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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第四章

作者:绿豆红汤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平望镇是江南运河和太浦河的交汇点,距平望镇五十余里的杜家湾水源充沛,一条从太浦河分支的河流流经杜家湾,杜家湾水土富饶,田无贫田。


    孟春走在田埂上,田埂两侧灌满水的泥田里,牛拉着犁在其中行走,水鸟支着长腿在混浊的泥水里噆食虫子和泥鳅,泥土混着河水交织出一种独特的气味,他不自觉放松下来,心里的怒气不知不觉消散了许多。


    生来是商户的他,这一刻由衷羡慕起农户,男丁长至二十一岁,按均田制规定的能分到二十亩永业田和八十亩口分田,口分田到六十岁才会收归官府,能白种三十九年呢。难怪杜母那么傲气,农户在商户面前,天生的高人一等。


    “这是谁家的客?”田里耙泥的男人问。


    “是不是跟杜黎他媳妇长得像?”


    “应该是杜老丁家的客,他二儿媳前几天给他添了个孙子,今天估计是洗三。”


    有好事人大声问:“那个小伙子,你是不是杜黎的小舅子?他家今天在河渠东头干活,你顺着这条道一直走,过河就看见了。”


    孟春道谢,他按对方指的路走,走到河边就遇到杜黎他们一家,杜黎和杜明站在河里洗铁犁,杜父在河边割牛草,李红果坐在河边洗脚。


    “春弟?你们已经来了?你咋找到这儿来了?”杜黎诧异地问。


    “我想来看看有没有我能帮忙的。你们这么早就收工?我来的时候,婶子还在拔鸡毛,这会儿估计还没开火,离饭好还早得很。”孟春在河边蹲下,河渠里的水清澈见底,他见了也想下河站在水里。


    “今天家里有客,早收工。你爹来没来?”杜父问。


    “没有,家里今天有事,他走不开。”孟春回答,“等孩子满月的时候,我爹会过来。”


    杜父听罢,他思量两瞬,说:“老二,你先回去,我跟你哥你嫂把剩下的五分田犁了再回。”


    “行。”杜黎帮他大哥把铁犁从水里拖起来,他拧干裤子上的水,招手说:“春弟,我们先回去。”


    孟春跟他走,路上他毫不吝啬地把杜母的所作所为一一相告,他挑拨离间道:“姐夫,我真不明白,你爹娘把你的婚姻大事用来换钱供你弟读书,这个决定是他们自己做下的,怎么临了又看不上这桩婚事、瞧不起你的岳家?你爹娘难道对你就不愧疚?”


    杜黎无地自容,他作为被剥削被压榨被轻视的一方,还得替他娘道歉:“她就是那样的人,我也没办法,你们可别生气。”


    孟春见他垂头丧气,他也不好再上眼药,只能说:“我不生气,你娘瞧不起我我能少来,我主要是担心我姐受气,你俩是夫妻,你可要护着她。”


    “这个你放心,我会护好她。”杜黎承诺。


    杜黎和孟青的婚事,明眼人都明白这是一桩交易。杜父杜母有三个儿子,待儿子全部长成,家里能有四百亩田地,可谓家底不薄,只要不赌不嫖,后辈们吃喝不愁。最宝贵的是还有个会读书的小儿子,前途有望。这种人家儿女的婚事是炙手可热,愿意跟他们对亲家的人家如过江之鲫,可杜父杜母却选择让二儿子娶个商户女,甚至明着说儿媳的嫁妆要上交,将来是杜悯上京赶考的路费。


    作为嫁女的一方,孟家人对杜黎在家里的地位心知肚明。孟春觑着杜黎,被当做弟弟赶考路上的粮草,如此被爹娘轻贱,他不信他心里没意见。


    两人一路说着无关紧要的闲话,进村后,孟春寻个借口落后一步,让杜黎先回去。


    杜黎到家先去问候丈母娘,身上的湿裤子都没换,出来之后他一头钻进灶房,憋着气问:“娘,今天准备了哪些菜?”


    “你自己不会看?”杜母恼火地说。


    陶釜里炖着草鱼,菜篮里装着老崧菜,盆里装着豆腐,还有一砵绿豆芽,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了。


    “昨晚逮的母鸡呢?你给放跑了?”杜黎问。


    杜母挡着食橱,说:“早上我杀鸡的时候让它跑了。”


    她就是故意不给孟家人吃,气死他们。


    “我再去撵一只。”杜黎二话不说就往外走。


    “你站住!”杜母瞪眼,“有鱼还不行?杀什么鸡?”


    杜黎没听,他出门去粮仓抓两把糙米,嘴里咯咯咯地唤鸡。


    “有鸡,我杀鸡了。”杜母跑出来拦,“鸡在食橱里,我看时辰不早了,鸡炖不烂,就没炖。”


    杜黎像是没听见,他走出院子撒米喂鸡,鸡群聚过来,他瞅中一只最肥的老母鸡扑过去掐住脖子。杜母来拦,他避开她抢夺的手,举着扑棱的鸡,一把拧断脖子。


    “你要死啊!发什么疯?”杜母气得捶他,她鼓着眼骂:“日子不过了?是不是有人挑唆你?”


    “我就想不通了,我难不成是野种?我媳妇生个孩子,她娘家人来看望,连只鸡都吃不上。”杜黎双眼冒戾气,他把鸡砸他娘怀里,盯着她说:“你再这样,我把家里的鸡鸭都掐死,灶台也给砸了。让我没脸,你们也别过了。”


    杜母被吓住了,她不闹了,一声不吭地拎着死鸡离开。


    杜黎气得五脏发疼,他掐着腰粗重地喘息,心里却觉得痛快极了。他从小就被爹娘忽视,长大还得当老黄牛给家里干活儿,婚姻大事都是他们换钱的筹码,他想反抗想抗争,但他是他们生的,从小到大没饿着他,他有意见就是不知足,敢闹就是不孝。如今他娶了媳妇,还是他爹娘不喜欢的媳妇,他可算有机会有名头抗争了。


    痛快过后,杜黎又茫然失落,他在这个家生活二十一年都没有控诉爹娘偏心的资格,却在娶了媳妇之后,有了要求父母公平对待的资格。


    真是荒谬。


    孟母透过门缝往外看,外面消停了,她轻手轻脚离开,站在床边低声说:“女婿还行,不是那等在爹娘面前不敢吭声的窝囊废。”


    “娘,你老实跟我说,他娘是不是又闹幺蛾子了?”孟青在杜黎之前进门时就察觉到不对劲,他对着她娘一副抬不起头的样子,不是正常反应。


    孟母想了想,她择去江婆子骂她的话,把江婆子指责她穿衣的话告诉女儿,话落她立即劝:“女婿已经跟她吵过了,我也消气了,你不用生气,别把奶气没了,最后受罪的是你儿子。”


    孟青没答应,她若有所思地盯着地面。


    孟春在村里转悠一圈回来,他在门外敲门:“姐,我能进去吗?”


    “进来。”孟青开口。


    孟春推门进来,他笑呵呵道:“我来看看我外甥,他是醒着还是睡着了?”


    “睡着了,你说话小声点,到床边来看。”孟母让出位置。


    孟春坐过去,他看看小孩,又看看孟青,他关切地说:“姐,你脸色不好看,是不是在杜家没吃好?我跟娘这次来给你逮了十五只母鸡,你让我姐夫盯好了,两天炖一只,你好好补补。”


    孟青点头。


    “等你出月子,你还搬回去住吗?”孟春问起他最关心的,“你不在家,家里冷清许多。”


    孟母拍他一巴掌,“少胡说八道,出去看你姐夫在忙活啥,给他帮忙去。”


    孟春冲孟青做个鬼脸,他起身离开。


    孟母跟出去,她在门外压着声问:“你是不是跟你姐夫告状了?”


    孟春嘿嘿笑。


    孟母意味不明地轻拍他一巴掌,含着笑说:“帮你姐夫做事去。”


    杜母在灶房看见这俩贼母子有说有笑的,她气得大力抡刀,剁鸡剁得梆梆响。


    孟母朝灶房看一眼,既然看不上她,她就不过去帮忙。她转身回屋,把包袱里给孩子做的小衣小帽和小被都拿出来。


    一直到杜父和杜明夫妻俩赶牛回来,孟母才出去说话。


    杜黎看人都到齐了,他把他煮的艾蒿水端出来,把孩子抱出来放水盆里清洗。


    孟母和孟春各拿出一百文丢在洗澡盆里,孟母担心孩子会冻着,她念几句祝福词,摊开襁褓把孩子一裹,迅速送回屋里。


    孩子洗三是外家破财,杜家人起个观礼的作用,水一泼,人就散了。


    “饭还没好?”杜父饿得前胸贴后背,心里闹得慌,他使唤大儿媳:“去给你娘帮忙,怎么搞的,就这几个人的饭菜,她做半天都没做好。”


    李红果也累得要死,她一上午在水田里走来走去,累得腿打飘,回来闻到饭菜香,肚腹里闹起饥荒,身上越发没力气。她进灶房看一圈,发现豆腐炖鱼和蒸饭都好了,她出去说:“爹,只差个炖鸡和崧菜汤了,要不你们先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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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行,那就端菜。”杜父说,他看向孟母,客套道:“亲家母,招待不周啊,今天随意吃点,等孩子满月,我请厨子来做菜。”


    “老哥客气了。”孟母对杜老头的态度满意。


    一大盆草鱼炖豆腐端上桌,杜黎先舀半碗给孟青端去,“你先少吃点,釜里炖的还有母鸡,炖好了我给你送来。”


    孟青点头,接碗时,她顺手握住男人的手,眼睛也怜惜地望着他,“杜黎,你还有我和望舟,不论你爹娘怎么看你,你在我和孩子心中永远排头一位。”


    杜黎心里一酸,他习惯性要扯出不在意的假笑,这次却笑不出来。他的伪装被撕破,他下意识想逃。


    他嘴角抽动两下,干涩地说:“吃饭吧,我也去吃饭了。”


    孟青松开手,望着杜黎逃似的快步走了,她轻轻一叹。


    中堂,孟母等杜黎落座才拿起筷子,刚要下筷挟菜,她似是突然想起还少个人,“老哥,让大侄媳妇也来吃饭吧,她下地干活儿饿得快,不能我们吃让她饿着。”


    杜父已经扒上饭了,他使唤孙子去喊人。


    锦书是个机灵的,他跑去灶房,说:“娘,我爷喊你去陪客,桌上只有潘奶奶一个女的,他喊你去招呼。”


    李红果迅速放下火钳,她起身说:“娘,那我去了?”


    杜母黑着脸没吭声,李红果洗洗手走了。


    杜母气得猛踹灶台,都拿她当厨娘使!


    人多菜少,盆里的鱼迅速见底,在座的人不好再动筷,纷纷放下筷子唠嗑。


    “老哥,今年你家田地多啊,种得过来吗?要是种不过来,让我家小子留下帮忙。”孟母说。


    “打算请两个帮工,能种得过来。”杜父可不敢用孟春,这小子就没接触过农活,一不会插秧二不会挑担,留下来也是多一张嘴吃饭。真使唤他干活儿,出于人情,等水稻收割了,还要给孟家送两石米,越发亏。


    “姐夫,我留下来给你帮忙。”孟春跟杜黎说。


    “地里的活儿累。”杜黎不觉得他小舅子是能干农活的人。


    “没事,我累了就回来歇着,还能帮我姐哄孩子。”孟春早有主意。


    杜父:……


    “行,那你今天就别走了。”杜黎答应下来。


    杜父强笑,“行呐,你来帮忙,等水稻收割了,我叫你姐夫给你们送两石新米吃。”


    “可别,你们种庄稼不容易,家里还供着个念书的,负担大,有多的粮食就卖了,别给我们送米。我家挨着漕运渡口,离米行不远,买米方便,你们别费这个事。”孟母连连拒绝,米又不贵,一百文能买一石米,她吃多少买多少,也免了存米长虫的烦恼。


    “两石米不值多少钱,送给你们吃也亏不了多少,就是运到城里麻烦。”杜父顺着她的话说,“还是你们住在城里方便,买什么都方便。你们做生意赚钱也容易,还是不种地的好,累死累活种两亩地,就收两石米。”


    听到这话,孟母心里不舒服,江婆子前脚骂商人低贱,杜老头后脚酸商人赚钱容易。她气不顺地说:“老哥,你这话不对,肯定种地好,种地的人生个儿子长到二十一岁,朝廷就给发一百亩田地,你有三个儿子,还有两个孙子,以后再多生几个孙子,你杜老丁可是有大几百亩田地。”


    杜老丁抑制不住地笑露一嘴黑牙,嘴上却愁苦地说:“哪有那么多的地分下来,直到前年,我大儿子的一百亩田地才补齐,之前只有七十亩。今年轮到老二,他才分到五十亩,剩下的五十亩还不知道哪年能分下来。等锦书和望舟长大,那时候不知道还有没有田地能分。”


    “就是没田地可分,你家的二百五十亩田也能养活几代人了。”孟母酸得要死,商人名下不能有田地,她家连个菜园都没有。


    “不会没田地可分,人死了,他名下的八十亩口分田就会收归官有,然后再分下去。”杜黎插话,“年年有人死,年年有孩子出生,田地就如太湖里的水,有流出去的也有流进来的,土地是分不完的。”


    “还是当农户好啊。”孟春羡慕。


    “你这辈子是没这福气了,不过你外甥以后会是农户,他能分到田地,这可是沾我们杜家的光。”杜父高兴过头了,一不小心露出真实的嘴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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