来在烟雾缭绕的包厢里高歌的痕迹。他身边还站着两个同样疲惫却强打精神的下属,小赵和小李,脸上也挂着浮肿的笑容。 终于搞定这尊大神了,陈志远长长吁出一口气,将三天来积攒的浊气全数吐尽。 “陈总,代驾到了。”小赵声音沙哑。 陈志远摆摆手:“你们先回吧。我走走,散散酒气。”他抬手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 “那您注意安全。”小李关切地提醒了一句。 “嗯,没事。”陈志远含糊地应着,转身漫无目的在街道上走着,下意识地哼起不成调的曲子。一个身影毫无预兆地进入他的视线。 陈志远那个被酒精浸泡得有些浑噩的脑子还未及细想,双脚已经鬼使神差地追了上去。 他保持着一种不远不近的距离,粘在那人身后。起初是主干道,接着拐入背街小巷。那人步履不停,最终径直步入了地铁站口。 陈志远毫不犹豫地跟了下去。因为很久没坐地铁,导致他在刷二维码时耽误了些时间,好在在车厢门即将合拢前挤进去了。 那人始终低着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陈志远隔着人头,紧紧咬着那个背影。 换乘三次,耗时一个半小时,那人终于起身下车。陈志远几乎是立刻弹起,紧随其后钻出地铁口。 外头已是深夜,空气带着点特有的清冷。那人掏出手机,扫开一辆停在路边的共享单车。陈志远愣了一秒:尼玛!还要骑自行车?随即也摸出手机,解锁了旁边另一辆。 车轮碾过坑坑洼洼的路面,他跟着前方模糊的身影,钻进了迷宫似的城中村。昏暗路灯下,两侧的矮楼密密麻麻。狭窄的楼缝间挂满滴水的衣物。空气中混杂着隔夜饭菜、下水道的和垃圾堆的味道,让陈志远酒醒了一半。 前面的人终于在一栋墙皮剥落的旧楼下停住。他利落地锁好车,转身,上了楼。 陈志远还坐着自行车上双脚蹬地,直到三楼一间房的灯亮起,看了好一会,拿起手机叫车,回家了,此时他的酒也全醒了。 宿醉的第二天最是难受,纵使已经是久经沙场的老手,陈志远依旧头痛欲裂,口干舌燥,一动就反胃,浑身散了架似的。 挣扎着下床想喝水,双腿却一阵发软。肯定是因为昨天蹬狠了自行车,陈志远对自己一阵无语,最近锻炼是太过懈怠了。这念头还没落下,另一件事更猛地撞进脑海——昨天,他偷偷跟踪了秦朗。 顾不上喝水,也顾不上腿软了,翻箱倒柜的把高中毕业照翻了出来,即使挤在最后一排,秦朗也很是显眼,原因很简单,他在一群猴子样的高中生中间,眉眼干净,轮廓分明,简单的校服穿在身上,那股清爽的少年气便扑面而来。 陈志远看着被汗水浸透、蔫头耷脑的自己,不由的直翻白眼,他到现在都忘不了,拍照那天艳阳高照,一丝风也没有,他们这群穿着厚实校服的“猴子”在毒日头下足足蒸烤了近半个小时,就为了等秦朗。 记忆中那个意气风发的秦朗和昨天看见的截然不同,一张与高中重合的面孔上带着疲惫和生活重压的刻痕,但陈志远可以肯定那一定是秦朗,他绝不会认错。 陈志远想到那张脸情不自禁笑出声:“你也有今天!哈哈哈哈哈哈!”他笑到直咳嗽,好一会儿才喘匀气,喉咙干得冒烟才想起来喝水,跑去厨房库库喝了一瓶水。不过一瓶水的时间,脑子里那个阴暗的计划刚冒出个雏形时手机猛地振动起来,屏幕刺眼地亮起,“赵胖子”。 “干嘛!” 电话那头立刻传来赵胖子标志性的、带着点油滑和兴奋的大嗓门,即使在听筒里也震得人耳朵嗡嗡响:“远哥!没打扰你‘日理万机’吧?哈哈哈!”背景音有点嘈杂,像是在饭馆或者KTV。 “有事说事。”陈志远言简意赅。 “哎哟,还是这么酷!”赵胖子嘿嘿一笑,“正事儿!天大的正事儿!你猜怎么着?前些天哥们儿在商场,嘿!你猜我碰见谁了?咱们班长大人!张倩!” 陈志远挑了挑眉,没接话,等着下文。张倩,那个当年总是梳着马尾、成天和男生一起打球的班长。 赵胖子声音更兴奋了:“这不赶巧了吗!你也知道,最近那些短视频,天天给我推高考!青春!校园!那味儿太冲了!看得老子心里直痒痒,老想起咱们那会儿……跟班长一聊,她也感慨啊!说十年了!弹指一挥间!” 陈志远想着秦朗骑着自行车的样子心里嗤笑一声:十年?对有些人来说是弹指,对有些人来说……。他嘴角的笑意很浓还带上了一丝唏嘘。 “然后呢?”他淡淡地问,心里已经猜到了。 “然后?然后我俩一拍即合啊!”赵胖子声音拔高,“十年重聚!必须搞起来!就在咱们市!日子都差不多定了,就下个月初!班长负责联系女生和老师,我负责吆喝咱们这帮兄弟!远哥,你可是咱们班的‘顶梁柱’,必须得来!” 同学聚会? 赵胖子后面絮絮叨叨说些什么选址、大概流程、想请哪些老师,陈志远已经听得不太进去了。他靠在吧台上,眼神却越来越亮,嘴角那抹弧度再次勾起,并且加深了。 天助我也! 赵胖子还在电话那头热情洋溢地规划着:“……初步想订在‘皇冠假日’或者‘万豪’,档次不能低了,远哥你说对吧?毕竟十年了,咱得……” “地方你们定,钱不是问题,算我的。”陈志远突然开口,瞬间打断了那头的喋喋不休。 电话那头明显愣了一下,随即爆发出巨大的惊喜:“我靠!远哥!大气!太够意思了!我就知道找你准没错!你放心,这事儿兄弟绝对给你办得漂漂亮亮,让所有老同学都记住这次聚会!” “嗯。”陈志远淡淡应了一声,补充道,语气状似随意,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寒意和命令的口吻:“名单,务必齐全。一个都不能少。尤其是……秦朗。” “秦朗?”赵胖子显然有些意外,声音里带着点不确定,“他这些年好像都没消息了?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能联系上吗?” “找不到,就想办法找。”陈志远的声音冷了下来,带着一种上位者惯常的、不容置疑的压力,“老同学,十年了,怎么能缺席?我要见到他。必须见到。” 电话那头停顿了两秒,才连忙应道:“行!行!远哥你放心!包在我身上!挖地三尺也把他给你……咳,给咱们老同学找出来!保证一个不少!” “嗯,辛苦了。具体细节晚点再说。”陈志远利落地挂了电话。 陈志远将手机随手丢在台面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他重新拿起一瓶冰水,仰头灌下最后一口,还是觉得燥热,他只怪是6月的气温太高了! 伸个懒腰回房补觉去了。 第2章 同学聚会 这单成了只花了3天,比所有人预计的都快,毕竟王总可是出了名的难搞,陈志远心情大好,开始享受他的假期。阳光、沙滩、顶级的度假酒店、养眼的美女,一切都符合他如今的身份和格调。他躺在私人泳池边的躺椅上,戴着墨镜。 然而,最让他感到愉悦的是脑海中反复酝酿、打磨的邪恶计划。 每每想到一些细节,一股难以言喻的快感就直冲脑门。他的嘴角会不受控制地向上牵起,形成一个诡异而满足的弧度,即使墨镜遮挡了大部分眼神,那笑容也足以让偶尔经过的服务员下意识地退后一步,感觉这位客人是不是发神经了。 他闭着眼睛,看上去是在闭目养神,但脑海里却满是那天的秦朗,坐地铁一个半小时换乘三次,还要骑半小时骑自行车。:“呲呲呲,怎么说也是名牌大学毕业,快30了越混越不行。”一边说还一边直摇头 又想着那些曾经或明恋或暗恋秦朗的女同学们,如今看他时那惊愕、鄙夷、甚至带着怜悯的眼神。 赵胖子他们带着夸张的“热情”去“招呼”秦朗,每一句看似关切的话都像一把淬毒的刀子。 而他自己,陈志远,则如同真正的王者,在人群的中心,接受着众星捧月般的恭维和艳羡的目光。他会选择一个最恰当的时机,用一种看似随意实则刻骨的方式,将秦朗的窘迫推到极致。 这些想象,让他沉醉其中,欲罢不能。他甚至会拿起手机,翻出赵胖子发来的、正在不断更新的聚会筹备进展:场地确认、菜单选择、邀请名单…,目光在“秦朗-待确认”那一行上停留许久,指尖轻轻敲击屏幕。 说实在的,而回望大学毕业后这几年:他这一路走来,太顺了。顺得几乎……理所当然。 这条成功之路,起点其实带着点偶然和室友义气。当年毕业,技术扎实的他拒绝了几个大厂的橄榄枝,被一个满脑子创业点子但技术拉胯的家伙说动,以技术入股的方式加入了那个只有三个人的草台班子。那会儿,他们挤在出租屋里,没日没夜地敲代码。 好在命运的东风说来就来。他们踩准了一个细分领域的空白,产品推出后竟意外地契合了市场需求,用户量像滚雪球一样增长。公司规模急速膨胀,从出租屋搬进了写字楼,又从一层楼扩到三层。陈志远作为创始元老和技术骨干,身价自然水涨船高。 然而,公司步入正轨后,纯粹的技术工作已不再是唯一的核心。融资、市场、客户关系……这些“软实力”变得至关重要。就在这时,陈志远身上被掩盖的另一种天赋,在商场的染缸里被彻底激发出来——他有一张极具欺骗性的好皮囊,以及顶好的酒量。 在一次关键的饭局上,陈志远被硬拉去“撑场面”。面对这种场合,他起初生涩、甚至有些抗拒。但或许是酒精点燃了他的另一面,他很快摸到了门道。他那张脸,在加上因他疯狂恶补的商务礼仪和行业黑话而尽显得体的谈吐,天然就带着一种让人愿意信任的气质。更别提在酒桌上,他那深不见底的酒量和对酒桌文化的精准拿捏,常常能把最难搞的客户或投资人喝得心服口服,称兄道弟。 几次关键战役打下来,他硬是靠“刷脸”和“刷酒”拿下了几个决定公司生死的大单和重要融资。室友惊喜地发现,这个技术大牛,竟是块做业务的璞玉! 于是,陈志远的角色悄然转变。他从后台的技术核心,越来越多地走向前台。代码敲得少了,西装革履穿得多了,周旋于各色人等之间,谈笑风生,推杯换盏。 跑业务,成了他的新战场,也是他蜕变为“人精”的熔炉。 他学会了在笑容里藏刀,在恭维中设局。他洞悉人性弱点,并善于利用它们——虚荣、贪婪、恐惧、好色——来达成自己的目的。“陈总”这个称呼,渐渐取代了“小远”。 公司在他和室友的配合下,一路高歌猛进,越做越大。陈志远拥有了曾经梦想的一切:财富、社会地位、他人的敬畏……他成了圈子里公认的“人精”——精明、圆滑、深谙世故、手腕老辣。 然而,巨大的空虚感如同潮水,在每一次成功之后,更加汹涌地将他淹没。 直到……他再次看到秦朗。 学生时代的回忆一下全部涌入脑海,千年老二的称号在耳边回荡,陈志远以为自己早就忘了,可惜他记得真真切切,仅仅是回忆都让他咬牙切齿。 在县城中学,陈志远就是“天选之子”。他是所有老师眼中的希望,承载着整个学校乃至小县城“零的突破”的梦想。所有的资源都向他倾斜。他独占鳌头,享受着众星捧月般的关注和赞誉。每一次考试名列榜首,都如同一次加冕仪式,强化着他“天之骄子”的自我认知。 班主任建议他去市里中考,那是他第一次模糊地意识到,外面的世界可能更大。就在他踌躇满志地踏入市重点高中,以为那里只是他更大舞台的起点时,现实给了他当头一棒,这里汇聚了全市乃至周边地区的顶尖学生,其中不乏像秦朗这样的真正天才。他不再是唯一被瞩目的焦点,甚至连“之一”都排不上前列。老师们不会对他特殊关照,同学间的竞争激烈而残酷。他那套在小镇无往不利的“题海战术”和精准应试,在这里只是基础要求。 好在陈志远越挫越勇,秉承着他是打不垮的小强精神,通过挑灯夜战和死记硬背的努力,在适应了市一中的学习节奏后就一路飞升,可惜排名到了第二名就停滞不前了。 十几岁的小孩最是看中自己的自尊心,很可能只是别人随口一句就能将他的内心击得粉碎。好在陈志远越挫越勇。 可“千年老二”的毒刺:这个称号如同跗骨之蛆,成为他高中一直到大学生涯最深的耻辱烙印。 陈志远狠狠咬着冰块,这样想来,好像只要秦朗在他就永远被压一头。 所以策划这个计划的过程,给他带来了久违的、甚至超越当年拼命刷题想要超越秦朗时的兴奋感,让他的血液重新开始奔腾。 他端起冰饮,抿了一口,那诡异的笑容再次爬上嘴角。 秦朗!被我抓到了吧! 第3章 大黄不长眼 赵胖子:远哥,秦朗电话不接!微信、短信都没回!会不会是换号了呀! 看到这条短信陈志远眉心拧成一个结。不过很快就为秦朗联系不上按上了一个合理的原因:混成那样,不想同学聚会不是理所当然。 陈志远转转手机,笑容又回到了他的脸上,给助理发了信息,取消了接下来几天的所有安排,并立刻订最早一班飞回去的机票。 下飞机回到家已经晚上8点了,陈志远在脑中构想着一个合理的偶遇,换上普通的白t和牛仔裤,戴上他高中时期的眼镜,拔拔头发,感觉又差点什么,翻出双肩包背上,照照镜子他很满意的点了点头。 陈志远特意叫车停在了那天的地铁口,扫了辆自行车骑到那栋破楼前就这么等着,看见旁边有只大黄睁着一双大黑眼珠子就盯着他。 百无聊赖,陈志远开始逗狗,就在一声声呼唤下大黄朝离他越来越远,陈志远就朝狗靠近,脚浇身子一歪,好在站稳了没摔,看到这一幕大黄突然一个加速度向他冲刺,其实陈志远骨子里是有些怕狗的,毕竟小时候邻家的狗给他手上来过一口,眼看着大黄飞扑而来,陈志远转身就跑。 他不跑也许还好,他一跑大黄更加兴奋跑的更加卖力,就在快要被追上的时候,一个人拿着一块肉吸引了大黄的注意力,大黄不追着他了,摇着尾巴去吃肉了。 陈志远喘着粗气:“谢谢谢谢!这狗不知怎么的一个劲追着我跑。” 那人爽朗一笑:“遇到狗哪能跑,你越跑它越兴奋,两条腿的那里跑的过四条腿的。” 陈志远附和着笑笑,抬眼一看正是秦朗:要不要这么巧,我靠! 陈志远看着秦朗,除了黑了些瘦了些,带了些沧桑的成熟感,确实是记忆中的样子:看来还是干体力活的呀! 风没有带来丝毫凉意,只有热浪和一股发酵的味道,陈志远刚想开口和这位老同学叙叙旧。 秦朗就先开口了:“好久不见。” “是呀,好久不见。” 然后又是沉默,只有大黄在一旁嚼骨头的声音,陈志远很是尴尬,他之前的构想全被抛之脑后,手心开始出汗,他就和秦朗这样四目相对一言不发。 秦朗摇摇手中的塑料袋:“不介意的话,进屋坐坐。”笑的很是爽朗。 陈志远呆呆的点了点头,跟着进了屋。 虽然想过重逢的场景,却始终没料想到是以他被狗追着跑狼狈模样,目前的发展很是让他不满:果然遇见这人就没好事! 房间很小一眼可以望到头,一张单人床,紧贴着床边一步开外,就是简易煤气灶,一只碗一双筷子一个水杯立在床头柜上。 秦朗打开那台老旧的、嘎吱作响的电风扇时,陈志远才发现这屋没有空调,风扇对着床和灶台之间那块巴掌大的空地拼命摇头,搅动着闷热粘稠的空气,却送不来丝毫凉意。 6月下旬只有30度晚上都这样闷热,更别说7、8月正热的时候,可以想象这应该和蒸笼没有区别。 高二那年的一个周末也是这样的天气,不过30来度,可很是闷热。学校宿舍楼突发大规模管道爆裂,污水倒灌,整栋楼瞬间变得臭气熏天,停水停电,厕所更是重灾区。维修遥遥无期,学校焦头烂额,让住校生自己想办法解决当晚住宿。陈志远家在千里之外,身上钱也不多,站在弥漫着异味宿舍走廊里,看着其他几个本地同学陆续被家长接走,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立无援,左想右想准备去学校旁边的公园里面简单解决一下生理需求在回宿舍睡觉:不过是睡个觉,臭点就臭点吧。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就他往公园走时,刚刚打完球的秦朗背着书包路过,看到他,脚步顿了一下。陈志远至今记得秦朗脸上那几乎是出于本能的礼貌性关心。“志远?我听说学校管道炸了,找到地方住了吗?”秦朗走近,声音温和,“那味儿实在受不了,要不……去我家凑合一晚?就在附近,走路就十分钟。”语气里带着一种城里人特有的随意。 那是陈志远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去秦朗家过夜,纯粹是走投无路下的“迫不得已”。 推开那扇门,暖黄色的灯光和扑面而来的、混合着红烧排骨的香气。玄关宽敞明亮,铺着毛茸茸的地毯。客厅里一整面墙的书柜摆满了书,旁边立着一架油光锃亮的三角钢琴。阳台上种满了绿植。秦朗的母亲笑容温婉,端来点心和饮料,还准备了干净的毛巾和洗漱用品,一切都无可挑剔。 晚餐很丰盛,气氛也很融洽。临睡前,秦朗的母亲甚至还体贴地问了句:“志远啊,以后周末要是宿舍不方便,随时欢迎你来家里。” 就是这句话,“随时欢迎”。当时窘迫又受宠若惊的陈志远,把这份城里人的“礼貌”和“客气”,当了真。 后来,过了那个狼狈的周末,宿舍恢复正常。有次陈志远真的觉得宿舍太吵,想起那句“随时欢迎”,犹豫再三,鼓起勇气在周五放学时对秦朗说:“那个……秦朗,这周末宿舍有点事,方便的话……”他话还没说完,秦朗脸上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惊讶,随即被完美的礼貌笑容覆盖:“啊,这周末啊?真不巧,家里好像有亲戚要来,可能不太方便。下次吧?”那笑容依旧温和爽朗,却带着一层无形的、看不见摸不着但能清晰感受到的距离感。 那一刻,陈志远才像被冷水浇头,猛地清醒过来。原来那句“随时欢迎”,不过是体面人的客套话,就像说“改天一起吃饭”一样,是社交辞令,是不必当真的。只有他这种从小地方来、没见过世面、又恰好处于窘境的人,才会傻乎乎地信以为真,差点闹出更大的笑话。那份尴尬和自作多情的羞耻感,他至今难忘。 他盯着秦朗。曾经那个说着体面客套话的少年,如今竟蜗居在这样一个连空调都没有的蒸笼里?而自己,竟又因为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执念,想确认对方是否真的“混得不好”的念头——主动找上门来,坐在了这里?这算不算又一次的“没眼力见”? 秦朗支开折叠小桌,把塑料袋里的凉菜打开,又从床底摸出两罐啤酒,在陈志远眼前晃晃:“喝点?” 陈志远点点头,在秦朗对面盘脚坐下了。 秦朗将一次性筷子递给陈志远,自己夹了凉拌海带丝,嚼得津津有味。 陈志远拿起啤酒,仰头喝了一大口。他努力挤出一个自然的笑容,“咳…秦朗,真没想到在这儿碰上你。” “是啊,挺巧。”秦朗笑了笑, 又是一阵沉默,只有风扇的嘎吱声和大口喝啤酒的声音。陈志远感觉汗水流进了眼睛,让他更加烦躁。仰头又是一大口啤酒下肚,他必须打破这沉默! 他环顾四周,目光刻意在那些简陋的陈设上停留:“呃…秦公子怎么来这体验生活了?这…这地方条件…也太艰苦了点吧?”他斟酌着用词,试图让语气听起来只是在陈述事实,但那股居高临下的味道还是隐隐透了出来。“夏天没空调,这可怎么熬啊?”说着他很是映景的抬手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 秦朗放下筷子,拿起啤酒喝了一口,似乎对陈志远的“关切”并不意外。他抬眼看了看那台奋力工作的老风扇,语气平静:“嗯,是有点热。习惯了就好。”他顿了顿,目光转向陈志远,那眼神清澈坦荡,反倒让陈志远有些无所适从。 第4章 老同学 秦朗的平静像堵墙,陈志远语言撞上去,显得格外无力。他有些讪讪,急需一个新的话题:“对了!”陈志远的声音拔高了一点,“下个月!高中同学聚会,你知道吗?就在‘皇冠酒店’,老地方!赵胖子他们张罗的,搞了个大的,说是要把能联系上的都叫上,毕业这么多年了,难得聚一次!” 他一边说,一边紧紧盯着秦朗的脸,试图捕捉到微的表情变化。他语速很快,:“大家都挺想你的!好些人还问起你呢,说你……嗯,挺久没消息了。怎么样?一起回去热闹热闹呗?赵胖子他们还特意让我……呃,让我看看能不能联系上你。这不巧了吗!今天就碰上了!”他差点说漏嘴是特意来找他,连忙改口,端起啤酒掩饰性地又喝了一口。 陈志远说完,感觉空气似乎更闷热了,风扇的嘎吱声也格外刺耳。他等待着秦朗的反应。是惊讶?是尴尬?是推脱?还是……一丝他期待看到的窘迫? 秦朗听完,脸上并没有陈志远预想中的复杂神色。他只是微微垂下眼睑,嘴角依旧挂着那抹爽朗的弧度。 “哦,聚会啊,”秦朗的声音很平稳,听不出什么波澜。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坦然地迎上陈志远探究的视线,那眼神清澈依旧,却仿佛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薄雾。 “替我谢谢大家还惦记着。不过,我可能……就不去凑这个热闹了。” 他预想过秦朗会犹豫、会推脱,甚至找些蹩脚的借口,但绝没想到是如此平静、如此直接的拒绝。那句“替我谢谢大家还惦记着”更是像一根刺,精准地扎进他的神经——又是这种该死的、体面的客套!和当年那句“随时欢迎”如出一辙! 一股无名火“噌”地窜上陈志远的心头,混合着长途飞行的疲惫、精心策划却狼狈收场的憋屈、以及此刻被轻描淡写拒绝的难堪。 “不去凑热闹?”陈志远的声音陡然拔高,之前努力维持的“自然”荡然无存。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紧紧攫住秦朗:“秦朗,你这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凑热闹’?大家伙儿难得聚一次,赵胖子费了多大劲儿?你倒好,轻飘飘一句‘不凑热闹’就给打发了?” 他越说越激动:“还是说…你觉得跟我们这些人聚,掉价了?”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咬着牙挤出来的,带着明显的挑衅和试探。他的目光毫不掩饰地再次扫视这间逼仄闷热的屋子,扫过那台嘎吱作响的破风扇,扫过那张摇摇晃晃的小桌子,扫过秦朗身上那件洗得有些发白的旧T恤,一切尽在不言中——你现在这副样子,有什么资格摆谱? 风扇依旧在徒劳地转动,搅动着空气中愈发浓烈的火药味。 面对陈志远突然爆发的质问和近乎羞辱的暗示,秦朗脸上那抹习惯性的爽朗笑容终于淡了下去。他没有立刻反驳,也没有被激怒的迹象。他只是静静地听着,眼神依旧清澈,平静。 等陈志远急促的呼吸稍稍平复,秦朗才缓缓开口: “志远,”这让陈志远心头莫名一紧。“你想多了。” 秦朗拿起自己的啤酒罐,仰头喝光了最后一口,动作干脆利落。他将空罐轻轻放在小桌上,发出轻微的“嗒”的一声。 “跟掉不掉价没关系。”他抬眼,目光坦荡地迎上陈志远带着怒气和探究的视线,没有丝毫闪躲,“只是觉得,现在的我,和你们……不太在一个频道上了。” 他的语气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没有自怨自艾,也没有愤世嫉俗。 “你们聊的些话题,”秦朗顿了顿,嘴角似乎牵起一丝极淡的、近乎自嘲的弧度,“我插不上嘴,也没兴趣插嘴。坐在那里,除了让大家尴尬,还能有什么?” 他的目光扫过这间简陋的屋子,又落回陈志远脸上,那眼神清澈见底。 “何必呢?”秦朗最后轻轻吐出三个字,像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他拿起筷子,夹起最后一点凉菜送入口中,慢慢地嚼着,仿佛刚才那场激烈的对话从未发生,让陈志远积蓄的所有怒气都无处着力,憋闷得难受。 陈志远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此行的目的,在秦朗这番坦荡到近乎残酷的自剖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甚至有些卑劣。 他低头看着自己手中还剩大半罐的啤酒。风扇还在嘎吱嘎吱地响,搅动着小屋里凝固的空气,也搅动着陈志远心中那片五味杂陈的心。他精心设计的“偶遇”和“叙旧”,似乎走向了他无法掌控、也从未预料到的方向。 几秒钟的沉寂后,陈志远深吸了一口气,再抬起头时,脸上那层因恼怒而扭曲的神色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带着点唏嘘和真诚的复杂表情。他甚至还扯动嘴角,露出一个略显疲惫但努力显得和善的笑容。 “呵……”他自嘲,摇了摇头,:“你这话说的……够实在。”他拿起啤酒罐,象征性地抿了一口,姿态放松下来。 “不在一个频道……”陈志远重复着秦朗的话,目光缓缓扫过这狭小的空间,眼神里带上了一种物是人非的感慨:“是啊,时间这东西……真他妈的快。” “秦朗,”他再次看向对方,语气变得低沉而认真,带着一种能让人放下戒备的“推心置腹”感,“咱们……好歹是老同学,一个战壕里趴过的。甭管现在各自在哪个频道,这份情谊,总还是在的吧?” 他没等秦朗回应,仿佛陷入了某种真实的回忆,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我还记得高二那次运动会,4x100接力,最后一棒本来是你,结果你头天晚上吃坏肚子,上吐下泻,站都站不稳。老班急得跳脚,临时把我这个替补顶上去。我他妈当时腿肚子都在抖,心想完蛋了肯定要拖后腿。”陈志远说着,脸上露出仿佛沉浸在回忆中的笑意,“结果你丫的,捂着肚子还在跑道边给我喊‘陈志远!冲啊!别怂!’,嗓子都喊劈了……最后,嘿,还真让我给蒙了个小组第二。”他顿了顿,语气带着点唏嘘,“那时候……真他妈傻,也真他妈痛快。” 他只挑了一个纯粹关于青春、关于“并肩作战”的片段。这个故事半真半假。 秦朗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当陈志远说到他捂着肚子喊加油时,秦朗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这个细节没逃过陈志远的眼睛——有门! 陈志远趁热打铁,身体微微前倾,语气更加诚恳:“所以啊,聚会你不想去,我能理解。各有各的活法,各有各的难处,强求不来。” “但是,”他话锋一转,目光坦然地迎向秦朗:“老同学,联系方式总得留一个吧?电话?微信?这总不算‘凑热闹’吧?”他摊开手,笑容显得无奈又真诚,“下次回来,要是不想一个人喝闷酒,还能找个熟人聊聊。或者……万一哪天你真想‘换换频道’,想知道点啥小道消息,我这儿总归是个门路不是?多个朋友多条路嘛。” 拿出自己的手机,解锁屏幕,调出微信二维码和拨号键盘的界面,就那么自然地放在小桌上,推到秦朗面前一点的位置。 秦朗看着推到面前的手机屏幕,又抬眼看了看陈志远,沉默了几秒钟。 最终,他什么也没说,拿起自己那个屏幕有些磨损的旧手机。 “滴。”一声轻响,他扫了陈志远的微信二维码。然后,手指在屏幕上快速按动几下,发出了一串数字。 “这是我电话。”秦朗的声音依旧平静,听不出太多情绪。 “好!好!”陈志远脸上瞬间绽开一个无比“爽朗”的笑容,仿佛刚才所有的交锋和不快都已烟消云散。他飞快地在手机里存下号码,又通过了秦朗的微信好友请求。看着微信列表里那个朴素的头像和“秦朗”的名字,他感觉此行总算没有白费功夫。 “这就对了嘛!”陈志远仿佛完成了一件大事,心情舒畅了不少,举起还剩一点的啤酒罐,“来,老同学,为……为这顿‘忆苦思甜’的饭,干了!” 秦朗也配合地拿起自己的空罐子示意了一下,嘴角挂着那抹熟悉的、爽朗的弧度。 陈志远仰头喝干最后一口液体,带来一种计划达成的满足感。虽然过程狼狈,目的曲折,但最终,他还是把线牵上了。至于这根线以后怎么用……那就是后话了。 他放下空罐,站起身,拍了拍裤子:“行,时候不早了,你明天还得忙吧?我就不多打扰了。” 秦朗也跟着起身,没有挽留:“嗯,慢走。” 陈志远走到门口,又回头看了一眼这间闷热的小屋和站在屋中平静送客的秦朗。昏黄的灯光下,秦朗的身影显得有些单薄,却又异常挺拔。陈志远心中那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扭感又冒了出来。 “走了!”他挥挥手,推门而出。 屋外的热浪和发酵气味扑面而来,但陈志远却感觉轻松了不少。他拿出手机,看着新添加的联系人“秦朗”,嘴角勾起一抹笑意。大黄狗在不远处看了他一眼,懒洋洋地趴了回去。 他快步离开这栋破楼,身影消失在夏夜闷热的街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