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烈的、带着机油和金属氧化物混合气息的铁锈味,粗暴地灌满了鼻腔。不再是消毒水的刺鼻,不再是血与火的腥甜。是地底深处,被遗忘的钢铁在岁月中缓慢**的味道。
视线在晃动。模糊的重影缓慢聚焦。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摇晃的、布满干涸泥点和油污的金属顶棚。几盏用废旧管线粗暴改造的吊灯,散发着昏黄、不稳定的光芒,随着某种规律的震动嗡嗡作响,将晃动的阴影投在下方。
我躺在一个……移动的东西里?
身下是冰冷、坚硬、带着铆钉凸起的金属板,铺着一层散发霉味的粗麻布。每一次颠簸,都让全身的骨头和残留的伤口发出无声的呻吟。肋下的“钥匙”芯片依旧灼热,但奔涌的“源质”力量似乎平息了些,蛰伏在骨髓深处,冰冷而沉重。
意识像一块被反复捶打、勉强拼凑起来的破布。暗红的狂怒泥沼退去了,留下的是更深的疲惫和一种被掏空的麻木。苏珊冰冷的身体,小男孩绝望的眼神,深网中那穿透一切的低沉嗡鸣……记忆碎片如同沉船遗骸,在意识的浅滩上漂浮、碰撞。
“他醒了。” 一个嘶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铁锈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我猛地扭头(这个动作牵扯得脖子剧痛),看向声音来源。
一个男人。
他坐在离我不远的角落,背靠着同样布满锈迹的金属厢壁。光线昏暗,看不清全貌,只能看到一个极其魁梧的轮廓,像一块风化了千年的巨岩。他穿着一身厚重、沾满油泥和干涸泥浆的帆布工装,外面随意套着一件磨损得几乎看不出原色的皮夹克。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覆盖着整个左臂和部分左肩的……机械结构。
那不是城市里常见的、流线型、闪着合金冷光的义体。那是粗犷、原始、充满了蒸汽朋克风格的暴力美学!粗大的、包裹着隔热布的液压杆裸露在外,关节处是巨大的铆钉和粗糙焊接的痕迹。手掌部分被一个巨大的、布满尖齿的液压钳取代,此刻那钳口半张着,边缘闪烁着冷硬的寒光。整个机械臂覆盖着一层厚厚的、难以清除的深褐色锈迹,仿佛刚从某个远古战场或废弃工厂的淤泥里捞出来。
昏黄的灯光下,他的脸大部分隐藏在压低的鸭舌帽檐阴影里,只能看到下半张线条刚硬、如同斧凿石刻般的下巴,以及紧抿的、带着深刻法令纹的嘴唇。嘴唇周围是钢针般、同样沾着油污的灰白色胡茬。
他嘴里叼着一根没有点燃的、皱巴巴的廉价雪茄,正用那只完好的、布满老茧和伤疤的右手,拿着一块沾满黑色油泥的破布,慢条斯理地擦拭着巨大液压钳关节处的缝隙。动作沉稳,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仿佛在保养一件圣物。
“托比呢?” 我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像破风箱在拉。
男人擦拭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仿佛没听见。只有那巨大的液压钳,随着厢体的颠簸,发出轻微的、金属摩擦的吱嘎声。
“那个男孩!诊所里的男孩!他在哪?!” 我挣扎着想坐起来,肋下和太阳穴的剧痛让我眼前一黑,又重重跌回冰冷的金属板上。
“哼。” 一声短促、意义不明的鼻音从帽檐下传来。男人终于停下了擦拭的动作,缓缓抬起那只覆盖着厚重油污手套的右手,用大拇指随意地朝车厢更深处指了指。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艰难地侧过头。
在车厢更昏暗的深处,靠近车头方向,一个小小的身影蜷缩在一个由旧轮胎和破毛毯堆成的临时“窝”里。是托比!他瘦小的身体裹在一件明显过大的、沾着油污的帆布外套里,只露出小半个脑袋。他紧紧抱着苏珊那件染血的旧围裙,把脸深深埋在里面,肩膀随着压抑的抽泣微微耸动。
他还活着。这个认知让我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随即又被更深的沉重淹没。苏珊的围裙……那刺目的暗红血迹……
“安静待着,小子。” 嘶哑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铁颚’跑起来动静大,也颠,别乱动扯了伤口。霍克不喜欢麻烦。”
铁颚?霍克?
我看向那个男人。他重新低下头,继续擦拭他那巨大、锈迹斑斑的液压钳。昏黄的光线下,他左臂机械结构上,一个几乎被油泥和锈迹覆盖、但依稀能辨认出轮廓的徽记一闪而过——一个由巨大齿轮和交叉扳手构成的粗糙图案。和之前拱出地面、吞噬了秘仪之眼符文师的巨兽头部装甲上的徽记一模一样!
掘墓人!
深网回响中唤醒的……旧世界的残骸!他们真的存在!不是传说!
就在这时,车厢猛地一震!伴随着一阵刺耳的金属摩擦和蒸汽泄压的嘶鸣,移动停止了。
“到了。” 男人——大概是老霍克的手下——收起破布,巨大的液压钳发出液压系统锁死的“咔嚓”声。他站起身,魁梧的身躯几乎顶到低矮的车厢顶棚,阴影瞬间笼罩了我。“能走就自己下去。不能,就等着。”
沉重的车厢后门被从外面“哐当”一声拉开。
一股更浓烈、更潮湿的铁锈味、机油味、还有地下深处特有的、混杂着霉菌和臭氧的冰冷空气,猛地灌了进来。
外面不是街道,不是废墟。
是一个……巨大的、幽暗的地下空间。
昏黄的、由无数串联的旧灯泡和应急照明棒提供的灯光,勉强照亮了眼前的景象。巨大的、布满锈迹和涂鸦的钢铁拱顶,如同巨兽的肋骨,支撑着上方厚重的岩层。拱顶下方,是错综复杂的、由废弃地铁隧道、巨大排污管道、旧防空洞甚至坍塌的建筑物地基粗暴连接、改造而成的空间。
地面上堆满了难以想象的“垃圾山”:报废的车辆残骸堆叠成扭曲的雕塑;锈蚀的工程机械如同远古巨兽的骨架;堆积如山的废旧芯片板卡闪烁着黯淡的微光;粗大的、包裹着隔热层或直接裸露的管道如同巨蟒般在头顶和地面蜿蜒,有些还嘶嘶地喷吐着白色的蒸汽。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金属粉尘、机油、臭氧、还有隐约的食物烹煮和人居混杂的复杂气味。
这里不像一个基地,更像一座由钢铁、蒸汽和废弃物构成的……地下巢穴!一座建立在城市腐烂根基之上的……机械蚁丘!
而在我们停靠的“月台”前方不远处,就是刚才载着我们、拱出地面救下托比的那头“巨兽”——“铁颚”。
它庞大的身躯此刻才完全看清。主体像一辆被厚重装甲和巨大撞角覆盖的超级矿车或盾构机,覆盖着厚厚的混凝土残渣和难以清除的深褐色锈迹。巨大的履带如同史前巨蜥的腿。最引人注目的,是它那标志性的头部——一个巨大、布满尖利金属齿的粉碎腔,此刻正缓缓闭合,缝隙里还残留着一点可疑的、属于秘仪之眼符文师或他悬浮多面体的深绿色能量残留,发出滋滋的微弱声响。
几个同样穿着油污帆布工装、身上或多或少带着粗犷机械改造痕迹的人,正围着“铁颚”忙碌,用高压水枪冲洗它身上的泥污,检查着巨大的液压关节和传动装置。工具敲打金属的叮当声、蒸汽的嘶鸣、还有粗声大气的交谈声在巨大的空间里回荡。
“嘿!‘扳手’!这趟收获咋样?动静不小啊!” 远处一个正焊接管道的人朝我们这边喊道。
被称作“扳手”的魁梧男人(我猜是他的代号)没理会喊话,只是朝“铁颚”那边扬了扬他那巨大的液压钳下巴,瓮声瓮气地对我说:“跟上,或者留下。”
他迈开沉重的步伐,走下“铁颚”的车厢,巨大的金属靴踩在布满油污和水渍的金属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回响。他径直朝着“铁颚”旁边,一个由巨大废弃集装箱和粗大管道堆叠、改造而成的、门口亮着两盏更稳定白炽灯的“建筑”走去。
我挣扎着坐起,强忍着全身的剧痛和眩晕,扶着冰冷的车厢壁,踉跄地爬下车厢。双脚踩在湿滑、油腻的地面上,冰冷的触感从脚底直冲头顶。肋下的“钥匙”芯片在陌生的环境中微微搏动,带着警惕的灼热。
托比还蜷缩在车厢角落的“窝”里,抱着围裙,一动不动,像一尊悲伤的小石像。
“托比?” 我试着喊了一声,声音干涩。
他小小的身体猛地一颤,抱着围裙的手收得更紧,头埋得更深,肩膀耸动得更厉害了,发出压抑不住的呜咽。
“他吓坏了,小子。” “扳手”头也不回地走着,“‘铁颚’冲出来那会儿,动静跟天塌了似的。让他待那儿,霍克会处理。”
我回头看了一眼托比,心中沉重。但此刻别无选择。我咬紧牙关,拖着沉重的步伐,跟上“扳手”魁梧的背影,走向那个亮着白炽灯的集装箱入口。空气里,机油味、铁锈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劣质烟草的味道,混合成一种属于地底反抗者的独特气息。
集装箱门口没有守卫,只有厚重的、用废弃装甲板焊接的防爆门虚掩着。“扳手”用他那完好的右手轻松地推开沉重的门板,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
里面是一个相对“整洁”的空间。墙壁上挂满了各种粗犷的工具、泛黄发脆的旧图纸、还有一些用废旧零件焊接成的、造型怪异的装饰品。中央是一个巨大的、由废弃发动机缸体改造的工作台,上面散落着各种精密仪器、闪烁着微光的芯片板卡、以及一些我从未见过的、结构复杂的机械装置。空气里弥漫着更浓的臭氧、焊锡和热咖啡的味道。
工作台后,一个身影背对着门口,正俯身调试着什么。他穿着一件同样沾着油污、但洗得相对干净的深蓝色工装背心,露出肌肉虬结、同样布满新旧疤痕和部分机械改造痕迹(主要是脊椎和肩胛位置,覆盖着哑光金属护甲)的臂膀。灰白色的头发剃得很短,根根竖立。他听到开门声,缓缓直起身,转了过来。
是老霍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