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山岛的雾起了一整晚。
眼下本该是天光大亮的时候,外头却仍阴沉沉的,压得人眼皮直跳。
文峪擦亮火柴。
细碎的火苗晃晃悠悠地挂在蜡烛上。
光晕覆盖到的地方,一张老照片被仔细摆放在桌上。
上面的人脸已经破损的不甚清晰,只留下几个拍照人的身形,还有身后的房子。
文峪盯着看了很久,久到蜡油滴到手指上,这才吃痛回过神。
差不多到点了。
文峪在心里盘算了一下。
几天前他接到了一封信,信上写着让他去码头接个人。
但今天。
他往外张望了一眼。
雾连着天,山和路完全失去了踪迹。人一旦出门,连个退路都找不着。
雾天不出门接人。
松山岛上,老人口耳相传讲了几十年的话,文峪闭上眼都能听到那些含糊不清的念叨,雾天出门,谁知道你接回来的会是个什么。
偏偏今天还是七月半。
更不是个好时候了。
也不知道船会不会开。
文峪嘟囔着,迈过门槛。
外面的能见度比文峪想的还差。
蜡烛的光也只能堪堪照亮脚下的一小块,唯有走得近了,才能勉强看见几道建筑的轮廓。这一看,又难免想起岛上流传的鬼故事,文峪背后发凉,不由得加快脚步。
从他家到码头,基本上横穿了半个岛屿。
人还没到,海浪和着风的鬼哭狼嚎已经在那里等着了。
文峪拢了下领口。
这天凉得明显,栏杆上还挂着没干透的露水。码头上不见人影,只有售票处点着根红色蜡烛,管理员不知道跑哪去了。
不宜出门啊。
文峪心里默念。
他收了打招呼的心思,找了个背风的地方蹲下,手指摩挲着口袋里的通书,心头的那份不安定这才好了些。
得了空,他又开始琢磨起今天要接的人。
信是半个月前塞进门缝的。
从哪寄的看不出来,半面信封都被糊上了泥土,只能勉强认出寄信人的名字。
闵舟子。
是文公馆主人的外孙女。
文峪没见过文公馆的主人。
他们一家负责照看文家人留在岛上的老宅子,时不时进去打扫下,修建整理一下院子,如果有人回来顺便照看下。
这活干了几十年,倒是第一次接到人。
信上说,主人的外孙女要回来采风,准备在岛上住上一段时间,让他帮忙领着回去,带着四处逛逛,把那些岛上的民俗轶事讲讲。
文峪归纳了一下,就是干点地陪的活。
只不过关于这房子,岛上的说法也很多,总归不是什么好的。
没等他把那些传闻回忆一遍,雾里突然出现了一点黄光,紧接着汽笛声划开海浪。
黑色的影子逐渐抵进码头,破开白雾,显出两层的老旧客轮,还有甲板上围了一圈傻乐的人影。
“真稀奇啊,这回一次来这么多人。”
文山听到汽笛声,匆匆忙忙地跑出来,卸了锁 ,往外拉铁栅栏。
码头是几十年前建的,东西能用是能用,但费劲也是真的,文峪见状也上前搭了把手。
“谢了,来接人啊。”
文山回头看了一眼,文公馆的事,岛上没人不知道的,几十年不住人的房子,突然回来了人,好奇也是真的。
“这是回来干什么的。”文山系好绳子,小声问了句。
“听说是个作家。”文峪含糊说道。
“那倒是跟她的外婆一个样了。”
松山岛上多是文姓,左右攀谈都能牵出几分亲戚,更遑论文公馆的后人,大家都说这一支是最有出息的,不然哪能留下那么大座宅子。
“不知道这回住多久。”
文山拍了拍手上沾的灰,说起来这文家的外孙女也该管他叫声舅舅,“诶,下来了。”
人还没上岸,轮子的咕噜声先传出来。
领头的是个学生模样的男生,一手推着箱子,脸色看起来不太好,估摸是晕船了。
后面跟着的几个也是一脸菜色。
“今天海上的浪应该是有点厉害。”文山转身,去房间里端了一盘子水出来。
见人就往手里塞上一杯,可别都吐码头上了。
文山想想那场景便直摇头。
发完一圈,盘子里还剩下一杯,小块的橘子皮在杯子里晃晃悠悠的,是文山准备留给还没见过面的小外甥女,“多大了?”
文峪摇摇头,信上没提。
不过很快他们就知道了。
甲板上只留下最后一位客人,手上拎着一个老式的手提箱,不紧不慢地踏出浓雾。
乍一看像是旧时候的人,不小心走错了时空。
“有点像文家的二女儿,都挺高挑的。”文山突然冒出这么句话。
文峪不解,“你见过?”
关于文公馆的孩子,大多都只存在老人的谈论里,细算起来,这位二女儿也该有个七八十岁的样子。
两人瞎扯一通的时候,清脆的脚步声已经穿过客轮,落到码头的青石板上。
太白了。
文峪见到人的第一反应,白得几乎看不见血色的皮肤。
明明是活人,却透着点死物的冷白调。
跟文山说的一样,是个高挑的个子。
眼眸黑而明亮,不由让文峪想到文公馆里收在画室里的的藏品。
贵,但多少沾点鬼气。
文峪愣神了片刻,赶忙迎上前接过箱子,解释道,“闵小姐,我是这回来接您的,叫文峪,给您的回信上有写过。”
闵舟子闻言点点头,手上被文山塞了一杯糖水,热意透过指尖,冻了很久的身体慢慢缓过来。
她偏过头,又听见边上的人继续解释。
“我们松山岛上接人有规矩,只能到码头上,不上船。”
不上船接人?
闵舟子的视线停在文峪手上,哦,他可能在说没上船拎箱子。
她依旧点点头,跟在文峪身后往外走。
文山比他们走得还快。
一出码头,就看见一排小鹌鹑似的学生并排坐在路边,各个蔫巴得不行。
文山从售票处拿了一包蜡烛,挨个往人手里塞,嘴里还念念有词,“记得回去的一路上都拿着蜡烛,别到处瞎逛。”
也不管他们信不信,转身溜回码头,经过他们的时候,还不忘嘱咐句早点回去。
“一般雾天出门,我们都会点支蜡烛,跟其他东西区分开。”
至于这习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文峪也不清楚,只是照着老一辈说的去做,免得一不小心走岔了道。
想到这里,背上发凉的感觉又来了,“闵小姐,今天这天是有点冷啊。”
他一手护着蜡烛,说出来的话又掉在地上。
再往前走了一段,文峪也发现,刚回来的这位小姐是真不爱说话。
他断断续续把松山岛的情况说了一遍,也没见人搭话,如果不是回过头,看见人还在后边,文峪都想怀疑自己是不是接错了东西。
“闵小姐,我们离文公馆大概还有十分钟的路程。”
文峪又试探性地开口,回应他的,还是风声。
这正常吗?
文峪心里发毛,又想到了点东西,更不敢回头看了,只是一个劲地加快脚步。
穿过巷子,踏上石阶,再往上就是文公馆了。
围墙高耸,圈出一片面积可观的院子,蔷薇越过门上的缝隙,一整排的花墙郁郁葱葱。
文公馆的主人爱花,满院子的花就是他们留下的。
文峪打开大门,领着闵舟子穿过院子。
这里地势高,天气好的时候,从房子里望下去能看见远处的海岸线。
在来之前,文峪已经上下打扫过一遍房子,往屋子里添置了不少东西。
至少是个活人房子该有的样子。
他把箱子放下,走进厨房。
脚步声不远不近跟在身后,他停脚步声止,他走人尾随。
文峪人都麻了。
一回头,就是张苍白的小脸。
说实话在这种年代久远的房子里,多少有点吓人。
偏偏站着的人毫无察觉,一个劲地盯着他。
“那个。”
文峪缓了口气,指了指沙发的位置,“闵小姐,你可以先坐下。”
人是被文峪送出厨房的。
少了一个小尾巴,文峪的活动稍显自由,只不过还是有一道视线跟着他活动的方向,满屋子乱转。
谁来救救他?
刚接回来的雇主死活不开口说话。
口袋子里的通书都快要被文峪揉皱了。
好在文公馆的规矩多。
过了傍晚,就不该留人了。
文峪跟抓住救命稻草一般,踩着五点的钟声,飞快奔至门口。
“闵小姐,再见。”
一溜烟人就钻进雾里。
“再……再。”
闵舟子抬起头。
空荡荡的客厅,钟声回荡。
“再、再见。”
嘶哑的声音断断续续地重复。
文峪一口气冲下山,直到房子隐在雾里,这才放慢脚步。
他扶着墙,喘着粗气。
烧了一半的金银纸乘着风打卷,落在他脚边,这个点,岛上热闹得很。
此起彼伏的鞭炮声扎破浓雾。
七月半,祭先祖。
金银纸烧了一年又一年。
文峪似有所感,回头看了一眼。
这一眼,他猛然呆愣在原地。
他好像看见,文公馆的二楼站着一排人。
可,文公馆哪来那么多人?
***
“再……见。”
“再见。”
文公馆里,单调的短语穿过走廊。
闵舟子踩着这声音上楼,推开每一扇房间的门。
隐隐天光透过高悬的玻璃,照着底下单薄的身影。
明暗交错的地面是铺成开的琴键。
她踮着脚尖走过,一路哼唱着童谣。
松山岛的孩子从小听着这歌词长大。
生生死死。
传了一代又一代。
有人说这首童谣是文公馆的某位主人写的。
赠给他远行的孩子,哼起歌,就能找到家。
当最后一句歌词唱完。
月光爬上屋顶。
文公馆的最高点。
古老的钟楼立在这里,几乎俯瞰了整个岛屿。
左边是连绵错落的建筑。
右边的松柏下,是长眠者的领地。
时间在中间走过。
闵舟子抬起头,望向塔尖,有人影在摇晃,风吹起她的裙摆。
底下的人张开手臂,似有绳子牵引,肢体旋转。
那唱完的童谣又重新响起。
当——
钟声响了。
高悬的人影终于愿意回头。
那人扬起嘴角。
呀!
今天晚上该去找谁呢?
今天是个好日子,祝大家阅读愉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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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个回来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