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逢了一位说书人。
正值端午时,茶楼里人不少,闹哄哄的。一位两鬓斑白的老人走上台,四周却蓦然安静下来。
醒木拍桌,他三两吆喝清了清嗓子。我没由来生出好奇,叫了壶茶落座。
“话说公元1234年,蒙古发兵南下,击退中原宋军,蒙宋战争开始。两战边际有一地,名为隐山,是极重要的关隘。”
青瓷皲裂出缝隙,我拈着褪色的杯子,看着茶水蕴起的白烟。
“有一将军,从五品下,名谢青昀,奉命抵御蒙古军队。传闻那隐山有个村子,里头二十年出一位祭司,善占卜,”说书人话至此,声音一低,带上几分神秘,“……能御蛇。”
“蒙古不知从何处请来了术士,那术士创建了一支蝎子军团,颇为诡异。于是谢青昀去寻隐山村的祭司,那祭司名唤幺娘,碧玉年华,她的第一卦算的是自己——与名字中含青的人相克。”
故事走向忽得离奇,我挑了挑眉,聚精会神听着。
“谢青昀寻了几个时辰,哪知人在树上,顶着满头簌簌的银制流苏打盹儿。国难当前,谢青昀急着叫人,一条青蛇朝他扑来。
“那蛇通体如翡翠,谢青昀拔剑去挡,这动静终于惊醒了幺娘。只见她披着黑色麻衣,手里抛起一面磨损的龟壳。
“那小蛇是幺娘的,幺娘见对峙的一人一蛇,顿悟谢青昀的来意,她摆摆手说,自己从不招惹不必要的因果。”
确实如此,做人不应该干涉他人的因果。被故事吸引,我索性又点了碟粽子,说书人和茶楼有联系,算是对他的报酬。
“谢青昀不死心,他向幺娘讲国家形势,引来了幺娘的惊异,她说,怎么,你还强行让我和国事牵上因果?
“说着幺娘看了看龟壳,说给谢青昀算一卦,还这所谓的因果,半晌,她嘀咕道:大凶,小心从天而坠之物。”
“恰好此时村子来催幺娘去祭祀,幺娘晃悠站起来,没想到从树下跌了下去,刚好砸到谢青昀,”说书人言罢,“唰”得一声打开折扇,他叹道,“这卦象真准。”
“村长让幺娘算一下蒙宋战争。幺娘到了祭坛,放各类血作阵,没想到结果依然是大凶。”
我正解着粽子的结,闻言愣了神。热气熏腾,青绿的粽叶弥漫着白色。
“谢青昀得不到祭司的帮助,只好自己做战前准备。彼时遇见幺娘,对方看着运送粮草的士兵不知道在想什么。谢青昀邀请幺娘一起走走,还是有心劝说。
“两人走到了学堂,书声琅琅,孩子们洪亮地念诗:但是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谢青昀不禁打趣,这和他们当下的形势倒是相似。
“幺娘不语,她方才又为自己卜算,发现卦象一片空白——她得和谢青昀保持距离。嗳,倒是天意难违。”入夏已热,说书人不停地扇着风。
“三日后,战争一触即发,宋朝将士的铁甲似金鳞,角声在猎猎风旗中翻涌,声势浩大。蒙古的蝎子军团黑云欲摧,加上彪悍的人力,宋竟是不敌。
“好在这时一阵埙声袭来,只见幺娘坐在一条十米长的黑色巨蛇身上,无数斑斓颜色的小蛇与蝎子厮杀,稳住了局面。”
鼻尖尽然是糯米的香,太甜了。我皱眉,抽出纸巾去擦手上的黏腻。
“谁知,蒙古不知从何处得来了火炮,隐山下方地势低,他们便直直攻打宋军。漫天星火坠地,在土地抑或血肉之上燎原。
“谢青昀为将领,当即下令撤退,只是为时已晚……幸而幺娘御蛇护送,他安全返回疆域,只是幺娘受了重伤。古代医术匮乏,怕是……”
她不该上战场的,躲在村子也好,向别处流亡也罢,不该牵涉的因果,终是有所报应。
“谢青昀回村休整,整个村子见濒死的祭司,却不愿逃亡。谢青昀知道这是他们的家,他手上不过三千精兵,撑不到朝廷派来的援军。可他犹然下令:宁可战死失社稷,绝不拱手让江山。
“蒙古军愈来愈近,冷白的日光映照将士身形,像堆积一块色重质腻的黑玉。幺娘最后算了一卦,她更改了答案,告诉众人是大吉之兆。
“只见幺娘一身黑袍,彩色的小辫点缀其间,她眉眼弯弯道: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隐’山。将士连同村民雄赳赳,气昂昂地奔出,形成新军队的合力。幺娘咽下最后一口气,藏起碎成齑粉的龟壳。
“终是天意,不可违。”
听到这里,茶楼里针落可闻,见说书人噤声,有人按捺不住问道,“最后怎么样了?赢了吗?”
“莫急,各位看官,你且细听分说,”说书人摩挲着手中醒木,上面平整泛着光泽,“1235年,窝阔台汗下令攻宋,蒙古数十万大军自东起淮河,西至巴蜀的战线上,对南宋发起全面进攻。
“据民间记载,隐山村那时已经被攻破,全军覆没,无一生还。蒙宋激战六年,大小数十战,双方均伤亡惨重,暂且罢兵。1258年,蒙古大汗蒙哥下诏,三路大军全面攻宋……
“公元1271年,忽必烈称帝,正式建国号大元。”
全场陷入静寂,我沉默着吃完一碟粽子,反应过来后,宾客已经走的七七八八了。人影错落,说书人叫住了我。
说书人脸上的褶子笑成一朵花,用折扇轻敲我的桌子,“小伙子,我看与你投缘,刚才的故事你也听了,不妨一猜,他们二人何时结下这因果的?”
这问题来得猝不及防,我指腹擦了擦杯沿,“那日在树上?”
“不对。”说书人眼里笑意深了些,我才意识到他穿了一身青衣,碧绿如翡翠。
“画血阵占卜的时候?还是幺娘的最后一卦?”因果是要联系才能建立的,我左思右想,索性把猜想都说了。
“或许还要再早一些……”说书人垂眼看桌子上的粽子叶,被白线层层叠叠缠绕着,“是幺娘的第一卦,在她掷出那个龟壳时,他们的因果便已经结下了。”
是啊,因果从来都把握在自己手中,瞬息万变,难以规避。只是,幺娘怎么会犯这样基本的错误?我有些不解,视线转到老人身上。
日光不焰,落在说书人的衣裳,映衬着沟壑的皮肤显出青色。像一截蛇皮。
只见,他轻声道,“卜卦人怎会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