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杀前夫三千里》 第1章 001 惊弦奔雁 云销雨霁,雁群衔霜掠过清亮的天空,长翅翻飞间,翼上羽好似被镀上了一层金边。 是南迁的鸿雁,只可惜,选错了路。 一点寒芒倏然迎上日光,刺出道凄厉的雁鸣,群鸟投林,惊惶奔逃,底下却是侍卫恭敬地奉上温热的雁尸。 “恭贺殿下猎得头雁!” “以殿下这一手出神入化的箭术,莫说是在今年冬狩拔得头筹,便是考个武状元也使得!” 弦声刚止,立时有数个白面青年围上来吹捧,叽叽喳喳,咿咿呀呀的,七八张嘴凑到一块儿,一个赛一个吹嘘得天花乱坠。 摛锦翘了下唇角,又很快抚平。 射中一只禽兽罢了,有什么可大惊小怪? 她漫不经心地拨弄着手中的弩,指腹顺着弩臂的纹路慢吞吞地抚去,沿着漆绘勾勒出一整朵缠枝莲,耳畔的阿谀奉承愈发慷慨激昂,她倏然抬腕,于矢道再添新箭。 “今日游猎,便给你们开开眼。” 话音刚落,已有懂事的奴仆立在了距弓弩百步处,头顶的柿子许是刚洗净,叶尖缀着一点晶莹的露珠,折射着灿金的阳光,微风轻拂,叶身一抖,圆润的露珠便往下落。 ——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分明是觉得猎禽兽没滋味,拿活人作靶添兴致。 周遭一时寂然,似是连呼吸都止了,她眉目间反倒漾出一丝笑意。 “殿下如此恣意妄为,可有将人命放在眼里?” 正在这时,忽地闯来个斥责声,将扣动扳机的动作打断,可也只是一瞬。 摛锦微微偏头,长眉轻挑,下一刻—— 弦铮破开人声,直奔向人群中喋喋不休的身影,笔直的箭身横插进乌发之中,鸠占鹊巢,反倒将原先的发冠一分为二,连带佩戴发冠的人一并驱入泥里。 银色的箭簇距离颅顶,只差毫厘。 “既然你心疼他,那你替他便是。” 弩被随手一抛,落入侍女的怀里,艳丽的裙裾飞扬,轻盈地跃上马背。 照常理而言,那些为讨好她而来的士族子弟早该围上来恭维了,可眼下,尽皆交头接耳讨论着这是哪冒出来的愣头青,倒衬得她这一箭分外寥落。 摛锦兴致散了大半,正欲走时,伏地的人却噌的竖了起来,白净的衣料黏上黑黄的湿泥,加之满头散乱的发丝,几与道旁的野树没什么两样。 若实在要挑出些不同来,那便是野树性子安分不妄动,“人树”大胆狂悖敢阻路。 “纵然三公主乃天潢贵胄,但大庭广众之下如此作为,难道就不怕惹人非议,引得御史进谏?” 摛锦单手攥着缰绳,故作一副茫然之态:“如此作为?什么作为?” “人树”气得浑身发抖,连身上的泥都抖落下来数块,深吸一口气,正要据理力争之时,又被抢先一步。 “外出游猎,弩箭一时失手,实乃人之常情,”摛锦眉头轻挑,目光戏谑地将他遍身狼藉打量而过,“况且,不过碎了一顶发冠罢了,要是周郎君实在难以介怀,我差人明日往你府上送顶新的?” “原模原样、不,比你今日这顶再高上十寸,保管周郎君戴上后能跻身七尺男儿之列。” “你!” 周五郎额间一根根青筋耸动,愈发像树皮上粗粝的纹路,摛锦好整以暇地等着,盘算那被咬得咯咯作响的牙齿间会吐出“欺人太甚”,还是“不知羞耻”,懒散地骑在马背上,望着面前的脸涨成紫红色,依旧没等出个结果,兴致渐缺。 啧,折腾个哑巴,当真是没意思的紧。 两腿轻夹马腹,马蹄随之迈动,大摇大摆同从这拦路者身侧经过。 周五郎攥着拳头,想到族中人曾千叮万嘱他要讨好这位颇得圣眷的三公主,争取在一众世家子中脱颖而出,当上下任驸马,愈发觉得屈辱,“……便是倒八辈子的血霉,也好过当你的驸马!” 马步忽停,冷冽的声音紧随而至,“你再说一遍?” 周五郎面色一白,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方才说了什么,喉头干涩,费力地咽下一口口水,咬着牙正欲破罐子破摔叫嚷出来时,却有一条乌色的马鞭不慎垂落下来,从他的左眼荡至右眼。 胸中郁气顿时散了个干净,轻颤着将脑袋缩至胸口。 “嗤,我当是什么硬骨头。” 一道马鞭劈下,他下意识地惊叫出声,可马上人早已扬长而去,他转头,对上一片嘲弄的目光。 周五郎只得硬着头皮挤出人群,抿着唇,朝那头顶柿子的奴仆去,可还未及靠近,便见那人将柿子摘下,泄愤似的啃了一大口,朝边上人抱怨道: “谁不知道殿下射术好极,当一回靶子能多得一个月的月钱,好不容易抢到的肥差,哪成想,到嘴的鸭子还能飞了!” * “……公主这性子,怎的愈发地阴晴不定?”侍女一面用绢布将钗环擦拭后小心安置回匣中,一面躬着身子,压低嗓音交头接耳,“咱们赶了好几天的路过来,原说是要住上半月,可她这才出门几个时辰,就突然改主意要回府了。” 旁边人的一双眼睛四下瞧过一遭,确认无人,连手中装模作样的活计也停了,凑过去煞有介事地开口:“还不是有那吃错了药的蠢人,做什么不好,非要在公主耳边提‘驸马’二字!” “好歹是夫妻,关系竟差到这种地步了么?” “被圣旨强逼成的亲,哪能成什么好眷侣?你上月才进府的,定是不知道,大婚那夜,驸马可是弃公主而去,彻夜未归!” 侍女不由得惊呼出声:“寻常人家,新妇也不肯受此辱,更何况是公主?” “谁说不是呢,闹得沸沸扬扬,公主回宫谒见后,足足一月都闭门不出……” 廊下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这窃窃私语不得不匆匆散场,侍女们行过礼,低眉俯首地退出去,木门轻合,将明媚的日光阻隔于外。 曼珠往盏中斟好新茶,扶着茶托小心地将杯盏移至摛锦面前,这才轻声道:“随行的医师已去周公子那瞧过了,只是些皮外伤,未伤到筋骨。” “送些伤药过去,免得那些御史又来寻我的晦气。” 摛锦捏着茶盏,指腹沿着杯口一圈圈摩挲,比起喝,更像是在折腾沉浮在绿波中的叶梗。 “周公子今日颜面尽失,定会闹得不依不饶,”曼珠叹了口气,忍不住劝道,“左不过是些用来陪殿下解闷的,若殿下不喜,只管差人将他打发了便是,何必亲自动手?” 不喜? 摛锦微微失神,那等跳梁小丑,放在寻常时,她自是不会理会。可偏偏是在游猎,偏偏要提及那二字,她原本的逗弄心思竟鬼使神差般被挑拨成怒火,这还只是一闲杂人,若真是那人,岂止是不喜,简直是令人生厌,令人作呕。 攀龙附凤还要故作清高,最是虚伪下作不过。 杯盏被猛地摁回桌面,突然的动静将曼珠吓了一跳,百转思绪还未理顺,当头便是质问:“驸马呢?” “……驸马称病,只派了个随从来回话,”曼珠心头一颤,虚虚地解释着,“近日时晴时雨,染上风寒也是在所难免,驸马定是忧心过了病气给殿下,这才……” “我竟不知他这般‘身娇体弱’,”摛锦只觉荒谬,没兴趣再听曼珠绞尽脑汁编造的借口,“既是病了,那就好好养病,传令过去,未有我的准许,不许他出院门半步。” 曼珠咽了咽口水,唇舌黏连在一块,“请医师”三字于喉间数度盘桓,在同那道冷冽的目光相会时,变成极低极小的一声: “……喏。” * 手持青莲步障的随从鱼贯而出,将来往行人好奇探究的目光尽数阻绝,长柄伞沿的银铃轻响,摛锦便随着伞荫步入府门。 来时声势浩大的游猎,只维续了半日便不欢而散,着实令人惋惜,可转念再想,能不必继续讨好这恶名昭彰的三公主,未尝不是一件幸事。 要知道,赐婚三年,当她驸马的定国公世子在京中几乎已是销声匿迹,若非是被折磨得失了人形,又怎会沦落至此? 坊间流言不断,仆从私语难停,是真是假,无从解释,乃至摛锦本人,都对此隐隐有些认同。 上一次见驸马是什么时候来着? 已记不清了。 总归她召过许多次,但他从未应,他拜过许多回,她亦未曾允。 相看两厌的怨偶,不外如是。 她略带嘲意地勾了勾唇角,大步行过廊道,任是两侧的木芙蓉颜色正浓,也吝于施舍去一抹余光。 “连日舟车劳顿,殿下是想先去沐浴更衣,还是先用些瓜果点心?” 曼珠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侧,未等来回应,脑中弦只好紧绷着,目光在几个岔路口来回扫过,兀自在心中推断她的目的地,以求第一时间吩咐下去,让府中做好准备。 雕梁画栋间的浓墨重彩逐渐黯淡,石板的空隙间充盈的不再是名贵的花木,而是叫不上名字的杂草,错综复杂路径收束在一起,通向与整座公主府格格不入的荒僻院落,灰墙绿瓦,湿朽的匾额上是掉了漆的大字——“竹闻院”。 “殿下是想……” “随意走走罢了,”摛锦将目光落在半青半黄的竹杆上,微微蹙眉,“府上莫不是穷得揭不开锅了,破败成这样,怎么也不叫人来修整一二?” 曼珠斟酌着开口:“上回生辰宴时,驸马惹了殿下不快,被发落到这院中反省,因着殿下未明说期限,所以驸马他一直住到现在,若是修整,应将驸马迁去何处?” 摛锦抚弄竹叶的手指顿收,眸色更冷一分。 当真晦气! 她甩袖欲走,可人已至院前,若这般不声不响地退去,落到那些个爱嚼舌根的仆从嘴里,岂不是她堂堂一个公主在驸马这吃了闭门羹? 思及此处,她重新端出一副倨傲的姿态,“府中空院众多,让他自个儿挑个,免得叫人以为我故意苛待他。” 话音已落,摛锦仍立在原地,曼珠心下了然,这是等着驸马出来谢恩呢。当即踩过被青苔爬了大半的石阶,正要叩门,眼睛却先瞥见门环上黄黄绿绿的铜锈,到底没能狠下心拉上去,从怀里摸出一方绣帕,将其缠裹,这才肯分出两根手指牵着门环叩下。 “公主驾到,还不快出来迎?” 风声静了一瞬,随后响起道轻重不一的脚步声,木门被小心地支出一条缝,露出张皱皱巴巴的面皮,“哪来的丫头拿老头子我寻开心?公主怎么会来这破落地?” “公主想来就来,还要同你报备不成?”曼珠轻哼一声,双手并用,将门板拽开半边,“驸马呢?公主亲至,他理当恭迎。” 守门的老头扣了扣牙间的菜叶,“不在。” 摛锦沉声问:“去哪了?” “这谁知道?” 老头将菜叶连同唾沫一并啐出,抬头的刹那却慌了神,讷讷出声:“都走半个月了……” 渐月华收练,晨霜耿耿;云山摛锦,朝露漙漙。——《沁园春·孤馆灯青》苏轼 放放下本文案,喜欢的宝点个收藏哦[捂脸偷看] 邺朝末年,山河动荡,叛乱四起。 时人都道师太公能谋善断,长女是圣眷正浓的贵妃,次女为风光无两的侯夫人,剩下一个庶女,被用来押宝邺朝下一个新贵。 师燎带着十里红妆,嫁去叛乱刚平的樊川,只是掀开帘的那一刻发现——这个便宜夫君被掉包了。 啧,白瞎她淬过毒的匕首。 真夫君是个见风就倒、一步三咳的病秧子,假夫君素衣涂粉仍遮不住满身腱子肉;真夫君荒淫无度、婢妾成群,假夫君随意撩拨,便要闹个面红耳赤。 相比之下,假的比真的好,那,她就让假的变成真的。 师燎的指尖划过他的喉结,挑起他的下巴,于他唇上落下清浅一吻。 “能讨我欢心的,才配当真的。” 奈何局势瞬息万变,天子驾崩,群雄并立,师家荣华不复,他也不必再顶替他人身份行走。 形势逆转,他为刀俎,她为鱼肉。 师燎被攥着手腕抵在架阁,简牍落了满地,他的牙尖在她的耳垂磨蹭。 “想要什么,要说出来才是。” 注:男c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001 惊弦奔雁 第2章 002 宜准和离 老头佝偻的身子本就颤巍巍,而今又被往下压了一寸,浑浊的眼珠谨慎地向上挪,只望见那染上愠色的眼尾,便匆匆缩了回来,活像只鹌鹑呆立着。 曼珠心道不妙,急忙往前踏了两步,率先质问道:“公主并未下令解驸马的禁足,他怎可擅自离院?夜不归宿已是大忌,更何况是一连半月,将规矩放在何处,又将公主置于何地?” 不守规矩,无视尊卑,这又岂是第一回? 摛锦垂眉看去,就见那“鹌鹑”在经最初的惊吓后,已然流露出事不关己的神情,开始左耳进右耳出了,果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同他那主子如出一辙。 她朝旁使了个眼色,尖锐的声音稍顿后,话锋陡转。 “看门护院乃你职责所在,如今你尚且守在此处,驸马却下落不明,用你那浆糊脑袋仔细想想,你该当何罪!” 老头双目大睁,眼周的褶皱都被一一拉平绷紧,干巴巴地解释道:“这、这驸马出去前,我也不知他会一去不回啊……我一个人待在这,吃喝拉撒都没挪过窝,消息也不灵通,还以为他是被要事绊住了呢……殿、殿下,这也不能全怪我吧?” 摛锦垂下眼睫,这算是,挑衅? 因为她新下的禁足令,因为她识破他称病的拙劣借口,还是因为她率一众青年才俊出游?每一项,他不都早已习惯了么?而今才来这般矫揉作态,不觉为时过晚了么? “你说,不知他会一去不回?” 老头连连点头:“是、是啊。” “偌大京城,除了我这公主府,你猜,还有哪敢收留他?” 摛锦面上嘲弄之意愈盛,老头胸腔里一颗心七上八下地跳起来,好半天没能答出个所以然:“这、这……” 他攥着双手,正要再找补两句,摛锦却径直越过他,跨入院中。 取名作“竹闻院”,可这院中里里外外合计起来,也不过十几株竹子,青黄不接,枝叶衰败地向下垂着。 摛锦从旁经过,眉目轻扫,便见竹身上下皆横亘着清浅不一的“疤”,伤重处,豁口甚至能望见竹心。是对她敢怒不敢言,所以拿这些无辜的竹子撒气? 也就他那种粗鄙、浅薄的武夫会这般迁怒,她想。 下一瞬,摛锦捡起石桌上的棋盒,手腕一转,木盒便在木门上撞得鼻青脸肿,满腹的棋子稀稀拉拉地往下落,木门则“吱呀”哀鸣着往后躲,露出一间空空荡荡的卧房。 久未得人清扫,扑面而来便是一股尘灰味儿,摛锦蹙着眉入内,目光四下打量去,哪哪都透着一股寒酸气。 许是不用待客,桌上便连茶盏都省了,一个粗胚的大肚壶,配上一个褐色的敞口碗,观这情状,怕是连散茶末都泡不起,整日灌白水度日。床榻上的被褥倒是叠得齐整,却只有单薄的一层被套,不见被芯,料想是这被褥从年头盖到年尾,夏日里热得受不了了。 莫说是她的贴身丫鬟,便是每日在马厩里耗着的马夫,杯子起码五六盏,被褥至少备三床,哪个也不至于这般落魄——显得是她在故意欺负他似的。 分明是他一贯爱装模作样,与她割席,忧心公主府上的铜臭气污了他那身清高骨。 摛锦懒得再看那些碍眼的东西,行至角落,拉开房中唯一一个衣橱。 空空如也。 ——哦,是蓄谋已久、计划周全的潜逃。 可那又怎么样,他逃得出公主府,难道能逃得过先皇亲笔题写的婚书么? 她嗤笑一声,将洒下的金辉踩得稀碎。 “去,将府上一干人等全部召集,我倒要看看,是谁这么大的胆子,敢私放驸马。” * 错金博山炉间香雾袅袅,厅下众人却是冷汗涔涔。 首座之人慵懒地靠着椅背,一手端着琉璃盏,一手执着银汤匙,慢吞吞地拨弄酥山,待碎冰同花瓣、果肉搅和至面目全非,这才分出半点余光,落向中间低伏着的人影。 “玩忽职守,便罚俸三月吧。” 底下人如蒙大赦,急急谢恩,饶是豆大的汗珠已冲破眉关,攻入眼睫,刺得眼珠子火辣辣的疼,也不敢擅自起身。 “时辰不早了,我也没兴趣陪他玩什么猫抓老鼠,”突兀响起“咔哒”一声,琉璃盏被掷回桌上,已消融的酥山竭力扒着碗口,以免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侍从的心跟着跳了一下,心弦愈紧,罪魁祸首却只是继续吩咐道,“我不在乎你们谁是他的眼线,量他那点手段也掀不出什么浪来。” “给他捎个信,三日内乖乖回来,我尚可既往不咎,否则,禁军在京城里挨家挨户的搜查,莫说我半点不顾惜他的颜面。” 话音刚落,倏然闯进一道尖细的嗓音。 “三公主接旨!” 摛锦尚是茫然,宦官便已自顾自地将手中锦帛展开。 “琴瑟贵和,既乖其道,则义难强和。今三公主摛锦与驸马都尉燕濯,情疏礼悖,琴瑟失协,念天家之体,宜准和离,各归其宗。” “……和、离?” 摛锦猛然抬头,字字自齿缝溢出:“他敢背着我,请旨和离?” 她的东西便是腻了、厌了、伤了、毁了,也只有听凭她处置的份,这还是头一遭,她倒过来被人处置。 好,当真是,好得很! 他不仁,便休怪她不义。 摛锦眸光一定,夺过侍从手中捧的录事书册,一页页查过去。 “八月初七,驸马请外出,不准。” “八月十五,驸马请菜,准,添八宝琼浆羹一盏、鸳鸯炸肚一道。” “八月十七,驸马求见,不准。” …… “八月二十三,驸马病重请医,不准。” 墨迹到了尽头,剩半纸苍白,连攥着纸页的指节都隐隐泛白,“后面的呢?” 侍从咽了口口水,颤声道:“没、没了……” 气氛一时寂然,连呼吸声都被敛至最低。 “所以,从八月二十三到九月初四,整整十三天,府中没了个大活人,你们竟然一无所觉?”摛锦眸光愈冷,诘问道,“如此散漫松懈,怕不是明日就能多混进个歹人,后日刺客的刀便能架上我的脖子!” 话音刚落,周遭的侍女仆从便惊惶地跪了一地,一边将脑门使劲地往地上磕,一边用哭腔哀求着饶命,偏偏上头人生得一副冷硬心肠,毫不动容。泪眼朦胧间,一个推一个,唯素日最得重用的曼珠敢壮些胆子,试探着开口:“失职之罪难免,但如今事态紧急,不若给他们个将功折罪的机会,将驸马寻回来?” 仆从们立时打蛇上棍地附和:“我等定尽心竭力,搜寻驸马!” 纤白的指尖在单薄的纸页上不规律地轻叩,更似是用针尖在膨胀到极致的鼓面上戳弄,时刻都有炸开的可能,倏然,指尖止,底下惴惴不安的心也跟着凝住,是生是死,只凭这一句发落。 宦官不自然地轻咳两声,小心翼翼地捧着圣旨上前,好声好气地劝解:“殿下息怒,驸、不,那燕濯性子狂悖,自然少不了好果子吃,这不,早早被撵出京城,贬去三千里外的不毛之地了!” 摛锦扯了扯唇角: “所以,他逃了三千里?” * 落日熔金,漫天的云与遍地的沙,叫席卷而来的风一刮,天与地之间便浮了一层灿金,镀在往来者的鬓边、衣角,然在余晖散去后,便只余下泛黄的尘泥。 脏是脏了些,但此处人人都脏得如出一辙,那也就没什么可计较了。 毕竟,这是边关。 木老三衣摆一撩,坐在小木扎上,面上、身上沾了红红绿绿的漆,也顾不得打理,只是三四支大小不一的毛笔在两只手中轮换着,涂腮勾唇,画眉描目,忙得不可开交,直至额上汗珠滚滚,喉头实在干涩难耐,这才歪头往袖口上一抹,另只手去取地上的粗瓷碗。 碗中水算不得清,撇去灰褐的碗底不提,水面飘着一层浅淡的黄,上头还压着几撮细细碎碎的白渣,如此灰尘与木屑的混合物,怎么想都不能下肚,木老三却是连个眼神都没肯多分,腮帮子一鼓一缩,似只癞蛤蟆吐了口气,吹出点水花将脏东西送远,便手一抬,头一仰,咕嘟咕嘟往下灌。 干渴了整天,索性一次喝个够。 可在喉头第四次上下滚动时,半开的木门被推至全开。 碗口向下压,目光循着“吱呀”声望去,率先看见的是跨过门槛的一只马靴。 木老三一辈子同木石打交道,未见过什么好东西,辨不出那靴上裹的是狼皮、羊皮,可铺子内烛光摇曳,映至那靴面时耀得晃眼,叫人想不注意到上头金丝织的云纹都难。 步履间流光隐现,富贵逼人,木老三却只是放下碗,继续提笔在纸人上勾画着,“小娘子出门玩可得当心看着些,老汉这卖得又不是什么金玉首饰,尽是些晦气玩意儿,还是早些回家去,莫碰上歹人。” 来人戴着一顶珠帘笠,并不后退,反倒在铺内环视一圈,反客为主地吩咐道:“我来此,不为首饰,为寻一副棺木。” “报个尺寸,选好木材,下订后五日来取。” 话音刚落,一个长条形的小玩意骨碌碌地滚至木老三面前,是银铤。 “现货。” “我那今晚就有人要死,拖不得。” 第3章 003 三流刺客 “一天天的,也不知干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捕头仰头灌了口冷茶,怒哼一声,鼻孔中冲出两道气震得浓密的胡须一颤一颤的,茶水刚从喉头滑下,便忍不住继续抱怨:“那群天杀的臭虫,光知道躲懒,王家这般棘手的活竟全然扔在你我二人身上。” 他停顿片刻,没等来赞同附和之声,嘴巴一撇,开始卖起惨来:“燕县尉,真不是我庞勇斤斤计较,你孑然一身、无拘无束的,是不知道我这有妻之人的苦啊!这见天的夜不归宿,若非拉了几个同僚作证我没出去鬼混,那婆娘是门都不肯让我进啊!” 燕濯拎着茶壶倒水,碗中涟漪一圈圈漾开,荡出层层朱红色的光影,很快又归于平静,映着一方黑漆漆的夜。 无拘无束? 他自嘲地扯了扯唇角,庞勇却只道是自己这个耙耳朵被笑话了,一股气闷在胸口无处泄,扯着嗓子朝摊主嚷道:“馄饨!快些!老子在这儿守一天,人都要饿成扁的了!” 摊主应了声,急急忙忙地端了馄饨上桌,捕头二话不说大快朵颐起来,燕濯却不紧不慢地用汤匙在碗中搅弄着,状若不经意地问:“这儿也不是夜市的地,郎君怎的想着在这黑洞洞的巷里摆摊?” “这、这不是白日卖剩下一点,想着干脆卖完再回去嘛!” 燕濯微微挑眉,意味深长地瞟了眼竹篾,饶是下了四碗馄饨,顶上的白布仍被撑得鼓鼓囊囊,若想将这些卖完,怕是得熬过明日的早市才成。 手指微动,一颗圆润的馄饨就滚回碗中,他正欲说些什么,烛光摇曳,汤匙瞬间被击得四分五裂,溅起一碗热汤,泼了庞勇满脸。 “不是,谁啊?还让不让人吃了?” 衣袖好不容易将面上的汤汁抹净,同行的人已跑得没了踪影,庞勇狠心地往钱袋子里掏了掏,抠出粒小指头那么大的碎银,正要喊摊主找零,后脑猛地一痛,浑身瘫软下去,意识迷蒙间,望见一张气急败坏的脸。 “宰人的生意,怎么还有人抢?” * 如一方砚被打翻,泼了漫天,叫整个平陇县处在浓得化不开的夜色中。更夫的梆子声仍在有规律地敲着,巷弄檐角间交错的脚步声却是愈来愈近,愈来愈急。 “关门关窗,防偷防盗!” 梆子又要敲下,檐上忽地飞下一片青瓦,更夫正疑心是自己眼花,再一眨眼,却有寒芒破空,将瓦劈成两半,灯笼里烛光惊惶摇曳,更衬得刀刃森然。尖叫几已涌上喉头,可那刀身一转,径直地插回鞘中。 更夫咽了咽口水,这才看清来人的脸,“燕、燕县尉,这是发生何事了?” 因这番耽搁,燕濯抬头望去,檐上的影已然消匿无踪,沉声吩咐道:“后头巷子里的馄饨摊有问题,庞勇中了蒙汗药,你先去衙门喊人救他。” “诶,”更夫讷讷点了头,却见他奔着相反的方向而去,“燕县尉,你这是去——” “缉贼。” 燕濯按着刀柄的手指微微发紧,长长的街巷连梆子声都没了,唯剩下他的脚步声在潮湿的空气中震颤。 人,跑了? 装神弄鬼闹这么一通,只为阻止自己吃一碗下了料的馄饨? 先前的石子、青瓦无一向要害而来,不像夺命,倒更像引他上钩的诱饵。 思及此处,燕濯脚步忽而一顿,方向调转,漫不经心地活动着胳膊,朗声道:“人都跑没影了,定然是追不上,不如趁老板还未收摊,给我下碗热乎的新馄饨。” 他慢悠悠地往回走,眸中的警惕之色却不减分毫,在心中默数着:一、二、三—— 檐角铜铃骤响,破空声如期而至。 他翘了下唇角,身形微侧,反手将箭矢擒在半空,抬眸,正对上一道挑衅的目光。还不待开口质问,目光的主人翻身一跃,隐入另一处巷弄,偏生衣袂翻飞,将其往何处转暴露得一清二楚,故意为之,摆明了是让他跟上。 握着箭矢的指腹轻轻摩挲着,低头打量去,箭长一尺五寸,射具非弓是弩,箭簇做工精细,重不过三钱,箭杆漆绘缠枝莲纹,尾部嵌着白鹭羽,单这一支箭的造价,便抵得上他这个小小县尉一个月的俸禄。 燕濯将箭矢插在腰侧,快步追去,错落的屋檐渐远,取而代之的,是潺潺流水与生着大片芦苇的河滩。 “都跟着你走了半个县了,还没到?”燕濯打着哈欠靠在树上,也不管视线内是否有人,自顾自地说着,“我明日还要当值,不然等下回休沐再来?” 他偏了偏头,一支箭便挨着发冠钉入身后的树干中,手腕翻转,长刀出鞘,迎上袭来的利剑,发出一声铮鸣。 “哦,原是到了。” 燕濯微微挑眉,饶有兴致地看着面前这位不入流的杀手,倒是像模像样地束紧了袖口,却戴着一顶极妨碍行动的珠帘笠,每招每式,笠边的流苏都跟着摇摇曳曳,也不怕动作的幅度再大些,还未挨刀,便先被那些碎珠子砸得鼻青脸肿。 大抵是他揶揄的目光太过明显,唇角还未来得及压平,剑尖就先一步刺来,不同于先前的警告和恐吓,这回是真真正正使了杀招。 剑尖如灵蛇般游走,刺向咽喉的一剑被挡,借着韧劲转向,顺势下劈,攻向胸膛,燕濯收了那副轻慢的神色,横刀一扫,在刺耳的金属摩擦声中,硬生生将剑挑飞。长剑压折了几丛芦苇,无瑕顾及,因为,利刃仅隔着一层纱幔,贴在她的脖颈。冷铁寒凉,刺得浑身汗毛倒竖,一颗心不受控制地跳起来。 刀尖顺着皮肉往上移,刺进纱幔的间隙,手腕一转,薄纱浮动间,是珠帘碰撞的轻响,而后,露出一双熟悉的眉眼——大邺的三公主,也是,他的前妻主。 两相对峙间,空气一时寂然,摛锦将那点惊惶压下,抿着唇,用一贯高高在上的目光迎回去。 “燕濯,你胆敢忤逆本公主,我定要取你性命!” 持刀人的手犹疑一瞬,“……就为这个?” “不然呢?难道你妄想本公主会求你重当驸马吗?” 那道圣旨之后,她茶饭不思,彻夜难眠,终于明悟:燕贼一日不死,她一日不得安歇。 只是下毒乃小人行径,买凶为藏头露尾,若求皇命,则显得她仗势欺人,为非作歹。是故,摛锦拎剑策马,扔金银财帛开道,亮玉符印鉴闯关,星夜兼程,只为朝他索命。 可如今人到跟前,却遭他反制——都怪他往日装出副酒囊饭袋的模样,这才叫她轻敌了。 摛锦暗暗咬牙,压着在胸腔翻涌的怒意,正欲寻个借口,同他再比试一回,只是朱唇轻启,话音尚未来得及跃出喉头,那长刀却自她的颈侧猛地刺出去。 瞳孔一缩,刀兵铮鸣之声在耳畔荡开,思绪茫然间,腰身被长臂一揽,两人位置调转,她这才从他背后望见了蒙面的刺客——不止一个。 “花架子,躲好了。” 话音刚落,燕濯手中长刀一横,破开刺客的攻势,却忽闻“铮”的一声,箭如霹雳弦惊,先他一步直取来人的咽喉,霎时间血色飞溅,落了遍地猩红。 “不过是几个小贼,我还不放在眼里,”摛锦微微扬眉,拉弦上箭,扣动扳机,寒光所到之处,尽是一片哀嚎,“你且等着,解决完他们,接下来便是你。” 燕濯无甚所谓地应声:“好啊,臣等着。” 他们背靠背而立,持刀、持弩应对四面八方涌来的刺客,刀光剑影间,风声呼啸,刀刃翻卷,箭矢耗尽,再无久战之力,眼见身旁人将钝刀投出,摛锦有样学样,跟着要将弩砸向刺客的脑门,边上却忽然探来一支箭把弦压紧。 “放!” 摛锦下意识扣动扳机,“扑哧”一声,紧接着是尸体倒地的闷响,后头的刺客还欲再追,燕濯将人一裹,身形如燕,掠地而逃。 “往东!”摛锦忽然道。 燕濯脚步一顿,转向向东,钻进几与人齐高的芦苇丛中。 “……陷坑、套索、兽夹、铁蒺藜,”数丈之外,惨叫声此起彼伏,而此处,燕濯却不合时宜地有些想笑,“想来应是为臣准备的?” 摛锦没来由生出几分心虚,面上气势却不弱半分:“防止你怯战逃跑罢了,本公主素来光明磊落,就算杀你,也会堂堂正正。” 二人复又前行,拨开芦苇,这回不是陷阱,而是一口漆黑的棺木。 摛锦顿觉一道清凌凌地目光盯向自己,硬着头皮解释道:“原想着今夜给你收尸,暂时用不上了。” “用得上。” 思绪倏然绷紧,再联系身后的追兵,他是想—— 杀人灭口,栽赃嫁祸? * 山林幽静,夜色溶溶,一口棺木漂在水上,沿河而下。 哗哗的水流声盖过了河滩上凌乱的脚步声和叫喊声,却盖不过近在咫尺的呼吸声和心跳声,逼仄的空间容不得人随意动弹,胳膊挨着胳膊,胸膛压着胸膛,两具身躯叠在一起,透过被濡湿的衣料,竟能清晰感受到另一人的体温。 棺盖不曾完全盖紧,夜风冷雨便从留出的那条空隙闯进,寒意自四肢百骸而来,偏生怎么都驱不散耳根的滚烫。 摛锦不动声色往下挪了些,将不听使唤的耳朵藏在他的颈侧,又担心这点小动作被发现,目光小心地打量过去,黑蒙蒙间,只瞧见一双闭着的眼,当即松了一口气。 虽成婚三载,但她与他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更别提像当下这般亲密接触。要知道,大婚那日,他也不过是在房里留了一刻钟,而眼下躲在这棺木中,还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去,她不习惯,理所当然。 这般想着,她又忍不住挪腾,试图让自己和这个将死之人离得远些,可还没动几下,就被一只手扣住后腰。 “……别动。” “挤得难受。” 燕濯咬牙深吸一口气,道:“这不是你自己挑的棺材吗?忍着。” 专栏完结文,喜欢的宝可以看看[比心] 《匪他思春》刁蛮贵女X恋爱脑水匪 《她的凌云刀》野心勃勃女屠户X恋爱脑将军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003 三流刺客 第4章 004 素棺无纹 呸!她挑的时候可没想着要同燕贼一并躺进来! 他一个叛逃的驸马,曝尸荒野是罪有应得,草席裹尸便该感恩戴德,更何况有现成的棺木,能塞进他的尸首不就完了,哪来的资格挑三拣四? 摛锦忍不住刺道:“谁让你运气不好,那冥器店里现成的柏木棺只这一副,原是给王员外家订的,若非我加价买了下来,你就只得用劣等的松木、柳木。” “那样的烂木头,便是劈了当柴烧都要嫌火不够旺,将你扔进去,怕是还没来得及葬入皇陵,尸首就跟腐木糊在一块儿了……” 她还在滔滔不绝地讲述,她为他的身后事进行了怎样一番苦心孤诣的谋划,岂料那人不仅不领情,还提起个风马牛不相及的词来。 “王家?” “……谁?” 摛锦茫然地望过去,可今夜无月,棺材里外都是黑漆漆的一片,她睁大了眼睛,也只能依稀看见个不甚明晰的轮廓。她下意识地凑得更近,可还未来得及分辨,扣在腰间的手倏然上移,压着她的后脑往下,砸进他的怀里。 “你干什么?松开!” 只听得拖长的“吱呀”声,棺材板被刀鞘撬开,头顶没了遮掩,细密的雨丝顷刻间淋了满身。 燕濯方曲起一条腿,摛锦立时退至棺材的另一侧,脊背紧贴着棺壁,艳丽的裙摆与粗糙的衣料泾渭分明,生生隔出道楚河汉界。 她扶着边缘处向外张望,一面是水,一面是芦苇,全然没有个可用来判断位置的标识,也不知顺水漂到了何处。 正要询问另个人,转头,却见他全神贯注地品鉴起这副棺木来。 “素棺无纹,这是专为未婚先亡的女子做的。” “那做棺的木匠说,王家的小娘子重病,这棺是给她预备的,原是今夜子时就要送去。” “王二娘?”燕濯倏然凝眉,“我这几日都在王家守着,虽没能会面,但王家一没有遍寻名医,二没有四处求药,不像是有人病入膏肓。” 摛锦眸中闪过一丝诧异,道:“你觉得,其中另有隐情?” “一点猜测,当不得真。” 摛锦还欲再追问几句,面前却横过来一个刀鞘,刀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紧握着,顺着手往上,是一双冷淡的眉眼,目光弗一交汇,眼睛的主人便将视线挪开。 “你若是不会凫水……” 她低眉望去,水流不急,但从棺木到河滩尚有一段距离,当即明悟,这刀鞘的作用,眸色顿冷——这燕贼,果真是避她如毒蛇猛兽。 纤白的指尖在鞘木上轻点,一声嗤笑后,倏然由指变掌,猛地撞开,而后,翻身扎进河里。 * 夜雨不休,浇得千丛芦苇齐齐折腰,花絮飘零,与滩涂的淤泥黏连一处,又遭一前一后的两双鞋底碾过,彻底被搅弄成黑黄的烂糊。 烂糊紧吸着鞋底,飞溅至鞋面与衣摆,前行时不慎惊动一只野鹜,只听得“啪啦”一声,那鸭子便展翅高飞,衬得他们这两只步履蹒跚的落汤鸡愈发狼狈。 摛锦试着将衣料上的水拧干,可不消片刻,又被漫天的雨淋成了原样,只得放弃,咬着牙滴滴嗒嗒地继续走。 若非剑丢了,当下就该回身将后头人捅出百八十个窟窿。 她扯了扯黏在身上的皱巴衣料,清点一番,有弩无箭矢,有鞘无利剑,正犹豫着这般缠斗能有几分胜算,那人忽而快行两步,与她平齐。 摛锦立时攥紧了剑鞘,警惕的目光落在他腰间,燕濯却恍若未觉:“沿河处多有龙王庙,我们可去那避一夜。” 反复确认过他确实无动手的意思,她这才一根根将手指松开,不动声色地往旁边挪了两步,敷衍地应了一声:“嗯。” 漆黑如墨的云团霸占了整片天,叫人辨不出时辰早晚,大约是双足被泡了水的鞋袜浸至发白,落地都是刺痛时,终于寻到那所谓的龙王庙。 破烂的木门吱呀个没完,斜挂的匾额将落未落,若非上头“龙王庙”三字尚算明晰,便是连中间神台之上坐着的那尊泥像,都得猜猜究竟是何方神圣。 供奉的龙王都凄凄惨惨,更遑论是来借宿的他们。 燕濯将刀鞘一横,充作门闩,勉强将吹打的雨拦在庙外。而后四处收拣着,从角落里寻出未被淋湿的稻草卷成一堆,添上枯枝,用火折子点燃。 到这一步,姑且算是尽心尽力,偏生火舌上下翻搅一下的功夫,他竟开始宽衣解带起来。 搭扣处“咔哒”一声轻响,蹀躞带便从腰间跌了下来,修长的手指顺着衣领往下滑,先是石青色的外衫,而后是被濡湿的中衣,至最后一件里衣被剥落,露出大片紧实的肌肉,在火光的映衬下,甚至能清晰看见水珠是如何从他的喉骨淌至腰腹。 “噼啪!” 枯枝里炸出一小朵火花,摛锦猛然回神,急忙低下头,将满脸因热意升腾而浮出的红,伪装作经火烘烤的结果。可到底心虚难掩,心一横,倒打一耙先质问起来:“你突然脱衣裳做什么?” 燕濯似是一点没察觉他的行为有什么不对,光裸着上身将那几件衣裳挨个拧干,“既然有火,便将衣服烤干,免得染了风寒。” “那、那也不能在我面前这般……”摛锦咬着唇,好半天才吐出个词形容,“无礼!” “哦,那还请殿下恕罪。”他随意道。 摛锦几乎要将一口银牙咬碎。 面对这等粗鄙的武夫,她便不该讲究什么光明磊落,起先在馄饨摊就当一箭射死他,永绝后患! 她深吸一口气,抱着眼不见心不烦的想法,背身过去,捡了根茅草在手,百般折磨,凌迟碎尸。 在手段残忍地诛杀茅草一族十三口后,胸中的那股郁气才消散些,可一抬头,就见壁上光影分明,甚至不须刻意分辨,就能瞧出肩宽几许、腰窄几分。 思绪不可避免地被这影,牵引至影子的主人本身。 她素来是知他生有一副好皮相的,好到便是将满京城的王孙公子拉来相较,他也不逊分毫,再加上利落的身手,称一声英姿飒爽、风流倜傥也不为过。 他若是个不能言语的哑巴,又或是个痴痴呆呆的傻子,她念在这副皮相上,也是很愿意在府中豢养这么一个漂亮摆件,可偏偏—— 猫嫌狗憎的讨厌鬼,除之而后快。 “阿嚏!” 摛锦将身子蜷得紧了些,湿冷的布料紧贴着肌肤,寒意如蛆附骨。起先奔波时还不觉得,现下坐在这庙中,竟连牙齿都打起颤来,她只得反复搓手,往手心里哈气。 后头不时响起些窸窸窣窣的声音,兴许是风动,兴许是添柴,兴许是那燕贼连裤子也一并脱了,摛锦心生鄙夷,更加不肯回头,两手抱膝,额头枕臂,头重脚轻之感愈盛,脑袋昏昏沉沉的,几要睡去。 “换上吧。” 摛锦循声看去,一个蒲团被推至身侧,蒲团上是叠得齐整的素色,分外眼熟——是他的中衣。 她伸手摸了摸,是干透的,再转头望向他,他不知何时已将里衣套上了,只是目光细瞧,袖口、衣摆处仍是皱巴着,半干不湿的模样。 这是在,示好? 尚在犹豫间,对面人已自顾自地从边角处撕下一大块衣料,蒙住双眼,右手枕在脑后,躺得悠闲。 一件衣裳罢了,量他也不敢动什么手脚。 摛锦站起身,瞄了好几眼,布条上沿贴着长眉,下沿快至鼻尖,缠得严严实实,保管密不透光,这才抿着唇将衣衫剥下。本就白皙的肌肤被雨水浸透后,愈发没了血色,冷得似瓷、似玉,唯有面上的绯色久久不散,耳根更是通红,像是刚被火燎过一般。 她的动作极轻,可即便如此,衣料摩挲间,也难免发出些细碎的响动,心弦紧绷着,那人却忽然动了,电光石火间,她只来得及把中衣胡乱裹上身,再望去时,却见一个背身侧躺的身影——原来只是翻身。 心中稍定,这才将低眉将系带绑至最紧。 而后效仿他先前那般,将衣裳拧干,搭在临时用树枝搭建的架子上烘烤,做完这些,方重新坐下。捡了根枯枝在火堆里搅弄,好半天,才不自然地开口:“多谢。” “……嗯,受不起。” 握着枯枝的手指倏然收紧,“你这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 枯枝“咔嚓”一声断开,两截尸身被一并投入肆虐的火舌中,气氛霎时冷然,唯余下不解人意的雨,仍在淅淅沥沥地吵闹着。 两方僵持不下,不知过了多久,燕濯忽然问:“殿下此行带了多少人?” 摛锦盯着他,似是突然想明白了什么,嗤笑一声:“怕我派人围杀你?毕竟这里荒僻,你又只是区区一个县尉,再怎么调度也就是县衙里三五个捕快,多碰上几次今夜这般情况,莫名其妙丢了命,再寻常不过。” “只是,现在才开始后悔,是不是太晚了些?” “……后悔?从未。” V前随榜更,V后日更[比心]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004 素棺无纹 第5章 005 车出荒野 死到临头,还惦记着装模作样,也罢,至多再嘴硬这最后几日了。 摛锦不欲同一个将死之人多计较,收回目光,将先前那蒲团做枕,背对着火堆躺下。纵然料子粗糙,但干爽的衣物怎么也比湿布黏身舒服得多,不一会儿,被冷雨汲去的体温重新回升,周身暖洋洋的,正好入眠。 只合眼之前,不动声色地将剑鞘顺着袖口塞进去,以防万一。 许是夜里折腾过久,又或许是燕贼在侧,不肖几日便能手刃,疲惫与欣喜交织之下,这一觉竟罕有的香甜。 日上三竿未曾觉察,倒是被一声闷响吵醒。 她撑坐起身,睡眼惺忪,就见燕濯立在距门几步之遥的墙边,垂着脑袋,左手在额头搓揉,在隐约的吸气声中,他吐词不清地咒骂着: “……什么破墙!” 摛锦忍不住笑出了声。 燕濯动作一僵,顿时敛了声,摸索着移至门前,待门打开又关上,才再传来他的声音,“我在外头守着。” 几根枯枝烧不了一夜,早早便熄了,所幸晾在周围的衣裳已烘得差不多,她依次穿戴好便要出去,只路过换下的那一摊中衣时,脚步稍停,犹豫片刻,还是原模原样地叠回了蒲团上。 推开门,摛锦一贯目中无人地抬了抬下颌,示意轮到他,半晌没回应,这才勉为其难地压下一点余光,发现布条仍规规矩矩地蒙在他眼上,尴尬地补了句,“轮到你了。” 燕濯微低着头,将脑后的绳结扯散,双目重见光明,却因阳光过于刺眼,眯了好一会儿才缓缓睁开,许是在适应光线,许是在对着什么发呆。 摛锦才不管这些,见他不动,登时蹙眉催促,嫌他磨蹭。 死期就是死期,他拖延也没用。 燕濯默了默,踱进门,不消片刻,便收拾齐整,重新出来。 只是—— 摛锦瞥过去,脖颈下从外往里数拢共三层,他竟是把她贴身穿过的那件中衣又原模原样地套了回去。 一种异样的感觉在心头蔓延开,目光就忍不住多瞧几眼,那人面色如常地理着衣袖,忽而开口:“总不好人前衣衫不整,我不嫌弃。” 她当即变了脸色,下意识驳道:“你敢嫌弃?” 话一出口,她立时便悔了,这岂不是显得她分外在意他的感受? 有心想找补几句,可话头赶至这份上,似乎解释什么都落于下风,只得将一股郁气咽回肚子,在心底将燕贼反复咒骂。 就这副惹人嫌的脾性,难怪走到哪都有人追杀。 思及此处,摛锦问:“昨日围杀你的人,可有什么头绪?” “殿下预备帮臣讨回公道?” “想得倒美,招惹那么多仇家,你合该自省才是,”摛锦冷笑一声,她又不是吃饱了撑着,管天管地还管到燕贼头上去了,“你最好祈祷着这条小命能留到我动手的时候,否则死在旁的阿猫阿狗手上,我这口气咽不下去,将你尸首再大卸八块,叫你九泉之下都不得安宁。” 燕濯眼都没抬,“臣记下了,定当小心。” 摛锦只觉话不投机半句多,大步往前走,每一步都又急又重,把好不容易熬过风雨、抻直身子的草木再重新碾回泥里。 燕濯不远不近地跟在后头,微斜过眼眸,隐晦地打量去。目光顺着飘扬的裙裾一点点往上挪,剑鞘斜挎着,自鞘尾爬至鞘口,而后是被绣金革带束出的纤细腰身。 还要再往上时,倏然响起一道清冷的声音。 “从这到县里,还得走多远?” 燕濯余光尽数敛回,“以你的脚程,五六个时辰吧。” 那岂不是又得走到天黑? 摛锦顾自磨牙,心气不顺。她虽不至于娇气至时时刻刻都得差人遣软轿抬着,但大几十里的路,哪是说走就能走下去的?若还是在公主府里,不说最可心得力的曼珠,便随意拉出个婢女小厮,这会儿也该知道为她分忧了,偏偏碰上的是块愚不可及的朽木,她不动,他便只知道直愣愣地杵在原地。 可现下这情景,除了朽木,也无人可支使了。 “去给我驾辆马车来。” 燕濯微微挑眉,“整个平陇县都翻不出几辆马车,更何况是在荒地里。” 摛锦一噎,心知他说得在理,可叫她向他认错,还不如让她生生挨两刀,面子上下不去,嘴上反倒更咄咄逼人,“没有马车,那你就不会寻些别的么?牵两匹马,又或是雇几个轿夫,再不行,拉些骡子来充数,嘴一张就只知道说办不到,莫非你领了朝廷的差事,也是这般搪塞敷衍?” 燕濯扯了扯唇角,懒得同她争辩,扭头便走,只是错身时,目光在经由那双立得不太自然的马靴时稍停,连带着脚步一顿。 “……在这等着。” 河边上没有人家,想找到她要的那些物什,便只能进村去寻,但问题是,这里连个村庄的影儿都见不到。 摛锦瞧他三两步便淹没进芦苇丛中,唯有踮起脚尖,方能见到个黑乎乎的脑袋,再一会儿,就连脑袋都望不到了。 人彻底没了影,面上的骄矜便挂不住了。 于河滩挑了块相对干净的石头坐下,脱了靴子,褪了锦袜,果见本应白皙的足底浮现出深深浅浅的红,跟骨处倒还好,只是稍有些肿,跖骨处的皮肉却黏连在一起,显然是因为磨出了水泡,又将水泡磨破。 火辣辣的痛感叫风吹散了些,又用帕子绕着脚掌裹了几圈,才将大了一轮的足重新塞回鞋袜里。她撑着石头站起身,试探着走了两步,从尖锐的刺痛转变为隐隐的钝痛,尚在自己的容忍范围以内,这才松了口气,放心坐下。 若叫那燕贼知晓,她连站着都费劲,难保不会生出什么先下手为强的歹念。 “吱呀吱呀”的车轮声传来时,石头周遭的芦苇已毁了大半,罪魁祸首却混不在意,撩了河水净手,便欲上车离开。 这燕贼,倒也能派上几分用。 摛锦这般想着,向前迈的步子倏然止住,眨了眨眼,竟有些怀疑自己是生出了幻觉。 “哞——” 她急忙退开两步,用袖子将脸从上到下擦过一遍,确保没有任何唾沫的残留,这才恶狠狠地瞪过去,“你去了快两个时辰,就找回这么个玩意儿?” 燕濯将翘起的唇角压平,手掌在牛头上轻抚,装出副无辜的模样,“殿下千金之躯,与这粗陋牛车确实不相匹配。” 摛锦面色稍缓,正准备在他的三求四请下,勉为其难地答应,却见他攥着缰绳的手腕一转,座下黄牛随之扭头。 这是,要走? “幸好臣身份低微,乘牛车正好,这样驾回县里,也不算浪费。” 牛蹄迈开,车轱辘碾动,竟真是要上路。 摛锦心头一跳,急忙喊出声:“等等,你别走!” 燕濯勒住缰绳,微弯腰,一副静听吩咐的模样,偏偏上下两片唇紧紧闭着,怎么也不肯吐露一个字来邀她上车。 不过一辆破车,真当她稀罕吗? 大不了,大不了就是走回去,一天走不完,她多走几天便是,哪里就非他不可了? 攥着衣角的手指隐隐泛白,倏然又彻底张开,任由衣料皱皱巴巴地垂下,她深吸一口气,径直越过牛车,一脚深一脚浅地往前走。 燕濯眉头微不可见地皱起又平,将绳一扔,从牛背上翻下去,“上车。” “不上!” 京城里的宝马香车,排着队求她垂青,她凭什么要屈尊乘一辆牛车,再说,谁知道这牛车先前拉的是什么腌臜东西,燕濯一个粗鄙的武夫不讲究,她堂堂一个公主,难道要跟他一样不讲究吗? 她剜过去一眼,许是怒火中烧,竟连脚底的疼痛都顾不及了,步子愈发快起来。 “离这里最近的是太宁村,村中二十户人家,一头耕牛轮流用,一辆板车全村拉,能用来载人赶路的就只有这辆牛车。若要再去别的村,至少要再走两个时辰,并且,也不一定有驴骡,甚至可能情况更糟,连牛车也没有。” 摛锦不耐烦道:“那又怎么样?” “不怎么样,”燕濯平静道,“臣只是想告诉殿下,这不是京城,不是公主府,不是你随口的一句吩咐,天南海北的奇珍异宝都能献到面前,你再赌气不肯乘车,受罪的也只是你的脚。” “这里可没有那帮一门心思讨好你的纨绔子弟,整日围着你嘘寒问暖,这破地方,缺医少药的,到时候留了一脚的疤,又或更严重些,成了跛脚的残废——” “闭嘴!” 摛锦终于停步,怒目而视,只是在满目的愠色中,难掩一丝慌乱。 她不过是蹭破点皮,修养两天便好,哪有他口中那般骇人?理智如此,她却忍不住顺着他的话头去想,若是真的…… “这车原是用来装稻谷的,用之前我叫人洗过了,换了新稻草。”燕濯在她面前躬身,伸出一条手臂,“殿下,请!” 摛锦抿着唇,抓着他小臂正中,借力撑着爬上车,将将坐稳身子,对上那双清朗的眉眼,眸光忽冷,猛地一推。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005 车出荒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