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就和你说了别穿那些漂亮衣裳。”雨后梯田间泥泞路上,穿着蓑衣,握着收束油布伞的简期赐回头抱怨,一只老鸹自头顶飞过。
正扯着刺绣斗篷艰难登山的简应闻声原地站住,咬着嘴唇怒视山路上方族叔,一双缀银丝履已被山路污泥弄脏,原本装饰的压铸鱼形银片反倒挂住不少烂泥块,让鞋子更加肮脏。
见简应这副表情,简期赐摇头叹了口气:“简遵,扶着点你族姐。”
一旁简遵听闻羞怯的回身向简应挪步,想要搀扶。
“不用。”简应低声驳道,推开简遵双手,语气已经很克制脾气。
简期赐又长叹气,撇了撇嘴,一言不发,只回身继续往山上走。
“是尹事期赐!”
“尹府来人了!”
一大片不知为何没水的塘边,两名老妇一个拍手一个跺脚喊起来,她们身后各站着一伙握着农具的男丁。
“尹事您管管他们吧!”一名老妇跑到简期赐面前哭闹道。
“怎么回事?”简期赐问。
“他们村太不要脸!”另一名老妇见状紧追上前大骂。
“怎么回事?”简期赐又问。
“你们才不要脸!”
“不要脸!不要脸……”
两名老妇完全不理会简期赐,面红耳赤互相叫嚷,边嚷还边更进一步,嚷着嚷着便手叉腰胸脯相撞起来。
“干什么!”一边男丁见状高举农具踏前大喊。
“你们干什么!”另一边更不示弱。
“闭嘴!”简期赐攥着剑柄,瞪眼大吼一声,霎时鸦雀无声,所有人齐齐向他看来。
简期赐扫视一眼所有人,径直朝着右手边一名瘦弱满脸衰样的少年走去,将其拽出,“你,”简期赐道,“说,怎么回事。”
“嗯……”
“他——”
“闭嘴!”一名老妇正欲抢话,简期赐当即指着她的鼻子怒斥,老妇顿时头低下去,矮了半截,尹事期赐拍了下少年肩膀道,“继续说。”
“嗯……就是原本这块山头,他们村多分一块田,我们村多分一片塘,结果昨天不知道咋回事,兴许是雨太大了,给塘冲垮,水全流光了。然后他们村就说当初是定的塘归我们,田归他们,但现在塘里没水了,没水塘就不是塘,是田了,他们就非要拿这块地。”
“原来如此,”简期赐听完微微点头,而后走到简应身边,抬手向众人介绍道,“这位是族尹的嫡孙女,族尹现在去折地觐见折王了,他老人家临走前嘱托由简应暂行族尹之责,现在就由她来替你们主持公道,你们要听从代任族尹的安排,明白吗?”
“明白,明白……”人群七嘴八舌。
“我不管。”未料到简应见将自己狼狈带来这里竟是为了那么件事,心中有气,索性转过身去,背对所有人。
“哎?”简期赐急了,赶紧迈步至简应面前,简应却将头扭向另一侧,根本不看他。
“你什么意思!”
“管不管事!”
人群喧闹起来,简期赐只得高举双手交替挥舞喊道:“我来管,我管。”
人群方才平静下来,简期赐道:“这样,塘虽然没了,但地当初就已经划归好了,所以还维持原本分法好吧。”
“不行!”左边人群中一名老头急忙喊道,“当初划分两边地一样多,我们村大度让了个池塘,现在池塘变田,他们地岂不是更多了,不行!绝对不行!”说罢左边所有男丁都叫嚷这晃动手中耒耜。
“鬼扯!明明你们多拿一块地,我们才多拿一片塘……规矩就是规矩……当初定好了,算什么,不认账了?”右边亦高举农具抗议道。
眼看将打起来,简期赐红着脸推了推简应手臂,但简应仍缄口不言。
“安静!”简期赐无奈大喊,众人又看向他,“听我说,事已至此,池塘均分,你们一村一半,如何?”
两边面面相觑片刻,右边人群一老头儿突然抗议道:“不行!本来就是我们的塘,凭什么分一半给他们,岂不是让他们明抢了!这算什么公平,尹事忒不讲理!”
“就是!”
“是什么是……”
“说谁明抢!”
眼看野人们开始将矛头对准自己,身后侄女又使性子,一把闷火便在简期赐心中暗灼,怨愤族尹非要让他辅佐简应学什么为政,闹得自己里外不是人。可当务之急是尽快调和两村矛盾,避免斗殴,而同行三人除了自己不是女人就是小孩,他也只能担起责任,强压着怒火控制局面。
两村人争吵不休,简期赐接连提了两三个解决之策总有一方不服。更糟糕的是,每一次他的提议被拒绝都会使双方吵得更厉害,无奈他只得不断提高嗓门,直到喉咙喊得开始干疼,两村已然开始出现用农具空戳的动作。
依着他几十年来跟随族尹简度的经验,怕是已到了动手的边缘,若再不制止,后果不堪设想。可惜自己虽为偶木官吏,却不及老族尹威望,若其在必早使双方各退一步,化干戈为玉帛。
“恐怕我今天是平息不了这件事了,”简期赐看着吵作一团的两村人心想,“既如此就先拖一拖,拖到两边都气消了再调解。”
定下主意,简期赐便急忙向人群大喊:“安静!听我说!别吵了……”
不巧简期赐厉声呵止众人而不成时,左边领头老妇竟朝右边老妇肩膀猛推一把,难说这一下是真的力道大,还是右边老妇趁机占理,只见她立时蹬腿翻倒地上,旋即带着一身泥泞手指左边老妇大骂。
右方村民们见自家老人被推倒,怒不可遏,前排男人们抄起手中耒耜就用杆子往左边村民身上撞。左边农夫们也毫不示弱,亦举起农具用杆子顶回去。
一旁少年简遵看着叔父期赐慌张模样,他奔走于两村人间,一边大喊制止一边拉拽推搡中的匹夫们,然而于是无补,两边人已一心介入纠纷,全然注意不到尹事期赐的存在。简遵看得焦急,却没胆子像叔父那样去阻止,况且就算是去帮叔父,他衡量当前形势也于事无补了。简遵看向一旁背身国人的代族尹简应,犹豫好久,还是鼓足勇气凑了上去,揪了下简应袖子。简应藐了他一眼,又将目光移走。
“姐……姐,就算路人,亦可有公道之心,” 少年小声劝道,攥拳夹紧两腋,“我们……我们管管吧,权当路过。”
简应骤然蹙眉看他,这番说辞令她对小堂弟刮目相看,之前竟未发现这半大孩子察情如此深刻,处事这样细腻。不管怎么说,简遵递的这句垫脚话恰到好处,不踩反倒显得不近人情了。于是简应舒气转身,一改目光冷漠颜色,担忧地看向正极力安抚众人的族叔。
前面简期赐拼命拉扯呵斥族人们,两边非但未能停手反而矛盾愈演愈烈,从开始只是以耒耜长柄较劲,到现在两边都有人被推倒,倒地之人仍不服气,一边蹬腿背蹭泥土后退一边用耒耜头去戳对面村子人;站立之人被戳中,也挥动把柄去拍打倒地之人……
“他们来真格的……”
“对面下狠手!对面下狠手了!”
人群叫嚷间混战起来。
“住手!住手!”简期赐还在尽力呵止,两边却根本无人理会他,甚至乱象之中,不知谁朝他大腿也夯了一下,虽算不上严重,但突然袭来的痛楚使其跪倒,再无心掌握局面。
“什么?什么东西……”简期赐灰心丧气之际,一颗颗黑影从天上洒落,原本胶着的两村人霎时安静下来,纷纷摸头嘀咕着往天上看。
“是金贝!”一名壮年农夫从发髻中抠出天上所掉之物惊喜道。
“是钱!是钱啊……”
“天上下钱了!”所有人都不再争执打斗,反而弯下腰开始在地上寻找散落的钱币。
沮丧间,不知谁一把抽出自己的佩剑,躺倒地上的简期赐捂着痛处惊惶扭头看去,正见族侄简遵将佩剑双手呈给简应。
简应右手伸出斗篷接过铜剑,横于身前,垂目面对众人。简期赐审视握剑而立的侄女,不知是因其神情娴静且中正,又或是这一身他认为与偶木格格不入的华丽衣裳缘故,竟十分威仪。
“肃静!听代族尹决断。”一旁攥着钱袋的简遵朝所有人喊道,正弯腰忙着拾捡地上钱币的人们一齐投来目光。
见族人们都已注意到自己,简应才伸出左手捂在嘴前,微微斜身看向身侧简遵。简遵立刻将耳朵凑到简应嘴边,待简应说了几句,两人都回正身姿,简遵大步走到人群边,将钱袋就近递给左边老妪,道:“把族尹的钱都捡起来收进袋子里。”随后又回到简应身边。
村民们皆相视茫然,但毕竟是代族尹的命令,也是被简应尊贵的模样震慑,都谨遵照做了。
如此大伙忙活了好一会儿,终于将最后一枚么贝也找到收入钱袋中,既然代族尹吩咐的事已做完,此时完全交错一团的两村人便不约而同想要重新分归左右。哪知简遵突然又走近人群下令道:“都不要动,代族尹要你们就这样站。”传令同时,简遵从老妪手中要回钱袋,紧接着回到简应身边,简应已然再用手遮于口前,有话吩咐的样子。简遵刚靠近代族尹一步内,便识相的将脸靠近。
“家主有什么吩咐?”简遵小声问。
“就按照你心中的办法去替姐姐解决此事吧。”简应温柔道。
“我……”简遵手指自己,皱眉睁大眼睛迟疑。
“嗯,我知道你早有主意了,去吧,就说是我的命令。”简应眼含笑意与简遵对视,手轻轻在族弟背后推了一把。
简遵一直回头看着族姐,怯生生往前走。简应微微点头探出左手鼓励他,简遵咬了下嘴唇,点头回应简应后大步走到人群前,高声道:“代族尹命令,缺口不大,你们两村一起把水塘缺口堵上,蓄满水,以前怎么样,以后还怎么样。”
“好啊,我愚笨了,怎么没想到这么做。”简期赐抽了下自己的脸,自言自语道,又赶紧站起来,拍打身上泥土,瞧着两村人还在发呆,简期赐便高举拳头大喊:“万岁!万岁!”
族人们如梦方醒,也都跟着尹事高喊:“万岁!万岁……”
一片万岁声中,简期赐瞅见简应将手中铜剑插在土中,转身离去了,简遵则小步快跑跟上,老鸹落在剑首上。
“行吧,你们现在就去把缺口堵上,明日我还会带尹府人来,有什么难处再说。”说罢,老鸹飞离,简期赐收回自己佩剑也追代族尹而去,身后两村人鞠躬揖手送别。
下山的路上,三人一言不发,都默默快步赶路,最后面简期赐时不时看向侄女,心中颇感欣慰,大概也能理解族叔简度将重任委予其的用意。
天上阴云似乎更黑了,山路两边都是梯田,视野非常开阔,远远就能望见山脚处一人穿戴蓑衣斗笠正上山而来。
倏而一阵风起,天降大雨,泥水顺着山路而下。道路湿滑起来,三人不得不放慢脚步,小心翼翼。简期赐看简应一手举着伞,一身漂亮衣服在泥水路上更是不利行动,于是几大步走到侄女身边,扶住简应手肘。哪知简应一下甩开他的手,简期赐原地愣了下,回过神来暗暗生气,觉得这孩子太没礼数,再怎么说自己也是她的长辈,但自己犯不着跟个孩子置气,所以只是一扫之前喜悦心情,黑着脸继续下山。
“哎呀——”走到半山,简应脚下一滑跌坐地上,一身衣服尽被泥水弄脏,简应看着手上的污泥,还有滚落前方摔断伞骨的油布伞,悲伤不已,淋着大雨双臂环抱膝盖将脸埋住。
简遵站在一旁无助地看向族叔,简期赐叹气,道:“又怎么了,还不快下山回去。”但过了一会儿却感觉好像不太对,只见简应脊背时不时微微抽动。
哭了?
简期赐看着侄女不禁心疼起来,走上前去,撑开伞将她挡住,“也是,”简期赐心想,“毕竟还是个孩子,从小又在大国的宫中长大,锦衣玉食,现在却要回来受苦。”
“遵,”简期赐道,“去扶你族姐起来。”
“嗯。”简遵点头,试图搀扶族姐手臂,但简应并不配合,仍啜泣着。
简期赐唇语让简遵别勉强了,既然如此就让她哭一会儿。简遵只好退后半步,犯错样子看着族姐。
如此不知多久,“哎,可找到你们了!”山路下穿戴斗笠蓑衣的胖孩简午喊道。
“怎么了?”尹事期赐问。
“大事不好了!刚刚折方大夫郑人牢来说族尹冒犯折王,被他们扣下了!”简午指着山下道。
“人走了吗?”简期赐一脸焦急问,简应抬头看向简午。
“不知道。”
“嗨,你怎么办事的。”简期赐怒斥,简午呶嘴低头。
“我们快回去吧。”简期赐正思考对策时,简应站起身低声道,用手背蹭掉脸上脏泥,顶着雨快步下山而去。
“快走。”简期赐道,简午与简遵紧跟其后……
偶木邑尹府室内,席间简期赐正在向简午询问折方大夫郑人牢都说了些什么,里屋后门传来一阵门轴吱纽,几下原地踏步声后,简应从墙壁后绕出来,穿着一身干净的麻布农妇素衣,歪头用手指捋着湿发走到正席坐下。
“简午刚刚跟我说,”尹事期赐道,正在用发绳将发束简单扎在一起的简应看向他,“族尹在折地原本颇受礼遇,只是在负吞宫的大殿之上,大殿之上……”说着说着,简期赐犹豫起来。
“大殿之上怎么?”简应扎好头发,从肩膀处位置到发梢整个捋了一遍,顺势两手放于腹前,挺腰问道。
“啧,”简期赐深吸一口气,道,“大殿上折王提出将你嫁与太子咎为媵妻。”
简应听闻将头低下去,简期赐看不见她的神情,不知在想些什么。
“族尹当场回绝了,”简期赐继续道,“折王大怒,便将你祖父扣了下来。”
堂内沉默片刻,简应看向简期赐,问:“郑人牢有提什么要求吗?”
“没。”对座简午抢答道。
“这才是最麻烦的。”简期赐叹气,“大国可以不提要求,但我们小邦一定得猜出来。”
简应想了一会儿,问:“叔父,此类事情过往怎么应对?”
简期赐摇摇头,答曰:“没遇到过这种事,至少我侍奉族尹二十多年未曾见过此种状况。不过不管什么事情,一者弄清楚缘由,二者探明足以了事的代价,大致还是要从这两者考虑。眼下不知郑人牢所述经过几分真假,但我们也无从查起,有娀氏弱小,在大邦没有依靠,现在信得过还了解真相的人就只有简胜了,当先找到他再做定夺。”
“应只怕营救不及时,祖父那里再生变故。”
“嗯,事不宜迟,我今晚收拾行李,明早就前往折方,等到了以后先寻简胜所在,问清真相,再同作定夺。”简期赐道。
简应却未同意,道:“还是我亲往吧,应方才路上至今,考虑良久,应受命暂代族尹之职,如今大国发难,若不亲往,则可能触怒对方;假使先拜托族叔去折地问清状况,确认安全后再来接我,往返四趟,太过耗时,转机总在弹指间,如此不知会错过多少营救祖父的机会。”
尹事期赐并未立刻作答,而是摸着桌板,皱眉看着手指,许久缓缓道:“其实理应如此,有娀氏小国,非族尹亲往必不被正视,只是如郑人牢所言,就算另有所图,明面上也会冲着应儿你来,你去,怕是羊入虎口。”
“叔父这是什么意思,”简应手腕衣袖擦拭面颊泪水,“是在责备我不知检点吗?”
“我,我绝无此意啊,应儿你怎么会那么想?”简期赐慌乱道,只感女人想法难以理解,“你毕竟是叔父侄女,叔父所言全是出自爱护。”
“是我误会了,叔父莫怪。”简应揖手低头致歉,坐正后又道,“应自幼在风方长大,得以丰衣足食,但应心里很清楚,我所得一切,全因自己为有娀氏之女,非自身耕耘而来。回到偶木以来,应也的确为失去奢侈的生活而怨恨,可应虽为一女儿,社稷安危与自身得失孰重孰轻还是分得清的。如今出了那么大的事,让我怎么能够假装与自己无关,置之事外?”简应顿了下,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熊鹿儿的面容,睁开眼继续道,“尽管现在还不知道折王真正的意图,不过若是因为自己任性缘故,使祖父有什么闪失,我永远都不会原谅自己的……”说罢简应又掩面哭泣起来。
“好吧,”简期赐面色忧虑,微微颔首,“你有这份孝心自然是好的。你与遵儿收拾收拾,我这边将族中政事交付同僚,明日一早即驱车前往折地。”
“嗯。”
“好。”几个晚辈都回应道。
此时折地西北继心湖一座孤岛上,老鸹俯瞰监牢寨子,两名监狱看守正猫着腰快步引导两人穿过一间间牢房。
啪嗒嗒房顶传来一阵收翅落脚声。
“有娀氏真是好福气啊,”背后莫不是太子咎声音,正背对牢门的老头儿急忙转身,看见太子咎与简胜领着两名狱卒竟站在外面,而草房看守正在开锁,姒咎笑道,“老大夫为大王亲命看管之人,若不是有简胜这样巧舌如簧的族子,我们今天必不会见面的。”
“谢太子通融。”简胜朝姒咎鞠躬,头压的非常低。
“行吧,快进去吧,只一炷香,被相国发现我也不好解释。”姒咎挥挥大袖。
“叔——公!”简胜闪进门去,扑腾跪下,把住简度两臂含泪喊道,老头儿神情平静,眉头却紧锁愁色。门外姒咎与典狱说了什么,随后典狱卑躬屈膝请太子于不远处桌案边坐下,剩下狱卒两人一左一右站在老头儿与简胜旁,死死盯着,眼皮都不带眨一下。
“难为你了……”老头儿道。
简胜来回察看族尹脖颈和两臂,问:“他们没对您用刑吧?”
“没有,没有。”老头道。
“族尹您在这里饮食就寝一如往常吗?入冬了,这牢房里冷不冷?”简胜又问。
老头将简胜扶起道:“放心吧,折王宽宏,在此待我颇有礼数,除了不能出去一切都好。”
“如此臣就放心了,”简胜道,“族叔您放心,我正准备回去与族中长者们商议,一定会乞求折王原谅,救您出去的。”
简度听言脸色一下沉住,并未立刻作答,低头似有所思,许久才看着一脸愁容的简胜开口:“老朽愚蠢,冒犯折王,理应被关押,你能有如此关心老朽,我已心满意足,只是这样就够了,别再浪费时间于我身上了……”
“族尹说的这是什么话——”简胜道。
简度摇了摇头打断他,“比起老朽,眼下更重要的是有娀氏的农事……”
“都什么时候了您还管什么农事。”简胜抱怨道。
“如今已近年底,你回去告诫族人们,”老头并未理会他,自顾自往下说,“一冬一春交替,正是社稷存续的大事,不可随性强为。现在这个时候,该收的庄稼秋天都已经收完了,地里就只有干老无用的杆子,丢了就丢了,本来你们强留它也过不了冬;来年之春才是后嗣的根本,要趁着春耕,把新苗种好,扶正……误时——”老头语调一下扬起,“天不候。”老族尹锁眉看着简胜,微微点头。
简胜眯起眼睛,似有所悟,并未回话。
简度握着族侄双手对两边狱吏道:“有劳二位使我们祖孙得以见面,我们平安也报了,该说的也都说了,就不耽搁你们了,请带他离开吧。”
“叔祖……”简胜跪下,叩头于地,老头再三推他,他才依依不舍起身。
屋顶鸟类扑翅飞离声,离开的路上,太子咎悄悄问狱吏,两人说了什么,狱吏一字一句在太子耳边复述,发现只是些寻常事务,也就放心了……
“什么?自尽了?”负吞宫殿内,折王后之勃然大怒,“怎么你们牢里是有刀还是有毒酒?国都的牢狱,国都,能连个老东西都看不住?”
“大王息怒,大王责备的是,”折王身后相国廻双手紧握玉圭弯腰低头认错,“只是臣确实没想到那老东西那么刚烈,方才得报,昨夜狱卒都睡了,他咬断了自己舌头,竟硬是忍着一声没吭,活活流血致死,今早狱中送饭才发现。”
一旁太子咎揖手鞠躬正想认错,相国姒廻赶紧把他手扯下,趁姒后之正背对二人,使了个眼色给太子。
“臣马上命人直接去问罪有娀氏,索要息壤,这次一定完成使命。”姒廻道。
“要什么要?”折王甩袖转身斥道,“有娀氏再小,也是个方国,现在人家君主因小事被朕召来,却不清不楚死在国都大牢,传出去像什么话?怎么,我们折方是强盗?杀人越货?还要,你不要脸我也不要了?”
姒廻把头低下去,吓得不敢回答。
折王踱步到门边,仰头望着外面的天空,道:“明日朕即出征穰方,看如今情形这息壤是没希望了,先搁置一边吧,等朕凯旋再视情况决定,太子……”
“儿臣在。”
“你再忙一忙,给简度尸首送回去,也带些宝物和工匠。告诉有娀氏,他们国君夜晚睡觉跌下卧榻,不幸磕着下巴而死,我们折方确实照顾不周,朕不再追究先前亲近参方之事,让他们也别追究了。只要他们同意不验尸,你就亲自监工,让工匠立冢,将尸体入殓,宝物予他陪葬,再赔他们些钱财。”折王回到坐榻道。
“唯。”
“退下吧。”姒后之背过身去,看着台壁后的一排排神位。
殿外檐廊,相国廻看着太子摇头,拍了拍太子的肩膀笑道:“太子,你这事办的真不聪明,国之储君,总是这样意气用事你是会招来祸患的。”
姒咎将头低下去,相国加快步子远去了,姒咎回头看了眼折王方向……
觐见折王的路途上,一辆马车晃晃悠悠自秀丽文静山景渐渐驶入北边壁立千仞的境界,车上坐的,正是有娀氏族尹简应与尹事简期赐及族子简遵。
臣子们都离去后,姒后之徘徊于殿内,正看见手边剑架,便拿起挂在上面的细铁剑彼苍,拔出一段,剑身顿时燃起青蓝色文火。姒后之看着手中宝剑,也许回忆起了十几年前弑杀帝归的那个下午,殿内香烟弥漫,人和物仿佛都渐渐透明虚幻了。
此刻有娀氏的车辆上,被道路颠簸的简应凝视自己腰间佩剑,虽然自小就常在士大夫们身上看见,是再熟悉不过的事物,可现在挎在自己身上却又十分陌生,再看看这一身男子衣裳,更让她心生好像自己不只是自己的疏离感。
竹篾车篷外传来凄厉的躁鹃叫声,马车停下,简应不明所以向前方看去。简期赐正好撩开车帷,山雾随简期赐黑红油亮的脸探进来。
“怎么了?”简应问道。
“好像走错路了,”简期赐皱眉,说罢抿了下嘴唇,“就是照老路走的,”苦想着,似自言自语,“能错哪了?直来直去的路。”
简应一下挑起眉头,瞳仁散开,拂起车尾帘子,浓白雾气中古树纽枝斜干,垂藤同冠,若老叟、若舞伎、若长蛇、若麋鹿,各显怪异;明明是深山中,走兽乐土,蛇虫祖地,飞禽国都,四下却寂静无声,堪比大殿上面对君主的臣子们般缄默,令她不禁毛骨悚然。
“真的错了吗?”简应问,眼神恳切。
“嗨——”简期赐叹气,“雾太大了,我也不确定,不过从很久前我就觉得路很生。”
简应垂下头,未掀帘子的那只手攥拳压在胸口,想了会儿才抬头问:“错了很久吗,掉头还赶得及天黑吗?”
“要是真错了,那就是错很久了。”简期赐挠了挠脸,仰头到处看了看,“雾瘴太大,瞧不见天,不过少说也得申时了。”
“眼下如何?”见简应捏着下巴并不说话,简期赐问。
简应没有立刻作答,看了看两人的脸,才迟迟开口:“你们有什么主意?”
“还是快退回去吧。” 简期赐立刻作答。
简应看向族弟简遵,盯着其双眼,一定要听其建议的架势。
“若是按最迟未时走错,现在折返也得到酉时乃至戌时了,”简遵躲开族姐目光,看向别处道,“回归官道还要寻找可以歇脚的地方,不知道是否来得及,不如直接在这里寻合适之处搭帐篷过夜。”
简应微微点头,揣度起来。
“不行,”简期赐断然否决,两人皆看向他,“你们看这里瘴气重重,怕是荒山野岭,你们一个女人、一个半大孩子,晚上山精野兽乱窜,我只恐难护全你们。官道人气足,害人的东西多不敢靠近,还是回去吧,哪怕天黑了,也好过此处。”
“好,就按叔父的意思吧。”
既如此简期赐马上放下车帷,回正身子,拽缰绳勒马调转车头,原路折返,不知藏在何处的躁鹃又叫。
“怪事。”车棚外简期赐独自叹道。
“怎么了?”闻言简应撩起车帷小缝,露出半张脸问。
“是我老了吗?”期赐道,“还是来时雾太大了?怎么这段路我瞧着也没印象?”
简应呶嘴侧目想了下,道:“直来直去的路,还能怎么走错?难不成方才有途经岔道?”
“绝没有,这次我看得仔细很。”
简应瞳仁转了转,心想是不是迷路的难堪影响他驾车了,便安慰道:“族叔您不必在意,多半是您连日驾车辛劳,加之山中瘴气扰乱神智,不然让简遵替您一程吧。”
“不不,”简期赐背对简应挥挥手,“山路狭窄,地势又高,他车技不行的。”
“那就辛苦您了。”简应道。
“不妨事。”
上方山林中传来躁鹃声,简期赐心算着车行了起码五刻钟,瘴气在几丈内消尽,视野一下清晰起来,简期赐这才发现他们竟行驶在一座高峰顶部。
“吁——吁——”简期赐忽然将车停住,“快看,”唤道。
简应从车篷探出上身,简遵则猫着腰自篷内走出。
“看,”简期赐马鞭指着山峰林立的远处,“那不是官道吗?”
“那么远?”简应瞪大眼睛道,“怎么会?这只怕是没半天都偏不到这里吧。”
简期赐也满脸狐疑回她:“是啊,怎么会差那么多……绝不会有错,那确实是官道,我走了几十年了,不会认错。”
“且别管怎么迷路的了,那么远只怕走到深夜都走不回去。我们还是就近找地方歇脚吧,等过了今晚再赶路。”简应道。
“好吧。”简期赐无奈道。
当晚,这不知名的山峰上,三人在一处稍微宽阔的地方搭起帐篷,又生了篝火,煮过菽豆饭,就着俎菜肉酱吃完,简期赐便和简遵轮流睡在帐篷里或跪守篝火,而族尹简应则一人睡在马车上。
车厢内简应用两根木条压住帷布,又将铜铃勾在两头帷布上,以防野兽扒车而自己睡得太昏沉不知晓。
伸手不见五指的车厢中,简应很快便入眠……
不知睡了多久,简应梦中又回到母栖邑,与鹿儿、铜虫、戌迤相会,四人一同乘上去风所山的马车,在车上简应忽觉疲惫不堪,鹿儿将身上珠眼豹皮斗篷披在她的身上,问她是不是困了,铜虫便将简应一把搂在怀中。简应挨着铜虫胸口所戴梓树形组玉,闻着铜虫身上香味,安然入睡。
躁鹃叫,一声更比一声急。
“我们走吧,去前面神明所居之处。”迷迷糊糊中,简应仿佛听见有人说话,是叔父的声音?隔着车篷,支支吾吾,听不真切;简应只觉眼皮无比沉重,睁不开。
“代族尹呢?”简遵声音问,“不叫上她吗?”
“如果她不能信奉神明就抛下她吧,”简期赐声音,“如果她还心怀神明,路的尽头,神明所在,自会与我们重逢。”
“唯。”
听闻对话简应从头到脚一阵发麻,猝然清醒,猛地坐起,一把扒开车帷,探出上半身张望。却见一片雾蒙蒙中看不见任何人影,亦不知是否天亮。
简应不敢耽搁,甚至不及细思刚刚两人那番莫名其妙的对话,一心只怕被抛弃,急匆匆下车,凭着几步内可见的道路小跑前行。
这一程,只有白雾笼罩四面八方,简应无依无靠,心中惴惴不安,每踏出一步,一种由孤独而生的恐惧便在心头更黑一分。
万幸没过多久,简应便从雾气中挣脱,环顾四周,是一片幽静的山谷,前面林中深处有一座不大的院落。难辨现在是何时辰,但抬头看天空虽仍是夜晚,月朗星稀,山谷却被月光照得如黎明前般明亮,只是月光在这谷林中却很不均匀,好像那院落周围的月光尤其浓厚似的。
简应回头看向来时的路,已是黑黢黢不见,而整个山谷中就只有那家院落亮着点点灯光。也就由不得她选择了,除了靠近那院落,孤身一人受困于这荒僻山野的妇人家又能去哪?于是简应向着那院落走去。或许正是因为别无他路可走,简应这会儿心中反倒不怕了,只是觉得略微寒冷,但仍走得小心翼翼,毕竟这一路上至此皆是如此古怪。
不知是否错觉,脚下这规整的青石路上,月光也似乎冻住,将道路精心雕琢、干净平坦的样子清清楚楚展现在简应眼中。
到了院落边,矮墙间铺瓦大门敞开着,简应停驻脚步,本来这一路她脑海中反复演练如何敲门,如今站在门口,面对这坦荡的门户不知所措起来。站了片刻,简应微微将上身倾进院内,一股异香入鼻,左右张望,矮树、丛花、水洼、睡鱼,里面一派私巧藏珍景致,院落是农家院落的布局,但这景色却全然无农家的朴拙,还有这瓦门与堂屋,简应也是现在贴近了才发现用料、釉色、纹饰,全都奢华异常。
简应凝视着里面堂屋窗扉透出的烛光,凝视着——
“有人吗?”她喊。
许久都没有人作答,屋内却传来瑟乐声。简应确信乐声就是从眼前堂屋内传来,可就是这矮小的院内,瑟声却回音重重,仿佛,仿佛,佛若从天地初开时传来般,辽远,悠长……
简应听出这声音弹奏的乃是《鹿鸣》之曲,心领神会,便迈进院内,然而想想也许只是巧合,恐冒犯了屋主,就又将脚收了回去。
就在简应收回脚站直一瞬,院内随瑟声又响起笛子与古琴和鸣,明明灭灭,薄暮中,歌声好像化出个无形无嗅的人,穿过月光,挽住她的臂膀,领她进入院内。刹那简应只觉魂魄浮起,原本堂室中传出的曲子自上下左右环绕,身子如傀儡被牵引,步伐轻快地走起来,踩着瓦当铺成的小蹊,走过花丛,走到客厅门外站住。
乐声停下瞬间,简应感觉那无形之人也一同不见了,而自己又重新取回了自己的身体。
“冒昧打扰。”简应轻声,既已站在门口,索性走进屋中。
灯火通明的屋室内,木地板中间蓝毯上,倒菱角形香炉上端窄口升起徐徐熏烟,烟雾旋转似胎儿形状;后面床榻上赤足盘腿坐着一名美妇人,闭目侧首,轻轻拍着怀中正在啜吮乳汁的婴孩。
眼中妇人的面庞叠影九重,简应揉了揉眼睛,却仍是九张脸影并立,简应心想是不是自己太困倦了,就眯起眼睛仔细审视。重影合并一处,未看清倒罢了,看清楚简应心里一惊——蓦地冒出对方并非人的念头,明明也是人的鼻子嘴巴脸,可那长颈、溜肩、垂尾犀眼、几乎竖直的长眉,怎么都觉得不是人的样子,她心中笃定这家主人确不是人。
“请坐吧。”简应仍在惶恐中,主人手指向一旁,开口道,音色柔且懒。
妇人声音如有法令般,入耳简应一霎心神安定下来。
简应一坐下,妇人指了指房间角落被透窗月光斜照的桌上古琴,古琴立刻似被看不见之人弹奏,起手便知——《神人畅》。
三只钓星姑获鸟抱小鼓,飘忽堂**舞;座上挑了挑手,旋即凭空现身一名明艳少女跪在妇人床榻边,接过婴孩,倏忽与婴孩一同隐匿无踪。
“贵客为何来得那么迟?”未及简应平复惊讶之情,妇人左手三指挡压在菽发,右手拾起衣衽道。
简应挑眉疑惑道:“您是在等我?”
妇人嘴唇角露出一丝笑意,回道:“嗯,从贵客踏足这熊山境内,我就一遍又一遍让家臣催您过来了。”
“催我?我未曾遇见有人请我啊。”简应疑惑,可对方只掩嘴噗嗤轻笑,并没回答,像是笑话自己没见识似的,简应羞怯,便叉开话题又问,“不知主人大名。”
座上平复神色,两手摊在盘腿间,挺直腰和蔼直视简应道:“我名九凤,亦名鬼车,为押百鬼流徙之神,您遵循乡俗,直呼我为鬼车即可。”
简应大惊,忙跪直身体,行揖礼下拜。
“快请免礼。”
简应起身,怯生生问:“不知您为什么要见我?”
座上鬼车立起左手食指,言:“让贵客步行至此,一定饿了吧,若是不以美酒佳肴招待,岂不是显得我家无礼?”
说着,鬼车轻拍手心,道:“上膳。”
声落,门外一排身高堪及人腰,额鬓生三角,花脸人身兽爪长尾的山精,以头上犄角顶着一口口铜鼎应声列队;山精那边站住,堂内豁然显形两队十名长发少女,皆两手交于腹前,低头猫腰飘至门口,魅女们一手托住鼎底,另一手勾住鼎耳,长发化作手臂形状提住剩下一只鼎耳,便轻松将铜鼎拿进屋内,呈列在鬼车与简应各自面前桌案上。简应打量面前菜肴,鼎中所盛分别为,淳母、炮豚、炮牂、捣珍、渍肉、鹿熬、肝膋、脍鲤、腊兔;簋中所盛则为,稻、黍、稷、粱、麦、菰、菽、果饵。
简应想了下用膳的礼数,开悟般拿起酒爵又伸手向桌案边四羊方尊中长勺。
“大人,我来。”一旁现身魅女道,先她取过勺子,舀起酒水,倒入简应手中酒爵。酒爵斟满,简应晃了晃酒水,看见里面有两颗裹着火苗的气泡,还有几朵腊梅花。
简应捧起酒杯,向押徙之神祝酒道:“应为凡人,不懂得大礼,请允许我敬您一杯,愿神凤能与天同寿。”说罢,简应一饮而尽,酒是温热的。
“不敢当,不敢当,”座上鬼车笑道,也举杯共饮,“贵客请快尝尝我家山野的手艺吧。”
有古琴声作陪,简应享用膳食一阵,大概也有五六分饱,便放下手中餐刀勺子,寒暄道:“应幼时曾听闻您所居为荆州,为什么会出现在梁州境地?神凤方才说此处为熊山,应以为您是这里的山神,对吗?”
鬼车笑着摇头:“熊山自有熊山之神,我只是被上帝囚禁于此地。”
“囚禁?”简应疑惑,不知该不该细问。
“嗯,囚禁,”鬼车更笑,“难道贵客儿时没听过我的传说吗?”
简应咬唇目光流转,因为鬼车鸟传说着实不善,她仍在忧虑该不该聊此事,“听过些,”简应诚实道,总觉得不该欺瞒神明,“应该都是些凡人妄想诽谤的故事吧。”好在急中生智,圆话道。
“哦?诽谤故事?那么说我在人们耳中名声并不好咯?都是些什么诽谤故事呢?我久困于此处,贵客不妨说来与我听听。”
座下简应霎时脸红至耳尖,支支吾吾,难以答复。
“呵呵,”座上鬼车忍俊不禁,“是不是说我掳人妻女,吃人幼儿?”
简应右手握住左腕,左手指尖戳着脸,点了点头。
“哦,对了,”鬼车道,“客人刚刚不是问我为何要请您来寒舍吗?”
简应好奇看向座上,鬼车道:“因为那个传说是真的,鬼车鸟爱吃女人和小孩,而现在,我就打算将您骗到这里吃掉。”鬼车鸟眯眼轻浮说着,左手朝简应空抓了一下。
“啊。”简应被吓到了,不禁叫出来,但又强忍着不敢叫太大声,可片刻便镇定下来。
座上鬼车见状便问:“怎么?你不怕?”
“我不信。”简应摇头,神情尚有一丝余恐。
“为何?”鬼车鸟仰头挂着笑意。
“您既然要吃我,为什么还要设宴款待我呢?”简应心中没底气,看向别处道。
“因为要把你喂得白白胖胖了再吃啊。”盘腿而坐的鬼车鸟腰胯前压,一副大人吓孩子的语气道。
“请您持重,不要在拿我寻开心了。”简应坐直身体,鼓起勇气正色道。
“哈哈哈,”鬼车鸟捂嘴粲然一笑,“贵客您真是聪慧啊,所以我借家臣双眼一看到您,就明白能使我重见天帝的机遇来了。”
简应不解凝视押徙之神,但看不了多久只觉得眼花,就狠狠眨了下眼,“您要我如何帮您?”
“这要问贵客您了。”
“我?我……怎么会知道?您为天神,尚且不知。”
座上鬼车猝然化作一团羽毛飞至简应左侧,两手搭在简应肩膀,耳语道:“那就留下来陪我吧,十年百年,迟早会想到的。”
“不行!”简应忙拒绝,本能扭头看向身旁押徙之神,正巧直视其目,神明威严咫尺溺面,逼得简应又忙扭过脸去,“我还要去营救祖父,性命攸关,一天都不能耽搁。”
“嗯——”鬼车意味深长叹声,又道,“如果贵客要走主人岂有强留之理?只是我被缚于此,恐怕不能送您回去,您要是记得归路,现在就能离开。”
简应心知肚明,来时又是雾瘴,又是梦中呓语,八成是对方神力所致,若是存心为难,这谁回得去?想了半天只挤出一句:“还有其他选择吗?”
“当然有,我可以让我的仆臣送客人您回去……”
“好。”简应大喜,脱口道。
“不过,”鬼车继续道,“走之前您要听我给您讲一个故事。”
“什么故事?”简应问,略感不安,装作在看姑获鸟起舞样子。
鬼车取过长勺,舀起方尊中酒水倒入简应酒爵,放下勺子后鬼车双手捧起酒爵献给简应,道:“客人请饮酒。”
简应接过酒爵,正仰头饮用时,背后鬼车贴近简应面颊悄悄道:“关于我吃婴儿的故事。”
“咳咳咳……”简应被酒呛住,连连咳嗽。
鬼车只轻抚简应后背,自顾自开始讲述:“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曲声渐入高亢之境,堂内姑获鸟飞来环绕鬼车与简应,绕圈舞中,三只变化六只,六只变化十二只;墙角照琴月光骤化青白幻光大蟒,盛着体内编钟编磬在厅堂内游走,晃得钟鼓和着琴瑟齐鸣;简应止咳,抬头只觉眼中天旋地转,再停住,已是上百年前的一个早晨——
乐声又复古琴独奏,缓而慢,座上押徙之神独手托头,闭目侧卧。
“禀上神,魍魉们刚刚在山中发现个昏死的男子。”一名魅女自照进门内的日光方柱中现身,步趋至榻前小声道。
座上鬼车睁开眼睛,并未回话,侧目向房顶藻井看去,看了一会儿,又将眼睛合上,魅女见状便面对鬼车后退至阳光中隐匿了。
“回来。”鬼车忽而又睁开眼睛,看着房门道,魅女立时再从阳光中走来。
“将他带来。”鬼车睫毛遮住眼缝,深呼吸,如梦方醒。
“唯。”
魅女退去后,鬼车单臂支撑侧身坐起,左手按在小腿肚上,如此坐了又一阵,才从床榻上下来站住。
“本来此等小事我是不会在意,往常都是任由魍魉将其分食,”简应看得出神,耳边鬼车道,“可或许是在这荒山中幽囚太久了,我一时兴起,就让山精们把他带了回来。”
说罢,鬼车将衣服大袖遮在简应面前,再放下时床榻上已躺着那名奄奄一息的男子。平稳琴音中,鬼车侧坐床榻边,捏着男子腕脉,简应瞧着男子十分面善。
促而急切琴声急切,拨弦同乱脉,鼓声感心悸,钟声比耳鸣,榻上男子抽抽,一缕魂魄自肉身坐起,陡然升天千百尺。鬼车环抱简应腰,顷刻地板下陷坠山谷,房顶向两边排开现黄天,简应男魂共腾起。
正在简应被高飞之感惊愕时,脚下传来持续的车轴转动声,简应低头见九头鸟展翅追来,抓住男子魂魄刹那,天空乍变枯黄的汪洋,简应赶紧捂住口鼻,水泡从指缝渗出。
“哈——”简应霍然浮出水面,大口喘着空气,又感觉脚下异常沉重,揉眼方知已站立在林谷深处。参天的古树遮住此地天空,团团孔雀绿幽火照亮十步之外,古时的鬼车跪坐溪水边,将男子尸首搂在怀中。不多时,尸首也如呛水般咳了下,古时鬼车慌忙将脸扭开,单手拂面,化作绝美女子模样。
“好巧不巧,这男子刚被抬上床榻就一命呜呼了。事发突然,我来不及多想,就将他的魂魄招回,救了他性命,”身后鬼车开口,简应颤了下,顾忌之前与之对视,只略微回头瞥了眼其衣衫,才发现鬼车两手长指仍裹着自己的腰,而自己的手正搭在鬼车手上,简应匆匆将手放下,鬼车兀自讲述,“生死为天命,即使我为神明,也是损了百年元神才挽回他。”
曲调微变,气氛莫测……
“你是?”男子缓缓睁开眼睛,看见的是这样一副超凡脱俗美人面孔,羞得不顾刚刚起死回生之疲惫,站起身来,揖手问询,“女公子,是救了我?”
美人仰头盯着男子,久久不言语,只盯着,盯得男子脊背出汗才迟迟道:“你是谁?为什么来这里?”
男子忙回:“我为熊氏,姓芈,名豫,同族人们自象原来到岁泽,不幸水土不服,流行疫病,早晚都能听闻噩耗,我无法阻止,连自己也染疾,恐怕命不久矣。哎——便想着反正都是一死,不如效法神农尝百草,来这茫茫大山之中尝药,若是能遇见对症之药,便能挽救国人们,若是不能……也没什么可遗憾的了……”说罢,男子沮丧低头。
“哦,”美人笑道,连连点头作领悟样子,“你治不好自己的国人,嗯?就跑我家害我是吗?”
“啊?呃……”男子连退几步,尴尬不已,道歉曰:“方才被女公子救醒,我心中只想着如何才能报答您,完全把身患疫病之事忘记。哎——我的罪恶,我这就离开,兴许这会儿还不会影响到女公子。”
“等等,”熊豫刚刚转身,美人唤道,“你识路吗?就走?”
熊豫一脸木讷,再揖手道:“我死远些,别连累恩人就好。”
“哈哈哈……”美人捂嘴嘲笑,“整座熊山都是我的,你死哪不是死我家里?”
熊豫愣了一会儿,只回:“至少不能死在恩人面前害您染病。”立马拂袖而去。
“你觉得自己现在健康否?”美人问。
熊豫才走两步便站住,急忙回身惊讶道:“我莫非痊愈了?”
美人微笑点头,熊豫一副不可思议神情动了动手臂,扭了扭腰,难以置信道:“真的?”
美人皱起眉头,眼含怒意平声斥道:“无礼!你配被我骗?”
“恩人息怒,恩人息怒……”熊豫连连鞠躬道歉,随后两人间一阵沉默,美人只注视着他,熊豫则像是在想难以启齿的事情,许久才艰难开口,乞求道,“不知恩人是怎么为我治病的?能否也救救我的国人们?”
“你这人真是贪婪,”美人当即驳道,“白吃喝不够还要带走?”
熊豫顿时跪伏地上,叩头后哭泣央求:“豫蒙受女公子大恩,确实不该再有奢求,只是豫身为参方之君,生民所系,哪怕再丢脸也不得不为举国上下争一把,请您救救我的国人们,我参方虽连立国之地都没有,但好歹还有子子孙孙,一定会世世代代报答您的!豫,求您了!”
古曲迟迟,揉弦颤颤,美人思考良久才答应:“好吧,你这样子,也算是美。”
熊豫追美人消失在昏暗的林中深处。
“美什么!”旁边鬼车怒不可遏,大袖横扫像是打在一排看不见的编钟上,凭空响起纷乱洪亮的钟声,简应惊骇动不敢动……
钟声渐息,余音仍在,简应窃看鬼车神情归于庄重,然而复起的古琴曲调波诡云谲,却让简应明白事恐不妙。
喵——一只小山猫在简应脚边停下,简应低头见小山猫正瞧着尾巴仰头对自己叫唤。
没心思管这野猫,简应又抬头向林谷小溪看去,不知何时古时鬼车所化美人又和熊豫出现在溪水边。
两人牵着手,含情脉脉。
“不谷该怎么报答你?你不仅救了不谷,也救了参方。”熊豫温柔道。
“留下陪我吧,”美人看着熊豫道,“陪我。”
熊豫紧紧抱住美人,道:“好,不谷娶你,不谷要你为正妻,可我都不知道你是谁,你的父母呢?告诉我,不谷命臣子去说媒。”
“不,”美人捂住熊豫嘴,“不准问,永远不准。”
熊豫一把将美人横抱起,两人走到一棵粗壮的大树后,什么都看不见了。简应想要跟上去,但是小山猫却一直跟在她脚边磨蹭,不停叫唤,令她寸步难行。简应朝一旁大跨一步,想要绕过小山猫,山猫又追上来,直接扒住简应裙摆,直起身子,想要往简应身上攀爬的架势。
“骚猫。”简应低声骂道,脚将山猫推开。
喵——
“啊!”简应只收着力一推,山猫竟尖叫着飞出,断掉一肢,同时树后边亦传来美人的惨叫。
山猫一瘸一拐向林深处跑去,简应被吓着,本能去追。
追没几步,听见熊豫吼声:“啊……你这妖怪!”简应循声看去,正见树后熊豫手持铜剑而立,美人坐地,背靠在树干上,右手捂着被斩断的左肘。熊豫举剑欲刺向美人,但最终将剑刺进树干,拂袖而去。独留美人在原地,啜泣了好一阵,才艰难的起身,拾捡地上断手,接了回去,顺手一抹,断口便恢复如初。美人交手抱胸,拽着衣襟,垂头失魂落魄走入林深黑雾之中。
四下声音归于沉寂,林中黑雾扩散,简应背后鬼车咬牙切齿,“熊豫,忘恩负义之人,我本该杀了他消气,”鬼车语气转而哀伤起来,“可追上他还是任其离去……”周围一切都变得越来越黑,直至简应什么都看不见了,漆黑中,鬼车语气阴狠嘲讽道,“那就让参方的子子孙孙来还吧。”
漆黑中幻光大蛇拖着钟鼓琴瑟环绕,感觉有人捧住自己面颊,简应睁开眼,看见鬼车的脸与自己不到一掌之距。
“故事讲完了,”鬼车目光温柔的凝视简应,“贵客,您也要弃我而去吗?”恐吓道。
简应缄默,连连眨眼,将鬼车轻轻推开,深呼吸坐正,鬼车散成一团羽毛飞回堂屋主座上。简应心中反复衡量,想一走了是不可能了,而今主强客弱,她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相机行事。
“可该从哪里走呢?”简应心想,拿起铜爵泯酒,思考着,“自己现在被强留于此,全因押徙之神被禁足在这熊山之中,既如此,不妨就先问问看鬼车触怒天帝一事;只是,可以问吗?会不会冒犯神明?”简应努力回想之前谈及上帝时鬼车神态,似无不妥。
“之前听神凤提到,您之所以居住在熊山,是因为受到天帝责罚,应能否知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吗?”
座上鬼车听闻叹气摇头,抚摸胸口道:“难道我的心意就真不能留住贵客您吗?也好,不管怎样,于我都是好事,我就和您说说吧。”
简应低头,一手摸后颈不语。
“从前,大神女娲造人,又分身借三皇燧人氏之胎轮回人间,一胎双生,皆人首蛇身,人间呼传吉兆,因而兄得名伏羲,妹得名女娲,兄妹成人婚配,分身神格合一,大神女娲有感,再赐兄妹规矩,助其共制伦理习俗,凭此功业被凡人尊为三皇伏羲氏。过千年之后,我随上帝行于高天,透过重重苍穹,正好观赏大地上生意盎然的景致。我正赞叹上帝以大道造化万物的德行,却见群山中忽而泛起欲海,旋即无数生灵鬼魂哀嚎乱窜,山中燃起大火,转眼间美景不在,群山化为焦土。天无不知,我便问天帝地上发生了什么,天帝只言让我与他一起去凡间看看,我们便一起去了。”
“看到了什么?”简应问。
“原来是七名凡人持角弓铜矛在游戏秋猎,为了取乐便将山中所见之物赶尽杀绝,仍觉不尽兴,便放了把火将方圆千里都烧了。”
“这……有人作恶,怎么最后就致使您被囚禁了呢?”
“听我慢慢跟您道来,”鬼车脸色变得不悦,“我见此情此景十分厌恶,就对天帝说,‘当初大神女娲造人,您赞叹那是如开天辟地等同的壮举,如今您还这样认为吗?’天帝道,‘仍然。’我便面刺天帝,说他不过是羞于认错,不能坦然面对自己过往的言行罢了。贵客您以为呢?”
“啊?我……”简应闻言惊慌,心中只惊讶这是她能评论的事吗?
座上鬼车转瞬明白简应神情,并不想勉强她,便继续讲述:“上帝却反问我,我既然认为他有错,那么错在哪里?我说,‘有人以前,生灵随昼夜作息、随四时繁衍、随沧海桑田迁徙,阴阳平衡,五行调和,生死枯荣都在其中流转,万事万物早已完备。女娲用人代神,您称之为壮举,可现在观人的做为,与我们相比未见到有什么可取之处,反而在寿命、心智、见识、力量、德行上都远不如我们,硬要说来,也只有**是我们不能与之比拟的,如此看来,是您高估了人,对吗?’贵客,如果是您,能反驳我吗?”
“不能。”简应惭愧道。
“然!”鬼车认真且不服气道,“我认为上帝也不能,可他却说,他所看重的,正是人的受缚于生死、受困于心智、受限于见识、受迫于力量,德行更是为**所累,如此人才能如他一般创造,才能使大道更澎湃的演替更迭起来。我问,‘难道我们神不曾创造吗?’上帝说,‘那并非真的创造,神为天道显像,不过是被天假手维持天道罢了。’”
简应听得认真,正低头沉思的她察觉鬼车叹气,即向堂屋主座看,见鬼车眼神隐隐有沮丧之意,片晌才又开口:“我追问人又创造了些什么?天帝答,‘譬如志向,譬如仁义,譬如社稷。’我再问‘何为志向,何为仁义,何为社稷,就算有了这些又如何?这些如何能比得了天道?没有又如何?’贵客,您猜天帝是如何作答的?”
简应想了下,回:“难道天帝并未作答,而是因此将您幽囚在这熊山之中?”
“看来我所感知不错,贵客您就是我解除疑惑的机遇,”鬼车欣赏注视简应,“天帝称我既然想知道这些,那就留在这熊山之中,自会有明白的时机,等解除心中困惑再回去见他。贵客,请您告诉我,何为社稷?”
简应一脸茫然,许久才局促道:“我不知。”
鬼车只微笑了下,又问:“那么何为仁义?”
“我不知。”
“那,”鬼车慈爱而无奈道,“什么又是志向呢?”
“是……”简应搜肠刮肚觉得至少得回答一次,“我不知道。”但想来想去,还是觉得自己确实不知,与其强答,不如不答。
“贵客不必为不能解答我心中疑惑而自责,”鬼车道,“所以您还是留下吧,毕竟,您这样美,不论内外,着实讨人喜爱,就算不能解答我的问题,与我作伴也够了。况且我观察人,所牵挂事情往往起因人寿命之短暂,您留下我自有神力使您长生不老,您何必再为别事烦恼?留下吧,陪我。”
简应不觉看着座上鬼车满含深情的双眼,想到鹿儿那缥缈的诺言,再难相见的故友,还有前途未卜的自己,心中不免惆怅,渐渐动摇起来……如今唯一让她牵挂的只有仍被折方扣押的祖父简度,这名她在世上仅剩的至亲,却没多少回忆,少有的回忆也尽是他为有娀氏忧愁的模样。有娀氏啊,简度想着想着,又想到那些有娀氏的族人,比如族弟简遵,比如族叔简期赐,比如简胜、简午,还有那天山上为争池塘闹得不可开交的两村人,有娀氏,有娀氏……她想着,“我若是留下,他们怎么办呢?不管我愿不愿意,我已经是有娀氏的族尹了啊,倘使我不辞而别,他们将如何自处?不行,现在祖父被扣留,纵使我离开,也不能是现在。”
或许是决心驱使,简应一下觉得思绪清晰无比,对座上押徙之神道:“是否天帝让您留在这里,并不是为了囚禁您,而是希望您离人间近一些,亲身去求索答案呢?”
鬼车闻言,戛然愣住,片晌才拍了下手,露出笑容,道:“贵客您真不愧是上天赐予我的缘分,既如此,我也没有理由强留您了,不过,我还有一事请求,请您务必答应。”
“什么事?”
“您要去哪,请让我陪您同行吧。”
“这……我倒是乐意,只是您身为神明,可以这样轻易现身于世人面前吗?”
座上鬼车散作羽毛,飞至简应身边,伸手道,“这您不用担心,请随我来。”
简应将手交给鬼车,鬼车便牵着简应走到了院落门口,两名山精早已扛着步辇等候在外。鬼车挥了挥手,于是一名魅女托着承载两只酒爵的盘子现身,鬼车取酒递给简应,双方共饮,鬼车辞别说:“请登辇吧,它们自会送您回去,路上如果醉酒困倦睡便是了,不必害怕。”
简应点头,登上步辇,两只山精抬起辇来,轻快就小跑起来,简应回头还想再望一眼鬼车,只是登辇便觉头脑昏昏,又听一阵躁鹃啼叫,就美美的睡了过去……
似梦似醒,几声躁鹃叫声。
“姐,姐,醒醒,要出发了……”简应正熟睡,感觉有人在用力推自己肩膀,迷迷糊糊睁开双眼,正瞧见简遵撩开车帷推自己。
“已经要日出了,快洗漱吧。”路过简期赐道。
“好。”简应揉了揉睡眼道,随后走下马车。
“我的骨簪呢?”简应将发束握于身侧,询问两人。
“我没见。”篝火边正煮菽豆饭的简期赐蹲着道。
简遵小跑到马车边,探身进车篷,不一会儿便拿出一根素木簪问,“这根也是您的吗?没瞧着骨簪,这个刚刚整理行李在车舆内看见的。”
“不是,”简应道,说着即伸手去拿素木簪,“给我吧,一样用。”
“嗯。”
“好香。”简应将木簪在鼻子前嗅了嗅,“好像闻过这股味道,在哪来着?”她想着。
三人围着篝火吃过早饭,简应将碗递给简遵就一边上车一边说:“早些出发吧,从熊山下去还要很久呢。”
“熊山?哈哈哈,代族尹怕不是梦没醒吧,”岂料正向马匹走去喂草料的简期赐大笑起来,简应不解看向他,“熊山可在东北边数百里之外呢。”
“怎么?这里不叫熊山?”简应惊讶道,向四周张望,才发现周围确实与昨日山顶驻车之处不同。
“您怕是认错地方了吧,这里可不叫熊山,这里就是去往折地的官道。”简期赐喂马时道。
“可能真是一场梦吧。”简应回味着,满是疑惑登上马车。待简遵收拾好东西,简期赐驾车向折地而去。路上简应更坚信昨夜种种奇遇不过是梦罢了,毕竟若是真的,怎么自己现在觉得神清气爽?既然疑虑全消,简应望向车窗外景致,心想着现在只等接回祖父,就能辞去代族尹之责,又能像往常那样无忧无虑的生活了。
“吁!吁!吁!”车篷中简应听见迎面而来车马,与熟悉的连续吆喝。
“吁——”简期赐亦将车停下。
“怎么了?”车内简应立刻问,已然起身将撩开车帷。
“太好了!我就知道会遇见你们!太好了!”外面传来族兄简胜声音,简应忙加快手速扯开车帷,当真看见简胜连喜带泪,站在车前,拽着缰绳。
简应不知族兄为何这幅样子,但觉得能再见着就满是安心。
“怎么?”简期赐从车上跃下,关切道。
简胜袖子擦干涕泪,用力咬了下下唇,才道:“回去吧,回去吧,我就是特意来拦你们的。”
简应与族叔族弟面面相觑。
简胜红着眼眶扫视三人:“族尹这会儿应该已经自尽了,他的心意你们都明白吧。”
车上简应闻讯捂嘴睁大眼睛,倚着车篷慢慢垂头跪坐,简遵躬身站在车上,撩着车帷拭泪,马打响鼻,尾巴不停甩在神情严峻的简期赐胸口。
堆满落叶人迹罕至的道路上,两辆马车相对而停,被来往不知道几辆马车绕过且暗骂无礼,堵路中间……
简应等人返回偶木次日,折方太子咎便送有娀尹简度的尸首而来。简应以继任有娀尹身份接待太子咎,席间简应身着斩衰衣,始终低头寡言,只在太子咎与之交谈时,简胜凑到简应耳边低语几句后,她才简短吐几个字词。出乎折方使者们意料的是一切之顺利,不论折方提出禁止有娀氏众人见尸体,还是要求立刻修墓下葬,抑或是让有娀氏不得追究简度之死,族尹简应都只小声答应,那卑微的样子,令姒咎看了不免心生恻隐,暗暗觉得自己也太欺负人了,可君父有命,他不能再出差池了。
简度下葬后,那株连理古树旁边院中,升起一缕烟尘。院子里族尹简应仍穿着孝服,独自一人面对火盆,手中攥着那日与母栖邑故友们分别时的衣服,闭眼似回忆良久,还是将其投入火盆,付之一炬。简应从一旁竹筐中拿起最后一件衣服,那件九尾领珠眼豹皮斗篷,火光映着面庞,也是反复摩挲睹物思人,蹙眉决心再三,已然做出抛弃动作,可,终不能够……简应缓缓把手收回,捧起斗篷,将脸挨在上面,咬唇哭泣起来。
橘色的火光将简应孤影映在白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