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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七

作者:岚真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金乌从东方升起——从西方落下,又是长夜漫漫。


    一座峰峦边的山路上,黑影沿路疾驰。折公率部星夜兼程,中间几列士卒将自己捆在马背上入睡,队伍边缘的几队士卒驱赶着整支队伍。随着山路曲折,队伍一个大转弯,月空豁然从山峦后出现。玉蟾在星斗间驰行,穿梭于乌黑的云山后。一只鹞子扭移着,最后翱翔静止在明月与队伍之间。军队蛇行,睚眦背上,姒后之眯眼,专注于前路,迎面而来的干风吹的眼睛生疼。马蹄纷乱踏在地上。


    两只手拍打花鼓。天邑商山朝,一场百姓间的飨宴,客人用箸敲碗打拍,丝竹合奏奔涌中隐藏忧伤的思乡之乐,醉酒的客人在桌案间的空地上手舞足蹈。夜虽已深,宾客流连忘返。


    黎明将至,今日风大。


    大军从山朝郊外树林间的道路中涌出停下。将士们只眺望了一眼横躺在大地上的城池,就立刻下马。霎时两万余匹马纷纷倒下,一命呜呼。尽管本不该如此,但凭着夜色,姒后之还是允许军队埋锅造饭,将死马烹了。所有人都在开战前吃了一顿肉汤,心满意足。姒后之举起陶碗,向所有将士敬酒,一饮而尽,喝罢所有人将碗摔碎在地上。大风不息,落叶被风卷起几丈高翻飞,厚厚的乌云压覆,只在趋近天地尽头处止住,旭日的光芒照在波涛起伏、连绵无尽的乌云上。月亮尚未落下,所以日月并行。


    姒后之亲率数千人蛰伏在禁军左师营外。随着左师营的角楼上几具尸体被抛下,折方军里应外合,从四面攻入。折方人突然进攻,睡眼惺忪的禁卫军仓促迎战。大部分将士兵器都没拿到就被乱刀砍死;主将正在洗漱,一听到营内骚乱,匆忙出门查看,被折方士卒一刀挥掉脑袋。人血顺着墙脚流出营门。乌云彻底遮住天空,姒后之抬头,察觉从云翳中一双巨大的手将云天拨开一道缝隙,一张三眼神明的铜脸,从缝隙中探出,窥视人间。折公部乘上营内战车,带着攻城器械就向山朝城内进军。


    商王归正在用膳,听到折方突袭都城,大惊失色,继而勃然大怒;于是换上甲胄,提起一柄蝉纹翘首金刀,一把兽面纹銎钺就在王城内召集军队,收唤散兵。此时得报折公军已攻入城内,王归果断下令放弃外城,所有军队退入陨生宫固守。


    王廷巫人化作楼燕向匕入方向赶去;风公嬴照的巫人也化成楼燕,朝铅凝的天空东边决起而飞。一路不多时,即碰到好几只楼燕朝东南西北急行,可都互相视若无睹,就匆忙擦翅而过。


    右军将子目越沉着应对,兵分为二,一路向王宫南门支援,一路带上兵甲,绕远路到山朝城内各处,向国人分发兵器,集合各氏族私兵。驰援王廷的军队遣先锋过河,结果半道大桥突然崩塌,先遣军首尾被怆水阻断,此时从街巷中折方军队倾巢而出,双方混战时,早有察觉的右军主力前去支援,打成一团。另一支数千人折方军队奔袭右师大营,结果进去之后发现早是空无一物。正在愠怒时,袭击右师的折方军意外受到攻击,不等反击,对方就已经退走。右师营处折方军试图前去河桥处支援,但又被同一支军队反复纠缠。


    一个多时辰后,勿庸军营中一只楼燕一头扎进大帐中,在地上扑翅挣扎。勿庸取下阴书。楼燕立刻变回人形,只是哮喘,快死的样子。元帅勿庸看到密信,惊慌失措,连忙召集太卜与心腹商议。勿庸进退两难,忧心百姓,但都城形势严峻已迫在眉睫。太宗站起身来对着勿庸破口大骂:“大难临头,身为统帅,不做决策,反倒一副儿女姿态,要你何用!”勿庸惭愧;于是太卜世辞催促元帅庸权衡轻重,速带大军回援,切勿犹豫贻误军机。军中鼓声低沉,少顷,大军拔营,向都城开去。太卜世辞带麾下众巫人留守。


    王城鏖战。


    未时,右军将目越战死。


    申时,各公卿大夫私兵全线崩溃,外城彻底沦陷;太宗姬又遭姒后之亲击,一战而败,与残部遁走。风公嬴照见大势不妙,遂进入宫内。在大殿之内,商王子归端坐于高台上的王座,双方照面,嬴照摇头连连叹气,王归避开老师目光,面无表情看向别处,殿内肃静无人言语。片刻,风公嬴照带着卫兵径直往殿后走去,再回经殿内时怀中抱着个婴儿,没有看王归一眼就匆匆朝殿外离去。王归跪直身子,朝大殿正门行礼。


    酉时,陨生宫破,王归手执凶器,带着余下禁卫与折方厮杀。被逼退到寝宫门外,所有卫兵悉数战死。王归身中数箭,创伤遍体,最后被姒犨一铜殳打断腿骨,瘫倒在地。


    太卜辞闭上老眼低下头去,再抬头睁眼已是夜深,自己与众巫人在祭坛边早已等候多时,地上尸青色的晦气暗生。觉得时候差不多了,太卜辞走到众人间,扎起马步,大喝一声,双手击掌在胸前交指合住。不久,树根破开大腿皮肉窸窸窣窣的扎入土地中。一名年老的巫人立刻明白怎么回事怔了一下,但还是平静下来,也效仿太卜动作。另一位中年巫人见势拔腿就跑,没跑多远,从泥土中几条藤蔓伸出缠住他双脚,倒在地上立刻更多藤蔓将他死死缠住。其他巫人也都被缠住。很快,所有巫人都开始迅速衰老,四周枯叶飘落。子时一到,阴兵军阵升腾而起,战马嘶鸣,人声哀嚎,干戈兵甲碰撞铃铃,阴森严峻。太卜辞调理气息,继续做法,所有人魂魄被抽离汇集一处。不多时,一口人脸铸就的大钟似有似无,悬在空中。像是受到猛烈的撞击,大钟开始剧烈摆动起来,钟声使人心力交瘁,向寰宇间所有地方传去,透过厚厚的土地、层层的岩石、湍急的暗河达到阴间。正在用锁链拖扯亡者的阴差,正在批阅公文的判官皆被钟声惊住,朝头上阳间方向诧异地看去。


    一本人皮书被阴风扫过合上,封面上书——“生死簿”。


    阳间地上,无故生出一口小小的泉眼,涌出汩汩枯黄的弱水,只能见水涌,却不见水积。泉眼势头越来越大,到有桌子那么大时,一叶小舟兀的冒出。“哦——”随着似人叹又或似击石的一声,四下寂静。小舟上站着两位阴差,只看向他们眼珠就不住颤抖,难以窥见其面目。仅能勉强瞥见从衣裳后袒露出,皮肤紧贴肋骨的上身。


    小船上一位阴差,拿出根滴着生血的,人发拧成的鞭子。寂寥无声中用力一抽。鞭子霎时化成千万股,缠住所有阴兵和铸钟巫人魂魄的脖颈,阴兵神情绝望地大张嘴向别处努力,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土地开始颤动,黄色的泉水迅速回收,小舟渐渐栽沉下去,数万阴魂挣扎不甘的被拖入弱水中。


    最后泉眼处就像最初一样,只剩一小片裸露泥土。


    几滴水落在湿润的泥土上,一位士兵独自掩面啜泣。元帅权囚部坚守数日,粮草箭矢皆空,十二师师长战死六人。时值盛夏,此地又多水沼,泥泞不堪。堡垒中死人、死马腐烂,恐瘟疫也将蔓延。虎方又不分昼夜寻衅骚扰。一番权衡后,元帅权囚决定让所有斥候化身兽物,拼死标明道路后大军死战突围。


    一切准备妥当,元帅权囚命全军列阵擂鼓突围。虎王邬郈亲赴战场鼓舞士气,两军相撞,犬牙交错。大雾之中,双方阵型很快都散成一团,所有人各自为战。师长千虏被虎夷冲出阵列,身边士卒全部被杀,孤身一人与三名虎夷肉搏。权千虏试图逃跑,三名虎夷穷追,千虏回头一戈将一名敌人肚子划开,戈头卡住皮甲,断在肚子里;另一名虎夷用戈勾住千虏脚踝,将其拖到,紧追来的敌人旋即奋力将长矛刺入权千虏喉咙。千虏两手紧紧握住虎人矛头,片刻,双手就滑落了。


    己造事抡着长钺与士卒对抗几名虎夷,虎人试图攻击他,结果被己造事闪过,一钺劈中其胸腹,然后拖着劈中的虎夷使其失衡,倒在另一敌人身上。己造事趁机连劈数下,将敌人砍死。身旁一名部下被虎方士卒砍断了腿,将被杀死时己造事企图挥钺援救,结果不知何处一柄铁锤扫来砸中他戴着铜胄的脑袋,顿时人空翻了两个跟头,重重的落在地上。


    一处水沼边的草地上,师长敖正骑在一名虎夷身上,从两臂撑烂袖口伸出十数条黑蛇,死死缠住对方脖子。虎人张着血盆大口,两只手尽力拉扯祖子敖双臂。两人互相较劲,最后虎夷还是没了呼吸,脸上神情就停在尽力呼吸却喘不上气的样子。祖子敖翻过身来,喘了几口气就站起身来,还没完全起身,突然感到被抓住甲胄向一边拉扯。祖子敖失去平衡,面朝下倒在水沼中,想要站起身来却被人将头按在水里。头在水中呼吸不能不呼吸也不能,四肢胡乱的扒拉着,最终没了生气,歪斜的发髻边,乱发飘在浅水面上。


    师长虞招尽力突围,但凡途中遇到敌人能避就避,只一心想要从雾中脱逃,不断从被打伤倒下的商方伤兵身上跨过。偶尔有虎方人攻过来,也只是稍微招架就立刻设法脱身。所幸有身边部下拼死保护,数次死里逃生。正在虞招慌忙突围之时,迎面一较多数虎夷更壮硕的敌人袭来,虞招惊慌用短戈招架,结果被一锤砸断握柄。虎方壮士一脚将其踹翻在地。将要被杀之时,一名麾下士卒一跃而出将大刀砍在虎夷肩膀上,透过厚厚的犀牛皮革,伤及皮肉。虞招趁机赶紧站起奔逃,背后突然被什么巨大的东西猛撞了一下,一个踉跄摔倒在地上,额头正好磕在一块石头上。


    这边又一名虎方士卒倒下,元帅权囚与五名卫士在一块大石头旁边,周围横七竖八的倒着虎夷的尸体。不等权囚喘息,两名虎夷破雾而出,向拔伯扑来。权囚立刻予以回应,却被对方躲掉。从对方甲胄上看,权囚断定这两名敌人身份特殊。果然,当其中一名虎方武士试图攻击元帅权囚,却反被权囚砍断左臂之后,受伤的敌人不多作痛苦神情,就强忍着剧痛,与另一虎夷踉踉跄跄后退了一段。从两名虎夷身后的大雾中,三个巨大的人影慢慢清晰。最后,一位被众虎夷环绕,黑色皮毛上有金色云雷纹的虎方人,操持一柄陨铁长锤,走了出来。


    “这一定是虎方王邬郈了。”元帅权囚心想。


    权囚双手将铁鞭立在胸侧,紧紧攥住。五名侍卫在权囚面前列成一排,六人齐步向虎王迫近。虎王也不甘示弱举起铁锤仰头长啸,随即与四名虎夷一同向权囚冲去。一阵寒光黑影,两名商方侍卫合攻将一名虎夷杀死;另一位商方侍卫将矛杵进敌人的眼中,却被虎夷反手一刀把上半身横断一半,倒在地上爬了一会儿就死了。权囚奋力挥鞭打中虎王头部,虎王头盔被打飞出去,露出六只虎耳。邬郈向一旁倒去,断手虎方侍卫冲过来抱住权囚。权囚朝他猛地砸了几鞭,对方仍不撒手,权囚立刻拔出金钺去割他的后颈。断手虎夷后颈鲜血淋漓仍嚎叫着不肯撒手。此时唯一活着的商方侍卫跑来,用矛向死死抱着权囚的虎夷肚子、大腿刺了好几下,虎夷仍死拖着权囚。又一虎夷将商方侍卫刺死。这时失血过多的断手虎夷渐渐失去了意识,权囚得以挣脱。仍活着的两名虎方侍卫与权囚厮打,结果被更加高大的权囚单手抓住一人扔到另一人身上,两名虎夷摔倒在地。权囚半边衣甲被虎人摔倒时,长矛上的钩子撕裂下来,袒露半边胸膛臂膀。邬郈拎锤砸来,权囚径直朝虎王长锤打去,锤头带着一节木柄“啪”一声断掉飞出去。权囚伸左手用金钺削掉虎王两只耳朵半拉。地上的虎夷握住权囚双脚大声嚎叫。权囚没反应过来一个趔趄,被虎王趁机奋力一拳打在脸上几乎当场晕厥过去,头盔也被打掉。虎王又顺势朝着权囚侧腰狠踢了一脚。权囚扑倒在旁边大石头上。两名虎方卫士赶紧一人抓住权囚两脚,一人拉住权囚两腋,将权囚在巨石上拉直。虎方王将名曰“指颤”的断锤高举过头顶,大吼一声,朝着权囚腰脊奋力砸下去。一声裂响,巨石碎裂两半。


    “啊——贼子害商!”权囚抬头怒目,紧咬牙关,从牙缝里竭力挤出声音和血沫子。


    半晌,约浮山下起雨来,山雾渐渐散去。坐在权囚死的那块大石头上的,虎方王邬郈,仰头看着雨水落下,一阵后怕……


    折商之战四天后的山朝仍是阴天。


    马不停蹄赶来的元帅勿庸与大军在山朝郊外停下。勿庸站在战车上,斥候扶着一名浑身污秽不堪的老头进入军中。老头有气无力。勿庸走下战车见他。


    “您这是……”勿庸看着同僚,一脸忧愁的问道。


    “哎……哎……陛下,已经死了。”老头费力地说道。


    “不,不……”勿庸后退了半步,张着嘴,皱起眉头,眼神惊恐,继而怒目,一把拽起同僚的衣领,重拳连连捶在同僚脸上,大吼,“妖言惑众!妖言惑众!”于是命全军继续前进。


    路上军中多有微词,勿庸强横下令:“敢有乱军心者斩!”全军缄默。


    不多时,斥候探得路边野地有逃难国人。于是勿庸带着一队随从急忙赶去。


    “都城如何?”勿庸抓住一难民手肘问。


    “都城……都城没了!大王死了!”难民痛哭。


    “大王死了……大王死了……”其他难民也都哭泣起来。


    勿庸松开手,不自主退步,神情狰狞。顿时心底一沉,感到胸中一声脆响,身躯像打嗝一样抻了两下,捂住胸口,僵直着后仰倒去,众人赶忙将其扶住。在将士的呼唤中,勿庸七窍流血,死不瞑目。


    一双瞠大的死眼中,所能看到的愤恨和不甘,就像四天前下午,从瘫倒在地上的王归眼中看到的神情一样。


    “停!”姒后之大喊。将手中金我插在车地板上。转身从车上跳下,大步向瘫倒在地上的商王归走去。姒后之站在商王归旁边,弯下腰来,眼带轻蔑寻衅地看着王归问道:“咈,这不是陛下吗?”姒后之又往前走了两步,转了个方向,弯腰语气恭谨地说:“陛下,臣,来勤王了。”


    商王归将脸扭向地面,两手用力撑在地上,试图站起身来,但只稍微起来一些就已经支撑不住,头磕在地上。两只手紧紧攥成拳头,从掩在地面的脸下发出喘息声。


    “王上您平日昏庸无道,臣虽屡次犯言直谏,都不能挽回您的心志。现在国家不幸,出了风公嬴照、拔伯权囚这样的乱臣贼子,蛊惑平日受您欺压的国人们谋反,使您的社稷蒙蔽。虽然不能说不算是您自食其果,但臣身为您的臣子,又岂能忍心?”说到动情处姒后之不禁跪下,神情耐人寻味,“王上您看,您是天子,是黎民百姓的国君,是苍生社稷的主人,是江河日月的象征;您的尊严受于上天,现在嬴照、权囚这些反贼就要杀进来了,臣虽然愿意用性命为您尽忠,可又如何是众人的对手?这些奸利小人一旦攻入宫内,必定会羞辱您,臣不忍,臣实不忍!”


    姒后之啜泣起来,片刻,解下佩剑,双手捧起:“大商的王啊!就请您用臣的剑自戕,带着先祖的荣耀与社稷的昌盛,了结您的一生吧;臣,姒后之,愿为成全王的尊严,而背上弑君的冤屈!臣,不悔。”姒后之慷慨陈词,激动地颤头,语气抑扬顿挫,将剑举过头顶,泣涕连连。


    “啊——”商王归痛苦的大声嘶嚎起来,伸手向前扒去,插着箭支的身躯开始拼命地挣扎着向前方磨蹭,充血的双眼氤氲着泪水。


    姒后之将脸上眼泪抹掉,伸直手臂展开五指朝向骚动的大军,示意安静。姒后之站起身来。商王归竭力向前爬行。姒后之默默地跟在旁边,昂首挺胸,不时睥睨趴在地上的商王归。王归一路爬上寝宫的阶梯,身后拖出长长的血迹。


    “请王上早做决断吧,晚了,就来不及了。”姒后之轻声催促。


    王归仍一心往前爬去,沾满鲜血的双手在台阶上按出血印。姒后之也不着急,就看着商王子归爬着。不知过了多久,王归在寝宫铺满花瓣的地方停下,身体压在花瓣间,突然失声痛哭了起来。


    “陛下认命了?”姒后之低头问道,说罢朝四周看了看,然后抽出佩剑,双手反握,举过头顶,深吸一气,刺下去。剑刃贯穿商王归的胸膛,穿透寝宫的地板,破开王后嬴结的棺椁,剑尖击中王后手中宝珠后如受千钧斥力,戛然而止,空灵一声;宝珠立刻散发层层青白色波光,王归鲜血顺着剑刃滴在宝珠上,一团青蓝色火焰从中旋转着喷薄而出。火舌陡然顺着剑身上蹿,一下燎着了姒后之的大袖。姒后之慌忙甩手,见火势不减立刻脱下大氅,露出甲胄大步走出殿外。


    “灭火啊!”见众人愣神,姒后之甩手呵斥。


    姒后之站在殿前开阔的广场上,显得无比渺小,不久,四周哗啦啦响起雨声,姒后之张开双手,仰起脸,迎着雨大笑。


    “上天爱我!上天爱我!”笑声回荡宇内……


    无边阴云铺张开去。


    都城山朝向东的道路上催马声急。车上风公嬴照抱着尚在襁褓中的王子乌,神情焦急的望着车后飞离得野路和树林,天邑商方向的云翳被火光映照成朱红色。风公扭头看向被疾驰马车颠晕的外孙,低头把嘴挨住婴儿的脸,手连连轻拍襁褓。


    “我们离开天邑商已有四日,臣合算着今天该遇到世子的援兵了。”公子执于道,一边甩着油布伞的雨水。


    风公照看着怀里的孩子微微点头,“是啊,等一旦合军,这段风波算是终于了结了。”


    “了结?怕是漫长的动荡才就此开始吧。”


    嬴照抬头看向公子执于,叹了口气,轻拍襁褓。


    公子执于继续说下去:“现在我们带这孩子回风国,等王子乌成人,我们该如何面对他,他又该如何面对这个天下?这些国君有想过吗?”


    “他该复国!”嬴照瞪眼截话,“他既是商王的子嗣,他就该那么做。”话音未落,风公照将额头压在襁褓上。


    公子执于舒了口气,也不再多言。


    咻一声一支箭矢打进车轸中。风公照与公子执于惊忙向后看去。


    “风公休走,将孽种留下!”姒叔有带着一队人马紧追而来。


    咻的一声又是一箭,嬴照忙用身体背对追兵掩住婴儿,公子执于抽箭回射。双方士卒也开始互射,一时箭影如线束。乱战中公子执于肩头中了一箭,将要跌倒,又强站起身继续射箭,结果大腿又中了一箭。风公照见势不妙,急中生智,将婴儿放下,抓过油布伞张开旋转。飞矢一个个打在伞面上立刻偏转飞溅。


    “驾!”后面姒叔有大怒,催马提速,想要跃身上车肉搏。猝然连人带马一头栽倒地上,翻滚了几圈,跪定。姒叔有一脸泥水朝身后战马看去,却听见前方另一边声势浩大袭来。回头瞧见一支军队,上方“烈”字大旗飘荡。


    “马给我!”姒叔有惊忙将身旁士兵从马上拉下,一跃上去,掉头就跑。接着箭如蝗群,姒叔有部众纷纷坠马,但其人仍与大部士兵逃脱。


    烈方军中一名面相贵气的年少将领,扭头看了眼军前一架大车上,双手按剑,身形宽阔雄壮,须发全白的老者。老者与他对视,点头默许,于是年少将领便带一支人马向姒叔有追去。


    烈子看着曾孙的背影,扭头嘱咐车左道:“公孙年少,傲慢轻敌,你去看着他,让他追追就行了。”


    “唯。”


    烈子的马车从军阵中驶出,接着两国国君互相行礼。


    风公道:“承蒙贵军相助,寡人得以脱险,今日行程仓促,实在无以为报,请烈子容许寡人先行回国,再亲赴烈方拜谢。”


    “欸,风公说的是哪里话,什么拜谢不拜谢。寡人与您都是天子的臣下,天下的诸侯,如今天子蒙难,寡人特来勤王,正巧撞上您受奸人所害,出手相救,难道不是分内的事吗?”烈子道。


    “与君偶遇,本该坐下来好好叙叙,但可惜的是如今国家动荡,君与寡人都身兼重任,没有丝毫闲暇的理由,请恕寡人失礼,先行离开,日后一定亲自拜访贵国。”说罢,风公照急忙朝随行队伍命令:“走吧。”


    “且慢!”烈子道,风公照看向烈子,烈子继续说道,“君刚刚不是说要报答寡人吗?何必等到日后,现在就可以偿还这笔恩情。”


    风公照眯起眼睛,隐有局促,又作从容道:“请讲。”


    “君,知不知道,王子乌的下落?”烈子问道,吐字略有拖长,饶有它意。


    风公照心中一阵发毛,合算烈子来意不明,最好不要节外生枝,于是打算直截了当的告诉烈子,不知;但话到嘴边,转念一想,烈子语气颇有些试探的意味,如果没听到什么风声恐怕不会这样,到时反而给人留下把柄。索性如实答道:“王子乌就在寡人车上。”


    “咈,王子可好?”烈子赶忙问道。


    “完好。”风公点头。


    “哈哈哈,”烈子大笑道,“寡人替子姓诸国感谢您的大恩。”


    “职责所在。”


    “那么接下来的事就不用再劳烦风公费心了,请将大宗子交给寡人吧,寡人也好悉心教养,使其能早日担当大任,收复河山。”


    风公眼珠乱看,片刻,底气十足地回绝道:“陛下临行前已下密令使我照顾王子,恪尽职守是为臣之根;言出必行是为人之本,”风公将大袖一甩,“恕寡人,不能从命。”


    “道理不能那么讲吧,”烈子道,“如今不比当时,大商已分崩离析,寡人想陛下将王子乌托付给君时,未必能料到局势会恶化到这种地步。如今商王已崩,整个子姓诸族大宗嫡子只剩子乌一人。寡人虽不才,苟活已有八十余载,如今子姓诸国烈方最为年长。到了今天这种境地,寡人岂有不担负起责任教养大宗子的借口?大宗孤儿岂有不依附同宗诸侯的道理?请您认真的考虑考虑,将王子乌交给寡人。”


    身上仍插着箭支的公子执于艰难起身,倚着车轸说道:“承蒙您的厚爱,寡君不胜感激。但是王子乌尚未断奶,又父母双亡;呃,咈——”公子执于扭曲着面孔强撑了撑,“寡君既身担先君的重托,又是王子乌的骨肉至亲,外臣以为年幼的王子还是由寡君抚养更妥当。呃,不然这样,请先让王子在风方成长,等王子能开口说话,我们再另行商讨,烈公您看如何?”


    “你扯什么鬼话!”那边烈子车右怒斥,已张弓搭箭指着风公。弓刚拉满,烈子一把夺过箭矢撇成两段,摔在车上,大骂道:“放肆!两国国君说话,哪轮得着你竖子插嘴?”烈子边骂,边睥睨公子执于,“还不快向风公赔礼道歉。你若不是我的曾孙,刚刚就杀了你这不肖子。”


    见此情景,公子执于低下头去;嬴照忙面带怒气道:“寡人若是不交呢?”


    “欸,风公莫要上火,你我同为诸侯,如今国难当头怎么好再纠结小事,惹下祸端?”


    “烈子所言甚是,寡人确实不识大体,惭愧,惭愧,”风公道,“既然如此,寡人就先行一步,来日再与君一同合计大事,就此别过。”


    “等等!”烈子伸出手心对着风公,“君方才被贼人追杀,想必也明白了这一路上将有多少险阻。您只带着区区数十随从,万一再遇追兵,恐怕不能抵挡,到时候您该如何?如果说您把王子转交给寡人算是违背了礼义,那么使王子不幸遇难就算是坚守了您的责任吗?”紧接着烈子侧身把手朝着军队问道:“您看我的军队雄壮吗?”烈子转向军队,振臂一挥:“你们可以去死吗?”


    “唯!”戈矛长柄一齐砸地,震天一声,林鸟惊起。


    烈子扭头看向风公,然后转过身来。


    嬴照看着架势不对,随即揣度利害,断定烈方必然不敢置王子乌于险地;心一横,挺身挥手大喊道:“烈方真壮士!我风人若敢退却岂配与贵国对面!”随从听言纷纷拔剑举戈。公子执于登时一把将大腿上箭支拔出,血肉挂着箭头倒刺挥洒;双手捧起,高声喊道:“敝国愿献此箭以谢烈公!”烈方大军都为这突然的举动吃了一惊。


    双方争执时久,已到了剑拔弩张的僵局。或许正是风公本意,此时一支本该出现的大军,拖了好久,终于出现在道路远处。两位国君向大军看去。


    “是世子伯艰的军队!是世子的军队!”公子执于努力站直,故意的高喊起来。烈子眼带不屑的看向公子执于。


    “儿臣来晚了,请父亲见谅。”嬴伯艰匆匆下车说道,又惊醒似地朝烈子行礼,道:“晚辈见过烈公。”烈子点头致意。


    风公精神抖擞,向烈子行揖礼道:“与君偶遇,寡人本该依礼宴请才对,可是如今时间紧迫,顾不了那么多了,就请君原谅寡人的无礼,寡人就先行回国了,来日一定亲自答谢君今日的恩情。”


    烈子神情和悦还礼:“请君一路好走,就让寡人在这条道路上,保贵军无后顾之忧吧;也请尽心照料商王遗孤。”


    “寡人一定,寡人一定。”风公道,又朝军队挥手下令回国。于是林立着“风”字大旗的军队踌躇变阵,渐渐远去。


    “就这样让他们走吗?”车上曾孙问道。


    烈子看着风方的剪影,深吸了口气,又望向天邑商山朝方向,吐气道:“怕是今后子姓诸国的处境会更加艰难。”


    背离天邑商的三条道路,穰公姬又、风公嬴照、鳄公仇苴各自回头看向眼界之外的天邑商。参方年少时被夺位流放,逃亡已有三十余年的太子熊师奈,心神动荡,于是站在田埂上,立起手中的石耒,眯眼看向北方的天空。虎方王邬郈站在约浮山的山顶,端着拔伯权囚头骨做成的酒器,眺望商方。北边鬼方王城所在,丛崖城内,依附悬崖而建的王宫中,一只楼燕飞入,于是长有三只眼睛的仆臣匆忙向正在与妃子亲昵的鬼方王隗姿禀报;黛蓝肌肤,面生三目,体态臃肿的隗姿于是揽着身姿绰约的娇娘,漫步到王宫外廊,一手搭在雕花的木栏上,一手轻捏着美人的臀部,神情严肃地凝视山朝方向。而茫茫草原上,人形豕面的豨戎单于毐徦,则在大帐中与小王、部众豪饮,觥筹交错,喧闹畅快……


    噫,气象演替更迭,澎湃而来的大风推去经久不消的阴云;


    吁,金乌从云中展现普照大地。


    噫,大地亘古长存,翻腾浩荡的气雾弥漫巍峨绵延的山脉;


    吁,大江顺峡道奔流灌泻平原。


    老鸹张翅飞离陨生宫屋顶的雕像,掠过尚在重修的山朝,飞跃广阔的森林,擦着金色的麦浪穿梭于农民间;度过纵横的峻岭,在大河边拖拽楼船的纤夫旁滑翔,今天百姓平静忙碌仍旧。忽视往事的不幸并非黎民的麻木,因子孙的明天仍将如期到来,而人间的悲哀又只是历史的一瞬,此刻的农民纤夫兴许也会回首,但天地间的一切仍将生生不息,滚滚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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