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砰。
马车外忽然传来一阵敲打车板的闷响，车厢里熟睡的杰拉德闻声悠悠转醒。
身体的麻劲还没过去，他坐起身，掀开车帘。只见两个士兵围在马车两侧也在看着他，公事公办道：“请出示入城信物。”
赶了近两天的路，他们的马车终于到达图里瓦。越过士兵，往后就能从敞开的城门窥探到王城中欣欣向荣的景致。
人来人往，车水马龙。
杰拉德将早就准备好的一块三指大的圆形铁块拿出来，铁块上印着一朵含苞待放的曼陀罗，这是王城的象征。
两名士兵检查完信物，对视一眼后把东西还给他，收起拦路的栏栅给马车放行。
车夫甩动马鞭，马匹于是嗒嗒嗒地再次走动起来，拉着车轮子骨碌碌驶进城内。
重新调整姿势坐下，杰拉德意识还有些混沌，转头往车窗外看去。
此时是日暮时分，天边挂着大片绯红的晚霞将整个王城笼罩在柔柔的黄昏中。
尖顶瓦檐，砖楼石墙，一座座高楼拔地而起。送目远眺，一座巍峨的城堡带着无法忽视的庄严华丽被层层建筑拥簇，被迷蒙雾气缭绕着挺立在遥远的天边。
那就是王宫。
家家户户门前挂着各式各样的灯笼，街巷更是灯火通明、热闹非凡，似乎正在庆祝什么节日。
他的手肘搭在车窗上，不知不觉间对着外面其乐融融的人群出了神。
马车悠悠穿过街巷，街道两侧摊子上五颜六色的光透过车窗勾勒着他的侧脸，像是热闹和冷寂交融的边界。
这里和他记忆中的德鲁——他的家乡，完全不一样。这里的人们热情，欢乐，友善，仿佛是人间天堂。
如果自己一开始就在这里长大，结局会不会……
还没想完，他就打断了思绪。想再多如果又会怎么样，只是徒增烦恼而已。
车窗外小贩的吆喝，孩童的欢笑，行人们交谈声通通交织在一起，然后又慢慢从耳边飘远，被夜幕冷却。
马车逐渐驶离喧嚣的人烟，融入黑暗。
院长室内。
“杰杰拉德，请坐。”
偌大的房间里，屏风在房间三七段隔开，屏风后是一张还堆着没处理完的资料的桌子，桌子的角落还有一个盆栽。
杰拉德在屏风前面的椅子落座，而他对面早已坐着一个不苟言笑的黑色卷发中年男人。
格里芬给他倒了杯茶，说：“在这里还习惯吗？”
“谢谢。”杰拉德接过茶杯，“这里很好。”
“我看了史蒂夫寄来的信，对你的情况已经初步了解。”
格里芬喝口茶道：“听说，你在半个小时内只靠一根附魔的铁管，就成功驱除两头高敏捷度的恶魔？”
史蒂夫是杰拉德的老师，承蒙他照顾和引荐，杰拉德才有入学这所驱魔学院的机会。
彼时史蒂夫老师被外派寻找出逃的驱魔师和恶魔，途中碰到他在驱魔，因为看中他的能力而破格收了他做弟子。
杰拉德垂眸答：“只是侥幸。”
格里芬问：“你的附加法阵是谁教的，我看过镇魔人要掌握的知识内容，这种中高级法阵属于驱魔师的范畴，镇魔人也要学么？”
“不是课程。”杰拉德握着茶杯的手指动了动，“修习室里有部分资料，我侥幸看过。”
“侥幸？”格里芬抬起杯子送到唇边，声音听不出喜怒，“你一个镇魔人，为什么要千里迢迢到这里当驱魔师？虽然史蒂夫已经在信上说了原因，但我更想听听你的想法。”
“为了赎罪。”
格里芬微微一愣，随后又听到他道：“也为了找到我母亲的尸体。”
“但六大恶魔封印破碎，还逃走了两个，你们作为镇魔人擅离职守，难逃其咎。”格里芬淡淡道，“逃兵，是图里瓦最为不齿的行为，一经发现就会被绞死在刑场上。”
杰拉德低着头，额前的碎发拉长的阴影盖住了他的眸：“我会找到那两只恶魔，然后接受惩罚。但在此之前，请您给我一些时间，我必须要找到一个人。”
“谁？”
“镇魔人的启蒙师，也是当年帮我将母亲入殓的人，她叫诺拉。”杰拉德陷入回忆，“我母亲尸体被调包的时期，只可能是在入殓环节，她有很大的嫌疑。至少，我要活到问清楚前因后果的那一刻。”
格里芬顿了一下：“可以，我会如史蒂夫要求的那样帮你隐瞒，至于镇魔人信息记录，史蒂夫那边应该也已经做了几手准备，短时间之内不会有人发现你的身份。
图里瓦学院是人族最高驱魔学府，用这层身份镀金，确实能在你的身份被发现的时候将你保下来。但这里毕竟不是收容所，三天后的入学考试，如果你不能自己摘得这块免死金牌，那么我也爱莫能助。”
“这就够了，谢谢。”
“不用。”
杰拉德放下茶杯道：“那么，院长大人，容我重新自我介绍一下，我是巴塞洛缪·杰拉德。”
史蒂夫在信上误传了他的名字，这点还是有必要纠正的。
格里芬脸上划过一丝情绪，再开口时已经恢复平静：“一会儿我会让人接你去熟悉一下图里瓦。”
“好的，麻烦您了。”
杰拉德推开门走下台阶，离开院长室，走到学院门口时，他的视线才落到面前的这道大门上。
一座白色石雕矗立在门口左侧，黑暗中可以清楚地看到那是个十分精美的女神雕塑。左手捧着书本，右手握着驱魔长剑直指天穹，神情悲壮决绝。
大门的牌匾雕刻了几个字，上面写着：图里瓦驱魔学院。
这时，一点暖黄在斜侧方亮起，杰拉德抬眼看去，依稀看到一个人影站在那里，冰冷的视线穿透黑夜径直扎在他的身上。
杰拉德被那人看得有些不舒服，抬脚朝灯光所在的地方走去。
“你就是杰杰拉德？”
一个自来卷的男生拧着眉打量着自己，几分不情愿溢于言表。
“我是杰拉德。请问您是？”杰拉德走到他面前。
“你确定是杰拉德？”
“是的。”
“哈？史蒂夫那个文盲，居然连名字都能写错……”
那男生嘀咕几句，直接转身走出学院，声音压着怒气，“要不是格里芬那个老东西没收了我的东西，我怎么也不可能沦落到来这接你这个从乡下来的土包子。”
杰拉德跟在他后面，疑问句用陈述语气道：“你是格里芬院长的儿子么。”
“哈？”男生对空气狠狠翻了个白眼，“别把我和那老东西放在一起！”
这个语气，莫名让杰拉德想起有谁也说过类似的话。
“现在去哪？格里芬院长的儿子。”既然这人没礼貌，那也别怪他不讲礼节了。
“都说了，别把我……”
“名字。”
“……啧。”男生使劲揉了揉自己的卷发，不情不愿道：“克莱夫。”
杰拉德一路走，一路观察着周围的环境，毫无波澜道：“太小声了，听不见。”
道路两侧特意安装了照明的装饰，现在天已经黑了，这些装置自动打开，顶部的半圆散发出紫的，粉的，蓝的，黄的，各种各样的光线，隔几步就能看见一个。
“克莱夫！”男生气得站定，瞪他道：“听清楚了没，克莱夫克莱夫克莱夫，等会儿是不是还要我教你怎么写啊？”
克莱夫恼怒的脸庞在这些光线的照耀下显得滑稽。
杰拉德充耳不闻，问：“现在要去哪？”
“你聋了吗，为什么你……啧，随便。”克莱夫破罐破摔地转回去，在前面带路，“反正我就带你在这转转，之后不管发生什么事都和我无关。”
“克莱夫。”杰拉德突然叫他。
“干嘛？”克莱夫头也不回。
“今天图里瓦在庆祝什么。”
“你不知道？……也是，你这土包子当然不知道了。”
克莱夫不耐烦道：“今天是首席驱魔师艾尔玛的生日，是图里瓦专有的节日。喏，你没发现现在学院里一个人都没有么？那是因为今天放假，大家都过节去了，只有我被逼着来接你这个土包子……”
艾尔玛，当今最伟大的驱魔师，刚刚在大门口看到的雕塑应该就是她的了。
在这个人魔共存的时代，恶魔侵扰人族地盘，其中以六大恶魔尤甚。
在无数人族与恶魔的战役中，与六大恶魔交锋过的场合到如今仍寸草不生，战况惨烈，血流成河。无数人因此失去至亲，失去家园，甚至失去生命。
直到第三十一任首席驱魔师艾尔玛·拉斐尔的出现，她吸取前人经验教训，用自己作引，在此处设下封印，才总算将这六大祸害镇压。之后每隔几十年都需要更换新的镇魔人来看守封印，防止六大恶魔出逃再度酿成惨剧。
她的牺牲为人族换来与恶魔的战役中短暂喘息的机会，这才有了这所驱魔学院的存在，让人魔之间得以和平百年。
最后一句，克莱夫的声音跟嘟囔差不多，但奈何四周太安静了，杰拉德听力又出奇的好，想听不到都难。
他漫不经心道：“哦，真是辛苦你了。”
克莱夫听不出他话里的软刺，哼道：“那当然，你确实要感谢我。”
“……”
杰拉德默了几秒，又问：“开学是什么时候？”
“明天啊，你连开学时间都不知道？我得提醒你一句，这里的课可不是那么好上的，别到时候跟不上进度就哭着要回家找妈妈。”克莱夫顺嘴嘲讽道。
“……”
走了一会儿，克莱尔余光偷偷瞄他一眼：“喂，你又装听不见呢？”
“……没聋。”
克莱夫撇嘴，嘀咕道：“啧，那你就别当哑巴啊。”
两人在路上走着，冷冷清清的小路两侧杂草丛生，稀疏几棵不知名的野树站得还算笔直。
杰拉德仰头看着天空，微凉的夜风里，纯黑的天幕闪烁着几颗大星。
摇晃的树顶一步一步地进入视线，又一步一步地离开视野。唯独天边清月高悬，纹丝不动。
杰拉德收回目光，双手揣进大衣口袋，过膝的衣摆和乌黑的短发齐齐往后翩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