颂
天命玄鸟
降而生商
宅殷土茫茫
古帝命武汤
正域彼四方
有叟立田野而歌。
天蒙。
金乌于尽头起伏的丘陵下升起。红日中,玄鸟蓬勃,金色的烈焰环绕四周。
太阳光芒辐射,天地间万物大白。
在绵长的怆水边上,天邑商蛰伏。远处笙箫伴着弦乐声颂唱先祖少昊的英灵,还有王朝屹立岁月中的雄浑。怆水宽阔而银光粼粼。
一只老鸹翱翔俯瞰都城。
城东方的见日塔孤耸于栉比的房屋中。当金乌从东方升起,第一缕阳光穿过塔顶嵌着水晶的铜镜,映射在城西方刻着浮雕的巨大石壁上,显现出八个大字——见日之光,天下大明。
鼓声响起,乐曲变得深沉沧桑,人声哼唱。老鸹聚睛远望,掠过房屋炊烟。民居簇拥中,陨生宫红墙金瓦,檐牙高啄,姿态乖张,仿佛熊熊烈火。宫中曲师奏乐,声音回荡于宇内。大殿危踞于几近山峦的高台上,如同朱雀展翅;高台阶梯百级,分作三段,比江豚溯回,前赴后继。持金我禁卫武士神态刚毅勇武,从宫门一直列队至大殿外,有北斗纹旌旗猎猎。
“不可。”从大殿里传出洪亮的老人声音。老鸹落在大殿房顶,两只雄鹿顶起太阳的琉璃雕像上,左右瞟看。
“臣以为不可。”老者声。
大殿中十数根铸有饕餮纹,要四五人才能合抱的青黑色铜柱,撑起纵横交叠的斗拱;雕刻云雷纹的房梁全部漆成朱红赤金相间。
“从帝难以来,大兴土木,先是大修太庙,又顺势建了鸾壁,而后筑鹿王台。”间杂白发的大臣看着坐于陛上,身着红黄相间衮服的商王归,在王身后竖立着一面彩色浮雕的石壁,三足金乌照耀山河的形象跃然于壁上。王归发髭整洁,衮服的大袖、衣摆平铺在座上,龙目虎鼻,威严端庄。
“大王近年又连续征伐人方,”风公照在刻着夔兽纹的墨玉地板上稍移了两步,侧头看地,抿嘴而深吸气,又望向王归说,“过极失当,天必降殃,臣认为还是不应当征讨虎方。”风公手执玉圭,作揖礼后归座,牛目轻闭。
宫中某处乐工们演练敲击梆子,大鼓的乐曲,曲调肃穆,诡谲。“国之大事,在祀与戎。”折公后之仪容雅正,起身缓缓说:“金天氏有灵,大商四方得以歌舞升平。现在国人富足清闲,隐隐有滋生淫盗苟且之事的迹象;这难道不是上天在示意我们,以征讨夷狄为契机,振作国人,使民风返璞归真吗?先帝大兴土木,也是因为如今百姓确实富裕,街市上熙熙攘攘,货物琳琅满目,有余力而不用,难道不算不思进取吗?东伯侯说的可不对啊。” 折公笑着看向风公。风公照睥睨,起身反驳。
大臣们所坐的地板下有一长方水池,水池两端水流沿着的墙壁的水槽竖直而上,形成两股无声的白色湍流,湍流在大殿房顶正中汇聚,围绕着一面巨大的银镜旋转。朝堂上的每一幕都映照在镜子中。
王归坐于陛上,听这两人争执,左手撩绕耳上几丝散下的头发,不一会又把左臂架在面前的铜案上,用手指摩擦嘴唇,眯眼。
大臣间低声窃语,留心于君主的神态。
“问问天意吧。”王归端坐,扫视列座于大殿正中两旁的诸位公卿大臣,“好,太卜辞,贞,战或不战。”王抖臂指指太卜,似乎来了些神气。
和着梆子、大鼓,乐工开始做吹奏乐,乐声急促。
侍者一阵匆忙将占卜用的器具呈给太卜。太卜拿起龟甲一通捣鼓,一会用凿子钻刻,一会又用烧炽的木棍灼烫,还振振有词的嘀咕,旁边火盆里木炭噼啪作响,所有人都盯着太卜,默不作声。
“如何?”王归首先开口,端坐的身体不自觉前倾。
龟甲突然一声裂响,几道缝隙里流动微弱的熔光。太卜抖抖衣服上的灰烬,答到:“天若。”
风公突然站起身来,展五指而推手,略带急躁的说:“不,天地不仁,问娲皇。“
太卜望王归,商王点首应允。于是太卜又占,俄顷,曰:“娲皇若。”
王归正要开口,嬴照一手执圭,一手用力甩指道:“用归藏易,再贞!”
“贞象,若。“
风公挺胸仰首,长呼气,气流冲击喉咙发出低沉的响声。
“天与不取,反受其咎;时至不行,反受其殃。天使王征讨虎方,王应遵从。” 折公后之正色,向王行大礼,群臣附和。
王归站起身来,诏令择日征伐虎方,言辞振奋。
宫中某处,乐工合声哼唱,曲调就好像旭日下染成橘红色的怆水一样蜿蜒,悠长……
雨后,空气里浸润着一股泥土馨香的气味。一张挂在青翠乔木枝桠间的蛛网,沾满了水珠,蜘蛛静静地缩在蛛网的中心。轻风一起,蛛网在阳光下微微晃动,折射的阳光闪烁出璀璨的光泽。
陨生宫中,穿着青白色丝绸衣服的商王归,坐在宽阔到不像是床的卧榻侧边。石制的卧榻下一根根蜷曲成方形的石头树枝,拱起平坦的石制床板,石头树枝上长着寥寥几片柔嫩的树叶,树叶只能存在两三柱香的功夫,便完成了从萌芽到枯萎飘落的一生。脚下的地板一片昏暗,只有偶尔几条波动着圈圈青光的巽鲤游弋,才能看到透明的地板下是一汪清澈透底的水池。王归心无旁骛的看着床上躺着的年轻女人。女人穿着几件轻薄的纱衣,掩在被子下的腹部高高隆起,也许产期将至。床榻四周勾撩起的帷幔被穿过宫室的清风吹动。王归轻握住女人的手。
“冷吗?风有点大吧。”王归迎向宫外柔和的日光,看着女人藏在阴影里弯曲且高挺的鼻梁,他把右手贴在女人面颊上,用拇指轻轻擦过女人润泽而有些发白的嘴唇。
女人露出笑容,轻快抖了抖头,似乎不是很有气力。女人开阔又饱满的额头下,眉毛像两只一字一样平展,略宽而疏密有致,眉尾尖尖。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就被小巧紧实的卧蚕挤成月牙的形状。
“前些日子和大臣们议论了对虎方的态度。”王归说。
“君王要打仗吗?”女人抿了下嘴唇。一双杏眼因为稍有些内双的缘故,显出几分坚毅果决的气质。
“嗯,打。”语气坚定明了。
“可是前不久才吞并了人方,打了好几仗,这样可以吗?”
“没有办法,公族们在王廷的势力越来越大,不能就这样放任不管,”王归轻呼气,“予想让三公来压制他们。”
“妾父亲?”女人问。
“嗯。”
“君王相信他吗?”女人眉头微挑,轻声问道。
“风公毕竟是予的老师,在东方嬴姓诸国中也是有德行的长者。”
“归,你要亲征虎方吗?”女人的语气有些担心,作为王归的妻子也是最信赖倚重的臣子,她清楚虎方并非善类。
王归轻轻将妻子的手贴紧自己的脸颊,说:“不会,予听说予叔叔的方国有些不安分,予必须留在大邑商。“
“那要让妾父亲去将兵?”
“不,让折公去,你父亲要留在予身边帮予处理国事。”
王后抚摸商王归的脸,问他:“折公?可以信赖他吗?”
“予会让可靠的大臣跟着他的,”王归答到,“不会让他作主帅。但愿他能建立功勋,予也好借此抬高三公的势力。而且东北的虎方和西北的豨戎一直是我商方的心腹大患。” 王归示意立于一旁的侍女唤乐师过来。
“如果妾能出征……”王后寻着王归的目光看去,长呼吸。顺着从殿门横照进来的微光,王后露在被子外的胸部掩在阴影里,随着呼吸好像山岳一样缓缓起伏。
王归抚摸妻子隆起的腹部,“夫人只管安心修养就好。”
“来,结。”王归转身使另一侧朝着王后嬴结坐下,用力将王后慢慢扶起,从被子里溢出甘甜温热的气息,王归将子结的脖颈枕在自己的怀里,揉捏王后的肩膀,弗敢用力,“总是躺着会很累吧。”
“躺着怎么会累,”子结笑起来,看着天花板上缀着点点银光的一团混沌,像是夜晚的星空。子结右手抚摸自己的大肚子,又挪身往王归怀里挤了挤,仰起圆满的下巴问,“大王觉得是男孩还是女孩?”
“不知道,”王归说,又迟疑了片刻,想起自己作为子姓商帝国的第三十代君主,已经三十有三却仍然没有儿子,不免忧虑了起来,“也许是个男孩吧。”
“要是女孩怎么办?”子结皱起眉头质问。
“都好,我们可以一起共度的春秋还很漫长,不用着急。”王归握住子结的下巴和脖颈揉捏,另一只手顺着她的胳膊探去;子结就自己把手予他握住,油绿透亮的玉镯顺着琼脂似的皮肤滑到手肘上一些。
乐工在王后殿外的走廊上坐下,用洞箫吹奏起乐曲,乐声一从宫殿中传出,就立刻被不羁的风神箕伯拉住手腕,拂过葱郁的山林,飞向云山遮覆的天空,穿越年年去而复归的雁群,传到天地间每一个遵循上天秩序而存在的生命耳中;就像百年前商汤、武丁也曾听到这样的歌声一样,上天使万物随着时间演替更迭向前且永不回头的意志,如同汩汩而去的河水不能阻挡。怅恨啊,怅恨,在人间生命所不能察觉的冥冥之中,历代商帝们的在天之灵感于天意而共同反复呻吟险峻又汹涌的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