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
在枕青衫房间的水泥地上投下斜斜的光斑。
房间里陈设极简。
一张床,一张旧书桌,一个衣柜。
空气里弥漫着书籍味和樟脑味。
清冷而干净。
他坐在书桌前。
小心翼翼地打开了那个素白色纸袋。
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郑重。
他将里面的物件一件件取出。
在桌面上铺陈开来。
紫檀木笔杆的狼毫小楷笔。
木质温润细腻,透出紫红色光泽。
他指尖轻轻抚过笔杆。
感受着那微凉的触感和天然的纹理。
端石素砚。
触手冰凉,石质特别好。
他拿起那锭墨色醇厚的松烟墨锭。
凑近鼻尖。
冷冽而独特的松烟香气钻入鼻腔。
带着一种沉稳的气息。
仿古宣纸洁白柔韧。
铺在桌上,纯净无比。
枕青衫的目光在这些物件上流走。
深黑的眼眸里映着它们。
他拿起砚台。
滴入几滴清水。
然后捏住墨锭。
开始在砚堂上一圈又一圈地研磨。
这是一个极其缓慢的过程。
墨锭与石砚摩擦。
发出沙沙的轻响。
墨汁渐渐晕开。
由清转浓,由淡转酽。
浓郁的松烟香气在小小的房间里弥漫开来。
盖过了旧书和樟脑的气息。
仿佛开辟出一方的静谧空间。
枕青衫低垂着眼睫,神情专注。
每一个动作都带着一种仪式感。
墨已浓稠如漆。
他取过那支紫檀狼毫,笔尖在浓墨中轻轻舔舐,饱蘸墨汁。
他悬腕,提笔。
沉静的目光落在宣纸上。
那一瞬间,他身上那份近乎透明的流离感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蓄势待发的锋芒。
笔尖落下。
墨色在宣纸上晕开第一点。
随即行云流水般游走。
他的手腕极其稳定,动作流畅。
笔锋时而中正饱满,筋骨毕现。墨色浓淡相宜,枯润有致。一个个骨力遒劲的楷体字迹在他笔下流淌出。
他临摹的,是王羲之《兰亭序》开篇的片段:“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
那字迹,全然不似一个普通高中生所能写出。
它带着穿越千年的古意,却又蕴含着书写者独特的沉静风骨。
结构疏朗。
毫无刻意雕琢的匠气。
阳光落在他微微低垂的侧脸和握着笔,骨节分明的手上。
为他周身镀上了一层光晕。
他沉浸其中。
与流淌的墨痕融为一体。
周身只剩下笔尖划过宣纸的细微声响。
和令人心安的松烟墨香。
这是他从不轻易示人的世界,一个由可以暂时忘却一切的世界。
翌日午后。
裴似锦站在一排高大的书架后,身影几乎隐没在阴影里。
他为自己找了个近乎完美的借口——
学生会需要一份关于古籍区藏书保护现状的初步报告。
只有他自己知道,其实并不是。
他的目光穿过书架的缝隙,精准地投向那个靠窗的角落。
枕青衫果然在那里。
他正伏案书写,背脊挺直,侧影沉静。
午后的阳光在他身上投下梦幻般的光斑。
吸引裴似锦全部注意力的。
不是枕青衫本人,而是他悬腕运笔的姿态。
以及那支紫檀狼毫笔尖下,正在宣纸上徐徐绽放的墨痕。
那字迹透纸而出的风骨。
就像枕青衫一样。
裴似锦见过太多优秀的人了。
但眼前这流淌于宣纸之上的墨痕,是截然不同的另一种震撼。
它直击灵魂深处。
那份沉静外表下蕴藏的,被他窥见。
他呼吸为之凝滞。
这才是枕青衫。
没有过多华丽的装饰,但周身的光芒却怎么也掩盖不住。
他看得太过专注,一时忘了隐藏。
由于目光太过于实质,想让人不注意都难。
枕青衫运笔的手,在完成一个收锋后,极其细微地顿了一下。
墨迹在宣纸上留下一个句点。
他没有立刻抬头。
他缓缓搁下笔,紫檀笔杆与砚台边缘发出清脆的声音,在寂静的古籍区里格外清晰。
墨迹未干,在宣纸上氤氲着浓郁的松烟香气。
然后,他这才抬起头。
目光平静地,穿透书架间的空隙。
精准地落在了阴影中的裴似锦身上。
深黑如墨的眼眸,依旧没什么波澜。
但裴似锦清晰地捕捉到了。
那平静冰面下的一丝了然。
早已洞悉他存在的了然。
两人隔着几排书架。
在沉静的空气与弥漫的墨香中对视。
时间仿佛被拉长。
枕青衫的视线从裴似锦的脸上移开,落在了书桌上那松烟墨锭上。
他注视了它片刻。
然后,他的视线再次看向裴似锦。
他薄薄的唇瓣微启。
清冷平静的声线,清晰地穿透了两人之间不算近的距离。
落在裴似锦耳中,却如同惊雷:
“墨好。”
只有两个字。
声音不大。
却像投入古井的石子。
在裴似锦的心湖里激起了巨浪。
裴似锦的身体瞬间僵住。
瞳孔却几不可察地剧烈收缩了一下。
一股滚烫的热意毫无预兆地冲上他的耳根,
迅速染红了一片。
他大脑一片空白。
他想说什么。
解释这墨的来源?还是否认自己的存在?
……顺着问一句“字更好”?
千头万绪堵在喉咙口。
一个字也挤不出来,他彻底宕机。
最终,他只能凭借着最后一丝残存的意志力。
极其僵硬地点了一下头。
喉咙里艰难地滚出一个短促而干涩的音节:
“嗯。”
下一秒,他维持着最后一点表面镇定的步伐。
消失在了层层叠叠的书架深处。
只留下一个略显慌乱的挺拔背影。
枕青衫依旧坐在原位。
望着裴似锦消失的方向。
直到那背影彻底看不见了。
他眼底深处,才极快地掠过一丝笑意。
他低下头。
目光重新落回宣纸上那未干的墨迹。
指尖无意识地轻轻摩挲着那方冰凉的端砚。
感受着石质的细腻。
台灯的光线照在他的侧脸上。
他当然知道是谁送的。
裴似锦的举动,他都知道。
还有那一次在天台上,有一只小狗孤零零的在那里舔舐自己的伤口,止不住的抽泣。
眼睛都哭红了。
那句“墨好”。
既是对墨本身品质的认可。
也是对这份笨拙而珍贵的心意无声的接纳。
更是一次小小的试探
他想看看,在心思被这样含蓄地戳破一角时,“裴神”会露出怎样真实有趣的反应。
结果……似乎比他预想的。
还要有趣一点。
那个背影和红透的耳根……
枕青衫的唇角,向上淡淡弯起一个清晰的弧度。
学生会办公室的门被有些重地关上,隔绝了走廊的光线。
裴似锦靠在冰冷的门板上,微微喘息。
试图平复胸腔里那颗狂跳不止的心脏。
耳根的热意尚未完全消退。
一种带着悸动的暖流,染上了他的全身
就在这时——
手机铃声忽的响起。
裴似锦身体猛地一僵。
他低头,看向放在办公桌上的手机。
屏幕上,正疯狂地跳动着:
【妈妈】
刚才的情绪的全都被击退,他指尖冰冷地划过屏幕。
电话接通的瞬间。
母亲那毫无温度的声音响起:
“裴似锦,最近要七校联考,你最好可以拿到一个让我满意的成绩回来。”
“如果你再像上次那样。”
“上次我没有去追究,这次的大考很重要,如果让我不满意的话。”
“后果,你很清楚。”
电话被挂断,忙音在死寂的办公室响着。
裴似锦维持着接听电话的姿势,一动不动。
窗外的阳光似乎瞬间失去了温度。
他脸上刚刚因枕青衫而泛起的那一丝活人的血色。
此刻已褪得干干净净。
他缓缓垂下手臂,手机从脱力的指尖滑落。
时间太长,裴似锦自己不知道要怎么去形容这份痛苦的压抑了。
童年时父母亲没日没夜的争吵,再到最后的分道扬镳。
母亲的控制欲,使他窒息。
他其实不喜欢这压抑的生活,不喜欢这所谓的成绩。他喜欢自由,喜欢惬意的生活。
他会羡慕操场上的同学们的肆意奔跑。
也会默默的听着同学们的欢声笑语。
这些,他的母亲都不曾知晓。
裴似锦发起了呆。
直到夕阳的余晖消失,他才动身离开。
枕青衫其实都知道哦[可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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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回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