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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鲛灯愿

作者:如作千灯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沈素素自司镜身后赶来。


    她跌跌撞撞从佩剑跳下,撞见躺在玉床上双眼紧闭的元苓,紧咬牙关,握紧剑柄。


    “……将元苓还回来。”


    “不妨事。”嬗湖未曾抬头,目光仅停留在那盏鲛人鱼油上,眼含柔意。


    “纵然没了她这道魂魄,也无碍。”


    “不多时,阿姐便要回来了。”


    褚昭听不懂素来体贴的娘子此刻在说些什么。


    她用尽浑身力气拖拽元苓的躯体,衔住少女结霜的衣襟,哈出温热吐息。


    焦急地啄她颈侧,“醒、醒醒!阿褚想吃花生米,快起来呀!”


    嬗湖缓步走来。


    褚昭脸颊忽地被柔荑捧起。


    她怔然抬眸,发觉嬗湖双目含着压抑的魔气。


    却克制语气,嗓音低柔,“阿褚,该乖乖听话了。”


    褚昭啊呜咬了她一口,“娘子骗我!”


    “你说你胆子小,不敢杀生;说只会喜欢我一只妖,心中却还有别人。”


    她杏眼溶溶,委屈不已,“……为什么要骗阿褚?


    褚昭从未想过她最濡慕的娘子会骗她。


    她关乎荒山外的一切所知,几乎都是嬗湖讲给她的。


    嬗湖说山外有日月四时更替,景致极美,她便心存憧憬,想去瞧月亮是如何升起来的;


    嬗湖说玄门擅于心计,俱是些伪善之人,她便与路遇仙修分道扬镳,每每相遇,怒目而视;


    嬗湖说会永远对她好、一直陪着她,她也就此深信不疑。


    鱼妖是不会哭的,褚昭鼻子酸楚,却掉不下泪来,只怔怔呆望嬗湖,“你也要抛弃阿褚了,对吗?”


    托着她脸颊的手素来都是温热的,现下却虚晃冰冷,像一团水雾。


    褚昭感知不到嬗湖的妖力波动,慌乱抓她的衣袖。


    可却像水流划过掌中。


    嬗湖手里托着的鲛人鱼油灯亘古不灭,光晕却几乎穿透她的身体。


    她浅浅笑出来,“怎么会?有谁舍得狠心抛下阿褚呢。”


    瞥一眼冰玉床上阖目的元苓,轻语:“只是,既是阿褚想要护着的人,我便不去伤她罢了。”


    只差一缕魂魄,便可凝作阿姐的新魂。


    那搭上她自己,又何妨。


    司镜依旧伫立在入口处,不声不响,握住剑柄的指骨稍松。


    从破开玉室后,瞧见褚昭安然无恙,再看见元苓被放在凝魂功效的冰玉床上,她便知晓。


    从始至终,嬗湖都留有这样的后手。


    为的便是有人阻挠,有人……如她般,妨碍梨娘残魄再度重塑。


    可是,为何如此。


    为何有人,宁可赔上自己百余年的修为魂魄,只为他人能重新来到这世间?


    司镜垂眼,凝视无雕无饰的佩剑。


    她不明白。


    元苓睫毛垂散,魂魄溯流而归,身体逐渐回温。


    沈素素眼眶通红,再难自抑,闯入玉室。


    将冰玉床上悄无声息的人紧搂住,“元苓,小师姐……别吓我。”


    她如何能想到,颍川城幻境破灭的一瞬,城内所有生者魂魄都被提取殆尽。


    而她提剑护在身后的人,将唯一一张丹砂勾画的护身符篆贴在了她背后。


    魂魄被鲛灯蚕食,嬗湖面孔已有些模糊。她朝褚昭柔柔笑起来,想说些什么,千头万绪,却又压下。


    末了,只背过身去,“回洞府后,阿褚可要乖些,别再让其他娘子担忧了。”


    “你知道么?离开荒山后,大家都很想你。”


    褚昭跳下玉床,嗓音湿润惊慌,“娘子、娘子……!”


    她不知道嬗湖要做些什么,忙乱之中,被绊了一跤,化形出的躯体细皮嫩肉,磕出血丝。


    嬗湖叹息一声。


    在被鲛人鱼油灯炼化魂魄的前一秒,轻柔接住她,“阿褚,痛不痛?”


    “吹一吹,便不痛了。”


    随嬗湖最后一丝魂魄剥离,托住褚昭的人身形终散去。


    取而代之,一颗魔丹腾腾升起。


    颜色不似寻常魔般晦暗,反而色调灰白,如一团混沌雾气。


    褚昭跪坐在地,愣愣抬眸。


    嬗湖娘子一直在骗她。骗她没有凝出妖丹,骗她需要被自己庇护。


    甚至一直都不告诉她,她并非什么珊瑚妖,而是早已堕魔。


    魔丹失去依凭的躯体,忽地无声爆开。


    漫室稀薄水汽皆无声凝滞,化作苦咸水滴,缓缓坠落。


    每一滴,都是嬗湖生前记忆的蜃境。


    …


    那是颍川城雨霁初晴的好时节。


    抬头望去,烟尘涤荡,山色有无中。


    梨娘在院中石井旁汲水,再一偏头,却不慎瞧见了她。


    柔嫩潮湿的手将她托起,捧在掌心,女子有些许无措,话音却轻柔。


    “妖?如何到了这里……?”


    落入嬗湖耳中的声音模糊动荡。她才刚面世,连人间的话语都分辨不清,更遑论听懂。


    她恐惧地蜷缩成枝杈模样,被梨娘抚摸,仍瑟瑟发抖。


    嬗湖来自浸默海,遍地可怖妖魔,好不容易逃出生天,仍弱小至极,此刻连人类的手掌心都无法逃出。


    她就这样被梨娘带了回去。


    女子取来一只粗陶水缸,将她悉心养在卧房。


    梨娘独立经营着一间豆腐坊,生意尚可,似乎对妖也并不心存偏见。


    某日,嬗湖大胆攀上水缸边缘,看到对方正忙碌洗刷砧板。


    正好奇窥探着,梨娘忽地转头。


    余光捕捉到她胆怯躲避的模样,竟笑了。


    听见对方逐渐靠近的脚步声,嬗湖害怕发抖,沉入水缸深处,不敢动弹。


    可借着清水摇荡波纹,她却见女子素手轻挥,撒下一把饵食。


    “为何方才掉了下去?”梨娘细声柔语,“是饿了么?那,来尝尝我新点的豆腐如何?”


    嬗湖无法克制饿欲。


    见女子仍温存望着她,没有动作,便一点点悄然浮出水面。


    缓慢吞掉一粒饵食,又吞下一粒。


    再远些的香气四溢的豆腐渣,却努力牟劲也够不到。


    梨娘用指尖轻轻推来,让她大快朵颐。


    嬗湖吞咽间,被对方的指腹轻摸了头也不自知。


    只听见女子以格外柔软的语气,说着她听不懂的话,“……还从没有见过这样漂亮的珊瑚呢。”


    颍川城地处中州,四面无湖无海。


    而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寻常女子,没有修行天赋,只能依靠豆腐坊过活。


    穷尽一生,似乎也踏不出这小城方圆百里。


    数月流经,嬗湖被在水缸里养得很好。


    渐渐地,她竟能听懂梨娘的话了。


    梨娘喜好读书,每个夜里,待豆腐坊打烊后,便会捧起一本书,任由她扒着水缸边缘,还会读给她听。


    从北州玄门之首的昆仑虚秘闻,到南面山灵水秀的志怪异谈,甚至还有一些引气入体的修炼法诀。


    女子嗓音柔软动听,读时总是娓娓道来。


    嬗湖沉在水底,仔细咀嚼,拼命地想将那些修行法诀记背下来。


    她不愿始终被困在水缸内,素来怯懦的她,从未如此想修炼出人身。


    变成人身的话,便能和梨娘一同走出这小小的颍川城,去北洲赏雪、到南面泛舟了罢?


    她太弱小,只能想出这样的办法来报答女子。


    如果梨娘无法修行,她愿意一直护着女子。


    直到那一晚,嬗湖醒来,发觉自己竟长出了纤细瘦弱的手与脚。


    世间一切都变得分外陌生。


    她勉强爬出水缸,浑身滴水,跑到梨娘榻前。


    痴痴望着对方被月光描摹,正静谧熟睡的脸庞,笨拙爬上去,湿软睫毛凑近。


    梨娘睁眼,怀里钻进浑身赤裸、昳丽娇媚的陌生少女,被吓了一跳。


    嬗湖张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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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费力地吐露人言,“……梨、娘。”


    她慌乱极了,不知道自己现下是什么模样,生怕被女子厌弃,只好再凑近些。


    将湿润的唇贴上对方的。


    妖生性不知餍足,触及的柔软让她痴然,更加亲昵地摩挲。


    直到两人都气喘吁吁,面庞潮红。


    梨娘不曾在意她的唐突,只是怜惜地捧起她出水缸时被磕得淤青的膝盖,“痛不痛?”


    “阿姐吹一吹,便不痛了。”


    “嬗湖”这个名字,是她化为人身后,梨娘起的。


    不过见嬗湖自己磕磕绊绊、念不通顺,女子便只宠溺唤她小湖了。


    嬗湖与梨娘在颍川城中,度过了一个完整的四季。


    春有桃树盛放,游人如织,只不过嬗湖夜里贪欢,错过春戏,梨娘便承诺她来年再看;


    夏时溪边浣衣,她以家妹身份自居,却在众人散去后,偷偷吻上梨娘的唇。


    嬗湖第一次瞧见遍山的脆黄阔叶,第一次尝到初雪落在舌尖的滋味。


    可梨娘却忽地一病不起。


    那年残存的冬,她在女子的榻边捱过。


    嬗湖容貌昳丽到艳谲的地步,却生来胆怯,平日都是由梨娘护在身后的。


    她人类言语说得磕绊,只会“梨娘”与“阿姐”两个词,平素见到生人,总是闭口不言,孤僻至极。


    如今,梨娘重病,她招致诸多非议。


    邻里议论她来历不明,因她模样妖媚,又怀疑她与最近城北深潭的水妖传闻相关。


    贪图美色的人却提着聘礼,踏破了豆腐坊的门槛。


    自然也包括颍川城内修行世家的独子。


    桓柳来的那天,下着几年不遇的大雪。


    嬗湖正一匙一匙给梨娘喂药,忽然听得破门声。


    陌生人闯入家门,她害怕极了,失手打碎药碗。


    在桓柳意图不善的目光下,她瑟缩成一团,惧怕到变回珊瑚原身。


    桓柳才刚因天赋不佳,被齐聚颍川城选拔弟子的诸多玄门谢绝。此刻,见到眼前妖气四溢的珊瑚,顿时将提亲一事抛诸脑后。


    他拔出剑,想杀了眼前的妖,好让玄门对他青眼以待。


    嬗湖闭上眼睛,执拗挡在梨娘榻前,用身躯护住女子。


    她想,生而为妖,或许本就该落得如此下场。


    纵然她从未作恶,只不过想……一直陪在梨娘身边。


    但再睁眼时,桓柳已经倒在了地上,佩剑脱手,魔气侵入体内。


    嬗湖试探地靠近,发现以她此刻的修为,竟能令魔气侵入常人识海,读取并篡改那些记忆。


    她如同偷吃梨娘手酿豆腐的小孩子,惴惴不安。


    将桓柳的这段记忆抹去,替换为……见到的貌美珊瑚,不过一场幻梦,再也不要来纠缠她与阿姐。


    一切都结束后,嬗湖将桓柳抛出门外,欣喜到极点。


    这样,她日后便能更好保护梨娘了。


    可惜,好景不长。


    颍川城玄门齐聚,正值弟子选拔时节,大能齐聚,又怎会放过城内一缕丝毫不知收敛气息的魔气。


    不过几日,豆腐坊的门便被破开。


    一众玄门弟子手捻符咒,法器光亮刺目,掌心里的溯妖石板,在百尺外,便可探测出这里存在一丝妖气。


    剑光将石磨劈出缺口,嬗湖怕得重新躲回水缸,拼命屏住气息,才躲过一劫。


    众人离去后,她以原身探出水面。


    却瞧见一仙修正坐在她对侧桌旁。


    女子身着青白道袍,气质矜贵,显然经年身处高位。她面孔线条温润,不似寻常仙修瞧见她时那般冷峻,眸光甚至含着悲悯意味。


    打量她片刻,嗓音放缓,轻笑一声,“水妖么?一只……珊瑚。”


    她挥手撤去掩盖嬗湖气息的屏障。


    “你可知,这位将你抚养为人身的女子一病不起。”仙修瞥向昏睡不醒的梨娘。


    “种种症结,皆由你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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