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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002 宜准和离

作者:岁无鱼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老头佝偻的身子本就颤巍巍,而今又被往下压了一寸,浑浊的眼珠谨慎地向上挪,只望见那染上愠色的眼尾,便匆匆缩了回来,活像只鹌鹑呆立着。


    曼珠心道不妙,急忙往前踏了两步,率先质问道:“公主并未下令解驸马的禁足,他怎可擅自离院?夜不归宿已是大忌,更何况是一连半月,将规矩放在何处,又将公主置于何地?”


    不守规矩,无视尊卑,这又岂是第一回?


    摛锦垂眉看去,就见那“鹌鹑”在经最初的惊吓后,已然流露出事不关己的神情,开始左耳进右耳出了,果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同他那主子如出一辙。


    她朝旁使了个眼色,尖锐的声音稍顿后,话锋陡转。


    “看门护院乃你职责所在,如今你尚且守在此处,驸马却下落不明,用你那浆糊脑袋仔细想想,你该当何罪!”


    老头双目大睁,眼周的褶皱都被一一拉平绷紧,干巴巴地解释道:“这、这驸马出去前,我也不知他会一去不回啊……我一个人待在这,吃喝拉撒都没挪过窝,消息也不灵通,还以为他是被要事绊住了呢……殿、殿下,这也不能全怪我吧?”


    摛锦垂下眼睫,这算是,挑衅?


    因为她新下的禁足令,因为她识破他称病的拙劣借口,还是因为她率一众青年才俊出游?每一项,他不都早已习惯了么?而今才来这般矫揉作态,不觉为时过晚了么?


    “你说,不知他会一去不回?”


    老头连连点头:“是、是啊。”


    “偌大京城,除了我这公主府,你猜,还有哪敢收留他?”


    摛锦面上嘲弄之意愈盛,老头胸腔里一颗心七上八下地跳起来,好半天没能答出个所以然:“这、这……”


    他攥着双手,正要再找补两句,摛锦却径直越过他,跨入院中。


    取名作“竹闻院”,可这院中里里外外合计起来,也不过十几株竹子,青黄不接,枝叶衰败地向下垂着。


    摛锦从旁经过,眉目轻扫,便见竹身上下皆横亘着清浅不一的“疤”,伤重处,豁口甚至能望见竹心。是对她敢怒不敢言,所以拿这些无辜的竹子撒气?


    也就他那种粗鄙、浅薄的武夫会这般迁怒,她想。


    下一瞬,摛锦捡起石桌上的棋盒,手腕一转,木盒便在木门上撞得鼻青脸肿,满腹的棋子稀稀拉拉地往下落,木门则“吱呀”哀鸣着往后躲,露出一间空空荡荡的卧房。


    久未得人清扫,扑面而来便是一股尘灰味儿,摛锦蹙着眉入内,目光四下打量去,哪哪都透着一股寒酸气。


    许是不用待客,桌上便连茶盏都省了,一个粗胚的大肚壶,配上一个褐色的敞口碗,观这情状,怕是连散茶末都泡不起,整日灌白水度日。床榻上的被褥倒是叠得齐整,却只有单薄的一层被套,不见被芯,料想是这被褥从年头盖到年尾,夏日里热得受不了了。


    莫说是她的贴身丫鬟,便是每日在马厩里耗着的马夫,杯子起码五六盏,被褥至少备三床,哪个也不至于这般落魄——显得是她在故意欺负他似的。


    分明是他一贯爱装模作样,与她割席,忧心公主府上的铜臭气污了他那身清高骨。


    摛锦懒得再看那些碍眼的东西,行至角落,拉开房中唯一一个衣橱。


    空空如也。


    ——哦,是蓄谋已久、计划周全的潜逃。


    可那又怎么样,他逃得出公主府,难道能逃得过先皇亲笔题写的婚书么?


    她嗤笑一声,将洒下的金辉踩得稀碎。


    “去,将府上一干人等全部召集,我倒要看看,是谁这么大的胆子,敢私放驸马。”


    *


    错金博山炉间香雾袅袅,厅下众人却是冷汗涔涔。


    首座之人慵懒地靠着椅背,一手端着琉璃盏,一手执着银汤匙,慢吞吞地拨弄酥山,待碎冰同花瓣、果肉搅和至面目全非,这才分出半点余光,落向中间低伏着的人影。


    “玩忽职守,便罚俸三月吧。”


    底下人如蒙大赦,急急谢恩,饶是豆大的汗珠已冲破眉关,攻入眼睫,刺得眼珠子火辣辣的疼,也不敢擅自起身。


    “时辰不早了,我也没兴趣陪他玩什么猫抓老鼠,”突兀响起“咔哒”一声,琉璃盏被掷回桌上,已消融的酥山竭力扒着碗口,以免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侍从的心跟着跳了一下,心弦愈紧,罪魁祸首却只是继续吩咐道,“我不在乎你们谁是他的眼线,量他那点手段也掀不出什么浪来。”


    “给他捎个信,三日内乖乖回来,我尚可既往不咎,否则,禁军在京城里挨家挨户的搜查,莫说我半点不顾惜他的颜面。”


    话音刚落,倏然闯进一道尖细的嗓音。


    “三公主接旨!”


    摛锦尚是茫然,宦官便已自顾自地将手中锦帛展开。


    “琴瑟贵和,既乖其道,则义难强和。今三公主摛锦与驸马都尉燕濯,情疏礼悖,琴瑟失协,念天家之体,宜准和离,各归其宗。”


    “……和、离?”


    摛锦猛然抬头,字字自齿缝溢出:“他敢背着我,请旨和离?”


    她的东西便是腻了、厌了、伤了、毁了,也只有听凭她处置的份,这还是头一遭,她倒过来被人处置。


    好,当真是,好得很!


    他不仁,便休怪她不义。


    摛锦眸光一定,夺过侍从手中捧的录事书册,一页页查过去。


    “八月初七,驸马请外出,不准。”


    “八月十五,驸马请菜,准,添八宝琼浆羹一盏、鸳鸯炸肚一道。”


    “八月十七,驸马求见,不准。”


    ……


    “八月二十三,驸马病重请医,不准。”


    墨迹到了尽头,剩半纸苍白,连攥着纸页的指节都隐隐泛白,“后面的呢?”


    侍从咽了口口水,颤声道:“没、没了……”


    气氛一时寂然,连呼吸声都被敛至最低。


    “所以,从八月二十三到九月初四,整整十三天,府中没了个大活人,你们竟然一无所觉?”摛锦眸光愈冷,诘问道,“如此散漫松懈,怕不是明日就能多混进个歹人,后日刺客的刀便能架上我的脖子!”


    话音刚落,周遭的侍女仆从便惊惶地跪了一地,一边将脑门使劲地往地上磕,一边用哭腔哀求着饶命,偏偏上头人生得一副冷硬心肠,毫不动容。泪眼朦胧间,一个推一个,唯素日最得重用的曼珠敢壮些胆子,试探着开口:“失职之罪难免,但如今事态紧急,不若给他们个将功折罪的机会,将驸马寻回来?”


    仆从们立时打蛇上棍地附和:“我等定尽心竭力,搜寻驸马!”


    纤白的指尖在单薄的纸页上不规律地轻叩,更似是用针尖在膨胀到极致的鼓面上戳弄,时刻都有炸开的可能,倏然,指尖止,底下惴惴不安的心也跟着凝住,是生是死,只凭这一句发落。


    宦官不自然地轻咳两声,小心翼翼地捧着圣旨上前,好声好气地劝解:“殿下息怒,驸、不,那燕濯性子狂悖,自然少不了好果子吃,这不,早早被撵出京城,贬去三千里外的不毛之地了!”


    摛锦扯了扯唇角:


    “所以,他逃了三千里?”


    *


    落日熔金,漫天的云与遍地的沙,叫席卷而来的风一刮,天与地之间便浮了一层灿金,镀在往来者的鬓边、衣角,然在余晖散去后,便只余下泛黄的尘泥。


    脏是脏了些,但此处人人都脏得如出一辙,那也就没什么可计较了。


    毕竟,这是边关。


    木老三衣摆一撩,坐在小木扎上,面上、身上沾了红红绿绿的漆,也顾不得打理,只是三四支大小不一的毛笔在两只手中轮换着,涂腮勾唇,画眉描目,忙得不可开交,直至额上汗珠滚滚,喉头实在干涩难耐,这才歪头往袖口上一抹,另只手去取地上的粗瓷碗。


    碗中水算不得清,撇去灰褐的碗底不提,水面飘着一层浅淡的黄,上头还压着几撮细细碎碎的白渣,如此灰尘与木屑的混合物,怎么想都不能下肚,木老三却是连个眼神都没肯多分,腮帮子一鼓一缩,似只癞蛤蟆吐了口气,吹出点水花将脏东西送远,便手一抬,头一仰,咕嘟咕嘟往下灌。


    干渴了整天,索性一次喝个够。


    可在喉头第四次上下滚动时,半开的木门被推至全开。


    碗口向下压,目光循着“吱呀”声望去,率先看见的是跨过门槛的一只马靴。


    木老三一辈子同木石打交道,未见过什么好东西,辨不出那靴上裹的是狼皮、羊皮,可铺子内烛光摇曳,映至那靴面时耀得晃眼,叫人想不注意到上头金丝织的云纹都难。


    步履间流光隐现,富贵逼人,木老三却只是放下碗,继续提笔在纸人上勾画着,“小娘子出门玩可得当心看着些,老汉这卖得又不是什么金玉首饰,尽是些晦气玩意儿,还是早些回家去,莫碰上歹人。”


    来人戴着一顶珠帘笠,并不后退,反倒在铺内环视一圈,反客为主地吩咐道:“我来此,不为首饰,为寻一副棺木。”


    “报个尺寸,选好木材,下订后五日来取。”


    话音刚落,一个长条形的小玩意骨碌碌地滚至木老三面前,是银铤。


    “现货。”


    “我那今晚就有人要死,拖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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