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元年,新帝登基,举国欢庆,大赦天下。
姜莱在暗无天日的大牢里已整整度过三月,蜷缩在角落的少女听到赦令时连眼皮都未抬一下,她拖着沉重的镣铐随人流挪出牢门。
甫一出门,刺目的光线逼得她不由自主地眯起了眼。
昔日众星捧月的丞相千金早已不复存在,宽大囚服裹着消瘦的身躯,凌乱青丝散落肩背,曾经粉雕玉琢的面颊如今凹陷苍白,任谁都难以将眼前人与那个骄纵明媚的贵女联系起来。
她孤零零站在刑部门口,望着四散离去的人群,眼中尽是茫然。
早在一个月前,她的双亲皆被处死,与她父亲交好的同僚也尽数下狱,此刻的她举目无亲,投靠无门。
一朝天子一朝臣,姜家终究是成了权力更迭的祭品。
“姜小姐。”
声音自身侧传来。姜莱侧首,看见一个身着窄袖袍服的高瘦男子正拱手行礼,男子腰间配着殿前司的腰牌,“我家公子想请您到茶楼一叙。”男子语气恭敬却不容拒绝。
姜莱上下扫视了一番,并不曾见过对方是何人家的护卫。
半晌,姜莱神情淡漠,平静开口,“你家公子是谁?”
对方也并未隐瞒,“长平侯府上二公子。”
长平侯府二公子,谢岁安,殿前司都指挥使。她曾有过一面之缘,便是如今高坐在至尊之位上的那位,下令羁押姜府的那日......
除夕夜的京城,灯火如昼,万家欢腾。
街道上,大红灯笼高高挂起,在寒风中轻轻摇曳。孩童们穿着崭新的棉袄,手里攥着糖葫芦和风车,在人群中嬉笑穿梭。
远处传来阵阵爆竹声,噼啪作响,烟雾弥漫在寒冷的空气里,带着淡淡的硫磺味,却莫名让人心安。
丞相府内,暖阁生香。雕花窗棂上贴着崭新的窗花,红烛高烧,映得满室生辉。厅堂中央,紫檀木圆桌上摆满了珍馐佳肴,红烧鲤鱼冒着热气,年糕雪白软糯,饺子圆润饱满,边上还温着一壶桂花酿,甜香四溢。
姜夫人眉眼含笑,亲手为小女儿夹了一块蜜汁火腿,柔声道:“莱儿,多吃些。”姜莱撒娇地蹭了蹭母亲的衣袖,惹得满桌欢笑。
姜丞相虽端着严父的架子,眼底却藏着宠溺,时不时轻咳一声,提醒小女儿注意仪态。
长姐姜尚语安静地坐在一旁,唇角微扬,偶尔望向小妹时,目光温柔似水。而兄长姜衡则笑着讲述军中趣事,眉飞色舞间,尽是少年将军的意气风发。
屋外,雪花悄然飘落,覆在青瓦上,又被屋内透出的暖光染成淡淡的橘色。府中的老管家带着下人们挨个行礼贺岁,领了赏钱后各个喜笑颜开。
更远处,隐约能听见街坊邻居互相道贺的声音,还有不知哪家传来的丝竹声,咿咿呀呀地唱着团圆的曲调。
那一夜的温暖,像琥珀里的蜜糖,永远凝固在了姜莱记忆的最深处。
马车不知何时已经停下,那护卫掀开车帘,伸出小臂,搀着姜莱下了马车。
姜莱看着眼前场景,哪里是护卫口中所说的茶楼,分明是一座宅子,周围也不见行人来往,只怕是一座偏的不行的宅院。
那护卫径自推开门,领着姜莱向前走去。
“公子,人带到了。”
厅内蒲团上,锦衣男子正执壶斟茶。与初见时不同,此刻的谢岁安青玉簪半绾乌发,侧颜棱角分明,一副温润公子模样,周身却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冷意。
“姜姑娘不坐下来喝杯茶吗?”男子并未抬眼,只是将茶盏推至对面。
姜莱坐到男子对面,神色依旧淡漠无波,“我一介罪臣之女,怎敢劳烦殿帅替我斟茶。”
“姜姑娘倒是通透。”谢岁安指尖摩挲着杯沿,嘴角挂着淡淡笑意,“不知丞相一家能否在史册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屋外本明艳骄阳高悬,不知何时已乌云密布,时不时的几阵轻雷,扰得人心烦,谢岁安有一搭没一搭的轻叩桌面。
“你爹作乱犯上,勾结逆党,你长姐身为女子,不遵礼制,竟假扮男子入仕,欺君罔上,陛下只说诛姜氏一族,已是格外开恩。”
姜莱放于身前的拳头渐渐攥紧,神情有所动容,但还是控制着自己保持冷静,“殿帅这是何意?姜家已受到应有的惩罚,你这次寻我来,莫非只为折辱于我?”
“你难道不恨吗?”
这句话如利刃般刺破伪装,姜莱神情一滞,回想起长姐被爹爹发现之时,跪在地上不肯低头的模样,父亲气得摔了茶盏,却终究没舍得动家法。
恨,她怎么能不恨!若是姜尚语老老实实的做丞相之女,没有女扮男装入仕,做出那离经叛道之事,自己本应享尽荣华富贵,锦衣玉食,她何以沦落至此。
但她有什么资格恨呢?她明明比父亲更早便知晓了此事。
记忆中的对话在耳边回响:
“姐姐,若是被发现,父亲定然会责罚你的!”十四岁的姜莱站在一侧瞧着坐在案前翻阅书籍的女子。
“若是被爹爹发现了,我的好妹妹可定要替我说情啊。”女子语调轻快,丝毫不见担忧,“毕竟爹爹最宠我们阿莱了。”
“我可不要,待会爹爹连我一块罚。”
良久,许是压抑太久,她宣泄般的开口:“怎么不恨,我恨这世道不公,为何只有男子能一展抱负?女子只能将那约束自身的条条框框奉为圭臬,世间没有这样的道理。”
“我长姐不过是为了替世间女子争一份公道,她何错之有?父亲一心为国,却落得乱臣贼子之名,天理何在!”
姜莱一口气说出她心中不满,泪水沾湿衣襟,她却恍若未觉。
屋外已是大雨倾盆,雷电交加,屋内光线忽明忽暗。谢岁安盯着眼前女子的眸子亦是晦暗不明。
谢岁安端起茶盏,杯中泛起阵阵涟漪,“姜姑娘,茶凉了。”
未等姜莱反应,男子已经起身朝外走去,待她看去时,只见男子衣袍掠过门扉,哪里还看得见人。
她垂眸盯着那早已没了热气的茶水,扬起一抹苦涩的笑意,终究还是到了这一步,她缓缓拿起茶盏,一饮而尽。
等了许久,并未如她所想那般。
谢岁安没想要自己的命?那他这是何意,印象中,长平侯与自己爹爹可没有什么交情。更不用说这人人避之不及的禁军统领会大发慈悲,愿意无端收留一个罪臣之女。
但她实在想不到如今的自己哪点能让他瞧的上,莫不是...
她双手捧了捧脸,随即紧了紧身上的衣服。
如今无处可去,这里倒是能暂时遮风避雨。
......
翌日清晨,不知哪来的鸡叫,将睡梦中的女子吵醒。姜莱只觉四肢麻木,撑着桌子慢慢起身,小心地活动着四肢。
门扉被轻轻叩响,传来的是女子的声音。
“姜小姐,奴婢带了些换洗的衣裳,来伺候您梳洗。”
姜莱打开门,屋外赫然站着一位看上去没比自己大多少的女子。
“奴婢春桃,是二公子派来伺候小姐的。”
“我不需要。”姜莱下意识地拒绝。
“不需要?”谢岁安自门后走出,阳光透过院前梨树枝桠轻柔地洒在男子身上,为他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只是那口中说出的话实在是令人生厌,“姜姑娘莫非是想让在下亲自替你更衣?”
说罢,男子走近,俯身向前,两人间的距离陡然拉近,姜莱紧张地吞了吞口水,眼神移向别处。
从小到大,虽说想要与姜家攀亲带故的世家不在少数,姜莱倒也不曾正眼瞧过他们,一是自己年岁尚小,家中又有长姐不曾婚配,怎么也轮不到她着急;二来自己贵为丞相之女,什么样的男子寻不到,自然是得嫁一个门当户对,长相艳绝,宠她无度的人。
眼前的男子,面若冠玉,身姿毅挺,今日穿了一身玄色劲装,将那劲瘦的腰线展现的一览无余,倒是符合她心中郎君的长相,只是那性子实在是太冷,面上虽不显,他的一举一动倒是都将其表现得淋漓尽致。
面前的男子见她不回答,将丫鬟手中的衣物顺手取来丢在女子怀中,吩咐一旁的丫鬟将她领到西厢院。
姜莱坐在浴桶中,热气如烟雾缭绕,遮挡着女子的面容,身上的暖意让她仿佛回到了还是人人艳羡的丞相千金时候,她回想起刚刚场景,一抹绯色悄然浮现。不知是水温太烫还是其他。
还未等她细想,春桃正欲往浴桶中添些热水,见此场景,提桶的手顿了顿,“小姐的脸怎生这般红?可是哪里不适?”
姜莱忙用手抚上脸颊,像是掩饰什么般的,急忙开口:“无事,不必添水了,我自己穿衣就好,你先出去吧。”
女子一袭粉衣,面上脏污皆已洗净,原本白皙的面庞展于人前,唇色稍显苍白,发梢处微微有水珠滴落,此容貌不说冠绝京城,也是世间少有,只是人过于纤瘦了,那弱柳扶风之姿,有些楚楚可怜之态,倒也让人怜惜得紧。
一阵风吹来,春桃忙上去搀着女子,“小姐生得真好看,就是太瘦了,到时候可得好好补补。”
姜莱瞧着丫鬟又喜又忧的神情,跟着丫鬟走了没几步,方才想到对方定然是误会了,在后面小声开口:“你莫要误会,我与你家公子不是那种关系。”
春桃一副了然于心的表情,笑嘻嘻道:“奴婢懂得。”
姜莱不欲再辩解,只得无奈点头,任由对方兀自遐想。
“二公子。”春桃将姜莱带到门口,谢岁安与昨日请她来的护卫一同站在那背对着她们。
谢岁安回头瞥了姜莱一眼,淡道:“上车。”
姜莱与谢岁安一同坐在马车上,男子闭着眼,似是假寐,姜莱也不怕对方突然睁眼,就这么直勾勾地盯着对方。
看他今日反应,也不像是对自己身子有所图的男人,况且现在京城中比她好的女子比比皆是,犯不着为了一个“乱臣贼子”的女儿玷污清誉。
马车穿过熙熙攘攘的街道,停在殿前司刑狱门前。
门外站着若干值守人员,均身着墨色袍甲,短刀配与腰间,各个看着人高马大的,瘆人得很。
待他们走近,众人纷纷朝谢岁安拱手行礼,齐声喊道,“大人。”
谢岁安颔首,作为回应。
“你带我来此做什么?”刚跨入刑狱大门,姜莱就觉得肃杀的寒意朝她袭来,明明艳阳高照,她也不由得瑟缩了一下。
谢岁安径自向里走去,越往里走,光线愈加昏暗,淡淡的腥气弥漫空中,姜莱细眉微蹙,对方不紧不慢地开口道:
“姜姑娘不是认为这世道不公,我今日便来让你瞧瞧,这世道的公平...究竟该如何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