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遁后无情道师姐偏执了》
1. 桃枝
晚冬初春之交,月色朦缠,桃花枝和风轻轻摇荡,抖落一身薄雪。
桃瓣坠入暖风萦绕的水潭间,扑噜,被水泡卷起。
水面下红闪粼粼,白点赤身的小鱼探出身,似乎百无聊赖,顶了顶那桃花泡泡。
周遭鸦雀无声,一簌雪片落在她头顶。
好凉。
只听哗啦一阵出水声,水潭里如金箔般的红鱼不见踪影。
取而代之,水潭边多出一道赤裸背影,面若桃腮,眸似粉玉,白嫩脚背轻拍水面。
不着寸缕,但妖力庇体,并不冷。她低着头,悄悄揉了一下肚子。
嘎嘣脆,香喷喷的烤面包虫吃完了。
只为了等她那劳什子报恩对象。
褚昭气得攥拳,她就不该信山神那个老树婆给她卜的卦相,本已化形期大成,足可以为祸一方的她,岂有给凡人报恩的道理!
怪她实在太想突破境界,凝出妖丹,好去养自家洞府里那几个温香软玉的娘子了。
海岱纤弱,有弱柳扶风之姿,最喜亲手喂她吃点心;雱谢丰腴,亦是绰约曼妙,擅长为她梳发。均是褚昭费心搜罗来的美人。
更别提前几日的嬗湖。光是念一念名字,褚昭便耳腮发热。
贪恋那一晚嬗湖化作原身,柔软细腻的触须裹着她,哄她睡了好觉的滋味。
嬗湖本应生在荒山附近的浸默海里,是株修行百年的貌美珊瑚,却不知为何甘愿栖身她这一方洞府,夜夜缱绻。
想来定是被她迷住了。
女妖花心点怎么啦。何况,她可是即将突破至妖丹期,为祸一方的厉害大妖。
只可惜现在不能了。
褚昭颇为泄气,将自己淹进热泉里。又饿又倦,身子也不舒服。
她想起临行前,召嬗湖进来嬉戏温存,嬗湖却察觉到什么,抚着她脸,悄声问:“阿褚近日可心情烦闷,身子不适么?”
褚昭点点头,嬗湖便倚在她旁边,说了些“日子”“排卵”之类奇怪的话。
褚昭心里一惊,又气又羞,“……才不是。我、我只是吃坏肚子罢了。”
可转念一想,身子最近总是热热的,燥热粘腻,胃口也愈发大了,总想黏着美人抱抱亲亲。
现下没了美人,又腹中空空,全是山神、不,那不着边际的报恩对象害的。
想着,褚昭从怀里取出一截山神赠予的占卜用桃花枝,摇了摇。
闭眼,装作虔诚拜了拜,问:“报恩对象在哪里呢?洗澡水都快等凉啦。”
一片寂静。
噶——
不知晓名字的黑色大鸟盘旋飞过,氤氲升起的热气都仿佛静止。
褚昭有点恼,又摇了摇桃花枝,这次很用力,花瓣落了满腿。
可还没来得及发问,远处忽然传来奇怪乐曲,调子时而凄厉时而低弱。再一瞥,林深处影影绰绰地现出一顶喜轿的影子。
红罗围幛繁复垂下,绣凤栩栩欲飞。几个轿夫抬轿,另有两个人一路吹拉弹唱。只是气氛未免透出些死寂。
人类的嫁娶仪式真是奇怪。
可惜褚昭没压住自己的好奇心。
她撇开光秃秃的桃花枝,化成小鱼,扑落扑落游到一片桃花瓣下藏好,探出一丝妖力,打算看看轿子里的美人相貌。
周遭的轿夫毫无察觉。
妖力轻飘飘掀开轿帘,美人儿倚着轿内一角,琼鼻瑶唇,阖目养神,单单一袭不着杂饰的白,衣角绣了枚莲叶,美得近乎让人屏息。
但褚昭还没来得及多看几眼,美人长睫似乎动了一下。
随即脑海里一阵刺痛,妖力被硬生生抵触抹去。
好疼。
“到了。”抬轿的几个人停下脚步,恰好止步在褚昭藏身的水潭旁。
“就是此处。将轿子抛下去,水妖大人便可继续护佑我们一整年。”
还有这种好事?
褚昭也来不及顾及什么报恩了,飞快游到水潭中央,甩着尾巴,边游边探头悄悄打量。
等着美人被抛下,她好稳稳接住,截胡接回洞府。
小雪朦胧,岸上的几个大汉还在嘟囔,优柔寡断。
褚昭又急又恼,游到岸边,尾巴左右轻甩,咬住红绸尖尖,使劲向下拽。
水妖什么的谁稀罕,她洞府奢美万分,珠宝珍馐丰足,且不论她妖力强大,凡是她身边的小鱼小虾修炼都事半功倍。
更何况她生得好看,美人当然还是嫁给她比较妥当。
左等右等,终于如愿以偿。轿子浸没在水潭的瞬间,褚昭游入层层叠叠的帷幔里。
小心翼翼吐了一个泡泡,贴心想着不要让美人淹死了。
可轿中水波摇荡,朦胧视野里,竟空无一人。
只有一枝有些眼熟的桃花,随水波上下沉浮。
褚昭衔住那枝桃花,左顾右盼。
哪里还有什么人影。
正惊疑着,整个喜轿忽然剧烈摇震起来。
周遭天翻地覆,似有什么在水潭底部深处紧紧吸附,像不知餍足的贪吃墨鱼,将供奉的新娘纳入囊中。
耳边水声呼呼。
再一睁眼,面前景象已全然变了个样子。
她似乎落入了一方深井。
周遭气息幽微,腐草蔓生,向上几十尺不见天日,青色萤火四下飞舞。
而红色喜轿摔得四分五裂,骨架嶙峋,绸缎四散,凄凄惨惨。
褚昭视线梭巡,很快辨别出这不过是一只臭墨鱼妖的洞府,不仅修为低微,还整日以墨洗面,弄得附近黑黢黢的。
这处洞府寒酸又冷清,简直比不上她舒适宽敞的快乐老家一丁点。
只不过……
附近不远处,零零散散铺陈着一些绣线精巧的殷红色嫁衣,更不乏女子喜用的首饰妆奁,金光闪闪。
可是现在这些东西失去主人,显得凄惨诡异。
或许是被送来给臭墨鱼妖做新娘的女子带过来的。
褚昭气得磨了磨牙。
不懂得讨美人欢心,就不要娶娘子!早知她就来占山为王了,定不会让美人香消玉殒。
忽然想起方才在轿中阖眼的白衣女子。
褚昭觉得自己隐去形貌的鳍发起烫来。
她修炼一百余年,从未见过方才那样好看的人。
若此处便是劳什子水妖的洞府,美人会不会就在附近?
想到此处,褚昭悄悄吞咽一声,化作人形。
目光落在那些散落四地的漂亮嫁衣和闪闪首饰上,先是拾起两只绣鞋,生疏地穿好,又捡起缎面嫁衣。
听说,人类都是穿衣才显得礼貌。
尤其是像她这样求亲的,肯定要打扮得漂漂亮亮,才能俘获美人芳心。
上翻下翻,不太习惯穿衣服,褚昭把整块布袈裟似地裹在身上,腰际系了个大蝴蝶结。
殷红衬得她肤色愈发白皙,她又拾起散落在地的几支珠钗,斜斜插在发间。
可还没来得及多作欣赏,周围忽然剧烈摇动起来,水波晕开,晃成一滩朦朦胧胧的混浊。
洞府深处忽然涌出几只修为低微的小虾小蟹,虽还无法化形,可小眼睛里惊恐不已,吱吱叫着,慌忙逃窜。
一只皱巴巴小虾逃到褚昭脚边时,被她揪着须拽起来,拼命挣扎。
褚昭眨一下眼,问:“怎么?你的主人呢?”
小虾险些第二次吓得背过气去。
面前的妖笑意盈盈,不仅比主人修为高深,而且……好像是鱼妖,能一口把它吞掉的样子。
“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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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虾谄媚挥动须须,“您就是我的主人。”
弱小可怜又无助。
褚昭也不好欺负食材,见问不出什么,无趣地把小虾撇到一边。
从怀里掏出一颗随身带的夜明珍珠,与众小妖背道相行,深入洞府,走姿坦荡,毫无顾忌。
穿过幽深昏暗的小径,越向前,周围就越寂静,直至破出结界,眼前骤然晃眼刺目。
这是一处玉璧雕琢的空间,密不透风,角落里有方小水池氤氲着热气,近处点了鲛人鱼油的长明灯,烛火静止,亘然不灭。
居中处放着一张羊脂玉床,刻有诡谲难解的冰灵纹,只是远观便觉冰寒刺骨。
而上面,躺着一个阖眼沉睡的女子。
空间似乎随着褚昭的闯入变得暖了些,水气凝在女子瓷釉般细腻的侧脸,像具被悉心雕琢的玉人,美则美矣,实则了无生机。
她躺在冷彻刺骨的玉石上,雪衣被浸透,腰身不堪一握。
手腕垂斜于玉床边缘,不染一尘的袖口边缘处绣了莲叶。
褚昭浅浅呼吸着,明明很冷,她却觉得脸异样发起烫来。
这就是她的——新娘子吗?
她从未想到妖生会有如此美妙的一天。
小心翼翼地脱了绣鞋,仍有点害羞,褚昭爬上玉石,准备和美人贴贴。
不知怎的,身体里热热的,估计又是什么嬗湖提到的“排卵”日子。
不过只要抱抱她的新娘子,就会好的。
好冰。
褚昭躺在女子怀里,枕在她锁骨弯,被冻得打寒颤。
她瑟缩着,想用体温把对方捂热,可是很快就察觉到睫毛结冰,连呼出的水汽都变白了。
这可不行。
褚昭余光瞥见室内的小水潭,水面散发着诱人的温暖气息。
她咬牙费力把美人抱到温泉里,这才心满意足。
虽还不懂得如何双修,可是,如果要生小鱼的话,他们一起这样泡澡……究竟是她生,还是美人生呢?
褚昭越想越脸红,啾一口亲在女子侧颊上,又盯着她淡粉的唇,内心遐想。
女子的衣袍很快被浸透,未绾的长发润湿,脖颈修长,肌肤瓷泽,睫毛静谧低垂。
依旧毫无动静。
褚昭倚在女子怀里,大胆摸摸对方弧度窈窕的心口,又探头去听。
一片死寂。
美人死掉了……?
怎么会。
悲怆与苦涩填满了褚昭。
她虽知人类脆弱不堪,此刻也不可置信,仿佛费尽心思夺来的珍珠宝石骤然不翼而飞。
褚昭急得鱼尾险些化形,不假思索扑过去,将唇贴上去输送妖力。
她又慌又怕,眼睛发红,拼命将自己好不容易攒下的修为渡过去。
美人的嘴唇虽软,可始终是凉的,怎么也暖不过来,仿佛无底洞一般吞掉她的修为。
“不、不要死……”褚昭难过到眼泪快要啪嗒坠下来,闭眼小声哀求,揪着美人衣襟轻轻摇。
“我、我洞府里有很多很多珍珠的,我都给你。还有一点也不冰的贝壳软榻,面包虫……”
还是没有回应。
唇仍然紧贴着,褚昭迷迷糊糊觉得腰好像被什么握住了。
她边抽噎,边想着该在何处给美人安葬。
睁开眼,却未成想对上一双淡透眼眸。
女子下颔收紧,睫毛结染微霜。雪色衣襟四散,玉颈无声滑落水痕,窈窕曲线袒露。
袖上绣的莲叶静静漂浮在水上,长明烛火映出她桃花眸底漾然水波,缺少生动的情绪起伏,“……”
女子维持着挟持褚昭腰身的姿态,再一紧便能扼住她神魂,令她灰飞烟灭。
却任由她吻着,一动不动。
2. 掷怀
褚昭愣在原处。
她眨几下眼睛,将眸子里的雾气扑灭,耳尖顿时发起烫来。
嗫嚅地想说什么,却发觉还贴着美人酥软的唇。
做鱼做惯了,她探出舌尖,先是轻拱,旋即试探舔舐那瓣近在咫尺、仍未退离的柔润。
在鱼妖眼里,这是撒娇示好的表现。
只可惜面前的美人手劲有些大,她的腰被箍得很紧,连动都动不了。
褚昭扭了扭腰身,始终也挣脱不开。于是揉揉眼睛,将美人朝外推,小声抗拒,“不舒服……透不过气。”
怀抱松了些许。
可还没来得及喘匀气,脖颈倏然一凉。
面前人略一翻腕,匕首悄无声息横亘在褚昭脖颈处。
美人抬眸,长睫霜雪消融,缀满水珠,墨玉眸子水汽氤氲,经长明灯映照,如将消未消的晨露。
“……便是那作恶几余年的水妖么。”
匕首掀了掀,力度并不是很强硬,却足将褚昭的脸抬起。
粉腮雪面,杏目圆睁,修炼将将百年的妖。
不知为何,只呆呆盯着她看。
忽然,面前腾起白雾。
殷红嫁衣与玲珑步摇悉数掉进热泉,少女不见踪迹,取而代之,一条掌心大小的红鱼跃入司镜怀里。
小鱼左顾右盼,这里啄啄,那处叼叼,尾巴甩得欢快。
最后跳起来,啾声亲在她脖颈上。
司镜垂下眼睑,透白指尖拭去那道水痕。
小红鱼依旧在她身前徘徊,见她摊平手掌,很快游进来,在她手心里打转。
“你是我的新娘子吗?”
小红鱼软嫩的口一张一合,声音如珠玉撞盘般清脆。
没有感知到危险,褚昭得意洋洋,回答她刚才的问题,“我是大水妖,是这附近最厉害的妖!”
她卖力地展示着自己红绦般的云鳍,晶莹剔透的鳞片,还有她最引以为傲的漂亮尾巴。
美人并不说话,只缄默望着褚昭。
褚昭忽然觉得很冷,她瑟缩地蜷了一下尾巴,发觉原本还温热的泉水早已凝滞,咯吱咯吱,身边结起一层薄冰。
女子并未运转太多灵力,周身止静,无波无澜,却能垂眸间令热泉凝冰。
她伸出纤细食指,轻点褚昭的额,褚昭竟再也动弹不得。
寒气弥蒙,女子良久没有举动,几息后,应是探得了什么,轻声开口:
“化形期大乘,并非罪魁祸首。”
“也罢,我不伤你。你速离此处,莫要被赶来此处的妖魔吃了去。”
水波圈圈萦绕,女子起身,素白道袍掠过水面,欲踏出泉水。
衣摆却被身后什么东西牵住。
回身望去,小红鱼衔住了她的袖角,尾巴翻起水花,润圆的眼睛委屈盯着她。
说不出话,于是只能用尽全力,试图将她拽回。
“还有何事。”司镜问。
“冷……”小鱼浮在水面上,听上去有些泫然若泣。
“坏人、坏美人……为什么不做我的新娘子?”
她们刚才明明躺在一张榻上休息了,还一起泡澡、亲嘴,她送出去那么多妖力和修为,可现在美人却让她快点离开。
越想越难过,褚昭只觉得浑身气得发热,鳍也软绵绵的,使不上半点力气。
忽而,一只手掌托起了她。
骨肉剔透,带着比旁人稍低些的体温。
褚昭还没适应突然出水的温度,但身下的手很软,一点也不拘束,她不自知放松了防备心,用头蹭了蹭美人儿的指腹。
不知怎么,身子越来越热,肚子也涨涨的。
司镜低头,打量手心里滑软的小鱼。
的确很凉,鳞片覆了层碎冰,透出霞般光晕,此刻翕动着金粉色的腮,窝在她手心,尾巴乖顺甩了几下,左顾右盼,啄她的指缝。
有些痒。
她从未如此亲近一只妖物,此刻却敛了声息,抚弄小鱼软如羽毛的侧鳍。
常年练剑,她虎口带有薄茧,一不留心,悄然擦过腹部嫩处几枚乳白色的鱼鳞。
小红鱼忽然重颤了几下。
纤长云尾紧紧缠绕上她小指,柔软躯体无力绷紧,蜷缩在她手心,止不住流出湿滑黏腻。
司镜茫然不解。
鱼妖……也会着凉后发起高热么?
静待一阵,小鱼才有了气力。
她睁着略显失神的圆眼,身躯软滑,湿润的鳞摩挲着司镜,直往她手心深处钻,竟有几分娇羞。
司镜不愿再耽搁。
她低下身,将小红鱼放归已经转温的泉水里。
黏湿柔软的触感依旧在手心里残存,扰得她思绪不宁。
正思忖着,储物袋中的传画玉简隐隐生光。
司镜取出,轻捏一下。
淡青色的光自玉简纹路逐渐弥散,在眼前凝成云水间终年落雪的景象。
众人围坐在山顶小亭里的桌旁,热气腾腾,铜炉里燃着温吞火苗。师尊如往常般不在,只有几位弟子。
“师姐!”元苓身着飘逸的水蓝色服制,双眼晶亮,腮帮子鼓鼓,“师尊绑、不是,请……请来了邻峰的厨子,给我们烤、烤了脆、脆脆……”
小姑娘生来便有些磕巴,拜入师门,引气入体也调理不好,现下边吃边说话,愈发难以分辨。
司镜颔首,“嗯。”
“脆土豆。”元苓话音荡漾,“好香!师、师姐什么时候除妖回……回来。我刚学了引火符,把皮烤焦、焦一点更好吃。”
“傍晚便归。”司镜应声,眸色被玉简内的火苗映照,多了些柔和。
对面点头,仍想再说些什么,忽然窥见泉中一抹跳脱绯红,看愣了眼。
“锦、锦鲤,好漂亮的小……小鱼。”
褚昭原本还失神着,飘忽间听见有人在夸自己,撑着一口气探头打量。
对上元苓痴痴的目光,她得意之际,用尽全力摇了摇尾巴。
原本还恋恋不舍缠绕在指尖的柔软鱼尾松了劲。
司镜手心收拢,遮住小鱼的视线,不声不响,“……”
褚昭着急地想跳高一点。光幕里的几个人正大快朵颐,她饿得厉害,光是看就觉得难耐心焦。
“带我回去、带我回去。”她啄司镜的指尖,“阿褚饿了。”
“不可。”司镜轻轻落下一句。
“云水间禁止妖物入内。”
她掐灭玉简,拂一下衣袖,便要离去。
走之前,还是回身望了望这间玉室。
角落里的鲛人鱼油灯错觉般跳动了一下,应和司镜的审视。
方才躺在冰床上时,神思俱销,恍若做了一场大梦。
梦中山花烂漫,峰顶还未覆满霜雪,少年载歌信步,终日乾乾,快意恩仇。
朝旁边侧望去,女子一袭绯袍,面目被霞光笼罩,辨不清晰,笑语盈盈间,将一枝桃花掷入她怀。
女子触摸她素来死寂的胸口,促狭眯起眼笑,映得背后迤逦初春逊色不已。
“做人的滋味,如何?”
再一睁眼,周围静谧无声,只有温热水流涌向司镜。
小鱼紧贴着她,前胸柔软,失措地叼着她的唇,渡进来一波波修为。
司镜目光垂落。
兀自晃神间,如宝石般游离于水面的红鱼已不见踪迹。
-
司镜的储物袋内秩序井然。
灵石药草分类置放,光是一模一样的匕首,便有数十把之多。
回收传画玉简的瞬间,褚昭牟足劲才跃入这方封闭空间。
她蜷在一摞勾有晦涩咒文的符纸上,好奇地四下打量。
忽然发现手旁有一盒散发诱人香气的辟谷丹,嗅了嗅,虽以水露炼化,却带了些草木清幽滋味。
褚昭囫囵吞了几颗,肚子撑得圆圆的。
被美人揉了肚皮后,她周身发软,一点都使不上力气,脑袋也烫烫的,弄不明白方才的酥软感究竟源于何处。
莫非是要突破了么?
褚昭轻甩绯色云尾,摸不着头脑。
却凭空想起昨日山神婆子给她摇的好几卦六爻。
“有缘人白衣遗世,以花枝为信,沉眠于颍川。哎呀呀,近得很呀。”山神拨弄着铜钱,笑得树皱都展开了。
“待将那恩人生吞,不、好生照料,便可顺利突破,凝出妖丹了。”
荒山妖风彪悍,又临近百年前仙魔战争最中心浸默海,大家和魔界那边交流多了,都有吃人的小癖好。
褚昭没有这个爱好,她最喜欢烤面包虫,鸡肉味,嘎嘣脆。
她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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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当时撅了山神一根开花树杈充当指北针,良善笑了笑,“暂偷了来,需得给我指路。”
“找不到的话,回山我便把阿婆薅秃,可好?”
山神痛得叫苦连天,被这小红鱼骑在身上作威作福也不是一天两天了,“阿褚大人的事、嘶……怎么能叫偷呢……”
想到此,褚昭偏头。
储物袋内眼熟的桃花枝落实了她的猜测。
原来美人就是她的报恩对象。
褚昭腮热热的,想起方才那只伶仃细腻的手抚弄她的画面,心花怒放。
从随身携带的物品里取出几颗圆滚珍珠,代替辟谷丹塞进木匣中。
还是觉得不够,又将自己收藏的晶亮贝壳、鲜妍珊瑚悉数堆放在角落里,充作聘礼。
这样就能娶美人回洞府了。
想着方才玉简中烤好的香喷喷的土豆,褚昭吧嗒嘴,心满意足地趴在珍珠堆上,睁眼睡去。
何时才到云水间呢?
-
风雪暂歇,天色渐沉。
御剑抵达云水间时已接近薄暮,司镜先回厢房安置好琐事,便转身去弟子们晚修的外室。
刻意隐匿了气息与脚步,隔着门,远远便能听清少年少女偷懒闲谈的声音。
“阿苓,师姐留的功课你做完了么?描二十张水遁符,我手腕快断了。”
“还、还有五张没描。”元苓磕绊答,“得快些,师姐说……她今晚会回来。”
“别写了,顶多明日罚挥剑一百次。”一道含糊的声音响起,似乎在咀嚼什么,“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烤鸡空对……”
吱呀。
房门无风自开,清隽身影缓步走入。
沈素素手里啃了半截的鸡腿啪嗒掉在桌下。她维持着半张口的姿势,好半天才反应过来。
抹了抹嘴角油渍,脚尖点地,悄悄将鸡腿藏匿起来。
“师姐好。”她朝司镜羞涩一笑,转头望向窗外,眉目含愁,“……莫使金樽空对月。”
这月亮可真月亮啊。
元苓生死时速描完了符咒,叠成厚厚的一沓,挡在沈素素身前,试图解围,“师、师姐,要收作业么?”
司镜视线扫过外室内的诸弟子,未曾出声责怪,仿佛方才什么都没有听到。
朝元苓颔首,“好。”
弟子们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掏储物袋的掏储物袋,挪桌子的挪桌子,翻箱倒柜,就是没有一人抬头。
“放在此处便可。”司镜叩了叩木案台。
“未交的,明日锻剑崖,挥剑一百次。”
所有人都松了口气。符修课晦涩难懂,在座大多都是剑修,挥剑总比描符要畅快淋漓。
沈素素露出了得逞的笑。
以手掩面,和路过身边的元苓说小话,“我就说师姐只会这一种惩罚吧。你输了,房里的脆土豆今晚归我。”
“素素。”司镜倏然点她的名字。
“过来,到我身边。今晚的温习由你为诸位示范。”
沈素素笑容逐渐消失。
元苓摸摸她肩,表示同情。
顶着众人或不忍或喟叹的眼神,她头皮发麻,同手同脚走到司镜身边。
司镜站在前侧,姿容端矜,面色疏离,见她来了,并不使剑,仅仅挽出起势剑指。
白色道袍划出漂亮的弧度,浸润窗外雪色。
“与我对上几招。”
沈素素沉重地点了点头。
又要挂彩了,也不知山下集市的药草涨价没。
既然如此……
她搓搓手,剑修的本能让她有些心痒,想着破罐破摔,索性用司镜储物袋内那几把剑过过瘾。
她来自西州,性子豪爽,直言不讳,“师姐师姐,借我那把碎玉吧?”
“好。”司镜从不吝啬。
她神识探入储物袋,取出碎玉。
不知触到什么,眉心微蹙。
沈素素等着接剑,一抬手,却抓住了某条湿软滑腻的物什。
绯色的小鱼翕动腮盖,与她大眼瞪小眼。
像是忽然醒转过来,她用力挣扎,啪嗒啪嗒扭着鱼尾,惊慌失措,欲要逃离。
“师姐……”沈素素傻了眼,眼疾手快地握住鱼,上下打量。
“这是明日交给厨子的食材么?”
3. 珍珠
你才是食材,你全家都是食材!
褚昭被气个半死,扑腾得更厉害,张口欲咬。
沈素素哎呦一声,被飞溅的鱼尾甩到脸,匆忙中松了手。
赤色白点的小鱼弹到桌案,沾了墨,在铺好的宣纸上泅湿深色阴影,又跳起来,半空中借力,跃入某个浅蓝色怀抱里。
元苓嘴还没合上,呆愣愣看着怀中小鱼,抚摸鳞片安抚食材情绪,“……小鱼乖。”
褚昭受用地鼓一鼓腮,在少女清香的怀抱里拱来拱去。
忽然,阴影笼罩。
周身一紧,她徒劳挣扎,却被攫住尾巴提了起来。
司镜收起缚束术,拎起被捆成粽子的小鱼,眉目低垂,情绪不显。
“诸位自修,明日锻剑崖继续温习。”
待雪色衣摆消失在门边,外室众人才各自扭头,悄声通起气来。
“还记得云水间六条‘莫做’吗?做了就会有可怖之事发生那个。”
有人焦头烂额,“记得,那张入门时莫名其妙飞到我怀里的黄纸哪里去了。死手快翻啊……”
“第二条,郁绿峰入夜后,千万莫让妖物落入大师姐视线范围之内。”
元苓坐在首排,还维持着捧小鱼的姿势,心跳砰砰。
滑腻腻、亮晶晶的,如一块澄透玉石……
烤起来一定很香。
怀里忽然甩进一只油纸包着的鸡腿。
沈素素半撑在她桌前,柳眉扬起,规制的淡蓝衣袍被穿出几分恣意,“让你方才一直描符,现下饿了?吃鸡腿。”
元苓慌张抱臂,“你你……怎么知道。”
沈素素目光暧昧地扫过她胸前。
别过手,身子略倾,“还有什么缘由,我又听到了。”
-
司镜将小鱼拢入衣襟,眉目垂敛,穿梭于将明将暗的稀薄云雾中。
褚昭只听得耳边风声缥缈,她周身被束得严实,连尾巴都动不了半点,惟有头可以四下转动。
这就是云水间吗?
青山覆雪,霜云归霁,远处撞响暮钟,惊起连片鸟鸥,气氛静谧庄巍。
入目尽是白色,落在脸上的雪粒却并不凉,如绒羽般轻拂。
“要去哪里?”褚昭咬咬司镜的衣襟,“阿褚累了,想睡觉。”
自从先前她瘫软在美人手心里,流出黏糊糊的东西后,总是困倦不已,愈发想念起洞府里华美的贝壳大床。
还有海岱、雱谢、嬗湖。
若是能搂着美人入睡就更好了。
司镜不声不响,只轻将冒头的小红鱼压回去。
褚昭被埋进一片柔软中。
女子周身带着丝寡淡的莲叶气息,冰凉清新,让她想起夏日里开满烂漫粉荷的大水坑。
她的洞府就叫“大水坑”。
她不风雅,招揽来的小虾小蟹从水面拾得几篇人界散落的薄纸诗集,拼凑一下,战战兢兢为洞府献名——“隐绛珠”“荷花潭”。
褚昭摇头,“不好。”
于是转头给住处起了个“大水坑”的名。
她甚至懒于化形,成日便只是在占潭为王的地界赳赳气盛地巡视,喜好迎着水波嬉戏,日出品撷枝头晨露,待至日落,和着荷瓣枕水而眠。
百载流逝,不知人界换了几茬年号,修为与妖力倒是攒下不少。
只是现在……
褚昭气恼地去咬缠在身上以灵力织成的绳索,竟半晌也挣脱不开。
“到了。”司镜淡声开口,嗓音似冰。
纵然是没有情绪起伏的两个字,咬字时也动听到轻击人心。
“你今晚便待在此处,好生思过,明日会有人送你下山。”
这是后山一处隐秘禁地,距锻剑崖不远,景色清幽,池壁四角巨石上纂有禁制咒法,对妖魔有震慑之效。
雪衣女子指尖轻抹,绳索应声而断。绯红小鱼啪叽一声,掉进水池中。
“不行、不行!”褚昭跳出水面,扑腾得厉害,“阿褚饿啦,要面包虫、要烤土豆!”
说完,意识到什么,心虚地蜷了蜷肚皮。
刚才吃了好几粒辟谷丹,她其实一点食欲也没有了。
司镜偏了偏头,似乎在思索。
她素无果腹之欲,身上只有一物可入口。
褚昭翘首以盼,果不其然,看见女子掐咒打开储物袋,去取装辟谷丹的小木匣。
旋开一看,丹丸不见踪迹,里面排满了晶莹剔透的珍珠。
褚昭得意地左右洄游,尾巴溅起小水花,“这是聘礼!”
她衔住司镜垂落在水边的道袍,向下拽拽,示意她矮身,将圆润的珍珠、漂亮的贝壳悉数顶到她怀里。
滑腻的小鱼衔咬住珍珠,放进司镜掌心,又去旁边顶另一颗,忙碌得紧。
司镜手掌微合,小鱼猝不及防,连带着贝壳被困在她手心。
“什么是聘礼?”她轻声问。
美人笨笨的,连聘礼都不懂,那当初还坐喜轿过来。她先前那么用心打扮,全都白费了。
褚昭拱她的掌纹,“就是送给新娘子的礼物!要亮晶晶、沉甸甸的!”
司镜不语,任由小鱼忙来忙去。
各色漂亮的小石子、贝壳堆砌,压得手掌越来越沉。
“你有没有喜欢上我呀?”褚昭累得吭哧,蹭她的指尖。
照理说收了她的礼,美人应该惊喜不已,羞赧脸红,凑过来亲亲她,就像海岱雱谢那样。
或者……
褚昭尾尖有点发软,本能露出肚皮,有些空虚。
她还想被美人揉一揉。
司镜起身,此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水中小鱼粼光游离,映亮她秾秀面庞,莹白手掌托着珍珠,敛袖静立,道袍似雪,仙姿绰约。
褚昭仰头,看得耳腮发热。
女子仰头,自摘了片阔叶,将珍珠装成一斛,放在水边。
“我亦不知喜欢为何物。”她眉目清寂,声如冷雾,夹杂一丝极轻的茫然。
“珍珠贝壳,是用来磨剑的么?”
褚昭翻了一半的肚皮险些没翻回来。
她把自己的宝贝收藏都拢回来,气得腮鼓起来,绯软的鱼鳍恼然甩来甩去。
笨蛋人类!
见小鱼扑朔朔游到水底,再也没回来,司镜在水边伫立一阵,兀自离开。
果真是妖物,反复无常。
御剑回寝处时,却总疑心手掌处有湿嫩物什残存。
她悄然垂眼。
掌心捏了一颗稍小的珍珠,是小鱼最初衔在口中的那一颗。
司镜借着朦胧月光打量片刻。
珍珠某些地方有细小瑕疵,并不圆润,入手微凉,却让人轻易回忆起小鱼撞进手心时的触感。
她足尖点剑,默然御剑返回居处。
后山禁制处偏远,得要一阵子才能抵达,况且路途复杂难辨,先前她便在这里迷过路。
月色无言攀上松枝,枝头寒鸦蜷足,方才耽搁了一些时间,如今已然入夜。
薄雾萦绕间,佩剑忽声停滞。
司镜轻抿唇,环顾四周。蔓草丛生,景致陌生。
此处……是何地?
-
沈素素半夜自寝处偷溜出。
她自幼眠浅,睡前又吃得太多,便想着索性不睡了,拎剑到空无一人的广场上。
本意是想倚靠在学殿门前,边吃酒边赏月,兴致来了再练练剑,等半月后的门内考核技惊四座的。
这还不卷死你们!
沈素素捧着自后厨翻出来的梨花白,喝得满足咂嘴,脸飘上红云,不知想起什么,呼呼傻笑起来。
殿前飞檐上落了一只青灰色的鸽雀,漆黑尖喙叼着几根澄黄色的东西。
她细啄慢咽地吃完脆土豆,湿润圆眼在夜中眨巴几下,忽然聒噪开口:“小崽子不睡觉……啊?这个年纪你怎么能睡不着的……”
沈素素揉了揉耳朵,凭醉意摸索到一颗小石子,扬手朝房檐角扔去,“别吵,阿青。”
绒球似的鸽雀扑腾几下翅膀,躲开攻势,“郁绿峰进了妖物啦,被大师姐瞧见啦……可怖可怖,六条莫做,你不怕么?”
“你不就是妖物么?”沈素素咬了一下唇,“虽说是师尊养的。”
没人知道,西州剑修世家沈家的独女,表面豪爽潇洒,实则怕鬼至极。
青灰鸽雀挺起胸脯,“就快化形了、就快化形了!咴咴~”
沈素素绝望抱头,“不要再和那只与你同笼的鹦鹉到处乱学了啊。”
她可不想某日在阿青那张鸟嘴里听见大师姐的嗓音。
说话间,她酒醒了一点,但没完全醒。
弥蒙间睁眼,朝房顶一看,鸽雀竟杳无踪迹。取而代之,一把平平无奇的佩剑就悬在头顶。
剑上空无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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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唯有深夜凉风拂面。
沈素素瑟缩了一下肩膀,忽然察觉到有人静立在自己侧后方,墨色发丝遮住侧颊,周身半点气息也无,像极话本子里含冤坠井的鬼魅。
是阿青言出法随化形了?还是那条扑腾乱跳的小鱼被大师姐祭剑了?
“阿青?”她不敢回头,尝试呼唤。
手腕忽然被一把攫住,像被湿冷的妖物舔舐。
沈素素如遭雷击,惨叫一声,软趴趴倒下。
司镜将少女好生揽在怀里,绒长睫羽低垂,偏了偏头,静听她呼吸。
几息过后,才松开沈素素的腕,“原是酒醉。”
阿青从房顶探出头,“年轻人就是好,倒头就睡哇。”
司镜瞥她一眼,“不要用师尊的声音。”
她无言收了剑,稀薄月色下面庞冷清,孑然独立,墨玉眸子环顾身旁。
半晌后才抬头,问:“阿青。”
“你知晓……我的寝处在哪里么?”
-
咕咕被拔毛,咕咕委屈。
阿青捂着添了新伤的翅膀,怨念地叼着一袋脆土豆,飞往后山禁制处。
不就是没忍住,嘎嘎笑出了声么,她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剑气削断了刚长出来的漂亮翎羽。
她还记得那容貌出尘的女子矮身拾起了她的羽毛,指尖有冰蓝色光芒拂过,竟是借用羽毛隽刻了一枚引路符。
鸽子习惯一去不回,她平生最痛恨给人类指路!
……可到头来,还是要为大师姐跑腿。
阿青叼着袋子口,烦闷地嚼来啄去。
一直说要她去后山禁制,说是喂一只饿肚子的妖。后山到底有谁啊?
直到她飞到临近后山水泊处的一簇高枝上,冷不丁瞧见一抹明晃色彩,顿时眼睛发直。
鲜亮澄黄的羽毛蓬松如云,胸脯处点缀粉色绒羽,嫩红色小爪抓紧树杈,歪头打量水面,圆顿的喙轻开轻合。
阿青耳羽有些热,扑棱棱叼着烤土豆飞过去,羞涩地并排贴,“缪缪。”
桃缪没搭理她。
她瞪着水面,焦灼地拍了几下翅膀,险些没把阿青从纤细的树枝上掀下去。
阿青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便瞧见了水潭里一条浮光跃金,映得周围熠熠生光的小红鱼。
此刻神气地摇着尾巴,湿软的口张成圆形,吐了一串泡泡挑衅。
“烤面包虫就是世上最好吃的东西,没品的杂鸟!”
桃缪跺了跺爪,“烤土豆、鸟生的意义就是为了去后厨弄点烤土豆!”
褚昭闲适地游了好几圈。她都快听腻了,这只一惊一乍的黄鸟只会重复这句话,完全吵不过她。
不和傻鸟一般见识。
恰在此时,水面荡起涟漪。
褚昭被吸引目光,甩尾巴游去,隔着漩涡探头打量。
一只深澄色的螃蟹与一簇淡青色的海带竟徐徐浮现在波纹中心,正是雱谢与海岱。
雱谢乍一瞧见褚昭,便蟹钳张开,拥住游来的小鱼。
“阿褚,我与海岱总算寻到你了,报恩可顺利么?”她声音柔腻。
海岱缠在褚昭周围,替她梳理鳞片,“是嬗湖使了些手段护送我们来的。阿褚,你瘦了一圈,吃些吃食罢。”
虽然鱼妖不会哭,可褚昭觉得眼睛热热的。
烤面包虫被水浸透,变得不那么酥脆,她还是吃了许多。
“嬗湖怎么没有来呢?”她边吃边问,不忘想着自己最新宠幸的美人。
雱谢:“我们也不常在洞府见她。应是近来辗转颠簸,寻得能解救阿褚的法门去了。”
“好耶。”褚昭吃得腮颊鼓鼓,欢欣地摇尾巴。
她的娘子们都好爱她呀。
沉溺在美人的温柔乡里,她左拥右抱,亲亲这边,蹭蹭那边,好不快活。
完全忽略了远处枝头上快气得跳脚的桃缪。
听见聒噪发酸的鸟叫声,褚昭才懒洋洋抬头,轻哼,“有娘子千里寻我,喂我吃食,你有么?”
桃缪沉默,“……”
忽然,一条澄黄色的,还带有余温的烤土豆被递到喙边。
桃缪本想继续骂骂咧咧几句的,一不留神张开喙,竟咬了土豆一口。
偏头对上阿青含羞带怯,直勾勾盯着她看的圆鸟眼,她浑身僵硬炸毛。
良久,才吐出一句:“……不是,鸽们?”
4. 湿漉
可烤土豆实在太香了。
桃缪羽毛顺软,抬脑袋张喙,乞食一样轻拍翅膀,从阿青那里叼走土豆,嘎吱嘎吱咀嚼起来。
阿青春心荡漾,见她吃完,又从袋子里衔出新的,小心翼翼喂给她。
褚昭在水潭里看得窝火。
纵然她也不知自己莫名其妙的怒气来源何处。她已有了貌美娘子,又吃上了面包虫,有什么好生气的呢?
只好气闷地边甩水花,边鼓起腮,朝雱谢张嘴。
雱谢温柔看她,挟来吃食。
月色朦胧,后山景致本阴翳寂静,此刻却多了些剑拔弩张的争风感。
时而潭中晶亮小鱼扑通跳出,挑衅甩尾,时而枝头窸窣,几片树叶在貌美小鸟振翅间不幸陨落。
不多时,以两者皆肚皮撑圆,气吁吁躺平告终。
吃饱后,黯然神伤感总是无声滋长。
褚昭没心情去看枝头两只鸟,悄然把未送出的珍珠聘礼整理好。
声音很小:“……人类坏,不喜欢亮晶晶的东西。”
她又想起了清姿似雪,却如石般木讷的笨美人。
回想她修炼的百余年,顺风顺水,从未如此胡搅蛮缠过。而且,向来是她摇一摇尾巴,貌美的妖就会喜欢上她的。
更何况是人呢?
褚昭曾偷溜到人类村中,那里的人都唤她“锦鲤”,用木舀将她带回一方宽敞的缸,每天都会换新鲜的水藻和饵食,向她投铜板许愿。
有人爱财,有人求缘。
褚昭熟习幻术,偶尔被侍奉得舒服了,就会入这些凡人的梦中,耐着性子实现他们的心愿。
虽然是假的,但常常这样下去没多久,人类向她所求竟皆能如愿。
可锦鲤是没办法实现自己的心愿的。
褚昭有点难过,只得身子扎到水面下,咕噜咕噜吐出一串泡泡。
隔着荡漾模糊的水波,她仰头看夜色里高悬的一弯月,恍惚间,好像身着雪色道袍的美人弯唇,朝她伸出手掌。
讨厌仙修!像块笨石头。
雱谢从未见过褚昭这副黯然模样,心疼不已,揽住小红鱼,与海岱交换了一个眼神。
——去寻那个惹阿褚气闷的人类么?
——去,一道给她些教训。
哄褚昭睡着后,一蟹一海带悄悄挪动,想离开这片水泽。
可惜,临近边界,刺目晦涩的符箓凭空显现,雱谢痛叫出声,低头一瞧,蟹钳被燎得冒气。
回头一看,海岱原本柔顺的身子也变得焦枯僵硬。
桃缪最喜欢看热闹,此刻兴奋拍翅膀,“傻蟹煲海带!咴咴~快叫厨子!”
竟然有妖敢去碰大师姐设下的禁制,她都嗅到焦香味了。
阿青附和,“嘎嘎,笑死鸟了。”
-
司镜掩上寝处的门。
指尖在漆黑中勾勒翻飞,引火符无纸自成,桃木桌角的几盏烛火亮起。
将沈素素送回后,她凭阿青的翎羽引路,顺遂返抵。
桌上摆着一些精巧吃食,糯皮雪媚娘、冰糖莓果,还有一小碟烤土豆。
想必都是她下山时,元苓及其他弟子送来的。
「上次瞧师姐喜欢这些,除魔很累,师姐尝尝!」桌上有张宣纸。
字迹是元苓的。少女在纸上所书字迹流畅,不像说话时那般磕绊。
司镜于桌前端坐,沉吟半晌,用木箸挟起烤土豆。
仔细品尝,却如嚼冰饮雪,毫无滋味。
她素来是吃不出任何食物的味道的。
或许是自登上郁绿峰后,又或许还要更早。她从不明白为何凡世诸人皆喜驻足在客栈餐馆,筷碗碰撞间,喧嚣烟火气便萦了满怀。
连今日,在传画玉简中瞧见云水间众人围坐谈笑的景象,也毫无波澜。
仅有掌心里的小红鱼,牟足了劲高高跳起,吵着肚子饿,求自己带她回来。
妖物都懂的俗世道理,她却不懂。
司镜搁置筷箸,长睫低垂,隐去眸中情绪。
她无需进食,也并不困倦,便打算彻夜打坐调息。
拾起案边木簪,司镜将垂至腰际的墨发挽起。
忽然,一枚珍珠从袖间掉了出来,弹跳着溅出清亮响声。
司镜将珍珠捉住,摊在手心。
入手触感仍旧湿漉漉的,仿佛眼前又出现那条小红鱼的模样,杏圆眼盯着她,娇声吵她,问她喜不喜欢。
司镜静默片刻,自储物袋中取出一面铜镜。
观往镜,注入灵力,以任意物什为媒介,便能追溯其主,窥见其三道五行中的面貌历数,观其本真。
司镜轻抬指尖,珍珠浮于空中,被注入灵力,外壳萦绕一圈淡色寒气。
很快化作齑粉,流入观往镜内。
镜面原本浑浊,此刻才徐徐清晰,浮现陌生景致。
一座弥漫阴翳氛围的荒山映入视野,棘草拦路,难以辨其所在。
魔气在此地似乎极盛,妖兽横行,躁动异常,山中鲜有四季之分,终日阴沉,远望令人心气郁郁。
直到镜中一抹跳脱绯红出现。
不过半个手掌大小的红鱼翻肚皮一跃,在水中闲散地洄游。
司镜不知观往镜中是何时何地之景,便只安静打量。
小红鱼活泼异常,时而去衔水边枯萎的灵草,因滋味奇怪而呸呸吐出,时而到处恐吓妖力低微的小虾米,惊得对方吱声逃窜。
直至某日,许是无心吃到的灵草功效,她化了形。
即便人妖殊途,司镜依旧偏过头去。她自知应当避嫌。
可余光仍能瞥见一片雪色。
少女如新雪捏做的团子,骨节莹白,在暗无天日的荒山中显得有些刺目。
小鱼初化人形,不懂也不喜穿衣,依旧赤裸着在水中游泳,露出玲珑线条,啃食花草,肆无忌惮。
司镜视线无处可避,只能落在桌面一碟糯皮雪媚娘上。
模样……许与这吃食有几分相似。
镜中景象瞬息流转。
回过神时,小红鱼忙忙碌碌,已经开辟出了自己的水下洞府。
她又变回了方便行动的本体模样,费尽心力把抢掠来的奇珍异宝堆成山,又搬来一枚硕大的玉白贝壳作床。
此时,她洞府外已有瑟瑟发抖的小虾被抓来看家护院,身边也有了其他妖作伴。
一只丰腴的母蟹,还有一条弱不禁风的海带。
“娘子亲亲!”
司镜无声瞧小红鱼左揽右抱,日日沉浸在温柔乡,得意到连做梦都尾巴翘高,快活地左右摆动。
“……”她移开目光,默然不语。
小鱼从不热衷修炼,却因这几只妖的陪伴,终日思虑叹气,担忧有妖横刀夺爱。
她害怕的事很快便来了。
观往镜中倏然大亮,司镜视线微顿。
纵然眼前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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呈现的是过往景象,她依然能察觉到,荒山后有什么庞然古老的生物正在苏醒。
一条休眠不知多久的……龙类。
荒山四时昏暗,只不过因为被笼罩在她的阴影下,遮蔽了日光。那龙睁眼时,瞳仁折射光线,亮如白昼,闭眼时,荒山便戚戚黑沉,寂然无声。
司镜蹙眉,心中紧绷。
龙性暴虐淫.乱,且早在数百年一场争斗中元气大伤,几近全族覆灭,销声匿迹,怎会忽然现世?这山究竟在何处。
镜中画面动荡。因盘踞在荒山的龙苏醒,山摇地动,落石如雨。那龙舒展筋骨,浑浊的眼睛不耐望向山间。
竟然就此静止不动了。
小红鱼正在山涧水潭中探出头,她没瞧见那枚悬在空中的硕大瞳仁,只是兴奋地摇甩尾巴,跃出水面。
“天亮啦,天亮啦!”
那龙痴痴看着宝石般的小鱼,竟真就不阖眼了。
她偏着笨重的脑袋,听褚昭抱怨自己的洞府很丑,没有花装点,就小心翼翼地把山那头开得正盛的荷花揪过来。
听褚昭梦话说最近都没有好吃的虫子,便把山中的面包虫悉数捉出来,堆满她洞府门口。
后来竟还化作女人模样,捏了个名叫烛因,肤色暗淡,倒是生得健硕,提着只夜明珠到她洞府里提亲。
“阿褚。”只知道叫她的名,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褚昭是只顶可恶的妖,她坏就坏在,只喜欢模样漂亮的。
于是恶劣地赤足踩在女人肩上,戏耍心作祟,问:“你喜欢我什么呀?”
烛因吭哧吭哧说不出,脸却涨红了。
“我就知道。”褚昭心中警铃大作,气得睁大眼,“你、你一定是瞧上了……”
“瞧上了我身边的雱谢、海岱。是不是还有嬗湖!”
雱谢欲言又止。海岱美目闪烁。嬗湖欲语还休。
烛因听了这话更急,笨拙地手不知往何处摆,愈急愈说不出什么来。
褚昭最后化作原形,蹦去她脸上,用鱼尾气冲冲地甩打,才把对方赶出洞府。
镜中画面倏然转暗,荒山落了许久的雨。
烛因似乎心如死灰,但又不舍得闭眼,就此之后,也只敢隔着山远远观望她。
桌案上烛火轻摇,铜镜上流淌着的灵气消退,再无画面。
司镜放下观往镜,眸中流露出一丝晦涩。
不同于游走尘世观得的人间景象,妖类间的关系似乎要更加波谲云诡。
她有太多困惑。除去山的方位,那龙不清不楚的来历外,还有更多。
比如,“提亲”一词究竟是何意味,又为何那名为烛因的龙茶饭不思,总是盯着小鱼瞧,连眼都不眨,被赶出后消沉不已,竟频频以泪濯山。
如此种种,似一团尝不出滋味的雪媚娘梗在喉间,令司镜心生郁结。
她抽出一张空白符纸,笔尖沾墨,书下工整隽秀的“褚昭”二字。
窗棱外,天色已渐趋明朗。风声夹杂日课钟声,荡涤满室静谧。
该是去锻剑崖督促指点的时候了。
可她竟沉浸在妖女的荒唐过往里,整整一夜,毫无察觉。
司镜将镜倒扣,垂眸不语。
不该如此。
那绯色小鱼……定然是施了什么妖术,才令她无端涌起杂念。
不可纵容这只表面娇弱的妖作恶,蛊惑人心。
她自将好好处置。
5. 玄冰
锻剑崖坐落在郁绿峰山巅,地势稍陡,远望流云弥漫。
门内弟子大多未习得御剑术,早课需亲力亲为,自石阶一步步登上山顶。
阿青站在小径旁边的松柏枝尖上,迎着裹挟细碎雪粒的微风,羽色与背景几乎融为一体。
其貌不扬,嗓门却极大:“要——迟到——啦!”
“修行不刻苦,回家卖红、啾,红猪!”
某弟子怨念偏头问同伴,“什么是红猪?”
“红薯吧。”资历深一些的弟子叹气,“阿青是西域那边的鸟,带点口音正常。”
说着,她从袖中熟稔取出杂粮小包,垫脚,递到阿青嘴边。
西域小鸟傲娇踱了几步,顶没出息,顿时埋头苦吃起来。
山径得以清净片刻。
也只是稍纵即逝罢了。
偶尔有路过的弟子伸手挠一挠阿青的绒毛脑袋,小鸟连谷子也不吃了,抬喙啄去,“咕?不尊师道!”
这次用的是一道慵懒女子的声音,大抵她觉得这样比较有威严。
可惜被众人摸得更欢了。
沈素素昨晚没睡好,打着哈欠,落在爬山队伍末尾。
她听见身侧的元苓偏头小声问:“素、素素,自拜入师门后,你可曾见……见过师尊?”
沈素素摇头表示不曾,“只听阿青提过,师尊喜欢穿和她毛色一样的衣袍,应该是鸦青色?”
想了想,又笑着问回去,“比我早入门一年,也没见过师尊么?小师姐。”
她实则是比元苓长几岁的,但没皮没脸惯了,一些称谓张嘴就来。
果真瞧见元苓耳尖像虾子一样红,再不出声了。
还欲再调笑,忽然,手心里被塞了一枚微烫圆润的东西。
沈素素盯着凭空出现的鸡蛋,摸不着头脑,问:“给我吃的吗?”
元苓埋脸摇头,浅蓝色衣领衬得脸颊浮现浅绯,“不、不是……”
她指一下自己的眼圈,语气带着不易察觉的关切,“覆这里。你、你眼眶好青,是昨晚偷偷出去,被大师姐揍、揍了吗……?”
“……”
这下沈素素青的不止眼眶了。
她才想起来晨起没照镜子。
而且,一想到方才顶着张被鬼吓到的脸面对元苓,绝望感就蔓延全身。
“谢谢。”沈素素把鸡蛋敷在额上掩饰。
恰好此刻身后有几个贪睡弟子匆忙爬石阶上来,打破寂静。
破云声传来,霁色初晴,一柄含着淡色灵力的剑自雾气中穿梭。
女子身量颀长,漫敛衣袖,烂漫霞光将她镀上一层柔软。眉目朦胧,风雪皆绕她而行。
“师……师姐。”元苓喃喃念叨,看得怔一会神,才反应过来,“要迟到了!”
“那还不快跑?”沈素素拉元苓的腕。
顺手抽出自己的佩剑,指尖轻抹,灵力渗透,那剑便悠悠浮了起来。
她立于剑尖,俯身,朝元苓笑,“上来。”
背后的几个倒霉蛋连声哀哀,“素素你都会御剑了还爬什么山啊。”
沈素素揽住元苓,衣摆张扬,话音上挑,“锻炼身体啊。”
御剑速度不及熟练剑修,溜得倒也快,眨几下眼,便没了影子。
徒留几人在石阶上,被冷冷的风雪胡乱拍打侧脸。
“……师姐就在身后。”
“我们还能再抢救一下吗?”
司镜足尖轻点,从佩剑上落下。
从后方望去,几个弟子脑袋聚在一处,似乎在说些什么,让她想起围在谷粒周围叽喳的鸟雀。
“还有三息,早课开始。”她出言提醒。
“师姐,我们……”一面皮薄的弟子话还没说完,已被从颈后拎起了衣襟,慌乱地在空中蹬腿。
“师姐呜呜我错啦!”
余下的几人被如法炮制,拎小鸡似地登上了佩剑。
冷冽风雪拂面,头晕目眩间,只听得耳边风声噪然,再睁眼时,山巅景象竟近在咫尺。
锻剑崖静谧开阔,新雪迟来,此刻才簌簌坠下。
崖边斜植的松树苍翠似竹,少年们嬉笑闹嚷,意气风发。
身后的白衣女子无声撤掉佩剑保护,剑柄处褪色的剑穗依稀能瞧出一抹绯色,正随风细微晃动。
“此次不算你们来迟。”
她轻声落下一句,挽剑,朝人群中走去。擦身而过时,一抹绒羽细雪缀在眉睫,扑朔间迅速融化。
如素无起伏的玄冰露出些许鲜活破绽。
锻剑崖最陡峭处栽着的松树此刻掉落积雪。最尖处站着只澄黄桃粉的小鸟,羽毛蓬松成球。
方才正是众弟子松泛筋骨的晨操时间,桃缪如往常般喊号子,瞧众人懒散不服管教,气得啾啾乱叫。
但见司镜来了,她顿时左啄啄右叨叨,把羽毛收拾齐整,飞到女子肩上。
“阿镜!早上好,啾!”
司镜以指腹轻轻触碰小鸟的头,“缪缪也早。”
桃缪害羞钻进女子衣领里,她喜欢司镜身上雪水消融的清冽气息。
目前云水间弟子还不算多,仅十余人,大半还都是昨春新拜入门的弟子,资质良莠不齐,时常偷懒耍滑。
桃缪一边生气跺爪,一边又忍不住欣喜。
好在弟子数量少,且都笨笨的,这样就没人和她抢大师姐啦。
司镜拢着小鸟,提剑踩在薄薄一层积雪上,步履无声,朝锻剑崖中心走去。
众弟子无知无觉。有人打盹,有人交头接耳。
“所以,云水间六条‘莫做’是真的么?”
“你看第四条!后山灵泉可供诸位修行筑基,但亥时后至日出前,若该处红光四溢,需迅速离去,万莫靠近。”
“桓柳昨晚是不是去后山了,你们……今早瞧见他了吗?”
“咳、咳咳!”沈素素眼尖,最先注意到司镜。
她边拉着元苓站好,边朝闲谈的几人挤眉弄眼,努力暗示。
可惜有些晚了。
“何为六条‘莫做’。”司镜在说话人身后站定。
嗓音如冰,弟子吓得一趔趄,惊慌捂嘴。
回头,便见女子静立在身侧,霜色广袖灌满山风,提剑的腕伶仃似玉。她面上表情不显,也无责备意味,墨玉眸子抬起时,映出崖涧透净颜色。
虽然大师姐性情温钝,但近距离对上如此仙姿绰约的人,不免还是会打怵。
“是、是话本里写的!”有人抓耳挠腮,想出蹩脚借口,从衣袖里掏啊掏,翻出从山下市集买的皱巴巴话本。
总不能真因一张莫名其妙流传的黄纸让大师姐思虑。
司镜瞥一眼话本,又环视四周众人。
她依稀识得桓柳的相貌,这个人……的确不在。
她蹙了蹙眉,并未多问,不欲引起恐慌。
如往常般走到剑架附近,依循弟子资质,逐一分发佩剑,“开始日课罢。”
-
褚昭从沉眠中苏醒,困倦地自泉底水草丛里游出来。
抬头瞧去,日头澄澈明亮,应是正午时分。
从离开洞府,她总觉耗费了太多精力,无精打采。
褚昭用头去拱泉边设下的禁制。
可任她如何铆足了劲运转妖力,结界都巍然不动,毫无涟漪。
简直就像设下这结界的人,寡言生冷,像块木头。
“大笨蛋!不懂得怜香惜鱼!”褚昭气得翻起肚皮,焦躁甩尾,扬起阵阵水花。
正生着闷气,熟悉的气息靠近,原是海岱和雱谢。
思及美人怀抱里温柔乡的滋味,褚昭心情稍稍纾解。她转身,兴高采烈游过去,“娘子,饿饿,要吃面包虫!”
待两妖映入眼帘,褚昭却睁圆眼,猝然刹车。
海岱柔顺如藻的长发枯萎异常,憔悴不已,雱谢身躯更是不复莹白圆润,隐隐传出焦糊气息。
“阿褚。”海岱潸然泪下,哽噎时,细小的泡泡连串冒出。
“阿褚,我们本想破开结界,为你寻个说法,可这禁制……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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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毒辣至极。”雱谢也掩面而泣。
褚昭震怒,“是那不解风情的坏美人将你们弄伤的么?待我出去,定要向她讨个说法!”
她的娘子怎么可以被外人欺负!
就算……就算这外人之后会变成她的新娘子,那也不行!
海岱哭得梨花带雨,想寻求安慰,仍像以往那样拥住褚昭,好生缱绻一番。
但褚昭瞧容貌憔悴的海岱一眼,默默摆尾游远了些。
她承认自己是坏妖,比较喜欢貌美一些的。
海岱哇地哭出声,无处可依靠,只得缠在雱谢的钳上排解情绪。
水底氛围趋于凝滞。
褚昭有些心虚地合紧腮盖,左游游,右打滚,试图让水面动荡一点,打破沉寂。
忽然,泉水边缘,一抹沉冰似的雪白袖影倒映显现。
褚昭隔着水面便知晓是谁,气不打一出来,铆足劲朝岸边游去。
探出水面,便瞧见司镜伫立在侧,正垂眸打量她的清冷淡漠模样。
忍住内心悸动,褚昭佯怒,甩尾朝她溅去水花,“坏仙修,放我出去!”
“欺负我就好,不要欺负我的娘子们!”
司镜眸光微顿。
默然片刻,似是不十分擅长说谎,“我并未见过你的娘子……们。”
言罢,她视线稍凝,注意到水底奄奄一息的海带与没精打采的螃蟹。
这些妖物……是何时闯入郁绿峰的。
司镜唇线稍抿,眸光不自知冷淡几分,蹲身,指腹一抹,将禁制划开缺口。
对上小红鱼滚圆娇憨的双眼,问:“你将妖物召至云水间,意欲何为?”
褚昭寻得机会,尾尖用力一甩,蓄力跃出水面。
啪叽一声砸进白衣女子怀里。
她仰头,先是快活甩着云鳍,嗅闻了几口自由的气息。
享受好一阵子,才迟钝想起来面前美人说了什么,为自己辩解。
“阿褚没有,不是阿褚!”
“满口谎言。”司镜垂下眼帘。
衣襟被水濡湿,她蹙一下眉,不欲妖女继续作乱,去捉滑溜粘腻的小红鱼尾巴。
褚昭好不容易重获自由,哪里那么容易被捉住。她灵活甩尾,在白衣女子怀里左右横跳,最后索性躲进对方襟口里。
埋头蹭了蹭,又软又香。
若不是裹得严实的亵衣碍事,她早就一亲芳泽啦。
“……”司镜只觉脖颈处凉且黏软。
内心警铃大作,她面上不显,唇轻碰几下,默念缚束咒,指尖朝小鱼藏身处抹去。
褚昭察觉到危机,迅速变换位置,蓄力跳出女子怀抱,在水边湿润软泥里翻来翻去。
嗓音委屈至极,“坏仙修!冤枉妖,总是欺负妖!”
司镜不留情面,指尖逸散出淡冷色灵力,力度不改,依旧朝褚昭压去。
褚昭越想越气,蓄力跳起,张开湿软的口,含着一股妖力,重重咬过去。
司镜动作稍有停顿。
她面无表情地散去灵力,将手抬到眼前,垂眸细看。
一圈尖锐牙印。
褚昭得意洋洋地翘尾巴,“我可是即将凝出妖丹的大妖怪,这下知道我的厉害了吧!”
司镜垂眸,静静看了她一阵。
旋即不置一言,收拢手指。
不知何时裹在褚昭身上的淡蓝色冰丝此刻才缓缓显现,随女子动作收紧,嵌入晶亮鳞片深处,连活蹦乱跳的尾尖都裹得严实。
司镜稍抬手,被缚成冰晶粽子、徒然挣扎的小红鱼便浮在空中,与她平视。
“放开我!”褚昭扑腾,露出牙齿,又恼又羞地去咬缠在身上的冰丝。
“坏人!讨厌!”
她最讨厌被人束缚自由了!
司镜视若无睹,仅将印上牙痕,透出一丝红的指尖敛回袖中。
“并非大妖,距凝丹期还差得远。”她指尖轻点小鱼绯额,淡声开口。
“若能拜入宗门好生修炼,倒可遂你心意。”
6. 瓷碗
褚昭显然听不得这话。
她就是在水里淹死,睡觉一直不闭眼睛,也不会拜入这个坏宗门!
但下一秒她就呆住了。
司镜将她捧在掌心里,指尖轻勾过她的尾鳍,将脆弱的腹部从冰丝里解救出来。
旋即稍低下头,仔细端详。
距离分外近,近到可以瞧见纤长睫羽、濡粉的唇,肚子上的乳白软鳞也蹭到了女子掌心常年练剑生的薄茧。
褚昭乖乖蜷着不动了。
她有些懊恼自己闭不上眼,实在不矜持,只好尾巴翘高,仰头,悄然等着被亲。
可冷隽面庞忽然远离。
“水灵根。”女子轻声喃,“资质尚可。”
“但宗门不招妖修。”
褚昭又被重新吊了起来,衣女子力度不留情面,她被晃得晕晕忽忽。
司镜起身,将小鱼提在手里,却忽然听见一道微弱幽怨的泣音,“……没有心的仙修!”
“我恨你像块石头一样,讨厌讨厌!”
司镜停步。
在听见“心”这个字后,她眸光透出一抹茫然,素白指尖不自知攀上衣襟。
褚昭见她回应全无,焦灼地与捆住自己的冰丝纠缠了一会,终于放弃抵抗。
决定用那个她从前不屑用的法术。
是她最爱的貌美娘子嬗湖教给她的,如此这般、如此这般……便能叫倾心之人对自己死心塌地。
小红鱼翻肚皮一跃,佯装缺水,难受翻滚起来,牵动白衣女子收束着的冰丝,“渴、阿褚渴啦……”
司镜定定望她一阵,矮身,自泉边舀起一捧清澈的水。
再起身之际,掌心里的冰丝松垮瘫软,小鱼已不见踪迹。
她不露声色,忽而察觉到什么,伸手,触碰自己的侧脸。
耳侧长出了一片不属于自己的凉滑鳞片,再向旁边摸,是如湿润羽毛般柔软的鳍丝。
司镜蹙紧眉,借波纹丛生的水面打量自己。
白皙侧脸上长出了赤色的鳞片与腮,双目流转间竟透出妖冶的淡桃色,连几缕发丝都染上绯意。
同时,她清楚听见褚昭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娇气吵闹,“美人身子里好凉快呀!”
“出来。”司镜开口。
胸口处骤然聒噪跳得厉害,仿佛一面小鼓在敲,震得她心神不宁。
褚昭趁虚而入,第一次附身,本就好奇,妖识在陌生的躯体里四下探索、横冲直撞。
经脉恍若道道静谧流淌的水径,漫着熟悉的刺骨寒意。
可大抵是修为实在悬殊,她根本就没办法控制女子的身体,只好耍赖般窝在司镜识海里,“不出不出,除非、你答应做我娘子!”
“……”对方半点回应也无。
褚昭有些沮丧。
妖识在司镜心口处徘徊,尝试读取对方的心声。
可如同数九寒冬季节时,她在冰下溯游的沉寂那样,一点回音也无。
按照嬗湖教她的门路,这个术法本来是可以听见美人心声的呀。
难不成是记错了?
褚昭绕了好几圈,也没找到女子最薄弱的那丝心魂。
只好用头拱对方的心门,悄摸重复:“你是我娘子、你是我娘子……”
想让美人变得痴迷于她,每日每夜都要温声细语,时刻亲亲她,陪她睡觉。
对方似乎轻叹一声。
总算回应:“莫要在我耳边念。”
“原来你可以听见的呀!”褚昭气恼地甩了甩尾,“大木头、大块冰!”
老树婆分明说美人缺情寡欲,她才来报恩的。尽管这恩来的无甚缘由。
翻译一下,卦象不就是要她娶了美人嘛。
“坏仙修,你当真不缺娘子么?”褚昭泄了气,蜷进司镜无波无澜的胸口处,软声提议。
“我是很厉害的鱼妖,是来报恩的!可以让你修炼顺遂,日进斗金,还、还可以帮你暖榻。”
后一句越说声音越小,有点心虚。
因为她体温素来是凉的。
“不必。”
司镜无动于衷,拾起一把素柄匕首,面不改色去剔脸颊的鳞片。
“况且……你报恩的方式,便是吸食我的修为,进补自身么?”
语声清淡,没有责怪意味,仅仅在阐述事实。
褚昭惊慌失措,她爱美,那是她最漂亮的鳞片,见司镜衣着素净,特地想给她装饰上的。
她才没有偷修为!
明明只是想听听美人的心声,想让她喜欢自己一点。
褚昭委屈又害怕,匆忙以原身跳出来,“不许割!”
女子早有准备,不知使了什么法器,默然轻念,将她封进一只雪瓷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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碗中。
再轻巧一挥,方才褚昭视野里雪亮的匕首倏然如烟般消散,变作一张勾画笔墨的符纸,被藏入袖中。
真假莫辨的障眼法罢了。
褚昭扒住光洁的瓷碗边,屡次三番滑下去,仍鼓足了劲探头控诉,“你骗妖,大坏人!”
外人看来,瓷碗不过司镜掌心大小,可落在褚昭眼里,竟然有许多个她洞府那么宽阔,一眼望不到头。
司镜舀水注入碗内,又打包将泉里奄奄一息的海带和蟹捞进来,瞥她一眼,再不搭话。
直起身子,她朝身后葱茏寂静之处兀自开口:“元苓,素素。”
“还想躲着偷看到几时?”
周围沉寂了一会,旋即窸窸窣窣,钻出两个沾了树叶的脑袋。
“师姐、对、对不起!”
元苓脸红透顶,死死揪住沈素素的腰带,躲在她身后。
沈素素面上隐有尴尬之色,不知在往身后藏些什么,“那个、师姐……”
她刚用留影珠偷偷留下了些不可说的画面,正美滋滋看着,就被抓包了。
本来是因为早课上桓柳杳无音讯的事,受同门所托来实地探查的,可不知什么时候就走了神。
郁绿峰偏僻,实在太久没有妖物游荡,且师门有一条禁养妖宠的律令。
但……
沈素素悄悄看一眼小鱼。
昨晚是她有目无珠,这可是锦鲤诶!不会是大师姐偷偷养的宠物吧。
司镜瞥一眼她掩在身后的手。
不曾戳破,只将两人唤来,“我有事托付你们。”
褚昭正在瓷碗里生闷气,累了就埋进水中,吐几个抗议泡泡,猝不及防被塞进元苓怀里,和清秀少女四目相接。
“将这妖物带下山去,寻个合适地方放归罢。”司镜嗓音淡淡。
思索片刻,又将一枚玉简递给沈素素,“若遇危险,捏碎此玉,我会赶到。”
褚昭哼声,“才不管用。”
她张口,露出细碎小牙,发出恐吓的声音,“我最喜欢吃小孩啦!”
“并非提防你。”司镜垂眸。
褚昭翘着尾巴,正等待众人如临大敌,将她视作厉害大妖的畏惧模样。
闻言,眼睛睁大睁圆。
“哦……”
她吐出一圈泡泡,泄了气,闷声沉入水底。
7. 怀宁
像颗沉甸甸的宝石落在瓷碗底,小红鱼一动也不动了。
似是十分消沉。
司镜收回目光。
才向元苓沈素素二人交代:“元苓,素素,我希望你们去桓柳的出身地,也就是颍川,历练几日。”
是她遵循桃枝指引,被小鱼初次纠缠上的地方。
也是水妖娶亲传言甚嚣尘上,所遇百姓神色皆呆滞空洞的地界。
种种事件交缠,恐怕不得不去颍川一探究竟。
沈素素没想太多,惊喜万分,“终于轮到我下山历练啦!师姐师姐,山上可有什么缺的么?我们俩保证给采买回来。”
元苓捧着瓷碗,也低头羞涩抿唇笑。
她这次该是第二次下山了。第一次受同门所托,从村落市集带回了许多小玩意、话本和吃食回来,十足尽兴。
历练一词其实并不准确。郁绿峰偏僻冷清,下山一行,更像是为食饱烟火气、开阔眼界的游玩。
至于正事,仅仅是给随后赶来的师姐探探路、打打下手便好,因而师门众人都争着抢着揽下这个活计。
司镜颔首,“注意自身安危。想要什么,便去买了罢。”
沈素素把司镜给的玉简揣好,怀中忽然坠进一袋分量十足的灵石。
“师姐……”她见钱眼开,感动万分。
“还不够么?”司镜偏了偏头。
元苓怀里被扔进一小袋沉甸甸的铜板碎银。
吓得少女连忙摇头,想还回去,“不、不,够……”
“不够。”沈素素抢话帮她说完,使了一个眼色。拎起钱袋掂了掂,才心满意足。
“但现下够啦,谢谢师姐!”
“如此便好。”司镜轻声应。
瞧面前二人如小雀般凑头说话,笑声清脆,她唇角不自知挽起,再度提醒,“注意自身安危,有事便传音与我。”
沈素素积极应了一声,抬头,有些看怔了神。
女子不染一尘的雪色衣襟融入后山薄雾中,揽剑而立。素来少有表情的人,此刻冷清眸中却点缀些许笑意,如经年覆雪倏然消融。
元苓牵沈素素衣带,小声提醒她,“该下、下山了。”
“师姐再见!”沈素素如梦初醒,大咧咧挥手。
“也不用太担心桓柳啦,他素来喜欢偷懒,大概就是回乡躲一阵。”
“等我们在颍川寻到落脚客栈,就与师姐联系!”
司镜点一下头,目送两人身影隐没于葱茏树影中。
后山重归寂静,她在原地伫立一阵,却仍觉耳边有娇弱聒噪的嗓音回荡。
袖中的手抬起,落在胸口偏左的位置。
毫无波澜。
那鱼妖已然离开了。
可方才,此处令她陌生的悸动感不假。
司镜维持着这样的姿态,缓步走到水边,映照水面打量。
她阖上眼。
虚虚收拢指节,尝试用手模仿红鱼没入自己胸口时的震颤与共鸣。
扑、扑、扑。
“扑哧。”
远处,葱郁茂盛的树丛悄然轻摆,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
有人在笑。
几乎与环境融为一体的鸦青色衣角倏地划过,树枝积蓄的薄雪簌然飘落,激起莹白尘雾。
“谁。”司镜蓦地睁眼。
她足尖轻点,悄无声息便踏出几尺远,提剑落在方才发出异响的树前。
枝条交错蜿蜒,她蹙眉挑开,原处只空留一双脚印。
仅有接近时的痕迹,却少了逃离痕迹。
相伴拂来的,惟有一阵稀薄到即将随风散去的酒气。
司镜垂首,默然收剑。
“……师尊。”她轻喃。
已有半余年未曾见过师尊。
方才捕捉到的鸦青色,以及一闪而过的留影珠光芒,果真不是错觉。
只是,师尊、还有素素,为何都要拿留影珠篆录下今日的她?她有什么特别么。
司镜长久立于泉边,有些迷惘。
离开之际,却忽地被什么牵绊住脚步。
她稍稍蹙眉,目光落在泉水浅处,竟感知到一抹微弱到快要散去的魔气。
是传送阵法类似的妖邪之术。用这道术法,便能轻而易举将山外的邪祟传送过来。
想来那海带与蟹便是如此出现的。
桓柳失踪,也与这道妖力相关么。
司镜垂下眼睑。
方才应当将那小鱼拘住,而非放归。
也罢,她已在小鱼身上缠了不可见的丝线,次日下山后再捉也不迟。
后山景致清幽,司镜却忽而有些神思倦怠,轻按眉心。
她素来对妖气敏感,近来又接触斩杀了太多妖,眼下到了极限,只得潜心默念几遍清心咒。
再睁眼时,袖上已悄然落了一片桃瓣,无声无息。
司镜眸光微动,轻触一下。
如脉脉水流的嗓音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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识海中响起:“映知,若得闲,来我这里一趟可好?”
还深谙她习惯,将桃瓣做成引路信标之用。
…
司镜凭桃瓣指引,赶到藏书阁附近。
此处确然难寻,已有半余年无人扫除,更无人踏足。门内弟子甚至不知晓此地,仅以为是古旧废弃的贮藏阁。
但大家又都知晓,绕过这里,后面如冬夏跨越,别有洞天。
不远处,一棵繁茂如盖的桃花树植在庭院深处,枝叶簌簌如云,近乎遮蔽峰间肃冷天色。
棕褐根茎盘根错节,跃出土壤。
桃树昨日还未盛放,如今,空气中夹杂着淡甜香气,成串的嫩色花瓣已乘风飘零。
枝头上缠绕着许多红丝绦,有的已然褪色,有的尚且崭新,勾画诸多名姓。
司镜踏花瓣走来,在树下落坐。
“师叔,我已来了。”她抚摸树干,轻声开口。
“映知?”柔缓的女音再度在她识海响起。
“来的比预想的要快一些,这次没有迷路罢,看来……引路信标是有用处的?”
司镜抿一下唇,“师叔,不要取笑我。”
“好。”怀宁拖长音,只是笑。
桃瓣又纷纷扬扬洒下来许多,落了司镜遍身。
“……”
司镜无法打断,只得抬起手腕,示意对方做正事。
怀宁从善如流,软如纤纤细腰的枝条探了下来,轻缠上她的腕。
几息后便撤离。
“最近许是又接触了一些妖物?妖气作祟,可有觉得心神不宁,烦躁郁结?”她问。
“尚可。”司镜应。
“又在逞强。”怀宁叹,“我昨晚便苏醒过来,可分明见你彻夜未眠呀。”
司镜垂敛的长睫轻颤,想起前晚着迷于观往镜中小红鱼的荒唐之举。
她不答,似在沉吟。
良久,才开口:“可……师叔前几日,又为何要折枝一簇,引我去颍川?”
素来清凌的嗓音,此刻却夹杂着一丝惘然。
桃枝素来规避妖气,保她神智清明,颍川一行,却引她见到那小鱼,令她被纠缠。
也让她尝到胸口鼓动,激起涟漪的不安滋味,正如方才。
她竟开始留恋胸口跳动的滋味。
司镜视线垂落,指尖攀上雪色衣襟。
本该平淡毫无波澜的地方,此刻异样发着烫。
她不明白。
8. 玉简
怀宁沉默片刻,风中四散的桃瓣也有片刻静止。
“哎……”树枝蜷了蜷,女子嗓音温钝中含着一抹困惑,“我有折枝赠你么?好像有点忘了。”
司镜忽地睁开眼。
可树又能有什么情绪。显然一副浑水摸鱼,不打算松口的模样。
“罢了。”她撇开视线。
后一句话,声音小了些,“师叔与师尊都惯会如此。”
怀宁听见了,俨然含着笑,却没有多说。
花瓣重又斜斜拂落,垂枝宛如花帘一泻而下。
“映知,周游九州已有许多时日,你可曾听过西圣佛土么?”她问。
司镜倚靠在树干旁,已有些倦了,她知晓这是怀宁在动用灵力,为她疏解经脉。
依旧维持着打坐姿态,只是双眸低阖,“听过,却无处寻得。”
“世人皆苦苦追寻佛土,大失所望后,便以为只是诳语,殊不知抵心自问才是正途。”
“说的不错。”风柔柔掀起她一缕发丝,被怀宁挑至耳后。
“可佛土是确然存在的。说起来,我便是从那儿来的。”话音稍顿,她遮住司镜双目,笑。
“……不必睁眼,静心,然后听我说。”
司镜肩背舒展,重新闭眼。
“那里确如经卷中描述的一样。天垂宝盖,地涌金莲,五色茎蔓生绽放,向上望去,永昼里遍生漫卷云,霞光千道。”怀宁嗓音也逐渐飘忽到远处。
“我被栽在一汪莲池旁,水中偶现鱼儿浮光掠影的涟漪。再远一点,总有诵经的声音。”
“祂说,缠缚由心,一念心歇。”
“就是说呀,原本有一只鹿分外口渴,在原野上奔跑时,见春日映照出晶莹浮尘,还以为是水,竟无凭啜饮起来。”
怀宁不改本性,话音柔润,却夹着哂意,“好笨的鹿。”
司镜静静听着。不知何时,她已放下所有戒备,枕靠在一弯桃树根须上。
“若无渴欲,或许就不会去追逐,遇见晶莹浮尘,也会扭头忽视。”怀宁仍在笑,“双眼看到的,恐怕仅仅是我们想看到的。”
“就像……那枝桃花。”
“你想遇见怎样的人,就会遇见。”
司镜思绪混沌,倦眠前,稍掀开眼皮,看见近乎遮蔽天日的漫然花枝。
透过枝头,清冽雪粒与浮尘拂面。
可她无心,又该如何缠缚、如何心歇。
她依旧惘然。
只剩下曾掬在手心的那条小红鱼,成了识海中的幻象,扑朔游离,振颤透过肌肤短暂传递而至。
树下歇着的人呼吸渐趋平稳,睡姿静谧,缀着莲叶的雪袖规矩叠起。
怀宁轻手轻脚抬起花枝,戳了戳司镜白皙侧颊。
倒是比冰冷疏离的性子软。
很好,随便胡诌了几句故事,终于哄睡着了。
松了口气,她伸展筋骨,花瓣又落下厚厚一摊。
轻笑一声,以传递不到司镜识海的嗓音自语:“比我年轻,却爱忧思,还易忘事。”
“……映知呀,总是如此好骗。”
…
司镜又做了那个梦。
梦见身着绯衣的女子,正如她一般卧在亭亭似盖的桃树下,眼睫低垂。
她眉间点砂,姿态恣意散漫,不显半分妖娆,反倒松弛超脱。
彼时四周莺歌燕语,绿意漫延,不曾有冰寒雪粒拂面。
女子睡得极熟,连司镜靠近时不慎踩到树枝,都未惊醒。
手里缠了一半流苏的剑穗,就这样随风滑落在地。
是夺目张扬的红,落在桃瓣堆,硬生生将娇嫩颜色比了下去。
司镜无法控制自己的举动。
她俯下身,将剑穗拾起,捧在掌心。
可还未来得及仔细端详,那小物什便自发动了起来,一圈一圈,如软蛇般将她手腕紧紧缠绕。
无措侧目,绯衣女子已托着下颔,眯眼笑望向她。
指节在流苏处缠了几圈,再一拉,司镜竟半分挣扎不得,跌进纤软怀中。
司镜察觉到对方稍凉的指尖划过她唇角,夹杂着呵气如兰的挑弄。
女子生得一派明媚动人,笑起来,长睫沾染春日浮尘。
视线停滞,一切思绪都随风而止。
只因对方啜饮上她唇,触感轻软细腻。
女子表面游刃有余,可技巧生疏得紧,很快便被占据上风。
视野里只剩下自己被红剑穗困住的双手,还有枕在松软桃瓣上,双颊染粉的绯衣女子。
司镜知晓,她似乎正胸口起伏,不知所措。
可所有感官都像蒙上一层白雾,是此刻的她无法感知的。恍若含冰饮雪,毫无滋味。
那人却忽拉她衣襟靠近,眉眼盈着水光,嗓音稍有委屈,“你咬破我了,很痛。”
“……”司镜不知自己答了什么。
“真笨,不是已经有了心么?”女子弯唇,手心覆在她双眸,示意她闭眼。
“那我教你呀。”
胸口正焦灼、毫无频次地跳动着,期间流转在周围无数纷飞的桃瓣,好似都成了点燃薪柴的焰火。
司镜依言闭上了眼。
可再睁眼时,桃树不再,视线中仅存对方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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冶腥红的眸子。
仍是在笑的,却含着浓厚嘲弄意味,“现下,可知道了么?”
痛意深入骨髓,如坠冰窟。
周围弥漫着血腥气,绯衣女子嗓音轻柔,却在不留情面转动手心里的匕首,一点点挤压、剜转,没入她左胸。
司镜猝然惊醒,视野仿佛还停留在梦境中,模糊失焦。
她紧抿一下唇,起身坐直,识海昏沉,才迟迟发觉,眼下已是薄暮。
怀宁摇晃疲惫的枝条,嗓音有点惺忪,“这次睡得久些,映知,你……”
话说到此,才发觉,原本松懈舒展的人,此刻早已遥遥撤出几尺远。
微垂着头,额角沁出薄汗,面色苍白。
趁怀宁仍怔然之际,她轻声开口:“师叔,时日不早,我该走了。”
怀宁知道对方性子疏离,不愿说的事,无论如何都会是个秘密。
只好微叹一声,“近期还是不要再接触妖魔了,好生休养几日为上。”
司镜颔首,示意知晓。
踏出几步,她忽然想起什么,“师叔,师尊今日出关。你苏醒一事,可要告知……”
“不要!”怀宁格外抗拒,枝叶颤抖,顿时又落下一场桃花雨。
“不要不要!那酒蒙子,最好离我远些。”
不是扯她的头发酿酒,便是醉了发一通疯,沿着她爬上来,赖着不肯走,央她讲什么话本故事。
司镜唇色稍白,此刻却转瞬即逝扬起一抹弧度。
“知道的。”离开庭院前,她回。
日头沉沉坠入云层,透出几分迷蒙,云雾缭绕间,郁绿峰又落下一层薄雪。
梦魇也如掠过脸侧的风般,消散在眼前耳边。不知多久,便会忘却。
司镜踏上佩剑,一路默念归霁咒,将山径扫除干净。
路遇晚修结束的弟子,纷纷仰头朝她问候,叽喳脆语,“师姐好!”
“师姐我们下节课可以学御剑了嘛?”
“你先筑基再说。”
“呜呜呜别骂啦。”
司镜点头表示赞同。
一一和年轻面孔们示意后,才先行离去。
初春时节,风也渐趋温和,抚过少有雕饰的剑柄,带动褪色剑穗下的流苏轻摇。
恰在此时,传画玉简亮起。
司镜轻捏,开口问询:“元苓,素素?”
等了几息,也无人回应。
玉简也并未如往常般流逸出画面来,流云纹路划过忽明忽暗的青色灵力,陡然熄灭。
灰色裂痕自中央迅速扩散,薄薄一片玉简,在她掌心分崩离析。
9. 颍川
司镜收拢指节,破碎玉片割刮掌心。
好一阵子,才钝然察觉出痛感。
本命剑应声而动,载她落入萧瑟云雾内。
道袍沾染薄雪,广袖灌满霜风。她唇色本就比旁人浅几分,此刻愈发泛白。
-
颍川坐落于九州的中州,是座貌不起眼,却以盐商闻名的富庶小郡。距郁绿峰不远。
寻常赶路只需半日,但若御剑,一刻钟便可。
司镜将剑用软布缠束背在身后,以纱帷帽掩面,随稀薄行人入城。
九州势力鱼龙混杂,一些城池格外拥护崇尚老道的仙修宗门,另一些则对玄门深恶痛绝,闭门谢客。
长此以往,各派修士游历时都爱隐蔽形貌,少生事端。
进城时一路无阻。因着城门快要下锁,多数人举止都匆忙慌乱,无暇顾及身边人。
司镜寻了个僻静角落,在某处破落茶水摊落脚。
快要日暮,此时来客是稀客。小二殷勤地一甩白巾,“客官辛苦欸。青龙碧螺,上好的蒙顶黄芽,您要……”
忽然对上帷帽后冷清漂亮的眸子,他后背莫名一凉,不知不觉,话音顿在嘴里。
“白水便好,多谢。”女子推来一枚碎银。
小二笑逐颜开,领了碎银,“得嘞。”
司镜注视他转身后的背影,良久,才收回视线。
仍如她前些时日初次来颍川时一样,这座城里的所有人,身上都缠绕着一缕无处遁形的魔气。
暂无头绪,还是寻找元苓素素要紧。
一壶白水很快上了过来。
趁周围再无旁人,司镜将碎裂的玉简残片摊在木桌上,捻出一张淡黄符纸,指尖蘸水,细细描摹寻迹咒。
随后将之迅速贴于玉简上,薄唇轻碰。
符纸迅速卷边燃起,不多时飘出一道细微不可察的白烟,逸出茶水摊。
指向街对角,某间已经打烊了的豆腐坊。
街上行人稀稀落落,天色愈发晚,日头已彻底不见踪迹,灯盏却尚未点起。
司镜不欲耽搁,拎剑起身。
身后却忽然传来小二的声音,“客官。”
形貌矮小发福的人,不知何时,竟已悄无声息走到她身边,脸上仍挂着谄媚的笑。
“您还没付茶钱,如何……就走了?”
司镜望他一眼,忽然,眉目稍凝。
迅速侧身敛袖,避开小二神色呆滞,动作僵硬,骤然向她袭来的一击。
小二摇摇晃晃,恍若即将被吹破的水球,体貌失调,迅速膨胀,最后,砰一声,化作一滩污腥黑水。
腥湿气息顿时四溢。黑水凝现出一条类似水蛟的魔物,裂开嘴,露出尖锐密集的牙齿。
下一息,雪色剑光四溢。
冷冽剑气掠过,流淌至白衣女子脚下的黑水迅速凝结成冰,皲裂成蛛网状。
魔物也被冻结,发出痛苦嘶鸣,不多时,随冰碎迅速瓦解。
惟有一颗逸散诡谲气息的魔丹缓缓浮现。
司镜将魔丹接住,放入储物袋。她举止不急不缓,似乎过往已像这样除魔多次。
再抬眼之际,街上已空荡死寂,街巷门户紧闭。
仿佛这座城中,仅剩下她一个人。
观望天色,此刻大致是酉时前后,夜幕仅悬一弯柳叶残月,被云霭遮蔽,显出几分不合时宜的阴翳。
司镜面色如常,步履未停,直直走向那间豆腐坊。
轻叩门后,一道女音自门内传出。
“不好意思,客人,店面……已经打烊了。”
不知怎的,喘声很重,气息不稳。
司镜不留情面,直接推开落锁的门。
屋内空间狭小,仍旧没有点烛火,制豆腐用的石磨盈着一圈黯淡的月光,堪堪将榻上景象映照。
素布麻衣的温婉女子正蜷缩在角落里,面色潮红。
她身前,一个年岁显然要小上许多的少女正闭着眼,捧起女子脸颊,虔诚笨拙地吻着。
“小湖!”温婉女子终于有些愠然。
可就连斥责的声音都像水一般低柔,起不到半点威慑作用。
她拨开被唤作小湖的女孩,慌乱扯住松散衣襟,甚至有些不敢对上司镜冷清眸光。
“客人还是明日再来罢,今日……豆腐已经没有了。”
“无妨。”司镜回应。
目光落在女子身后,像只炸毛小兽般敌视她、容貌昳丽到近乎妖异的女孩,淡声开口:
“我并非前来买豆腐。”
“出去。”少女嗓音含着戒备与抗拒。
“离开我与阿姐的家。”
司镜不退反进。
她背对稀薄月光,身形如镶嵌一圈无杂质的玉色,步履轻且稳,绕过面色潮红的温婉女子,到少女面前。
以手托起她下颔,默然打量。
那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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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乎将唇咬出血痕,拼命想挣脱,却不得法门。
“一只依水附生的魔。”司镜轻声道。
再转身,眸光淡淡扫过那温婉女子。
停顿片刻,她开口:“一道……已不该存于这世间的残魂碎魄。”
梨娘怔楞在原处,双目仍含着情潮水光,却逐渐暗淡下来。
唇角勉强扯起一个还算好看的弧度,柔声问:“小湖,这位仙长,说的可是真的么。”
“我……已不在这世上了?”
少女蓄力挣脱司镜的约束,拼命摇头,扑进她怀里,“假的,江湖骗子罢了。阿姐,你莫要信。”
她在身后死死掐住指尖,松开之际,一丝含着魔气的飘红滴落于地。
顿时,门外街灯亮起,行人如云,酒楼客栈喧嚣热闹,一如往常。
只不过,众人形貌皆呆板无物。
“阿姐,看,大家都在呢。明日,我们还要去看春戏。”形貌妖异的少女揽住梨娘,在对方耳边低哄。
司镜默然观望,没有出言戳破。
魔气萦绕间,梨娘阖上眼,倦睡过去。仔细望,嘴角还留有恬淡笑意。
少女神情痴痴,动作小心,俯身啄吻对方唇角,力度很轻,像怕将她吵醒。
“这道魂魄,再有两日便会消散了。”司镜开口。
少女怒瞪向司镜,“与你何干。”
她打量缄默少语的雪袍女子,不多时,视线落在她胸口处。
嗓音如银铃,却嗤然笑起来,“表面光风霁月,除魔卫道,却空有一副躯壳罢了。与门外的行尸走肉有什么分别?”
“不若远离你那宗派,下山遍尝七情六欲,声色犬马。就像……你那两个不谙世事的师妹一样。”
少女露出妖谲嘲弄的笑,话音落下时,身形已如烟般散去,不见踪迹。
司镜眉蹙起。
不欲去追,只是自宽袖中挟出一张勾有墨渍的符纸,抵于眉心间,闭上眼,一点点划过眼眶。
狭窄室内的一切摆设都变得清晰可感,石磨、木托盘、细纱罩布。
再远些,是后院处用来汲水的深井。
她动作忽然一滞。
水井旁边,散落着一些她眼熟的挂饰。
元苓的平安扣,以及沈素素的磨剑石。
除此之外,还倒扣着一只白瓷小碗,边角已有些磕碰。
——正是她用来拘束那小红鱼的法器。
10. 石井
快步到水井旁,俯身拾起那瓷碗。
如司镜所料,其中空无一物。
她将元苓与沈素素的物件收好,仍旧点燃一张寻迹咒。
但燎出的白烟没有任何指向,两人就像凭空消失在这鬼城中一样。
司镜不语,抬头打量这方小院。
院中的更漏流速似乎不同寻常,又或者紊乱异常,进门时才傍晚,当下弯月高悬,已是子夜。
月光朦胧微弱,散在攀附青苔的石井里,她纤细手指无意搭上井口。
再一晃神,石壁圈着的清水里竟骤然浮现出小巧的绯色鱼影。
小红鱼似乎在睡,姿态放松舒展,良久都没有动静。
司镜摩挲指腹,一缕极细的晶莹冰丝沾着月色,将她修长的食指与小红鱼连接起来。
正是下山前她有意施下的法诀。
她垂眸,秀净的手探入冰凉井水,搅了搅,激起圈圈涟漪。
小鱼睡得正香,却被翻山倒海似的巨浪吵醒。
先是尾巴尖抽动,那双浑圆的眼才像有了一点生机,潋滟湿润。
司镜张了张唇,想唤醒睡鱼,却不清楚合适的称谓。
从观往镜景象来看,她那几位妖类娘子皆唤她“阿褚”,她也如此自称,可却是不知道名字的。
只好直言:“红鱼,我有话要问你。”
“带你下山的那两人,一人高挑狡黠,另一人怯懦稍有口吃,她们现下在何处?”
绯色小鱼歪头,似乎才战胜倦意,在努力思考她的话。
司镜的手腕还浸在冷水中。
此处魔气过盛,她有些神思倦怠,只好借寒冷刺骨的井水让自己清醒。
但这竟然成了可乘之机。
小鱼扑朔钻到她手掌下,用头拱她,云尾掀起圈圈水花。
不多时,发现了更吸引她目光的浅粉色指尖,努力张圆湿软的口,咕噜吐着泡泡,将她指尖吞裹,竟开始嘬起来。
痒意一路从指尖渗透到背脊。
司镜迅速将手抽回,湿润水珠沿手滴落。
井内小鱼游了一圈,不明就里地望着她,一派无辜之相。
“你未曾害人,我本不欲除去你。”她抿唇,话音冷了一点。
“莫要胡闹,告诉我元苓与素素的去向。”
“我惹你生气了。那……你要杀掉我吗?”
小红鱼忽然吐露人言,嗓音娇弱委屈。
更深露重,后院四处被涂抹一层稀薄雾气,思绪仿佛也融入这雾中,不着痕迹般迷离。
司镜再度望向井口时,红鱼已不见踪迹,竟凭空出现肌骨莹白、不着寸缕的少女。
面若桃瓣,杏眸浮动金箔样的光,发丝长如流墨。
却蜷缩着背后蝶骨,眸中蓄满水光,小手紧扒井口石壁,可怜哀求,“不要、不要杀掉我。”
司镜移开视线。
脑海中无端浮现送其下山时,白瓷碗中,小鱼一次又一次从碗壁滑落的画面。
“不会。”她轻声回。
自袖中伸出一只手,“你且上来。”
手很快被冰凉湿润小心翼翼握住。
耳边传来出水声,周身赤裸的少女甫一从井中逃离,便立刻紧贴上了司镜。
纤细手臂圈住她的腰,圆眸一眨一眨,可见玲珑窈窕、若隐若现的线条。
司镜自储物袋中取出一身替换的白色道袍,“穿好。”
少女却置若罔闻。
带着冰凉水珠的手臂圈住她脖颈,躯体更加紧贴,眼神乃至语气却是懵懂天真的,“你为什么不害羞呢?”
“为什么……方才瞧见那两个女子亲嘴,也不害羞?”
司镜掐诀,道袍自发套在少女身上,瞧对方觉得不自在,东扯西拽,可最终也无能为力。
“为何要羞。”她话音清凌凌,无甚情绪。
打量少女几眼后,便拂袖转身,朝来时路走去。
身后窸窸窣窣,司镜很快察觉到背后的人踩着不合体的鞋履,又黏了过来。
“你想找元苓,还有沈素素那两个笨蛋吗?”少女双手挽住她手臂,努力踮起脚,和她说话,嗓音像浸了水般惹人怜惜。
“她们在门外,我瞧见她们去城北的客栈了。”
“可是。”她去锤面前紧闭的门,话音懵懂沮丧,“这里走不通,我打不开,只好跑去井里睡觉。”
司镜轻声令她退开。
剑不曾出鞘,垂眸,只取一张净目符在眼前缭绕。
面前不是什么门。
在视野里,仅仅是魔气淤堵的一个结点,以寻常法门,亦或是灵力,都会不起作用。
少女不知何时竟悄无声息地又站到了她身后。
手臂环住她纤腰,歪头,用脸颊轻蹭她的背,声音低软,“我听那两个女子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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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扇门,要此刻在屋中的两人亲吻,才能开呢。”
淡粉的唇擦过她侧颈,逐渐延伸到她下颔,再是唇角。
软烫的躯体从后面紧缠上她。
“好渴呀,”少女袒露脆弱的脖颈,几乎附在她耳畔,可怜娇弱地哀求。
“……亲我。”
司镜敛眸静立。
在身后人眼中浮现妖异暗色,露出尖锐獠牙之际,抬手忽地攫住对方脖颈。
不过短暂两息间,肌骨如玉的少女飘浮膨胀,变成了流溢黑水的魔物。
她面色如常,甚至未拔剑,袖中雪刃出锋,便将丑陋魔物钉在原处。
随后矮身,用匕首将魔丹剜出,动作行云流水。
这期间,她雪色衣襟洁净如初,惟有衣袖沾染上污脏,被一张洁身符迅速涤净。
“可以放我离开了么?”司镜掀起眼皮,瞥视狭小屋内的某个角落。
“咯咯。”依旧是那魔的声音,带着些嘲弄,“果然是没心的仙修。”
“只是不知,待到何时,你会分不清心魔与真实之景呢?”
吱呀一声响,潦倒老旧的门骤然大敞。
时序颠倒,屋外竟已是白昼。
角楼窗边,读书人揉着惺忪睡眼,剪除燃了一夜的残烛;街对角,破茶水摊此刻开张,矮小发福的小二用白巾卖力抹着方桌。
司镜推门,离开逸散魔气的屋子。
正午,日头高悬。朝颍川城北望去,那间装潢最为华丽的酒楼客栈,有人挑挂上了青色锦旆酒帘。
她戴好帷帽,抬眼,便见倚窗处有一抹刺目张扬的绯红色。
少女姿态不雅致地倚在香木椅里,对着看菜木板指指点点,不时捧脸皱眉。
最后忍无可忍,娇声开口:“连面包虫都没有,还算什么客栈,趁早歇业好啦!”
小二陪着笑脸,满头大汗,腰弯得像虾米。
对面还坐着一拼桌的江湖人士,被眼前少女娇俏可人的长相惹得心潮澎湃,见缝插针,“不才倒是知道这颍川城另一家客栈,菜肴芳香四溢。”
“对了,说到芳,不知……姑娘芳龄几何?”
褚昭似乎被这问题难住了。
想了想,开始低头掰手指,“一百、二十、二十几……”
总算思考明白,她杏眼弯成可人模样,好脾气地答:
“我芳龄一百二十八啦。”
11. 娇怯
对面那人以袖拭汗,强作镇定,“姑娘说笑了。”
褚昭小声念叨:“……才没有骗人。”
她朝桌前一探身,便扯住了这人袖子,杏眸期盼轻眨,“都告诉你芳龄啦,那快走,去你说的那家客栈。方才说好,你要请我吃面包虫。”
那人大惊失色,连连后退。
……发现退不了。
面前少女相貌娇怯,指节白嫩如葱,眼皮泛粉,委屈巴巴望着他。
扯着他袖的手劲却大得很,像将他钉在了桌前。
“你不会是没有亮晶晶的东西,才不请我吧?”褚昭很失望。
“哼,还没有先前那两个仙修小孩厉害。”
她将眸中那点伪装出来的水光掐灭,一松手,那人便随着惯性,惊恐朝后倒去,激起腾腾烟尘。
颍川城虽居中州,却不在任何势力庇护范围内,因而长期中立,也鱼龙混杂。不提合欢宗等恶名昭著的势力,妖修混进来也是常有的事。
看菜的小二深谙此理,早就无影无踪,不知逃到何处。
褚昭骄横惯了,还是第一次被饿到肚子,不免有些生气。
她自香木椅上腾地站起来,到江湖人士身前。
灰尘将她镶嵌珠玉的新履都弄脏了,她用面前人青白色袖子擦完,气闷朝对方扇去。
“大骗子!那你芳龄多少呀?就敢和我说话。”
那人弱小惶恐地抱成一团,先前脸面不知丢到何处了,现下更是不敢说。
只呜呜咽咽,算好辈分,央求,“奶奶、姑奶奶……”
厢室原被掩好的门忽然敞开。
规律轻盈的脚步声从木质楼梯延伸至内间。
来者骨量纤纤,身着一袭无杂质的白色道袍,臂间揽着柄素剑,眉目被帷帽掩盖,仅能瞧见一抹浅色薄唇。
褚昭停下痛击江湖骗子的动作。
那修士趁机连爬带滚地逃之夭夭,她也不在意,只是矮身在原地,仰头,呆望着白衣女子。
随后像被勾了魂一样跟随贴过去。
女子在她原来的位置坐了,她便爬到对方腿上,双手搭在女子肩头,左闻闻,右嗅嗅。
对方始终没有动作,褚昭胆子大得很,直接掀开帷帽纱帘,探头进去。
四目相对,距离近到睫毛交缠,近距离观赏对方清冷容貌后,免不得色令智昏。
她有些脸热,小声唤:“美人……好漂亮。”
说着,便蹭蹭女子冷秀鼻尖,啾一口亲在她侧颊上。
正打算问问对方愿不愿意双修,可双手手腕忽然一紧,被什么缠着吊了起来。
褚昭低头看去,瞳孔轻缩。
冰凉刺骨的触感令她打了个激灵,一瞬间,什么都回想起来了。
“原来是你。”她咬牙切齿,话音一个字一个字向外跳,瞪着圆眸望向女子。
“把我关进碗里的坏仙修!”
是她瞎了眼,还以为来者是香软美人,谁料却是难啃的大树桩、大冰块。
“我名为司镜。”
司镜将帷帽摘了,放到桌旁,长睫低垂,将少女徒然挣扎的画面尽收眼底。
指骨操纵冰丝,分毫不留情面,渐趋收紧。
“红鱼,我仅想知道,元苓与沈素素,现下在这颍川城的何处。”
褚昭拒绝回答。
她拼命摇头,胡乱蹬腿,绛色衣裙包裹下的双腿快变成鱼尾,“坏司镜!就不说,不说又能拿阿褚怎样?”
愈心虚,愈虚张声势。
其实是她忘记元苓与沈素素究竟都是些什么人了。
想起什么,褚昭得意洋洋,“可别忘啦,你这冰丝困不住我,当心我再钻进你身体里。”
司镜眸光澄静,偏头思索后,手轻轻托住她背。
颔首应:“可以,你且进来罢。”
褚昭唔一声,有些摸不着头脑。
虽然她此刻很想要重获自由,可是,被这长得漂亮的坏仙修女子抱在怀里,感觉……似乎也不错。
冰丝骤然一松,她还是依照司镜的话做了。附身进去后,娇声挑衅:
“这次我就是变成狗妖,也再不出来了!”
司镜轻叹一声。
抚摸耳侧生长出来的绯色鳞片,抽簪散开长发,遮住光泽妖异的眸色。
浅唇轻启:“那么,我就发问了。”
“昨日送你下山的两名云水间弟子,她们现下何处?”
褚昭得意忘形,“才不告诉你。”
【才不告诉你这坏人!不过那两只贪睡虫,不就在这家客栈的天字房睡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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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我知晓了。”司镜指尖覆上胸口,轻声应。
“那么,此等附身术法是谁教你的,与你什么关系。”
褚昭在女子识海里困惑地游来游去,“你知晓什么啦?”
【呼呼,附身术厉害吧!自然是嬗湖娘子教我的!】
“……嬗湖。”司镜低念。
“你、你可以听见我在想什么!”褚昭慌乱蜷起尾巴,将自己缩成一小团,“不许听!”
附身术怎么会有这等坏作用呢!
“最后一问。”司镜戴好帷帽,直接拎起剑,出厢室,朝客栈天字房方向走去。
“你可知,是谁将元苓、素素的传画玉简捏碎的么?”
识海中传出唔唔的声音,似乎那小红鱼拼命捂紧自己的嘴巴,克制着不肯应声。
但她显然控制不住所思所想。
【……是我。昨晚那么多魔,不是说捏碎玉片便会有人来救么?】
【哼,但我一个人就都搞定啦!那两个小孩还唤我仙长姐姐呢。】
“多谢。”司镜回应。
此刻她已站在天字间转角处,透过糊纸窗扇,看见仅有一间房残蜡余晕摇晃,便抬手敲响。
思及褚昭,她按触胸口,问:“愿意出来了么?”
褚昭气鼓鼓跳出来,跃到她手心里,张口,徒然地咬她掌心薄茧。
“坏人、坏司镜……阿褚再也不会附到你身上了!唔,以后就到你那两个师妹身上!”
“不可。”司镜敛眸。
“变作人身。”她用指腹轻压小鱼的头,“免得吓到常人。”
褚昭哼一声,肚皮翻起,羞恼地甩尾巴。
司镜手掌处腾起稀薄雾气,再望去时,浑身赤裸如玉的人已钻入她怀中,杏目圆睁,藏着幽怨怒气。
啊呜一口,咬在司镜冷白脖颈处。
恰在此时,面前房门开了。
沈素素揉眼,身着里衣,发丝还有些乱,没怎么辨认清来者何人。
目光一下移,竟瞥见高挑女子颈侧缀着的红痕,及怀里的人一截盈润肩头。
她不敢相信眼前旖旎,抹了一下脸,倒退回房间,话音微微颤抖,“元苓,快醒醒,我们昨晚,住的是悦来客栈罢。”
“不会、不会是醉后,闯进藏春阁了?”
12. 花生
“不、不会的。”元苓从房中纱幔里探出,“素素、你、你酒量很差,我亲自把你背回悦来客……”
话音戛然而止。
司镜摘下帷帽,自储物袋中取出衣袍,迅速将褚昭罩住。
顺着元苓惶恐目光,她手指攀上颈侧,果不其然,摸到了一处牙印。
小鱼用了很大力气,痕迹周围还带有稀薄妖力,肌肤泛红。
褚昭摇摇晃晃,本就穿不惯人的衣裳,又被兜住头,朝前几步,就要倾倒在门槛处,“唔唔……!看不见路了。”
身后拂来淡冷似雪的气息,腰忽而被牢固稳妥的力度圈住。
褚昭被放在矮凳上,听见房门闭合的声响,双手生疏扒开衣料,好不容易探出头,打量四周。
便见元苓沈素素以木然姿态分列软榻两边。
瞧瞧她,又尴尬瞥一眼她身前的人,重又扎下头去。
司镜遮在她身前,看不清神情,亦是不声不响。
“怎么都不说话呀?”褚昭站起来,衣服穿得乱七八糟,绕到两个仙修小孩面前。
睁大眼,如葱指节戳戳这边的小脸,揉揉那边的头。
“你们鱼驴峰,莫非都是天生的冰块么?”
她生得娇媚,乱穿上道袍后,虽裸露大片肌肤,可纤如鸦羽的发丝与莹白肌肤映衬,反倒显得清丽可人了。
更别提近距离眨眼,眸色似桃,如同勾魂一般。
元苓害羞,匆忙遮住眼,“非礼、勿视。”
沈素素脸一热,飞快逃开,“不要啊仙修姐姐。”
昨晚在街市上初次与褚昭碰面时,便听得众人议论纷纷,说她是路数不明的妖修,恐怕来自恶名昭著的合欢宗。
虽然这妖修娇蛮任性,却很好哄,给她做一身漂亮新衣,再买上许多吃食便是了。
何况,昨晚日暮时分,颍川城莫名涌现妖气,也是这位不费吹灰之力摆平的。
沈素素偷偷瞧一眼褚昭与司镜,以及师姐脖颈处如梅花般绽开的红痕。
就是不知……
“我叫褚昭!阿褚的褚,昭昭的昭。”褚昭有些沮丧。
面前的两个仙修小孩竟然躲她,是她生得不够好看么?
虽这么想,但沈素素逃开时,她眼明手快,将少女腰间装有灵石的钱袋顺了过来。
心花怒放打开数了数,塞到胸口处便想跑,“阿褚饿了,要去吃东西,笨蛋仙修们再也不见!”
可惜还没摸到房门,就被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道拽了回来。
钱袋口大敞,灵石叮叮当当落了满地。
司镜不曾看那些灵石,收敛指尖冰丝,顺道掐咒,将褚昭身上的衣服理好。
在褚昭即将张唇说话之际,轻飘飘在她肩处贴了张符纸。
一道她驾轻就熟的禁言符。
褚昭瞪向桌对侧的白衣女子。
徒然张嘴,却只发出“坏人”“放开我”的口型。
她委屈至极,眼圈真假莫辨地又红了,可怜巴巴望着元苓和沈素素。
“饿……”无声控诉。
元苓耳根温热,用手遮脸。
“所以,元苓,素素,与我说说你们昨日所见罢。”司镜落座。
“昨日?”沈素素讪讪,狐狸眸子转几下,稍有些心虚,“我和元苓在集市买了些山上短缺之物,打听了桓柳的动向,最后,便回客栈喝、喝酒去了。”
司镜静望着她,“再之后?”
虽然大师姐平时就寡言,但若是面无表情,吐出这类短促的问话……
沈素素与元苓绝望对视一眼。
一定是正在气头上。
元苓鼓足勇气,“师姐!怪、怪我……是我拉素素去喝、喝酒的!”
“并非此事。”司镜终于叹息。
“昨晚你们遇袭,捏碎玉简后,可有受伤?”
“玉简?”沈素素歪头,“碎了?”
元苓从被堆里刨出来一枚色如翠竹的玉简,小心翼翼捧给司镜,“师姐,在、在这里。”
司镜轻蹙眉。
从元苓手中接过,又在袖中取出一枚别无二致的玉简。
流云纹淌出青色灵力,因成对玉简靠拢,正轻轻震鸣着。
不知何时,竟已恢复成完好模样,全然不像她在郁绿峰那时所见。
桌侧的褚昭也安静下来,困惑歪头。
随后羞怒蹬腿,粉唇一张一合,不知在说些什么。
司镜骤一揭开禁言符,便听见吵闹娇声:“一定是有人粘上了!昨晚、昨晚分明是我亲口咬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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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着,展示出她小巧牙齿,露出自认为凶神恶煞的表情。
司镜抚上侧颈齿痕,瞥她一眼,回应,“我已知晓。”
褚昭想得意摇甩尾巴,却意识到现在是人身,只好欢快蹬了蹬腿。
白衣女子神情淡淡,那双眸子向来如寒泉般孤冷,此刻却因注视着她,晃过一抹鲜明。
她旋即便挪开视线。
“对了,师姐……”沈素素见气氛缓和,这才出来认错,语气内疚,“你托付给我和元苓的小鱼,被我们给弄丢了。”
“无妨。”司镜瞥一眼褚昭。
打开储物袋,把从深井旁拾到的,属于二人的平安扣与磨剑石如数奉还。
两人对视一眼,有些迷茫,又惊又喜。
“走罢。”身量高挑的雪衣女子推开客房门,“跟紧我。”
颍川城此刻正值正午,一轮悬日擦过客栈角楼。
阑槛外叫卖寒暄声生动喧嚣,人流如织,面目各异,神情却呆板木然。
司镜隔着帷帽,抬眼望向那日头。
若未记错,从那妖魔栖身的豆腐坊出来时,日头便已是如此方位。
交谈这一阵,仿若时数不曾流动。又像……所有人都被困在了重复辗转的某日。
临行前,元苓实在瞧不惯褚昭饿得委屈揉肚子的模样,去包了份花生米来。
路上,褚昭叼去一颗,嚼嚼嚼,她便重又递来一颗,如此往复,不厌其烦。
褚昭吃得心花怒放,黏在淡蓝道袍少女臂弯,乖乖央求:“不要回那鱼驴峰啦,随我回洞府做娘子罢。”
沈素素一个侧身滑倒假动作,探至两人中间,把不知所措揪衣摆的元苓护在身后。
摆出僵硬笑脸,“仙长姐姐,您瞧……我行么?”
实则背在身后的手发抖,生怕被瞧上,落个被挖去心肝,成为双修炉鼎的下场。
褚昭扭头,“不行不行,我喜欢温柔对我好的。”
就像……
她眨眨眼,朝前望去。
微风勾勒出女子雪色道袍下纤细腰身,她腕骨伶仃,拎一柄素剑,忽而驻足,观望遥遥落到身后的几人。
帷帽被吹起,露出一双睫羽垂敛的眼眸。
“跟紧,莫要走散了。”清凌话音传出。
13. 嬗湖
褚昭抛弃花生米。
从身后黏上司镜,顺着她清瘦手臂攀缠,小巧下巴搭在她肩上,杏眸轻眨。
沈素素哎一声,没来得及阻拦,后怕地以袖遮面。
师姐最不喜肢体接触,在郁绿峰时,未经允许近身的弟子都数不清被师姐惯摔多少个了。
却没听到沉重受击声。
元苓也戳了戳她腰际,她稍稍挪开袖子偷看。
街头巷尾人流不歇,而司镜自被黏上起,便如一支静立雪羽,再没了动作。
一静一动,褚昭得寸进尺,先是搂着她腰,后又绕到她身前,脸颊埋到她胸前蹭蹭。
听见“美人香香”“还要吃”这类虎狼之词,沈素素重新用袖子盖上了脸。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这是可以说的吗?
也罢,这位妖修姐姐与她不涉凡尘的师姐,或许……已是那种关系了。
看来,不是她与元苓错闯入了藏春阁。
只要有合欢宗道友在,这个世界本就是一座巨大的藏春阁。
思毕,又哀怨地偷偷瞧一眼身边元苓。
可惜她这位小师姐,在迟钝方面较师姐也是不遑多让。
两人走得离司镜那边近了些,便听得褚昭仍在软磨硬泡,“还要、还要!”
“美人请客!”
“夜里还要吃花生米,配香香下酒虾米!”
原来如此。沈素素悄然拭去额头汗水。
她真是有一双拼好耳啊。喜欢听什么小话,自己拼拼就成。
司镜将褚昭从自己身上扯下来,瞧不出情绪。
默然片刻,自袖中挟出一张淡黄色符纸。
看见熟悉的鬼画符,褚昭立刻跑远,“不想请客就禁言,无耻仙修!”
她颇不服气,娇哼一声,“不和你们玩啦!”
道袍衣带勾勒出少女窈窕身形,她转身扎入人流中,再一转眼,没了影子。
司镜将符收好。
也不去看,只向元苓沈素素二人开口:“可有发现?”
元苓仍在眺望褚昭离开的方向。
沈素素想了想,掏出腰间别着的布袋,眼睛发亮。
“对了师姐!刚才在客栈,我将散落的灵石一颗颗捡回来,数了数,发现竟然多出许多诶!”
分明她与元苓昨天在颍川城中大肆采买来着,照理说,灵石应该只剩一半了。
司镜点头,不怎么意外,又看向元苓。
元苓犹豫片刻,指向褚昭离开的那边,“师姐、昨天,我、我们在那里给仙修姐姐买……买了双缎绣新履。应该只有一双。”
“可是、可是,怎么现在还有?”
一对镶珠红鞋就摆在衣肆入门处,做工精巧,显然不是一日能赶制出来的。
褚昭没有跑远,正被这漂亮鞋子吸引,睁圆眼,站在门口眼巴巴地瞧。
她泄气地扯扯身上素色道袍,格外嫌弃,忽而感受到远处三人目光,又羞又怒地跺跺脚,跑走了。
“不错。”司镜收回目光,语气缓和些许,“如此,你们应能推测出颍川城的现状了。”
沈素素原本乐滋滋地捧着钱袋,一转眼,忽地瞧见曾遇见的人嘴木然张合,正说着与昨日一模一样的话。
“所以,师姐想说。”她不禁有些悚然,偏手遮住嘴。
“我们现下,都被困在了颍川城重复的某一日?”
话音已经很低,可刚一落下,与沈素素擦肩而过的几个行人忽然僵直停步。
缓之又缓地扭过头,无声瞥视她。
沈素素险些惊跳起来。
元苓是有过历练经验的,此刻掩住她嘴,“素素,噤、噤声。”
目送那几人恢复寻常,融入人流之中,司镜按在剑柄上的手稍松。
“师姐,我们该怎么办?”沈素素仍心有余悸。
无论是司镜口中碎掉的玉简,亦或是昨日傍晚后模糊的记忆,怪异之处,她才后知后觉。
若非师姐来寻,她与元苓恐怕便会被困在这鬼里鬼气的颍川城,醉生梦死,过着永远循环的一日了。
“目前还不知晓真正的颍川城如何,眼前之景也不过是妖魔所设幻象罢了。”司镜垂眸,低声回应。
“此地危险,若要破阵,我一人便可。”
“元苓,你带素素回客栈,用上我从前教与你的那道禁制,可暂且保你二人平安。”她嘱托。
沈素素还想挣扎,被元苓目光压了回去,只得点头,“师姐注意自身安危。”
“师、师姐。”元苓倒是忽然出声,有些担忧。
“城中如此危险,那位仙修姐姐……还不知情,她一人离去,会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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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会有危险?”
“不妨事。”司镜答。
那鱼妖与在城中设下幻境的魔关系颇深,且昨晚面对魔群也未受伤,应当是有自保能力的。
目送两人离开后,她在原地站了一会。
若非元苓提醒,她仍不自知,从何时起,她竟也开始反复思及那鱼妖当下处境是否安全。
分明……不过是一介蛊惑人心的妖女。
…
颍川城中鱼龙混杂,喧嚣热闹背后,魔气愈发浓郁。
市井集市一角。
褚昭从自己贴身的贮藏里掏了掏,取出几颗晶亮珍珠,歪头问:“这些够换了吗?”
她有些肉痛,才用贝壳换了身还算看得过去的漂亮衣裳,现下她只剩一点点珍珠了。
但肉枣米糕闻起来真的好香呀。
小吃摊后的男子神情木然,呆板点头,语气倒十分生动,“够嘞!我这就给您切。”
他下手豪横,一下子切了厚重的一块,包起来递给褚昭。
身躯僵硬了片刻,似乎有人操纵,他又从旁边的草靶子上摘了两串糖葫芦,“送您尝尝。”
褚昭圆眸亮起来,来不及道谢,咯吱咬了一口,糖糊沾上嘴角,腮颊鼓鼓。
谁说她离了那几个坏仙修就活不了啦,照样吃好穿好。
照那几个曾供养她的凡人的话,她可是鱼妖中最厉害的锦鲤!
就是……有些寂寞。
若是如今,也能像昨日一般,碰见嬗湖娘子前来寻她就好了。
褚昭闷闷不乐,正欲捧着吃食离开,却忽被摊主叫住。
“我瞧姑娘也是爱热闹之人,今日颍川城内正办着春戏呢,不去瞧瞧么?”
褚昭听摊主讲了几句,颇有兴致。
正巧人流涌动,皆朝着同一方向行去,她便随波逐流,兴致勃勃地想去凑个热闹。
可惜戏台子搭得颇远颇高,她在人群外踮脚也看不到,气馁至极。
一转身,竟撞入某个异香怀抱。
褚昭被香气惹得脑袋发晕,飘然抬头,瞧见来人的脸,满足笑起来。
“娘子!你来啦,抱我,阿褚要看戏。”
嬗湖面容昳丽,柔柔笑着,贴近她耳边,“好,抱。”
“不过,戏散场后,阿褚可否陪我去个地方呢?”
14. 雪羽
几个时辰的戏唱罢,戏台子撤下,春戏散场。
周围被围得水泄不通。台下众人皆是如牵线木偶般的空壳,神态僵硬,散场之时,气氛诡异井然。
司镜在台前站了许久,手落在剑柄处,无声无息。
她赶来时已有些迟了。
造出颍川城幻象的那魔曾说,要带名为梨娘的残魂前来听戏。可惜对方生性谨慎,司镜仅捕捉到一丝微弱的魔气。
像故意诱她前来的破绽。
忽地瞧见什么,她俯下身,拾起一颗圆润珍珠。
还沾有糖渍,以及小鱼咬衔时的浅浅齿痕。
司镜至今仍未确定褚昭与此事的关联。
小红鱼娇憨天真,但若与魔牵扯上关系,再思及观往镜中她出身的那座荒山,难保不会误入歧途。
她似乎总对这鱼妖毫无办法。
分明从前已不知斩杀过多少类似的妖,剖出多少妖丹。
司镜指腹摩挲着珍珠,触感稍凉,像是温润的鳞片。
将珍珠收起,不欲耽搁,她继续朝城内魔气纵深处行去。
绕过市井集市,是一处颍川城名门望族的亭台阁院。
此地魔气格外盛,府外守卫、参宴宾客目光空洞,身躯已被魔气蛀蚀殆尽,只消轻轻一碰,就会如灰般溃散。
司镜缓步走进。
凤箫吹断,霓裳歌遍,丝竹管弦不绝盈耳。院内正在举办盛宴款待来客,旁边是一些她不清楚出身的宗门修士。
似乎正在为自家宗门招揽新入门的弟子。
然而此刻,他们蹙眉扼腕,看向某道身影,颇有些瞧不上眼的意味在。
司镜目光稍凝。
那道身影,是云水间后山已失踪好几日的桓柳。
他衣衫破损,眉间萦着一缕魔气,如救命稻草般扯着那些宗门人士,哀求他们收自己入门。
不多时,却又面目狰狞,质问自己此等根骨为何不能入宗。
司镜走上前,指尖在对方眉心轻巧划过。
淡冷灵力激得桓柳肩膀一颤,双眼逐渐清明。
“师姐、师姐……救我!”窥见面前眉目清冷沉静的女子,他紧紧扯住对方衣摆。
可桓柳似乎已然痴怔疯魔,撑不住一刻钟,再度失神,被眼前仅他可见的可怖魇景笼罩。
“我、我只是想进昆仑虚……不是我害的,是她,她自己掉入水中溺死的!”桓柳言语颠三倒四,摆手恐惧倒退。
“我、我再也不寻什么貌美珊瑚了!爹、爹,快去给水妖大人募新娘子……”
未来得及细问,他胡言乱语,已被吓得晕了过去。
司镜蹲身,指腹点在他额间。
魔气已侵入心脉,恐怕醒来后,也会半痴半傻。
她对桓柳这一新入门的弟子印象极浅,只曾听得其他弟子耳语议论,说他出身颍川城修行世家,却因天赋不足,被昆仑虚等一众显赫玄门拒之门外。
后不知从何处得知郁绿峰云水间,勉强爬完了山门八百三十四节阶梯,才被纳入门中。
对此,她仍记得那日师尊宿雪所言。
“哎呀,我们云水间是一个松散的组织,虽然他歪瓜裂枣儿,但也是个肯交灵石,呸,肯勤学苦练的苗子嘛。”
“映知,把他塞进五十年筑基速成班。五十年还筑不得基,就给他塞颗洗髓丹走人。”
“师尊,何为筑基速成班?”司镜记得当时她格外茫然。
门内素无等级,她对待门内师弟师妹,也皆是一视同仁的。
鸦青道袍的女子赖在精心铺设的松软暖榻里,手揽着桃花酒缸,不时晃荡几下。
素来当甩手掌柜的人,不过胡诌一句,此刻被她这发问难住了。
“等会啊,我算一卦,再回答你。”宿雪心虚摆手,打了个酒嗝。
她掏掏掏,不知从何处拿出来只签筒,手腕甩一下,便有一只竹签掉出来。
将竹签搁在眼前,她眯着醺然的双眼瞧半晌,啧声,“这倒霉孩子,早知道他爬山阶的时候我就得踹下去。”
“反正也命不久矣了,别管他,任他自由生长罢。”
司镜之后如宿雪所言,对桓柳未加干涉。
她不理解“速成班”的具体含义,仅仅用与其他弟子别无二致的要求对待其修炼。
可桓柳生性怠懒,不欲脚踏实地,总想一些走后门的赶巧路数。
以至于后续闯入后山,一夜间踪迹全无,门内弟子大多也并不意外。
如今见到桓柳这般昏迷不醒的下场,司镜垂敛睫羽。
她心中未生出什么波澜。如同对待郁绿峰其他弟子般,她觉得众人都别无二致。
大多数仅停留在练气筑基,朝生暮死,在这世间看遍百态后,与她终有离别一日。
司镜掌心逸散淡冷灵力,护住桓柳心脉后,起身向偌大庭院中走去。
盛办这一场宴席的是位居中端坐的老者,长相与桓柳几分接近,应当是桓柳的父亲。
凑近了,依稀可以听见他嘟嘟囔囔,重复念的几句:“水妖大人、可要保佑我儿桓柳修行日进千里……”
“您的新妻,我已溺毙给您送去了。”
司镜神情转冷,回忆起初到颍川城时,曾替轿救下一女子,水潭之下,却分毫无获。
水妖传闻实为杜撰,恐怕……仅仅是为满足面前宗族私心罢了。
她目光从那老者身上拂落,低声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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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何处。”
“仍是颍川城西,山林深处的那片水潭么?”
老者置若罔闻,神情呆板,咸腥气息自口鼻间传出,依旧重复先前的几句话。
司镜面庞情绪不显,伸手探查其人生息。
可还未触及,对方却忽地躯体爆开,污浊黑水流了满地。
与此同时,宴席两边魔气附体的人纷纷僵硬转头,无声注视着她。
城内白昼异象调转。云势诡谲,天色昏沉,仿佛即将落下一场骤雨。
黑水从宴席主位蔓延开来,每流至一个宾客,那人便如老者般身躯爆开,最终幻化成面孔扭曲,貌若水蛟的魔物。
司镜落至庭院入口处。抬手,背后素剑铮然出鞘。
她横揽剑身,半掩面庞,阖眼后,周身所有气息敛至于无,在魔气滔天中,恍若一片摇摇欲坠、即将被撕碎的脆弱雪羽。
魔物翻涌而至,雪衣女子视若无睹,浅唇轻碰,衣袖无风自动。
以她为中心的所有幻境波动片刻凝滞,旋即,湛色灵力摧枯拉朽般席卷整个庭院。
院中数以百计的魔物,一夕湮为暗铁色的冰雾。
天色全然暗下来,落下冰冷雨点,在沾染司镜鬓发的瞬间冰结,凝作无色雪粒。
司镜眉目疏冷,不曾流连,于薄雪中转身离开。
幻阵阵眼拔除,喧哗之景一朝破灭,入目是摇摇欲坠的亭台高阁,衰败异常,杂草丛生。
此刻才是颍川城真正的模样。
她又听见那魔的笑声在耳边响起,凄声尖锐,夹着些许嘲弄,“咯咯。”
“恶事做尽的坏种,也配拜入宗门,配你这样惊才绝艳的师姐来收拾烂摊子。”
“我并非独为桓柳而来。”司镜开口。
“那……我猜,你心中应该另有惦念之人?”那魔声息轻浮婉转。
凄厉的吹拉弹奏声响忽地在这城中弥漫,音调忽高忽低,刺耳异常。
城内腾起迷离白雾,有四人自雾气里走出,肩上各自抬着木质横栏,撑起一座小巧的红罗喜轿。
轿子分外华美,殷红绸缎曳地,可落在萧条凋敝的城中,便显得十足诡谲。
红绸轿帘忽地被一缕阴冷魔气掀开。
模样娇媚的少女倚靠其中,眉目紧闭,鸦羽发丝垂落胸前。她穿一身绣工极为精致的嫁衣,凤冠簌簌,新履尖上缀着珍珠。
手里仍捧着爱吃的肉枣米糕,粉唇一张一合,小声嘟囔梦话。
嬗湖凭空出现在司镜身后,贴近面若沉霜的雪衣女子。
“是她么?”
她柔声细语,指尖一勾,司镜收在衣襟的那颗珍珠便掉了出来。
斜斜滚落在地。
15. 镜面
珍珠坠地的声响微不可闻。
如同小红鱼从身体里脱离后,相伴而来的死寂空荡。
“我看不透你的修为与境界,但见你剑势如此,想必受尽宠信,光风霁月,引无数师弟师妹倚赖。”嬗湖嗓音带了些嘲意。
“如何就,对一只妖有了非分之想呢?”
司镜嗓音听不出情绪,“你欲对她做什么。”
她知身后的魔擅长编织幻象,此刻说话的,也不过捏造的一缕魔气。
嬗湖只是笑,“仙修竟也会关注我等妖魔的命数?我以为都是些冷心冷情、自私利己的人。”
“就像……你那镜面似的冰冷识海一般。”
女子识海内空荡无物,擅长操纵人心的她,连一丝回音都听不见。
嬗湖嫣然勾唇,眼眸含波,朝背后死寂的院落中望一眼,目光蕴着丝快意。
“不过,还是要多谢仙长替我除去这一院腌臜。他们被我操纵前,可都是活生生的人呀。被玄门同修屠尽,不知是否能瞑目呢?”
司镜不欲去听那魔动摇心神的迷惑言语,径直向前,拦住面前诡谲不知通向何处的喜轿。
走近了,才听清褚昭的梦呓。
少女被珠玉殷裙妆点得娇俏,紧皱眉头,可怜委屈地祈求,“娘子、娘子别走!”
“阿褚不吃米糕了,娘子陪我……”
“她将你视作很重要的人。”司镜开口。
嬗湖目光萦绕在褚昭白嫩脸颊上,语声眷恋,“阿褚惹人怜惜,我也是很喜欢的。”
温柔瞧了一阵,才轻挪开视线,“是我……骗了她。”
司镜趁其神思恍惚之际,迅速握住轿内少女的腕,默念法诀,湛冷灵力流散,欲将褚昭解救出来。
可少女的腕竟轻薄无质,刚被她触及,便化作一缕稀薄雾气。
抬轿之人与喜轿,也随她动作消散于无形。
眼前种种,仍是一场不知真假的幻象。
“如今才想来救么。”背后艳谲的妖低笑出声。
“可又为何,仙修云集的颍川城,无人去理会那可笑至极的水妖娶亲异闻,无人在意有多少寻常女子溺水亡故,魂魄残缺,再也无法转世?”
她仍立在原处,昳丽面庞惘然若失,透出些许落寞。
“你说的不错。阿姐的魂魄,在今日我们看春戏时就散了。”
“她分明说,散场后为我去买颍川城里最好吃的糖葫芦。可才刚走入日头下,背影便再也寻不得了。”
嬗湖低垂着脸,嗓音柔润,却显出几分病态痴狂。
“日头是我用魔气构造的幻象,不会灼伤她的魂魄。今日也是她亲口和我说过的最开心的一日,于是,半年来,我日日复现。”
“……可她,为何就又抛下我了呢?”
司镜伫立在雾气中,窥见嬗湖脸颊流淌血泪,背后翻涌的魔气恍若凝成实质。
“但我不会让阿姐等太久的。”嬗湖掀起一个与梨娘格外相似的笑,娴雅温柔。
“我又攒下许多凡人魂魄。这次铸成的阿姐,会陪我久一些罢?”
她仰头,朝北面,也是悦来客栈的方向望去,浅浅扬唇。
“城北那方水潭之下,对么。”司镜低垂双眸,轻声开口。
“冰灵纹玉床,有凝魂重塑之效,鲛人鱼油灯,可保魂魄不散。”
那一日,在褚昭闯入前,她所斩杀的不过是名为“水妖”的幌子罢了。
嬗湖仿冒水妖,将颍川城罩进白昼幻象之中。深陷其中的常人皆被抽取魂魄,用以重铸梨娘在世前的模样。
如此循环往复,富庶小城变为如今魔气四溢的鬼城。
无人回应。
嬗湖幻象早已破灭,雾气散去,颍川城又恢复原本死寂破败的原貌。
司镜重又俯身,拾起地上的珍珠,掸去尘土。
嬗湖这次想要炼化的……会是褚昭。
那与颍川城素无牵扯的,吵闹娇蛮的小红鱼。
女子不自知指骨收紧。
再回神时,珍珠已在掌中湮作尘粉,飘飘荡荡,随风散去。
-
褚昭觉得头上和身上都沉重不堪。
她困倦睁眼,发觉自己竟睡在一块冰冷发光的大玉石上。
睡前吃得太饱,小腹还圆滚滚的,仍有一块肉枣米糕被捧在怀里,只是现下凉透了。
被冰块硬榻冻得牙齿战战,褚昭悄然跳下来,打量四周。
玉室四面密闭,鲛人油灯静止不灭,竟有一点眼熟。
好奇转头间,忽然听得耳边流苏泠然撞击的声音。
褚昭借由旁边冒热气的泉水打量,发现自己头上戴着掐丝凤冠,还穿着格外精致的殷红色裙子,针脚细密,袖子上绣着漂亮的鸟。
“阿褚,你醒了?”身后传来柔软问话。
褚昭立刻辨认出来是嬗湖的声音。
她回身,扑进女子馥郁怀中蹭了蹭,娇声开口:“娘子,阿褚想你!”
“我也想阿褚。”嬗湖揽住她腰身,“心心念念的漂亮衣衫,我在市集买来,为你穿上了,阿褚可还喜欢?”
褚昭素来是藏不住心情的,雀跃点头,“喜欢。”
她刚才一定是吃饱了,外加絮絮叨叨又听不懂的戏折子才睡着的,嬗湖娘子却给她准备了惊喜。
有些气馁此刻不是原身,不然她一定会摇尾巴溅水花,让嬗湖知道的!
“娘子,我们什么时候回大水坑呀?我修为恢复,也已经给雱谢和海岱疗完伤,凝出妖丹后,又能保护你们啦。”褚昭兴高采烈。
“阿褚先回。”嬗湖抚摸她绒软发丝,视线移到不远处,“我还有些事要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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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哦……”褚昭垂头,有些失落。
嬗湖娘子总是很忙,每月仅有那么几日在洞府陪她睡觉。
不过,她素来不会强迫娘子们,她希望洞府里的美人们都能开心。
视线随嬗湖看去的方向一转,瞧见熟悉面庞,褚昭懵然睁圆眼。
蹲到少女跟前,抬手扯扯对方柔软脸颊,又惊又喜,“娘子,这个人我是见过的!”
元苓双目紧闭,气息微弱,唇角有一丝淡到难以发觉的血痕。
“是么?”嬗湖对褚昭总是很有耐心,柔声开口。
“不过就是个还未筑基的女修罢了,不值得阿褚在意。”
她召来一缕稀薄雾气,将昏迷不醒的元苓抬到冰玉床上。
少女苍白的唇瞬息覆上一层冰晶。
“可是。”褚昭有点不解,趴在玉床边缘,眼巴巴地瞧,“这个小孩虽然笨,但亲手喂我吃花生米,对我很好呀。”
她握住元苓冰冷的腕,“她是受伤了么?我要报答她,给她输一点修为。”
“不可。”嬗湖回应。
“阿褚,你忘记了?那些玄门仙修,是如何伤了雱谢与海岱的。”
褚昭一愣。
却不由自主想起司镜的脸。
白衣女子面庞秾秀,寡言如冰,不仅总给她贴奇怪的鬼画符,还拿讨厌的冰丝捆她。
可撤去后,手腕却毫发无损,一点也不痛,显然是控制了力度。
还有沈素素,昨日挥金似土,为她把半个集市的吃食都买了下来。
问她,便是一句肉痛的“谁让仙修姐姐救了我们”。
以及元苓给她买了漂亮鞋履,说不顺话,见她穿上后,磕绊到脸颊通红,悄声夸她好看的模样。
褚昭爬上冰床,冻得浑身打颤,小心翼翼地凑到元苓胸口上听。
却快要捕捉不到少女的心跳声了。
她惊慌失措,努力用自己的体温暖对方僵冷的躯体,将妖力输进对方体内,“娘子,笨蛋人类快要死了。”
“我、我要把她拖进热泉里!娘子快帮我……”
嬗湖却没有如往常般应声。
美目低垂,兀自用一柄银匙轻挑鲛人鱼油灯,冷淡光晕扫在侧颊上。
那里面拘着数以百计的魂魄,此刻,只差一道。
就在此时,原本静谧的密闭玉室忽然摇震不止。
湛蓝色灵力渗透进这方空间,冷冽似雪的剑光划过。
瞬息间,玉屑四散,被强行破开一道缺口。
剑气扫过,原本白气氤氲的泉水倏然冰结,连着涟漪被结实冻住。
空间内温度骤降。
身着雪色道袍的女子无声落在玉室入口处,将剑收鞘,神情似冰,桃花眸子沉如点墨。
“收手罢。”嗓音寡淡冷彻。
16. 鲛灯愿
沈素素自司镜身后赶来。
她跌跌撞撞从佩剑跳下,撞见躺在玉床上双眼紧闭的元苓,紧咬牙关,握紧剑柄。
“……将元苓还回来。”
“不妨事。”嬗湖未曾抬头,目光仅停留在那盏鲛人鱼油上,眼含柔意。
“纵然没了她这道魂魄,也无碍。”
“不多时,阿姐便要回来了。”
褚昭听不懂素来体贴的娘子此刻在说些什么。
她用尽浑身力气拖拽元苓的躯体,衔住少女结霜的衣襟,哈出温热吐息。
焦急地啄她颈侧,“醒、醒醒!阿褚想吃花生米,快起来呀!”
嬗湖缓步走来。
褚昭脸颊忽地被柔荑捧起。
她怔然抬眸,发觉嬗湖双目含着压抑的魔气。
却克制语气,嗓音低柔,“阿褚,该乖乖听话了。”
褚昭啊呜咬了她一口,“娘子骗我!”
“你说你胆子小,不敢杀生;说只会喜欢我一只妖,心中却还有别人。”
她杏眼溶溶,委屈不已,“……为什么要骗阿褚?
褚昭从未想过她最濡慕的娘子会骗她。
她关乎荒山外的一切所知,几乎都是嬗湖讲给她的。
嬗湖说山外有日月四时更替,景致极美,她便心存憧憬,想去瞧月亮是如何升起来的;
嬗湖说玄门擅于心计,俱是些伪善之人,她便与路遇仙修分道扬镳,每每相遇,怒目而视;
嬗湖说会永远对她好、一直陪着她,她也就此深信不疑。
鱼妖是不会哭的,褚昭鼻子酸楚,却掉不下泪来,只怔怔呆望嬗湖,“你也要抛弃阿褚了,对吗?”
托着她脸颊的手素来都是温热的,现下却虚晃冰冷,像一团水雾。
褚昭感知不到嬗湖的妖力波动,慌乱抓她的衣袖。
可却像水流划过掌中。
嬗湖手里托着的鲛人鱼油灯亘古不灭,光晕却几乎穿透她的身体。
她浅浅笑出来,“怎么会?有谁舍得狠心抛下阿褚呢。”
瞥一眼冰玉床上阖目的元苓,轻语:“只是,既是阿褚想要护着的人,我便不去伤她罢了。”
只差一缕魂魄,便可凝作阿姐的新魂。
那搭上她自己,又何妨。
司镜依旧伫立在入口处,不声不响,握住剑柄的指骨稍松。
从破开玉室后,瞧见褚昭安然无恙,再看见元苓被放在凝魂功效的冰玉床上,她便知晓。
从始至终,嬗湖都留有这样的后手。
为的便是有人阻挠,有人……如她般,妨碍梨娘残魄再度重塑。
可是,为何如此。
为何有人,宁可赔上自己百余年的修为魂魄,只为他人能重新来到这世间?
司镜垂眼,凝视无雕无饰的佩剑。
她不明白。
元苓睫毛垂散,魂魄溯流而归,身体逐渐回温。
沈素素眼眶通红,再难自抑,闯入玉室。
将冰玉床上悄无声息的人紧搂住,“元苓,小师姐……别吓我。”
她如何能想到,颍川城幻境破灭的一瞬,城内所有生者魂魄都被提取殆尽。
而她提剑护在身后的人,将唯一一张丹砂勾画的护身符篆贴在了她背后。
魂魄被鲛灯蚕食,嬗湖面孔已有些模糊。她朝褚昭柔柔笑起来,想说些什么,千头万绪,却又压下。
末了,只背过身去,“回洞府后,阿褚可要乖些,别再让其他娘子担忧了。”
“你知道么?离开荒山后,大家都很想你。”
褚昭跳下玉床,嗓音湿润惊慌,“娘子、娘子……!”
她不知道嬗湖要做些什么,忙乱之中,被绊了一跤,化形出的躯体细皮嫩肉,磕出血丝。
嬗湖叹息一声。
在被鲛人鱼油灯炼化魂魄的前一秒,轻柔接住她,“阿褚,痛不痛?”
“吹一吹,便不痛了。”
随嬗湖最后一丝魂魄剥离,托住褚昭的人身形终散去。
取而代之,一颗魔丹腾腾升起。
颜色不似寻常魔般晦暗,反而色调灰白,如一团混沌雾气。
褚昭跪坐在地,愣愣抬眸。
嬗湖娘子一直在骗她。骗她没有凝出妖丹,骗她需要被自己庇护。
甚至一直都不告诉她,她并非什么珊瑚妖,而是早已堕魔。
魔丹失去依凭的躯体,忽地无声爆开。
漫室稀薄水汽皆无声凝滞,化作苦咸水滴,缓缓坠落。
每一滴,都是嬗湖生前记忆的蜃境。
…
那是颍川城雨霁初晴的好时节。
抬头望去,烟尘涤荡,山色有无中。
梨娘在院中石井旁汲水,再一偏头,却不慎瞧见了她。
柔嫩潮湿的手将她托起,捧在掌心,女子有些许无措,话音却轻柔。
“妖?如何到了这里……?”
落入嬗湖耳中的声音模糊动荡。她才刚面世,连人间的话语都分辨不清,更遑论听懂。
她恐惧地蜷缩成枝杈模样,被梨娘抚摸,仍瑟瑟发抖。
嬗湖来自浸默海,遍地可怖妖魔,好不容易逃出生天,仍弱小至极,此刻连人类的手掌心都无法逃出。
她就这样被梨娘带了回去。
女子取来一只粗陶水缸,将她悉心养在卧房。
梨娘独立经营着一间豆腐坊,生意尚可,似乎对妖也并不心存偏见。
某日,嬗湖大胆攀上水缸边缘,看到对方正忙碌洗刷砧板。
正好奇窥探着,梨娘忽地转头。
余光捕捉到她胆怯躲避的模样,竟笑了。
听见对方逐渐靠近的脚步声,嬗湖害怕发抖,沉入水缸深处,不敢动弹。
可借着清水摇荡波纹,她却见女子素手轻挥,撒下一把饵食。
“为何方才掉了下去?”梨娘细声柔语,“是饿了么?那,来尝尝我新点的豆腐如何?”
嬗湖无法克制饿欲。
见女子仍温存望着她,没有动作,便一点点悄然浮出水面。
缓慢吞掉一粒饵食,又吞下一粒。
再远些的香气四溢的豆腐渣,却努力牟劲也够不到。
梨娘用指尖轻轻推来,让她大快朵颐。
嬗湖吞咽间,被对方的指腹轻摸了头也不自知。
只听见女子以格外柔软的语气,说着她听不懂的话,“……还从没有见过这样漂亮的珊瑚呢。”
颍川城地处中州,四面无湖无海。
而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寻常女子,没有修行天赋,只能依靠豆腐坊过活。
穷尽一生,似乎也踏不出这小城方圆百里。
数月流经,嬗湖被在水缸里养得很好。
渐渐地,她竟能听懂梨娘的话了。
梨娘喜好读书,每个夜里,待豆腐坊打烊后,便会捧起一本书,任由她扒着水缸边缘,还会读给她听。
从北州玄门之首的昆仑虚秘闻,到南面山灵水秀的志怪异谈,甚至还有一些引气入体的修炼法诀。
女子嗓音柔软动听,读时总是娓娓道来。
嬗湖沉在水底,仔细咀嚼,拼命地想将那些修行法诀记背下来。
她不愿始终被困在水缸内,素来怯懦的她,从未如此想修炼出人身。
变成人身的话,便能和梨娘一同走出这小小的颍川城,去北洲赏雪、到南面泛舟了罢?
她太弱小,只能想出这样的办法来报答女子。
如果梨娘无法修行,她愿意一直护着女子。
直到那一晚,嬗湖醒来,发觉自己竟长出了纤细瘦弱的手与脚。
世间一切都变得分外陌生。
她勉强爬出水缸,浑身滴水,跑到梨娘榻前。
痴痴望着对方被月光描摹,正静谧熟睡的脸庞,笨拙爬上去,湿软睫毛凑近。
梨娘睁眼,怀里钻进浑身赤裸、昳丽娇媚的陌生少女,被吓了一跳。
嬗湖张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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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力地吐露人言,“……梨、娘。”
她慌乱极了,不知道自己现下是什么模样,生怕被女子厌弃,只好再凑近些。
将湿润的唇贴上对方的。
妖生性不知餍足,触及的柔软让她痴然,更加亲昵地摩挲。
直到两人都气喘吁吁,面庞潮红。
梨娘不曾在意她的唐突,只是怜惜地捧起她出水缸时被磕得淤青的膝盖,“痛不痛?”
“阿姐吹一吹,便不痛了。”
“嬗湖”这个名字,是她化为人身后,梨娘起的。
不过见嬗湖自己磕磕绊绊、念不通顺,女子便只宠溺唤她小湖了。
嬗湖与梨娘在颍川城中,度过了一个完整的四季。
春有桃树盛放,游人如织,只不过嬗湖夜里贪欢,错过春戏,梨娘便承诺她来年再看;
夏时溪边浣衣,她以家妹身份自居,却在众人散去后,偷偷吻上梨娘的唇。
嬗湖第一次瞧见遍山的脆黄阔叶,第一次尝到初雪落在舌尖的滋味。
可梨娘却忽地一病不起。
那年残存的冬,她在女子的榻边捱过。
嬗湖容貌昳丽到艳谲的地步,却生来胆怯,平日都是由梨娘护在身后的。
她人类言语说得磕绊,只会“梨娘”与“阿姐”两个词,平素见到生人,总是闭口不言,孤僻至极。
如今,梨娘重病,她招致诸多非议。
邻里议论她来历不明,因她模样妖媚,又怀疑她与最近城北深潭的水妖传闻相关。
贪图美色的人却提着聘礼,踏破了豆腐坊的门槛。
自然也包括颍川城内修行世家的独子。
桓柳来的那天,下着几年不遇的大雪。
嬗湖正一匙一匙给梨娘喂药,忽然听得破门声。
陌生人闯入家门,她害怕极了,失手打碎药碗。
在桓柳意图不善的目光下,她瑟缩成一团,惧怕到变回珊瑚原身。
桓柳才刚因天赋不佳,被齐聚颍川城选拔弟子的诸多玄门谢绝。此刻,见到眼前妖气四溢的珊瑚,顿时将提亲一事抛诸脑后。
他拔出剑,想杀了眼前的妖,好让玄门对他青眼以待。
嬗湖闭上眼睛,执拗挡在梨娘榻前,用身躯护住女子。
她想,生而为妖,或许本就该落得如此下场。
纵然她从未作恶,只不过想……一直陪在梨娘身边。
但再睁眼时,桓柳已经倒在了地上,佩剑脱手,魔气侵入体内。
嬗湖试探地靠近,发现以她此刻的修为,竟能令魔气侵入常人识海,读取并篡改那些记忆。
她如同偷吃梨娘手酿豆腐的小孩子,惴惴不安。
将桓柳的这段记忆抹去,替换为……见到的貌美珊瑚,不过一场幻梦,再也不要来纠缠她与阿姐。
一切都结束后,嬗湖将桓柳抛出门外,欣喜到极点。
这样,她日后便能更好保护梨娘了。
可惜,好景不长。
颍川城玄门齐聚,正值弟子选拔时节,大能齐聚,又怎会放过城内一缕丝毫不知收敛气息的魔气。
不过几日,豆腐坊的门便被破开。
一众玄门弟子手捻符咒,法器光亮刺目,掌心里的溯妖石板,在百尺外,便可探测出这里存在一丝妖气。
剑光将石磨劈出缺口,嬗湖怕得重新躲回水缸,拼命屏住气息,才躲过一劫。
众人离去后,她以原身探出水面。
却瞧见一仙修正坐在她对侧桌旁。
女子身着青白道袍,气质矜贵,显然经年身处高位。她面孔线条温润,不似寻常仙修瞧见她时那般冷峻,眸光甚至含着悲悯意味。
打量她片刻,嗓音放缓,轻笑一声,“水妖么?一只……珊瑚。”
她挥手撤去掩盖嬗湖气息的屏障。
“你可知,这位将你抚养为人身的女子一病不起。”仙修瞥向昏睡不醒的梨娘。
“种种症结,皆由你而生?”
17. 鲛灯愿
嬗湖愣在水缸里。
她悄然望一眼久病缠身的梨娘,呼吸逐渐慌乱,话音断断续续,“……梨、娘。”
灵智半开的妖仍不明白为何如此,却从仙修口中听出告诫责备意味。
她自责极了,豆大泪珠自她妖媚眼眸中滚落。
不想让梨娘生病,想女子还能对自己温婉笑着,读书哄她入睡。
那仙修起身,缓步走近,不知掐了一个什么法诀,嬗湖只觉得周身刺痛难忍。
她哀哀叫出声,凭着身边摇荡的水波映照,发觉自己变成了真正的原身。
丑陋、引人生厌的,蠕动着的湿软虫身。也是她在浸默海时的模样。
嬗湖恐惧又自卑,缩回水缸底。
梨娘定然不会喜欢这样的她。
“你来自那妖魔横行的地域罢?生而为妖,却沾染上魔气。”仙修语调轻悯。
“可知晓,你此刻那些修为,都是蚕食与你同住的人类寿命换来的?”
嬗湖怔楞着,听不懂女子都在说些什么。
所以,每次亲吻梨娘后,对方都要睡许久。
今年春,梨娘分明还能独自推石磨,待到冬季,竟连轻飘飘的滤纱都拿不起来了。
她盘踞在水缸底,蜷成一团,呆怔想了整夜。
直到翌日,想起还要给梨娘喂药,才静悄悄爬出来。
那境界高深,俨然身居高位的仙修女子已不知何时离去了,桌上只留了一盏光晕静止的鲛人灯。
嬗湖才想起,昨晚恍惚间听得女子说这法器有凝魂之效,留在此处,是有心赠予她的。
她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捧起灯,焦急又殷切,让光晕笼罩榻上的梨娘。
就这样守了整整一日,嬗湖从倦意中醒来。
梨娘面色已然好转,睫毛轻颤,恰要将将苏醒。
她欣喜到难以自抑,慌忙凑过去,小声磕绊地唤:“阿、姐……”
却从对方迷蒙湿润的眸中,瞧见自己丑陋蠕动着的倒影。
她耗尽了短短一年积蓄的修为,此刻竟变回了原身。
那仙修是说过的,鲛灯靠吸食供奉者的修为与魂魄,来凝实想要复苏的人。
嬗湖拼了命运转妖力,却再也无法化形。
她恐慌极了,不想让梨娘瞧见自己此刻模样。
落荒而逃。
如此,冬去春来。
嬗湖再未回过那间豆腐坊。
尽管她在阴暗隐蔽处窥看到梨娘苦苦寻找她的模样,尽管,她曾与梨娘约好,一同去看今年春戏。
外界太过危险,嬗湖只能躲藏在颍川城北的一方水潭中。
她靠鲛人鱼油灯,贮藏起失足落水之人飘泊的魂息,再趁夜深人静之时,潜入豆腐坊。
借由烛火,为梨娘调理身体,顺道愣愣偷看倦睡的女子整晚。
再亲昵的触碰,却再也做不得了。
嬗湖本以为,她与梨娘会一直这样下去。
她寿数漫长,若能守着女子一直变老,纵然无法露面,也心甘情愿。
可水潭周围游荡的孤魂实在不多,颍川城终日平和,又哪里会有那么多魂魄供养鲛灯。
嬗湖见梨娘的频率愈发少了。
她也曾克制不住地想,只要偷偷潜入城中,杀掉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寻常人,便能更快见到梨娘了。
可是却想起从前梨娘哄她入睡时,耳边轻柔的“好妖、好妖”。
梨娘希望她成为不作恶的妖。
她当然是要听话的。
嬗湖克制着妖魔本性,连以为她是顽石的小虾小鱼在身上作乱,都放纵它们嬉闹。
直到那日。
她在栖息的水潭处瞧见熟悉的人影,慌忙躲避起来。
桓柳衣着华贵,不知为何,竟找到她的藏身之处。
正趾高气扬指挥着几人,抬着一顶殷红色轿撵,要往水里抛,还振振有词。
“不错,我梦到的就是此处,那珊瑚妖必然藏匿在水潭中。”
“爹找仙长算了六爻,若我能破得这水妖娶妻传闻,亲手除去那妖魔,便会有玄门将我收入门下。”
嬗湖颤巍巍探出一丝妖力,怕到想即刻逃离这里。
本是无意,却忽地察觉到,那轿撵中有人。
格外熟悉的、令她眷恋的气息。
只不过此刻那气息微弱死寂到极点,竟快要散去。
借由妖力,嬗湖得以瞧见喜轿中的梨娘。
女子身着华服,倚靠在轿内,如云鬓发梳成新嫁模样,珠玉相击,随摇荡泠然轻响。
眉眼依旧如往常般温婉动人,却已然陷入沉眠。
身躯早已冷透,再不会睁开,柔柔笑起来,朝来者吐露些什么了。
轿外水边,桓柳依旧自得自满,陶醉于自己将要顺遂无阻的修行前程。
他说“献祭”,又言“溺死”、“诱水妖现身”。
嬗湖什么也听不懂。
只呆然伫立在原处,重复空洞地呼唤她仅会的人间言语,“梨、娘。”
“……梨、娘。”
她不明白。
分明才半月没有见,为什么阿姐忽然就又倦睡过去了?
是她哪里做错了么?
是不是……她收集残魂太慢了,慢到女子失去耐心,连等都不愿等她。
她本想今晚就去颍川城里见梨娘的。
次日恰是春戏开演的时间,她贪心想着,这次不许胆怯逃跑,就躲在角落里,陪女子一起看戏。
殷红喜轿被抛了下来。嬗湖在浑浊水波中,窥见梨娘盛妆冷白的脸。
她想起,不过去年冬的某一日,梨娘在病榻上短暂醒来,柔柔握住她笨拙喂药的手腕。
嗓音如新雪消霁般动听:“小湖也想要新衣裳了罢?待来年春,阿姐便去衣肆给你裁一身。殷红色,如何?”
“……好,阿姐知道的。”女子窥见她表情,孱弱轻咳,却依旧朝她笑。
“春戏时,还要买两串糖葫芦。”
嬗湖眼角流溢出血泪。
她茫然擦去,第一次体会到这般苦涩滋味。
明明已经不是人身,她是妖、是魔,是肮脏黏腻的物什。一株珊瑚,竟也是会哭的么?
她努力想做阿姐口中的“好妖”,却为何得不到书籍话本中应有的好报呢。
鲛人鱼油灯如久旱逢甘霖,瞬息间,便将梨娘魂魄蚕食。
留给嬗湖的,只剩一具面容静谧的空洞躯壳。
嬗湖抱着梨娘,从深潭中一点点浮现。
魔气翻涌,她重又化作人身,模样艳谲,眼尾垂泪,惹得水边几人不禁痴痴看呆了神。
“我……”嬗湖吐露人言,睁着娇媚双目,嗓音天真。
“可以杀掉你们吗?”
不仅仅是这几人。
她想要整座颍川城,都为梨娘重新回到她身边铺路。
阿姐离开了,那借由鲛灯再重塑便好。
几次、百次、甚至千次,她会继续。
如此,她便能一直见到梨娘了。
黑水自深潭流溢,抬轿的几人触到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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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惨叫倒在地上,七窍流血,面色灰败,魂魄迅速抽离。
桓柳恐慌至极,凭随身携带的自保法器,狼狈逃离。
嬗湖浑不在意。
她将怀里已经冰冷的人放在水岸边,俯身,啄女子湿润凉透的唇。
就像她初次化形后,大着胆子爬上梨娘的榻,笨拙无措,将唇轻轻贴去一样。
可是这次阿姐没有睁眼。
嬗湖抬头,惘然望向空中。
不知何时,视野里俱是她堕魔后稀薄凝滞的白雾。
水汽翻涌,刚落下一场新雨。
却再不似那个她朦然睁眼,恰巧撞入梨娘温存眸中的初霁时节了。
玉室内,蜃境随雾一点点散去,模糊的过往画面如涟漪般荡于无形。
盘踞在颍川城上驻留已久的雾气,今夕彻底散去。
“遵循你在那颗珍珠中附给我的话。”远处,司镜此刻才开口。
“我将桓柳带来了。”
桓柳抱膀缩成一团,神情畏缩,神智不清。
纵然体内魔气已散,却成了无法自理的愚傻痴种。
“如你所愿。”雪衣女子取出戒鞭,向桓柳一步步走去。
“我以郁绿峰云水间宿雪座下首徒身份,代行宗门内禁律。”
手起,长鞭落下。
桓柳破损衣衫连带肌肤顿时皮开肉绽,创处深可见骨。
“逐其出峰,断其根骨。并遵师尊之命,任其自生自灭。”司镜兀自垂眼,无悲无喜。
沈素素抱着元苓。
许是入门晚,她从未见过师姐这副冰冷不近人情的模样。
女子背影清疏,擦过她与元苓,并未停留,缓步朝前行去。
褚昭眼皮薄红,仍呆呆跪坐在原处。空中凝成的水滴落在她纤软睫毛上,顺脸颊簌然滑下。
像是忽然醒转过来一般,她扑向那鲛灯。
执拗摇晃,欲将不熄光晕灭掉,“……还回来,把我的嬗湖娘子还回来!”
凭什么……凭什么这坏鲛灯可胡乱剥夺死去之人的魂魄?
视野中忽然探入一只骨肉匀称的手。
褚昭警惕将灯抱在怀里,抬头,便见司镜淡然似雪的模样,不悲不喜,只是垂眸望她。
“我有法门。”她开口。
言毕,女子取出褚昭颇为熟悉的一只白瓷小碗。
指尖挟起淡黄符咒,安静阖眼。
唇上下轻碰,符纸上朱砂勾勒的晦涩笔迹顿时活起来,如烟般逸出,注入鲛灯之中,将快要消散的一缕魂魄紧缚住。
褚昭不计前嫌,捧着白瓷碗,眼巴巴望着司镜。
不过几息,一缕状若雾霭的魂魄便进了碗中。
她屏气凝神,察觉到熟悉的属于嬗湖的气息正一点点凝实。
将脸贴上瓷碗,欣喜蹭蹭,“娘子?娘子!”
“她此刻听不到。”司镜将燃作灰烬的符扬去,“还得再过些时日。”
锁魂符与瓷碗法器,本意是用来拘捕以魂魄形态逃窜的妖魔的,没想到会在此时派上用场。
褚昭懵懂哦了一声,盯着司镜看许久,杏眸发亮。
女子本欲退几步,去鲛灯中寻梨娘的魂魄,却忽地被闯入怀中的柔软躯体缠住腰身,动弹不得。
垂眸望去,褚昭赖在她颈窝处轻蹭,嗓音娇软,夹杂鼻音。
“美人美人,你好厉害!”
她睁圆眼,十分认真,“你救了嬗湖娘子,就是救了我!为了报答……”
“今日我便娶了你!如何呀。”
18. 粉玉
衣襟被少女揉皱,司镜垂头望去。
褚昭发间别着的珍珠流苏簪随举止细微摇荡,殷裙衬得她乌发软唇,粉玉眼眸娇憨娇俏。
她有点着急,“你愿不愿意呀?”
软到像能掐出水的身躯又蹭她几下,唇就抵在她侧颈处。
不知在动什么歪心思,圆眸时而轻眨。
褚昭视野里是司镜修长白皙的侧颈,仍留着浅浅齿痕,尚未痊愈。
若是美人胆敢回绝,她就……就再咬一口!
让仙修瞧瞧鱼的厉害!
经过这几日的相处与探听,褚昭无比确信,人类的弱点就在脖颈处。
不然,面前修为这样高深的美人,怎会轻易便被她得手呢。
嬗湖还在的时候,她与娘子一同睡觉,偶尔柔情蜜意时,娘子便会用触须温柔地啄她的脖颈,酥酥痒痒的。
褚昭总觉得身体发热,浑身力气都不见了,某个夜里害羞问出口,对方却掩唇笑,只答:
“待阿褚长大,便明白了。”
她将这件事记了许久,今日可总算知晓为何。
她一定要护好自己的脖颈,不可让任何人触碰!
司镜总算开口,嗓音淡然,“举手之劳罢了,不必介怀。”
她欲将褚昭缠在自己腰身的手拂落。
无奈身前的妖如原身般滑腻狡黠,柔嫩双手迅速搂住她小臂,琼玉鼻尖一吸,眼皮瞬间红了,巴巴盯着她瞧。
模样可怜,像被负心人抛弃。
远处的沈素素耳尖,享受到一场吃瓜盛宴,正屏气凝神听着,现下唯恐情形不乱,“仙修姐姐,我们大师姐是修无情道的——”
褚昭扭头朝她望去,有点不解。
无情刀?可美人分明是使剑的呀。
司镜无动于衷,只是因着沈素素的话,轻抿起唇。
冰雪似的人,话音听不出情绪,望向她,“你也听得了,放开罢。”
“不放不放!”褚昭拼命摇头。
掌心捏了一团妖力,炼化为水珠模样。
她猛地低头,再抬眸之际,眼角已经挂上了泪珠,鸦羽长睫轻眨,委屈坠落。
趁司镜无措缄默之际,她枕靠进女子颈窝处,双眸弯起,闪过一丝洋洋得意。
张口便咬!
“唔!唔唔!”这次竟没有得逞。
褚昭睁大眼睛,女子动作快到她看不清,偏头,顺势以手护住颈侧,她只咬到对方纤细冰冷的指骨。
沈素素看傻了眼。
司镜抽手,手背上现出深红牙印。
她低垂双眼,指腹涌现湛冷灵力,顺势在少女唇上一抹。
“莫要胡闹了。”
褚昭气恼瞪她,仍想开口,可两瓣唇却像被黏在了一起,只能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
司镜就此撤远,弯腰去拾那鲛灯,细细察看,不再与她言语。
不远处,沈素素搂着元苓,笑得发丝乱颤。
小声自语:“冰块黏嘴之术,总算见师姐对除了阿青之外的人用了。”
元苓似乎被她垂下来的发丝扫得发痒,轻皱起眉。
沈素素仍在偷乐,未防身前罩来一道纤细身影。
褚昭又羞又气,跺了几下脚,揪住沈素素的脸揉了又扯。
瞪着殷红双眸,以眼神示意她。
不许笑!
沈素素哎呦痛叫几声,她没想到面前的妖修哭得娇怯欲滴,梨花带雨,手劲却这么大。
她一边应承着,一边本能抽出佩剑想防身。
可剑刚出鞘,就被面前的殷裙少女抢走了。
……不是。
她呆怔在原地,下巴几乎落在地上。
哪有一言不合抢剑的啊!身为剑修,宝贝佩剑可是她的老婆兼命根子啊。
褚昭眼疾手快,虽比不得司镜,对付区区一个筑基初境的小孩还是绰绰有余的。
她出生以来还从未摸过剑,因在荒山横行惯了,素来见到看不惯的妖就咬,也用不着这种人间的东西。
此刻,她注意力全然被剑柄上镶嵌的灵石吸引,好奇细看。
用手指扣了扣亮晶晶,却取不下来,恼然鼓起脸颊。
沈素素虽出生于西州锻剑世家,惯见家中名剑如流水,此刻却也心疼起朝夕相伴的糟糠佩剑来。
她哭丧脸,“仙修姐姐,把剑还给我罢,你想要多少灵石我都给。”
褚昭摇了摇头,瞧她几眼,娇哼出声。
灵动眼眸好似会说话:现下想着求饶了?才不还!
她兴高采烈踩上沈素素的佩剑,想模仿那些仙修御剑模样。
她自是不知晓玄门秘传的御剑法诀的,可才驱使一丁点妖力,那剑竟分外乖巧地响应她的操纵,轻飘飘托着她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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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来。
褚昭心念一转,佩剑便勤勤恳恳地载着她飞高,流畅丝滑地在狭小玉室里打转。
玄铁铸成的剑,本无生机,此刻却快活地嗡鸣着。
若剑有表情,那现下一定是谄媚的。
沈素素心如死灰,木然僵在原地。
她的佩剑,究竟还记不记得已经认她为主了啊。
褚昭快活极了,坐在剑上,晃荡着纤细白嫩的腿。
她面若桃瓣,一身鲜妍殷红,在玉室里横冲直撞,素来娇俏的人,此刻现出几分恣意潇洒。
司镜手捧鲛灯,余光窥见一抹张扬艳色。
视线短暂驻留片刻,无声挪离。
虽为妖……资质倒是极佳。
周围狭窄,褚昭时而御剑停到泉水上空窥镜自照,时而到司镜身边好奇打量,很快便玩腻了。
她从剑上跳下来,把佩剑甩给泫然欲泣的沈素素,唔唔几声。
意思是,不好玩,还给你。
沈素素罕见地没有应声,如霜打茄子般蔫了下去。好似被人闯入家中,抢走了心爱娘子般绝望。
褚昭有点心虚。
她蹲在沈素素眼前,也觉得自己过分,却不知该如何弥补。
想了想,悄瞥一眼仍沉睡不醒的元苓,又瞧瞧愁眉不展的沈素素。
不知想到什么,眼睛陡然亮起来。
让元苓醒过来,不就能哄素素开心了?
沈素素将认妖作主的佩剑收回鞘,揉揉眼睛,开口:“罢了,仙修姐姐,我原谅……哎?”
面前一脸歉疚的娇俏少女早就不见身影。
七零八乱的凤冠头饰,以及一袭繁复的绯红嫁衣,此刻软趴趴摊在地面上。
怀里沉寂阖眼许久的人忽然动了动。
沈素素心悸,也顾不得其他了,慌忙低头去看。
便见元苓忽地睁开眼。
只是,少女原本清澈剔透的眸子竟变成了粉玉般的殷色,再一偏头,耳侧浮现大片柔软腮丝,美则美矣,却十分妖异。
“元苓”如鲤鱼打挺般从沈素素怀抱里挣脱。
叉起腰,一扫原本的怯懦赧然,娇声开口:“我醒……醒啦,素素,你、你可以开西……心些了。”
话说出口,她忽地惊慌捂住嘴,不可置信。
“为、为什么,我、我说话连不起……起来了?”
19. 残片
“……”沈素素以头抢地。
她眼睁睁看着面前与元苓别无二致的少女跑出去,撅着身子到泉水边打量。
尝试说话,依旧磕绊,只好羞恼地捂住嘴。
“仙修姐姐、不是……”她小声呼唤。
“元苓,你先过来。”
“元苓”眨巴几下眼,脸颊上如湿润羽毛的腮丝轻晃。
她拎起浅蓝色道袍下摆,听话跑过来,“做、做什么?”
沈素素做贼般瞥了司镜那边几眼,压低声音祈求,“你能不能……再表演一下那个?”
对方努力想了想,歪头问:“还要看吗?”
沈素素期盼不已,双手合在胸前,小鸡啄米点头。
褚昭噢了一声。
虽然她弄不懂仙修都在想什么,但为了面前这个小孩能开心起来,那也无妨。
她闭上眼,模仿元苓梦游模样。
步子跌跌撞撞,故弄玄虚,清脆嗓音刻意压低:“素素,我以云水间……首席大弟子之、之名,令你跪下!”
“你欺凌元苓,受鞭刑后,且自去锻、锻剑崖挥剑五百次!”
连梦中的委屈尾音都复现了出来。
虽然褚昭根本不知道沈素素怎么欺负元苓的。
但听她快要哭出来的语气,沈素素定然是个欺凌同门的大坏蛋!
沈素素跪坐在地,早就掏出留影珠篆录下来。
一边傻笑,一边倒回去重看。
“还有后面的。”她可怜兮兮地牵住褚昭的衣摆,“仙修姐姐,你再演一下嘛,灵石管够!”
后面就是元苓猝然惊醒,欲逃离她的怀抱,却被抓了回来,泪水涟涟求她别告诉师姐的场面了。
褚昭累了,随意找个地方坐下,翘起小腿摇晃,“不演不演。”
她有三不演!前面的忘了,后面的也忘了,唯有这投怀送抱,她是决计不能演!
不仅是嬗湖,其他娘子也都叮嘱过她,在外一定要护好自己,不然她们会难过的。
沈素素急得抓耳挠腮,正欲再说点好听的话哄面前骄纵的妖。余光一转,忽地如鹌鹑般噤声。
把留影珠藏进袖中,乖巧开口:“师、师姐,嘿嘿。”
褚昭一点都未发觉。
她背对白衣女子,仍凑头好奇问沈素素,“……你怎么也磕、磕巴啦?”
话音方落,竟被人从后脖颈处提了起来。
“素素。”清冷彻骨的声音自耳后传来。
“回郁绿峰后,来我这里领罚,顺道将留影珠交过来。”
她目光从沈素素绝望神情上收回,再一转,落在胡乱扑腾的褚昭脸上。
“出来。”轻抿一下唇,言简意赅。
元苓身躯迅速软了下去,脸颊上小巧鳞片与妖异腮丝褪离。
未经允许被附身,似有所感,昏迷中的少女眉眼皱得更深了。
沈素素将人好生接住。
再抬头,只瞧见一抹绯红闪入司镜怀里,至于那是何物,却未看清。
出来就出来!
褚昭气得在女子衣襟里打滚,咬住她规整的服制边角,四下乱拽。
司镜隔着衣料,指腹轻按住她头。
走得远了些,才开口:“先前不是说了,不可附身他人么。”
褚昭呲牙,“我才没有答应你!”
她可是厉害大妖,即使把所有女子在意的人都附身个遍,又能奈她何。
雪衣女子动作稍顿。
仿佛读去她心声般,应答:“不是说要报恩?今后不要如此了。”
衣襟里的湿滑小鱼显然不同意,颇有精力地摇尾巴掀肚皮。
令她莫名想起胸口鼓噪的滋味。
“若要附身……”司镜唇轻碰,“我一人即可。”
褚昭愣住,她没想到冰块一样的女子竟会忽然退让。
先是哦了一声,旋即反应过来,娇声威胁,“哼,下次附身,我要吃掉你的心、咬掉你的肝,把你的修为全部都偷走!”
“无妨。”女子垂眼,对上她殷红的圆眸,以及一张一合的湿软的口。
“你尽可试试。”
褚昭最讨厌被对方这样无波无澜的眼神盯着。
她跃到司镜掌心里,气恼地跳上跳下,“那你不能赶我走啦!要带我回鱼驴峰,好生养着我,每日供奉给我面包虫!”
司镜长睫敛起,轻声应答:“可以。”
褚昭未曾察觉,女子落在她身上的目光顿深了些。
她只感受到鳞片正被轻轻梳理着,对方状若把玩,掌心与指腹处的薄茧正无声擦过她的肚皮。
虽本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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觉得不对劲,但被摸得惬意又舒服,褚昭自觉地摊平身躯。
可惜没过多久,便觉得身体热热的,不知哪里又黏又痒。
“唔……别、别摸啦。”她小声抗议,“今后喂给我好吃的,才可以摸!”
司镜颔首,撤了手,任由她待在衣襟里。
褚昭难受地翻滚几下,贴着女子微冷的肌肤不动了。好奇怪,不摸了,反倒更难受。
只好没话找话,“你什么时候带我,还有你那两个笨蛋师妹回去呀?”
司镜手里握着那盏鲛灯,静止光晕映得她侧颊恍若玉瓷。
应道:“还要一阵。”
她先前已搜寻过许久,可始终没有找到梨娘被重塑的魂魄。
而且,嬗湖拘在灯中的那接近百道凡人魂息,也没了踪迹。
先前她曾闯入那间豆腐坊,与梨娘快散去的魂魄有一面之缘。她记得那时……便有些异样。
梨娘的魂魄缺了些什么。不像被重塑过,反倒只像是鲛灯虚现出来的一道以假乱真的幻影。
司镜凝视手中的鲛灯。
混沌光晕停滞,也像在无言打量着她。
这灯来路不明,蚕食魂魄才是其真正用途,生成的蜃景,只不过为满足众人虚妄心愿罢了。
重塑魂魄一事,从始至终或许都是对嬗湖的骗局。
此物妖异,需得快些带回郁绿峰,交由师尊处置。
司镜欲起身。
忽然,本应亘古不灭的鲛灯,竟从她手持的掌心处缓缓浮现出裂纹。
不过几息间,竟如脆弱瓷片般开裂。
光晕霎时熄灭,残盏四散。
灯碎后,相伴而来的不详嗡鸣声激荡整个玉室。
褚昭本来打算窝在司镜胸口睡一觉,听到声响,从衣襟里探出头,“怎么啦、怎么啦?”
却无人回应她。
身后,沈素素揽着元苓,已不知何时眼皮阖合,伏在一处,陷入沉睡。
褚昭颇费力气地仰起头,却见素来清冷矜然的女子眸光怔怔,指腹已经被灯盏残片割破。
紧咬着唇,似在按捺什么,视线投向面前一片虚无。
原本似冰般清淡的双眸,映出从未有过的情绪波动。
执拗、茫然。
以及难以扼制的渴望。
20. 鸦青
玉室景象如雾般散去,耳畔静到极致。
司镜惘然抬眸。
头顶云翳暗淡,透不出一丝熹微,她浸在死水般沉寂的墨色海域。耳边隐有妖魔嘶哑声传来,尖锐粗粝,鬼影幢幢。
仅仅有道粲然夺目的绯红,停留在扭曲的地平线处。
而她无法动弹,连一根手指都难以抬起。
那抹绯红逐渐近了,在她视野中徘徊流连,如同初升绛霞,又似日头渐颓时的云霭。
是一个女子。
司镜不知对方是如何来的,也不知她即将去往何方。
尸骨与残魂溶成血海的地界,鲜有如此明媚的来客。
女子看似娇柔的身躯浸在海中,以手背遮住暗淡的血月光芒,眯眼,沉浮于颇具腐蚀性的水域中。
出水声传来。
她竟是浑身赤裸的,肌肤白到近乎透质,线条婀娜。殷色水滴自胸前滚落,没入闪烁着熠熠亮光的腰身。
再向下,亦非人类双腿,竟是一条鱼尾。
妖魔们聒噪嘶叫,攀附上女子指尖、臂膀,但无一例外失败,惨叫着湮为血雾。
还有谄媚的魔尖声叫着,试图讨好,“咕……魔、魔尊……”
“你们认错人了。”
女子似乎烦闷极了,一挥手,露头的魔悉数爆开。
她又游远些,迅速将惨烈景象抛诸脑后。
似乎是想寻个清净处,于是再度朝远处眺望。
发觉什么,倏忽勾唇。
素来平静死寂的浸默海近乎被分作两半,水花似绛色浪涌,她几乎眨眼间便来到司镜身边。
“看了我许久罢?怎的都不吭一声。”对方促狭眯起双眸。
“……不说话?甚至,也没有眼睛……”女子近乎以环抱她的姿态凑近。
“但我知晓,你可是活物。”
司镜无法回应,也无从反驳。
“虽然不常来,但我在这儿裸泳几千年了,也瞧了你千年。”她笑起来似春桃初绽,眉眼盈盈,“料君见我应如是。”
话音落入妖鬼齐哭的海域里,却只鼓起几个血泡回应。
妖魔悉数噤声,不敢露头招摇。
“哎,只有我一人说话,未免有些寂寞。”女子摇摇头,窈窕身形消失在司镜视野,又迅速从另一侧冒出。
“你可曾想过逃出生天,到这片血海外瞧瞧?我可许你自由,就像我一样。”女子似乎将手搭在了她身上。
柔软,捎带与彻骨血海水大相径庭的余温。
对方顺势将半个身躯都压了过来,馥郁异香拂面,曲线窈窕,温热妖异。
“条件是……咬破我,与我结契。”她嗓音柔下来,如同轻哄一般,可又掩不住哂意。
“你应该长嘴了罢?”
司镜对上了一双妖媚至极的眸子,倒映着翻腾海面、婆娑血雾。
女子柔若无骨的躯体仿佛攀附了上来,紧紧缠绕着她,捧起她的脸,眼眸将她吸入深不见底的血海深处。
“不小心太用力的话,杀了我,也无妨。”
司镜识海混沌,近乎将指骨捏碎,才能勉强维持短暂的清明。
但浑身每一丝经脉,每一寸骨肉,都在叫嚣着,令她被最浅显的渴欲支配。
若她此刻眼见果然为真,又何须维持所谓的清明自持?
“……醒醒!坏美人,醒醒……”柔嫩无物的手在推搡她,话音潮软。
“别在这里睡觉!”
司镜睁开眼,便对上一双殷粉色眸子。
说话者瑟缩着肩膀,曲线玲珑,才变作人身,来不及穿衣,此刻扑在她胸前,探头惊慌打量。
瞧见她睁眼,双眸顿时亮起来,话音内疚,“你睡醒啦?我、我之前不该咬你……好像人类被妖气入体,就会喜欢睡觉。”
褚昭将脸贴在司镜印有齿痕的侧颈上,努力蹭了蹭,“娘子说,贴贴好得快!你有没有舒服一点?”
等了许久,却没等来回应。
她哼声,正想退离,不帮面前的大冰块美人捂伤口了。
一抬眼,却对上女子饱含血雾的双眸。
脖颈忽然被腕骨伶仃的手紧扼住,视野倒转。
司镜将她压在身下,清姿胜雪的人,此刻眉目抑然,辨不出情绪。
以指尖勾画她的唇,再然后,是被扼得发粉的脖颈。
她察觉到对方俯下身。
微冷的柔软如点水般一触,紧接着,脖颈处传来深入骨髓的痛楚。
褚昭喘息困难,说不出话,双腿化作鱼尾,无助拍打着地面,圆眸中顿时水雾弥散。
从来都只有她咬人的份,她还……从来没有被人咬过!
雪衣女子如饮鸩止渴般吞饮着,舌尖软却冰冷,让她想起荒山某条只会在夜间阴暗爬行的坏蛇妖。
失血过多,褚昭眼前变得朦胧,她用力推搡对方的肩,身躯瑟缩起来。
对方似有所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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抬起身子,墨发散落,神情茫然。
可那双素来清冷的眸子依旧藏着渴求,唇边也浸润血渍。
褚昭牵住对方的头发,嗓音虚弱,“不许、不许咬我的脖子!”
明明答应了娘子们……要保护好自己的脖颈的。
她拽着司镜的手到嘴唇,强撑起一口气挑衅,“坏仙修!喜欢咬人,怎么不咬这里啊?”
……她要咬回来!
司镜停了下来,弥漫失焦的双眸逐渐盯住她的唇。
柔软湿嫩,正一张一合。
褚昭双目圆睁。
下唇骤然被咬破,刺痛感混杂燥热,一瞬蔓延至全身,想咬回去,却没了力气。
司镜眼睫湿润,咬出一点缺口,便不再深入,只缓慢舔吮着溢出的血珠。
褚昭困倦闭上眼。
身子逐渐变得冰冷,睡着前,仿佛听见女子被压抑着的、低弱的吟声。
唤着“渴”。
她想,还没有娶到美人,就快被美人吃掉了。
就像她在洞府,不留情面地吞掉许多朝她献媚的小鱼小虾一样。
好不甘心。
鲛灯残片散落在二人周围,逐渐消散于无形,只留下一截点尽的烛芯。
司镜揩去唇边血迹,眼眸流淌异色,将怀里失血过多的躯体用衣袍重重裹住。
如在圈画领地。
她抚摸褚昭柔软脸颊,纤细指骨游移,逐渐勾上对方脆弱颈骨,眼神浮现出几分满足。
徐徐收紧,却听见掌心里流淌出呜咽声,慌忙撤手,眼睫拢上抹无措殷红。
她再度俯身去吻少女的唇。
玉室内再无其他声响,如弓弦撕裂后无止境的死寂。
迷蒙间,似有一抹鸦青色衣摆闯入视野。
司镜抬眼,双眸通红阴鸷,闪过乖戾、戒备种种抗拒情绪。
垂手,迅速握住袖中短刃。
眉目倦懒的女子打了个哈欠,从剑上跳下来。
迈着酒气四溢的步子接近,她蹲下身,朝面露煞气的司镜笑眯眯歪一下头。
迎着对方颇具攻击性的目光,抬起手。
在她眼前,啪,打了个响指。
司镜眉心舒展,身子顿时如抽骨般软下来,眼皮沉重。
伏倒在褚昭身前,意识短暂清明的片刻,她得以瞧清来者。
勉强低唤一声,“……师尊。”
却再支撑不了更久,倦睡过去。
21. 雪夜
宿雪望着面前昏睡过去,眉目静谧的女子,掸了掸手。
扬唇笑,“还是映知尊师重道。”
玉室密闭隐匿,禁制在侧,她却恍若无人之境,权当自家地盘。
咂吧几下嘴,将司镜怀中搂住的人翻了个身。
瞧见褚昭面色苍白,皱眉昏厥的模样,指尖一顿。
捏了捏少女雪团子似的脸颊,禁不住发笑,“许久未见,怎的变成这副可怜小东西模样了?”
她肆意妄为惯了,刚想再揉搓两下,忽然轻嘶一声。
褚昭似有怨气,在昏迷中啊呜一口,张嘴咬住了她的手指。
宿雪痛得抽一口气,摸摸少女绒软发丝,“好好……不说了,不说了。”
指尖溢出血滴,她叹息一声,起身,忽觉自己这个云水间宗主实在窝囊至极。
回头瞧去,后面竟还有两个昏迷也要依偎在一起的小孩。
似乎也是自己宗门里的。
宿雪凑近蹲下来,从袖子里掏出一把瓜子开嗑。
思量着人心不古、世道不安,以及,怎的只有她落了一个孤寡结局的事。
莫非是整日喝酒,把人都熏跑了?
嗑完也没捋顺思路,只好左扛一个,右背一个,先把元苓沈素素拖上剑。
正要腾手去抱司镜,宿雪余光一转,忽地瞧见什么。
她酒还未醒,飘然走到碎裂的鲛灯前,柳叶目眯了眯,神色陡然凝重起来。
灯盏残片已经化作稀薄灵力散去,剩一截燃焦的灯芯,被她轻捻起来。
挥手遣散灯芯上一缕蕴着深厚波动的灵力,宿雪难得正色,抬头望向北方。
九州以北,宗门林立,大能盘踞,位列玄门之首的昆仑虚便在那里。
“……又开始了不是?”鸦青色衣袍的女子灌了口酒,摇头低笑。
不知想起什么,她吊儿郎当,随口念叨,“百代千载,聚散有时。”
“师妹,惟有你……仍停留在原地啊。”
-
视野所及之处,除去令人心定的鸦青色外,皆是一片暗淡。
司镜唇畔干渴到极致,身体里所有水汽都在迅速蒸发。
她惘然睁开眼,手里握着一只匕首,她不知疼痛似地紧握刃口,殷红液滴砸落在地。
回身,朝远处望去。
面前已不是什么玉室,也并非妖魔肆虐的血海。
鱼池干涸,桃树枯萎,宝相庄严,慈悲敛目的琉璃金身攀上裂痕,莲池佛土灰败凋零。
魔气四溢,此等凋败景象,似乎俱是她所为。
她已被束缚在此地足够久了,诵经声欲将她泯灭成心无杂念的存在。
可她仍有自己想做的事。
司镜望向身侧粉莲耷落,空无一物的水池。
她似乎,是要寻得什么人的。
司镜将已成炼狱的清净天抛诸身后,毫无留恋。
不知何时,也不知途经何处,她只是一味地流连、寻找,从未驻足,永不停歇。
直到途径一座距浸默海有些距离的边陲城池。
魔气已蔓延至人界,凄惨景象与佛土别无二致。待善于乔装的魔潜入,不多时,便会将面前摇曳着静谧光晕,看似稳固的城池吞并。
届时欢声将戛然而止,碗碟掷地破碎,人如纸般命薄。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
司镜不声不响,看客栈才还温吞着的油灯乍然熄灭,妻儿四散,鬼影幢幢,叫声哭喊凄惨无状。
却始终无动于衷,欲转身离去。
不是、不是。
都不是她要找的。
离开之际,她却窥见一道微弱亮光在漆黑夜幕中划过。
来者身着鸦青色道袍,生得副吊儿郎当的懒散模样,刚才的光便是她御剑时残存的。
如炉中掷雪,飞蛾扑火。
几息间,女子手腕翻转,兵不血刃,将魔气凝结成的魇影悉数抹除,风雨归霁。
她吹一口气,把桌上的烛火吹着,又点了一张歪七八扭的符纸。
沉寂的鸳鸯锅咕嘟咕嘟,顿时香气四溢。
女子拍拍衣袍上的灰,先是笑眯眯弯腰,把藏在桌案下瑟瑟发抖的小姑娘抱出,又走了几步,把小孩的爹娘找见,揪着衣襟带回来。
拽了只木椅到桌边,懒散朝后倚靠,“别管我,你们一家继续吃。”
客栈小二悄悄探出头,她背后像生了眼睛,抬手唤:“哎,给我来盘瓜子吧。”
转过头,望向门口的司镜,挑眉问:“你也要么?”
司镜不太记得自己当初答了什么。
她只记得那鸦袍女子硬塞进自己怀里一根杂色鸟毛,说着些“上山拜师学艺”、“帮你找鱼”之类的话,便揣着包糖酥瓜子走了。
为何要找……鱼。
司镜握着鸟毛,踏上引路信标指引的地界。
一座地处偏僻,终年覆雪、冷清萧条的山。
自山脚向上攀登,共有八百三十四节阶梯,其中一半的地方,有座冷峭门石屹立。
她抬头望去,山顶鸦青色身影搂着酒坛,细雪飘荡间,如同林间鬼魅。
“哎呀,还真来了,如此说来,你可是我座下的首个好徒徒。”女子醉醺醺。
“把手放在门石上,我瞧瞧。”
司镜默不作声,踮脚,将手放在比自己还要高一些的冷硬石头上。
积雪在掌下缓慢融化,她瞧见,石头上镶嵌着的灵石陡然发出刺目光彩。
先是深一些的蓝,再然后逐渐变浅,随后沉淀为草木绿色,最终,迸出流光溢彩的金。
司镜闭上眼,心中生出几分厌恶。
她厌弃那片祥和虚伪的乐土中随处可见的色调。
却听得山顶上的人发出无以名状的叫声,“哇,金色传说!”
“四灵根怎么你啦?”女子喝得正在兴头上,唱了起来,“啊~四灵根,你比五灵根少一根!”
“……”司镜垂头。
小声问:“我可以拜入师门了么?”
山腰风声鹤唳,雪粒砸在侧颊、脖颈,分外刺痛。
没等到山顶那女子回应,她只觉单薄衣衫被雪水浸透,身躯恍若千斤重,克制不住闭上了眼。
来的路上,司镜已经许久不曾好生歇息。
昏倒前,似乎有人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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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安稳接起来。
那人衣襟遍是浓重酒气,探了下她脉搏,嘟囔道:“……不能啊,也没心跳和脉搏,就饿晕了?”
司镜意识模糊间,朝女子手腕处凑近。
她嗅到了一阵芳香气息。
对方虽然酒醉,却反应很快,迅速抽手,“哎,别别喝我的血,喝了你就认主了!冤有头债有主,你且去找你那条鱼去。”
她被女子揽在怀里,踏着细雪,一步步走完剩下的四百余山阶。
听得女子醉后絮絮叨叨,“别委屈啦。那不然,给你炖锅鱼汤?”
“郁绿峰云水间……哎,也不清楚你如今叫什么,就姑且起个……司镜罢。”
“那双眼睛,镜面似的。”
“郁绿峰云水间,司镜徒徒,你师尊熬了一大锅浓香鱼汤要给你,速去宗门口领取——”
司镜蹙眉。
她平生最厌恶鱼汤的腥气。
但奇异地,原本缭绕于识海的干渴感就此消散。
潮湿的雪夜,混沌黏腻的血海记忆,还有被攻陷的佛土清净天景象,此刻如露水般被抹去。
她睁开眼,缓缓坐直,四周是熟悉布设。
她的寝处。
纸窗外晶莹簌簌落下,静谧安宁,郁绿峰难得在入春之际,又降下一场大雪。
司镜捻符将桃木桌上的烛火晃亮,垂眸望去。
果不其然,有碗与她梦中如出一辙的鱼汤,被炖得七零八落,用火符温着。
想必回山后,她昏迷了有一段时日。
司镜欲将那碗鱼汤倒掉,可指尖触碰到缺了一角的瓷碗后,动作倏地一滞。
似乎想起什么。
动作匆忙,惹得烛火摇曳,她目光四处梭巡。
未瞧见那抹殷红的少女身影,却在门边,发现一只陌生的粗陶水缸。
司镜抿唇,拾一盏烛灯,缓步靠近。
水缸里不知是谁放了朵娇嫩新鲜的荷花,纤细小巧的鱼影正在花下流连戏水。
没发觉有人在瞧,她百无聊赖,尾巴勾起来,挠了挠腮盖处的痒。
怨念地吐出几圈泡泡,忽地大张口,咬住荷花花瓣,吭哧啃食起来。
一瞧便是饿了。
司镜将弟子们送来的梅花糕掰成细碎小块,投入水缸中。
便见小鱼湿润圆眸猝然亮起来。
欢快地摇尾巴游过来,先是用头顶了顶,没察觉到有危险,才大快朵颐。
“阿褚大人收到投喂啦,你是求财还是求运,且回去睡一觉,便能成真了。”红鱼边吃,边大放厥词。
“……反正梦里什么都有。”
小声念叨一句,却没能逃出司镜的耳朵。
褚昭察觉到水缸前那人不声不响,也不给个反馈,恼然地哼一声,“不会是求桃花罢?那让我瞧瞧,你长什么样?”
刚抬头,便对上女子点缀烛火,清冷出尘的一双桃花眸子。
如镜般的眼中,映着抹殷红雀跃的鱼影,却始终默然不语。
褚昭嘴边的糕点碎屑掉进水里。
啪叽。
她一翻肚皮,仰躺在水面上装死,再没了声息。
22. 剑匣
司镜素手浸入水中,搅了搅一缸清波。
那翻肚皮小鱼没有动静,随着涟漪四下摆动,腹部却还是圆滚滚的。
“罢了。”她叹。
“既已转世,明日便带到晨课上,让大家试试引火符的功用。”
褚昭憋着一口气,腮盖却止不住翕动。
定然是诱妖之计!人间的美人都一肚子坏水,若是她果真中计,那就又会被大口吸血,最后落得被送下山的结局。
可司镜言毕,果真毫无留恋地转身,在桃木桌前坐了。
刚苏醒,却瞧不出颓懒,抽出一沓淡黄符纸,敛眸描明日授课时需要用的符。
褚昭躲在一片荷花花瓣下,探头偷看。
女子唇色稍白,专心时模样秾秀清丽,执笔的手亦伶仃分明,肌骨细腻。
忽然,烛火摇曳。吓得她咕嘟一声,埋进水里。
良久没有声息,褚昭心虚游出来,才知晓司镜方才只是将一张描坏的符放在火苗上燎了而已。
好冰冷的一块木头!
昏迷的这几日,分明都是她偷偷化作人身,用茶水给她润唇润喉的!醒了就不认鱼!
褚昭委屈地又啃了几口荷花瓣。
……可是、可是她的确生得极美。
内心交战许久,静谧的水面上又浮现出白点赤身的小鱼头,水珠滴落,借烛光阴影隐藏。
恰在此时,室内灯盏熄灭。
“歇息罢,养足些精神。”孱弱清冷的嗓音响起。
水缸处传来扑通一声投水音。
小鱼似在掩饰,再没了动静。
司镜收回目光。
将勾描好的符好生收起,借窗外透入的映雪微光,无声打量桌案。
引火符她已熟稔于心,哪里有什么描坏的符。
只不过……朱砂勾勒的痕迹交缠灵动,异曲同工,令她思及此刻缸中那抹殷色罢了。
鱼的视力不是很好。
猝然熄灯,褚昭摸黑在水中溯游了一阵,努力攀到缸沿处。
睁圆眼打量,才发觉,美人看似处变不惊,实则还没有修养好,竟倒头就睡了,吐息声轻微。
却未选择睡在那张素榻上,而是半侧身,倚进一只巨大的玄铁剑匣里。
滑腻柔软的小鱼咻地从缸中蹦出,啪叽砸在地上。
她扭着身躯,到司镜身边,歪了歪头。
这只铁盒子这么好睡么?
她记性不好,但仍能回忆起与这坏美人初遇时,对方就睡在冷冰冰的一块玉上。
而且,睡得极香,连心跳都不见了。
褚昭勉强爬进盒子里,钻到女子胸前,蜷缩起来。
果真冷清又寂静。
一点都不像她自己的心,砰砰响个不停。
难道人类睡熟之后,胸口就不跳了么?好奇怪。
褚昭正欲如先前一般,附到司镜身体里,却有道淡透女音自头顶传来。
“不是说好生歇息?”
褚昭惊得险些跳起来。
想再度装死,却被人用并拢的掌心托了起来。
女子睫羽细密,双眼是多情的桃花形,眸光却清冷似冰,如无一丝涟漪的镜湖。
此刻将她拢在手心,仔细端详。
褚昭呆呆盯了一阵,腮盖发烫,有些害羞。
才不是因为这坏仙修,她定然是被对方眼中映出的自己给迷晕了!
心道不能叫这装睡的坏仙修瞧扁,她色厉内荏,“不睡!你先前咬得我好痛,我、我要咬回来!”
她埋头,努力咬了好几下女子生出茧的虎口,直到那里都是她的齿痕,才得意洋洋作罢。
可对方竟像感受不出痛觉似的,任她作乱,不声不响。
褚昭纳闷望去,瞧见女子侧过脸,神情朦胧,剑匣内墨发四散,冷质雪光倾撒在她如玉雕琢的锁骨处。
启唇,似想说些什么,不多时,又惘然低垂长睫。
“罢了。”她轻声开口。
“我已……有些记不清了。”
自混沌梦中苏醒,一切恍若大雪覆辙,难以寻迹。
司镜知晓自己应该是忘掉了什么,才惹得这条小鱼如此恼怒。
“什么?”褚昭果然恼然咬住女子袖口。
“你忘啦?不许忘!坏美人……我都还没忘呢!”
咬了她脖颈那么久,让她疑心自己快要被吃掉了,怎么能睡一觉就忘!
“连这么近的事都记不住,好笨!”她纳闷地用尾巴扫扫腮盖,娇声念叨,“莫非是因为胸口不跳?”
司镜指尖攀上衣襟,长久停留在胸口。
那里确然空洞无物。
她曾以为,世人皆是如此。
无心,也无脉搏、体温。
所遇之人、所经之路、所行之事,最长不过月余,便如雪覆车辙,再难追迹。
连做过的梦,醒来后也会即刻清空。
后来,司镜才知晓,原来……只有她一人是异类。
只因那一日。
宿雪收了新徒,她有了师妹。
小姑娘哭得脸颊通红,总是赖在她寝处门口,拽着她不许她走,“……师姐、师姐为什么不理我?”
司镜无措,甩开对方小手,快步离去。
闭关三月,她不记得自己认识面前的人。
后来,她也曾一遍遍忘掉对方。
纵然她们曾一起下山历练、一起去北州参与试剑大比,相互陪伴十余载。
最终,小姑娘长成倔强少女,离开郁绿峰之际,出言讽道:“你终究是冷心冷情。”
司镜始终站在对方三步之遥的地方。
从茫然,到缄默不语。
她甚至没有心,如何能冷心冷情?
师妹离世后,她曾去祭奠,但依旧如过眼云烟。不知多少年岁流经的此刻,她仍难以回想起对方的名姓、长相、声音。
窗外细雪簌簌,整座郁绿峰在静谧吐息。
可司镜却从未尝过胸口悸动的滋味。
以至于此刻,小鱼在怀中生动雀跃,娇声娇气吵闹时,她都在揣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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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种感触,是否与寻常人胸口跳动相一致?
忽然,指尖一阵凉软。
小鱼竟调皮地张口,含住她的指腹。
“那我呢?”褚昭跃到司镜颈窝处,有点气恼,一缕缕啄女子柔顺微冷的发丝。
“美人笨蛋!不许忘掉我!”
她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笨的美人呢。
不过,笨有笨的好,如此说来,就没有人和她抢啦。
司镜将发丝拢至耳后,眼眸低垂。
“莫要胡闹了。”脆弱神情消散,又恢复冷淡模样,“歇息罢。”
桃木桌上,方才隽写符咒时,曾翻出来一张薄薄符纸,上书工整端正的二字。
“褚昭”。
大梦初醒,她近乎忘掉几日内一切,可无意瞥见的字迹,却让凝滞的记忆抽芽复苏。
窥见那碗鱼汤,竟陡然想起曾在怀中吵闹娇蛮的小鱼。
司镜不明白,为何会有妖明知她如此,仍旧不设防备地接近。
只清楚,能让她落在纸面上的名字……
应是极重要的。
-
「后山灵泉可供诸位修行筑基,但亥时后至日出前,若该处红光四溢,需迅速离去,万莫靠近。」
——云水间六条莫做·其四。
宿雪喝得眉眼微醺,被子夜时分山间冷冽夜风吹得打了个寒颤,道袍衣袖交叠,揣手来到后山。
她轻手轻脚,拨开苍翠树丛,连看守后山的阿青都未惊醒。
怀宁正倚靠在灵泉中泡澡,休养生息。
周围花瓣浮沉摇荡,只瞧见一抹柔润纤肩,夜幕中隐隐透着桃红。
桃花五行属木,贪图安逸,也迟钝得紧。
宿雪挪到怀宁背后,先观察了一下,女子脸颊红润,显然泡澡正泡得舒服眩晕。
她扬唇,从袖中伸出手。
揪一下,几枚花瓣落入酒坛,再揪一下,花瓣纷纷扬扬。
“死鬼。”忽然,衣袖被不知何处攀来的树枝勾扯住。
宿雪心叫不好,抬头,便对上怀宁笑里藏刀的温柔眼眸。
对方动作全然不似说话那般柔弱,用劲一拽,把她拖下了水,“下来吧你。”
宿雪咕噜噜喝了好几口灵泉水,刚想抬头,又被树枝按了下去。她被折腾得脸颊煞白,示弱地呜咽,“……停。师妹、停下啊……”
怀宁稍抬指尖,树枝将道袍女子的下巴勾起,“出关后,就开始祸害我了不是?”
“哪有。”宿雪哂笑,下颔滴落水珠,有些狼狈,却不掩浓郁容貌。
说话间,她把沉在水底的酒坛踢远了些。
“福生无量天尊,天道可鉴,我闭关修行,不都是为了师妹你么?”
“巧了。”怀宁眼皮抬了抬,含笑应,“你说的那两位,我一个也不信。”
“谨言慎行,师妹,这话太危险了。”宿雪神神叨叨地瞥一眼空中。
“与其说那些有的没的,今晚宗门里总算没有小崽子打扰我们啦。快快、和我双修!”
23. 朱砂
污了她宗门的桓柳已经被她的乖徒弟处置了,真是神清气爽。
彻底抛弃身为师姐的端庄,鸦袍女子眼巴巴期盼望她,怀宁不由得脸一红。
反驳的声音也小了些,“并非双修。”
可对方已经搂住她腰,将下颔支在她脖颈处,“我们双双泡澡,也有助于你修行,不是双修是什么?”
怀宁低叹一声,“对你百害而无一利。”
长久闭关之后,不去突破境界,反倒每月夜里借由灵泉炼化修为,悉数传输给她,只为她能苏醒更久,魂魄不至于散去。
可宿雪自身却落得个境界减损、忤逆天道的下场。
“如此下去,你命不久矣。”她尝试语气轻松一些,“这个宗主,恐怕要映知来当了。”
宿雪没觉出什么不对,点了点头,“正合我意。映知虽然健忘,但比我厉害,没错啊。”
桃花枝条窸窣,缠捆住她鸦青衣袍裹着的腰身。
怀宁皮笑肉不笑,威胁,“又想喘不过气来了?师、姐。”
宿雪可怜望着她,骤然以袖掩面,“师妹,我更想这句话在我们双修时说。”
“说到底,你就是不想和我这个年老色衰的师姐亲嘴……呜呜。”
女人三分醉,演到树流泪。
“好好。”怀宁嘴角一抽,连带着树枝晃三晃,“可以,除去亲嘴,我都允了。”
“不过,师姐,你先看看身边,还有小辈在看着呢。”她偏头。
宿雪顺着她指引的方向望去,一株仅有小指粗细,昳丽至极的珊瑚正窸窸窣窣发着抖。
似乎被两人举止吓怕了,此刻被注意到,迅速缩成一团。
宿雪一拍脑袋,“忘记之前去捞映知的时候,顺手把她也带回来了。”
“说起来,映知昏迷反复念叨着,要寻的那个名叫‘梨娘’的魂魄,你可找见了?”怀宁问她。
听到梨娘二字,珊瑚迅速舒展躯体,呜呜叫出声。
“……梨、娘。”她小声唤。
“哎呀,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呢。”宿雪扬唇,伸出指尖,点了一下沉不住气的珊瑚茸茸脑瓜尖。
“你被骗啦。你等的人早就转世,拜入云水间了。她天资极佳,今后想必足够护着你游遍九州了。”
小珊瑚被她戳得一踉跄,仍然懵懂。
怀宁将其捧到手心,望向宿雪,话音轻了些,“魂魄虽已转世,可鲛灯本是邪物,重现于世,你那师妹又要……”
“不也是你师妹么?”宿雪叹一声。
怀宁嗓音不自知冷了半截,“慎言。”
“哎呀,醋了醋了。”宿雪顺势插科打诨,将她拢入怀中。
“我也就你一个师妹,这些事,让相关之人去考虑嘛。”
怀宁失神片刻。
她与宿雪沦落至今,又能如何不相关?
“别想那么多啦,你都不知晓,曾经跋扈张扬的那位,”宿雪硬生生另起了个话题,“如今变成了一条滑溜溜的小笨鱼,牙口好得紧。”
怀宁眸光柔和一些,与她对视,“那映知饮了她的血,岂非认主?”
“恐怕本人仍不知道呢。”宿雪笑出声,“不过,这么多年,也见怪不怪了不是?”
她衣衫尽湿,眉目此刻苍白几分。
怀宁心下一跳,才发觉鸦青道袍的女子早就划破手腕。
浸着精血的热泉水将她笼住,数道被炼化至臻境的修为无声传递到她体内,后山红光四溢。
“好啦。”宿雪缠上她脖颈,话音有些弱,“闭眼,双修咯。”
怀宁诸般话语梗在胸口。
“也罢。”她敛去眸中黯然,搂住宿雪的肩,“多思无益。”
女子素来放浪形骸,此刻却乖顺阖眼,唇色泛白。从前风光无限,近乎半步踏入化神的人,此刻修为倒退,堪堪元婴。
怀宁浅笑出声,“这就晕了?先前还说些孟浪话。”
棕褐树枝将其紧紧缠绕,她轻碰宿雪唇角,自语:“我又何曾是那般不开窍的木头。”
“师姐,今晚……便遂你的愿罢。”
-
次日。
峰间烟尘涤荡,景致清明,晨钟敲响,惊起连串雪色山鸟。
弟子们的早课安排在锻剑崖,温习剑法之后,回到内室,学习符箓与阵法。
“只听噼啪两声,师姐雪袖飘扬,手起鞭落——”沈素素一拍镇纸。
“打得那桓柳是筋脉俱断,只有进气没有出气了。”
“好!”
“师姐别奖励他了,抽我呜呜呜。”
“……聂芊你收敛点。”
众人正围成一团,叽喳议论桓柳被逐出宗门之事,意犹未尽,声量比聒噪的桃缪还响。
气得澄黄小鸟闷然跺爪,“太吵啦!安静!”
她正欲飞到夸夸其谈的沈素素头上作乱,却忽然被一只庞然的青色鸟团阻住去路。
阿青叼一包谷子,讨好地眨巴眼。
“缪缪、缪缪。”羞涩开口,“吃谷吗?啄毛吗?”
桃缪被伺候惯了,本想娇纵点点头,可一转头,瞧见雪衣女子无声踏入内室,顿时翻脸不认鸟。
扑落落飞走,到女子肩头,“阿镜!好想阿镜!”
阿青委屈地瘪喙,鸟毛都掉了几根。
司镜将桃缪重又放回她身侧,点了点两只鸟柔软头顶,“劳你们担忧。”
看向阿青,见她消沉,安抚开口:“我有想拜托你的事,可否去我的寝处一趟?”
阿青听着,偷瞧几眼桃缪,眼睛又亮起来,“咕!阿青去!”
只要缪缪能高兴,她什么都愿意做。
青色鸟团飞了出去。
桃缪伸长脖子,捱不住好奇心,也扑落翅膀追出去。
司镜再回身时,原本躺的躺、站的站,模样七零八落的少年少女们,已规整地坐在各自的位置上了。
众人因知晓她在寝处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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养了好几日,皆有些担忧。
元苓坐在第一排,小心翼翼代大家问:“师、师姐身子可……可好些了?”
司镜嗓音放柔,垂眸应:“已无大碍。”
“我们今日学习引火符。”她言简意赅,将昨晚备齐的教具摆出。
“诸位预好符纸,我先行展示后,由已经习得此符的元苓为诸位再度复现。”
“……就是烤土豆的那道符。”沈素素以手掩嘴,和旁边人说小话。
“午饭有着落啦!”
她身旁的萧琬点一下头,以淡蓝色缎带束起的马尾发尖轻晃。
平素细腻好学的人,此刻听了,却像没听进去,模样魂不守舍。
“你不会还在想后山水泉,那株无意瞧见的漂亮珊瑚罢?”沈素素调笑。
“没有。”萧琬像被戳破心事般无措否认。
她迅速抽出空符纸,笔毫勾勒朱砂,刷刷刷,描出几张完美的引火符。
沈素素拭汗离去。
忘记了,她这同桌可是天选修仙之女,走神画出来的符都是她达不到的高度,敬服敬服。
她皱眉咬住笔杆,对面前的空符纸发起了难。
叫她练剑还成,让她记住如醉酒步伐的鬼画符,却是难如登天。
只得抬眼,观摩了半晌大师姐描摹动作。
雪衣女子眉眼静谧,以手揽袖,轻蘸带有朱色的砂墨,腕骨稳稳悬停于狭长符纸上空。
轻阖上眼,甚至不需刻意掌控笔触,行云流水间,便绘成一张标致符箓。
学不会,光是看完全学不会吧。
沈素素抓耳挠腮,偷感很重,在符纸上胡乱写几笔,揉成一团,扔向元苓那边。
上书:“小师姐,江湖救急!可否帮我画一张?事成后可偷溜下山吃兔腿。”
可纸团还没来得及碰到元苓后背,就被截住了。
司镜轻抬起掌,那纸球竟飘然追随她动作而去,落在手心。
她抿唇展平,瞧一眼上面的凌乱文字,望向沈素素。
沈素素笑哈哈地四下观望,佯装不是自己扔的。
她迅速低头,也不顾美观与否,稀里糊涂地描了张四不像出来,浮夸地抬手摇晃,“师姐师姐,我画好啦!”
总之先滥竽充数一下。
司镜缓步走来,接过她手中符箓。
“……”垂眸打量一阵,“尚可。不过,恐怕不能引火。”
恰在此时,方才离开的阿青和桃缪返回,歪歪斜斜地叼了一口玉瓷小缸过来。
“放在此处便可。”司镜示意。
瓷缸被甩在了沈素素桌上,水波摇荡,里面的小鱼被震醒,簌簌游了几圈,模样睡眼惺忪。
沈素素更怀疑自己在梦游。
这不是被她和元苓弄丢的那只妖物么?
“素素,可还记得我方才所授的施咒辞令?”女子将符递给她,话音淡淡。
“燎符,在水中以这鱼一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