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烟缭绕的铜炉里,沉香屑正化作细灰。苏轻韵盯着自己肉乎乎的小手,指甲盖泛着病后的青白。窗棂外玉兰开得正好,雪白花瓣扑簌簌落进药碗,在褐色的汤药里打着旋。
"韵儿,该喝药了。"姚云栖端着药碗进来,鸦青道袍扫过青石砖。她将苏轻韵抱坐在膝上,温热掌心贴住孩童后背,"三日前你烧得说胡话,现下可还觉得天旋地转?"
苏轻韵咬着舌尖咽下呜咽。她记得刺目晃眼的急救室灯光,记得急救仪器嘈杂的嗡鸣。可此刻鼻腔里是艾草混着檀香的味道,耳畔木鱼声伴着檐角铜铃——哪里有医院的半分影子,分明是座古意盎然的道观!难道死后穿越,被我碰上了?
"额,娘..."她试探着唤道,声音稚嫩得让人心惊。姚云栖指尖微顿,眉眼带笑,舀起一勺汤药:"韵儿可是魇着了?往日总唤我娘亲,今天倒喊‘啊娘’,要与我生疏了不是?"
“娘亲说笑了。”苏轻韵接过碗,低头啜饮苦药,余光瞥见窗外练剑的少女。清霜不过十岁光景,木剑却舞得飒飒生风,惊起满树飞鸟展翅离去。寒光掠过时,她颈间红绳坠着的铜钱微微发亮。
暮鼓声中,苏轻韵蜷在姚云栖怀中装睡。道袍里熏着安神的沉香,她数着更漏声,突然被揽得更紧。"莫怕,"姚云栖轻拍她后背,"前日你烧得厉害,说些胡话,许是撞了客。明日娘亲带你去后山采些朱砂,回来给你做个护身符。”
苏轻韵心头一惊——原来自己穿来这个世界时,正是如春时节。姚道长的孩子恰好高热,屋外连夜的雨,将姚道长拿出来晾晒的药材都浸湿,山下郎中大夫都已闭门歇息。抓不到药,姚云栖只好运功用自己内力给孩子降温。可半大孩子身体哪扛得住高热,没到半夜便断了生机。正好被苏轻韵借尸还魂。
只是不知道后来的胡话中有无露了破绽……
第二日,晨露未晞时。苏轻韵便跟着清霜上山采草药。七岁的身体格外笨拙,稍不留神就被树根绊倒。清霜笑着拉她起来,往她手里塞了颗冰糖山楂。
"小师妹,师父就在前面等着我们呢,留心些脚下。"
酸甜滋味在舌尖化开,苏轻韵望着漫山怔忡——参天的古木拔地而起,如巨神列阵,森然矗立。树干粗如殿柱,曲折的向天空蔓延。层层叠叠的树冠将人头顶的天空遮蔽,只剩几缕碎金光斑在布满苔痕的石头上颤动——如果生活重新开始,或许也不错,倒是比没日没夜加班最后猝死的结局好。
苏轻韵低头轻笑一下,随即跟上清霜的身影。往前走了约有一两百米,苏轻韵便感到浑身酸累,一点也不想再走,心中暗道:小孩的身体还是太娇惯,回去得好好锻炼了。
又过一会儿,苏轻韵实在是没有力气走路,低头寻了块大石头一屁股坐下,解开腰间的小水袋猛喝几口,这才感觉好些。清霜也顺势坐下歇息,将背篓里的草药挨个拿出来看看,道:“轻韵,师父说了你底子太弱,不适合习武,没准以后教你医道。”
“好好认认这些,以后你成了十里八乡出了名医者,我成了十里八乡有名的大侠宗师,咱师姐妹一块出去闯江湖,才不和师父她老人家那样天天在观里呆着呢。多没趣啊,你说是不?”
清霜说着,两眼放光,仿佛成为大侠已经唾手可及。苏轻韵心里暗自发笑,面上却不显,也跟着附和:“好啊好啊,师姐,咱们一起行侠仗义!闯荡江湖!”
“啪”“啪”两声从头顶传来,二人同时抱头,便见姚云栖从两人身后走来,“闯什么闯?草药摘了几颗就在这躲懒做梦。”
姚云栖低头瞧见两人背篓里半框都不到稀稀拉拉几颗草药,眉头一皱:“这——”
“哎——,师父,轻韵师妹小胳膊小腿的,哪能像我这个未来大侠一样,我这不得多照顾照顾嘛。”
姚云栖作势要再敲打敲打清霜,清霜眼疾手快忙把姚云栖手中卷起来的拂尘接过来,“师父别打,徒儿错了。这天也不早了,我们回去吃饭吧?”
姚云栖由着清霜将自己手中拂尘拿去,道:“你这般滑头,别把韵儿教坏了。”
“师父教训的是。”清霜俏皮的对苏轻韵眨眨眼,又将姚云栖背后的背篓接过,两筐草药归置一处,道:“师父,你不能老敲我们两的头,会傻的。我傻不要紧啊,只是以后吧,这江湖就会少一个聪明又厉害的大侠了。师妹可不行,她得接您的衣钵,那可得聪慧才行。您说是吧?”
“少贫嘴。”
“好嘞。”
中午的太阳毒辣,好在离白云观不远。三人沿着树荫回到白云观,一进门,清霜便将背篓放在一旁,去院里拿起水瓢便舀水送进嘴里牛饮。
姚云栖“啧啧”两声,去屋里把水壶水杯拿出来,给苏轻韵和自己各倒一杯。
“师父,我也要喝——”
“你不是惯爱用大水瓢?”
“我这是大侠风范,师父你不懂。”
姚云栖摇摇头,笑着给清霜倒上一杯,道:“大侠喝水也要煮煮才行,这毛病得改改,别以后让人笑话。”
“知道啦。”
晌午的太阳在缕缕炊烟之中淡了光芒。简单吃过午饭,姚云栖领着两人一块识字读书。
虽说前世受过系统的教育,识字什么的完全不在话下,可这在不知哪朝哪代的小小道观里,苏轻韵也得打起精神来好好学习,重新体会学习的快乐。尤其是自己现在只七岁半大孩子,字都写不好的年纪。
旁边的清霜显然也有同样的烦恼,只见她捧着诗书,摇头晃脑的:“我堂堂一代未来大侠,往那一站,振臂高呼,要什么有什么。竟还要被困于这小小的书中,呜呼,哀哉——”
“认真些。”
姚云栖敲敲桌子,清霜立马坐直:“咳咳,噫吁嚱,危乎高哉——”
……
日渐西斜。
在姚云栖宣布今日学习结束后,早就熬不住的清霜收起课本,拿了木剑就往后院跑:“师父辛苦了。我去练会儿剑——”
“这孩子。”姚云栖略有些无奈,心里暗忖:清霜一心想成为大侠,重武不重文,以后怕是要吃亏的。好在韵儿不同,沉静又聪慧,虽无练武之能,却也能接我衣钵。武之一道,止戈为主,不受人欺负了去便好。
苏轻韵不知姚云栖心中的想法,自顾自收拾着桌上的书籍,见姚云栖在一旁发呆,便乖乖坐好等着。
“韵儿,怎么不去玩?”姚云栖回过神。
“韵儿等着娘亲一起。”苏轻韵起身牵起姚云栖的手,两人一块往后院走去。
到了后院,姚云栖见清霜一把木剑舞得飒飒生风,不由得面露赞许。
待到清霜将最后一势剑招干净利落的刺出,适时一阵风起,掀起三两片叶子,清霜心中意满:“师父,小师妹,看我的剑练的怎么样?这叶子都被我吓跑了,我厉害吧?”
苏轻韵竖起大拇指:“师姐好厉害。”
“不错,假以时日必成大器。”姚云栖转头看向苏轻韵,“韵儿,你练一套给我看看。”
“……”
苏轻韵接过清霜递来的木剑,有些犹豫道:“娘亲,昨天生病我给忘了……”
“……”
罢了罢了罢了,韵儿底子薄弱,底子薄弱……
给自己做了一番思想工作后的姚云栖摸了摸苏轻韵的头,道:“今日就这样吧,先吃饭,先吃饭。灶上煲了汤。”
“好耶!”
……
一个月后。
姚云栖终于完全接受了自己亲生孩子的练武天赋差到井底的事实。
“韵儿……”
书房内,姚云栖看着苏轻韵逐渐有模有样的字体,斟酌着说辞,还未想好要怎么开口,却见苏轻韵抬头看来:“娘亲,我是不是不适合习武啊?”
望着苏轻韵灵动的双眼,姚云栖心中不忍,到底是自己的孩子,根骨不好又如何?自己可以庇护她一生无虞!
“韵儿,娘可以教你别的,不强求天下无敌,学点功夫在外不被欺负即可。有什么事娘在呢。”
“没事的,娘亲。韵儿学别的也能行。”苏轻韵放下手中的笔,抬手牵起姚云栖衣摆摇晃,“纵然韵儿习武天赋不高,仍有师姐可以学啊,娘亲。以后师姐将我们观中武功发扬光大,我与娘亲一脉相承的医道,亦可以悬壶济世,走遍江湖。”
姚云栖一怔,心中仿有千年冰雪消融成溪,涓涓流过,连带着人的眉眼都温柔。
“你这孩子,何时有了如此抱负?为娘以为……”
“我也是想为娘亲分忧。”苏轻韵牵起姚云栖的手,指尖摩挲着上面的薄茧,“我与娘亲心念相通,怎不知娘亲心思呢?白云观所承武功与医道皆是一流,我与师姐一文一武,也算不浪费彼此的天赋。何况我也起不来那么早每天练功呀。”
苏轻韵明白姚云栖心中的顾虑,在这武林与朝廷并存的时代,能学一门武功是普通人求也求不来的。她虽也心有憧憬,可以前世十几年的阅历,人又不是非得吊死在一棵树上。
拖穿越的福,她能够有机会学习前世古籍中的武功秘籍,可根骨差,只能说与武学有缘无分了。
“好!小师妹,咱俩说好的,以后你接师父衣钵,我学师父武功。我们一文一武,天下无敌!脚踢全真七子,拳打降龙大侠!哈哈哈哈哈——”
声音从屋外传来,只见清霜将木剑背在身后,摇头晃脑走进屋,末了,还故作豪迈的大笑着。
笑声惹得姚云栖眉头一皱,卷起拂尘便要抽她。
“天下无敌?”清冷嗓音将笑声截断,姚云栖负手而立,素白衣袂沾着未干的墨痕,显是刚被苏轻韵无意沾染上的。
清霜的笑卡在喉咙里:“师父,您说的我天赋不比他们差。怎么……”
“全真七子若听见这话,怕要笑你井蛙语海。不说别的,郭大侠苦心修炼几十载,单说降龙十八掌——”
姚云栖缓步走近清霜,指尖捻起清霜背后的木剑,忽地手腕一翻——剑身陡然一颤,发出龙吟般的嗡鸣,“铮”的一声擦着清霜耳边碎发飞出,钉在墙上震颤——
“你接得住半招么?”
清霜额角沁出冷汗,却听姚云栖语气忽柔:“霜儿,剑未出鞘而先露锋芒,这是江湖大忌。”她将木剑塞回清霜手中,“先把你的心沉淀沉淀,再闯吧。”
清霜若有所思,收起话本上学的虚浮狂妄,低头沉声应道:“弟子谨记师父教诲。”
苏轻韵也被姚云栖这一剑震惊——这一个月里除了给她们俩演示剑招,姚云栖都是在书房、药房忙活,从未见她真正出招——怎知姚云栖内力竟然如此霸道的,可以使木制短剑发出宝剑嗡鸣,更可以运用内力使其轻易穿透墙壁——不能学武好可惜啊!
姚云栖不管二人心中如何,只盼她们能有所明悟,尤其是清霜——她性子不够沉稳,若能好好沉淀,未来确实不可估量。
姚云栖转身离去,袖袍随之一摆,从中落出两枚蜜饯,精准落进清霜二人掌心。清霜二人接过蜜饯,再抬头已不见师父踪影。
“今晚抄《道德经》第三篇。” 声音远远传来,“抄完来药房——”
“新制了些疗伤丹药,总得有人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