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奥娜坐在桌前摩梭那枚徽章,低声呢喃,随后像想起什么似的,从抽屉掏出一枚破旧的小方木盒,打开之后,一遍一遍仔细数着里面的钱。
徽章亮起淡淡的光,随后一瞬消失不见,融入了菲奥娜的体内,与其佘节点共鸣,构建起庞大的术阵。
一阵微风吹过,菲奥娜表情变得恍惚,脑袋渐渐昏沉,她的头伏在爬满斑驳的桌面,而在彻底睡着之前,她下意识握紧了手中的钱。
淡红的流光划过梦境,记忆在意识中起伏,她感觉时间停滞,又在某个不可知的时刻重新流动,一切倒转为过去——那时她的丈夫还未死去,春光仍在。
菲奥娜看着眼前身影,经过数年的蹉跎,她其实已经记不太清丈夫的面容了,似乎是个身材瘦高的开朗男人,喜欢玩笑,对自己很好。
她迷茫看着眼前的人,丈夫的头与手上,应该是没长过这些蠕动的奇怪东西吧,而且人的腿怎么会有七条呢?
菲奥娜感到疑惑不解。
很快,她眨了一下眼,奇怪的感觉又来了,就像以前那样,一个苍老男声伴随着一个年轻女声,连同层层叠叠的,不知是什么,像是许多人窃窃私语般的杂音响起,对她说着听不懂的话。
菲奥娜什么都不知道,她既理解不了现在的处境,也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只是任凭心智在梦中沉默游荡。
忽而,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她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她都理解了,一切都对,没有错。是的,她的丈夫回来了,一切都好。
往昔的日子如水飘来,她俯身捧起河水,让那份痛苦再度滑过咽喉。
只要再来几次,几次就好了。
一切都会不一样的。
身子轻飘飘,像是有云托着,红月轻照,菲奥娜在梦中睁开了眼睛,却陷入更深沉的梦。
在更久之前,那时她的丈夫还未死去,这对夫妻曾是秩序之徒。
就像这个时代的大多家庭一样,丈夫在外工作赚钱,他比大多男人更勤劳能干,不沾嫖赌,而菲奥娜在家务些闲工,照顾着两个女儿,日子有些艰辛,但夫妻二人同舟共济,总有盼头,有再多苦难,也总能捱过去的。
那时菲奥娜还年轻,面容姣好,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在向前奔跑着,向上发展着,却浑然不知命运已暗中标注价码——她似乎一直无知。
但这样的日子,倒也像秋季枝头的枯叶,只消风一吹,便抖落在萧瑟中,化作来年的养分,了无声息。
在往后的无数个日夜里,她都在不停悔恨自己的抉择。
贫贱夫妻百事哀。
秋冬入季,丈夫总是不住咳嗽,她对此总担忧不已,丈夫嘿嘿一笑,表示自己的身体抗造,只是一点小毛病罢了,菲奥娜也渐渐放下心来——这个年代的平民大多如此,凭身体硬扛病痛,求医问药是奢侈的行为,一次至少要家庭半月的收入,而硬扛,更有生活的性价比。
反正不吃药也总能够好,那为什么要花钱呢?
十三苏勒又七个便士,这是他们结婚以来为数不多的财产,从指尖漏下的一毫一厘攒出来的。
就因为舍不得花这些钱,在一个月光明媚的夜,丈夫病症突然急剧恶化,苟延残喘,随后没过几天,一条年轻的性命便断送在那张破旧的床褥。
菲奥娜闭上了眼睛,泪水顺着消瘦的面容滴落。
她用尽所有能找到的办法,甚至花光了那两张五苏勒和三张一苏勒,还有七枚便士,去变卖了所有能卖的东西,却依旧救不回爱人的性命。
菲奥娜还清楚的记得,丈夫的汗毛直立,身体热热的,可胸膛起伏却渐渐趋于平淡,她感到茫然与恐惧,死亡的阴影如此迫切,菲奥娜甚至听到了死神隐约的脚步在耳边回响。
她几乎是发疯似的恳求医生,可医生只惋惜地摇摇头,表示无能为力,随后犹豫着,开口告诉菲奥娜一个事实——可能教会的神官有办法。
菲奥娜呆在原地。
那是她的信仰,伟大的秩序。
脚步踩过,激起水花,菲奥娜在雨后的街道飞奔,全然不顾他人异样的目光,她把那些视线甩在身后,不顾满身泥泞。
可是主的仁慈不为她的可怜而施舍,亦如教堂之钟不为凡徒而鸣响——牧师一次治疗费用五十苏勒,路费跟其他问题的费用另算。
她已经没钱了,口袋空空。
她哀求着牧师,恳请这位大人救救自己的丈夫,发发善心行行好,并表示先赊欠着账款,后续一定加倍偿还,可是牧师表示规则就是规则,他也改变不了。
“就算我过去了,也不一定能真治好,谁知道他还有没有的救,到时候你们要怎么还钱?”
菲奥娜依旧恳求着,不断下跪,磕着一个又一个的响头。
天国与主不收受赤贫之人。
“实话说,像你这样的人,我见多了,赶紧滚吧。”
菲奥娜不知道在教堂的门前跪了多久,双膝红肿,血与污水混合,在脏污的土地上蔓延,雨滴落进她的眼睛,浸湿她破旧的衣角与枯燥的头发,行人诧异的看着她,纷纷窃窃私语,直到教会再度派出两个壮力把她拎走,这场闹剧才结束。
菲奥娜失魂落魄地在街道上蹒跚,月光把她的影子拉得高长。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中的,丈夫的身体也失去了温度,她尝试与他再次十指相扣,却感受不到熟悉的温度了。
菲奥娜觉得有些恍惚,一切竟如梦般,人的命,怎会如此呢?
她呆滞的目光忽而一撇,随后凝滞。
故乡的茜草,翠绿茂盛。母亲告诉她,那是一种长在路边的野草,会开一些漂亮的红色小花,虽然脆弱,但生命力强盛,易折又顽固,很难杀死。
就像人一样,用力活着。
她还记得小时候啊,单单一阵强风吹过,或几个顽皮的孩子踩踏几下,茜草便带着叶儿花儿倒下,连带着茎一同涂抹上死寂的苍黄。
但它的根,却深深埋在土里,待来年燕雀儿衔来春天的枝桠,枯木抽搐着长出新的绿芽,等到新生再度与死亡重逢。
根呀花草啊,挣扎着求生的**,将生命的终点无限拉长,匍匐着寻求一个永恒的春,直到阴影笼罩身侧,镰刀向下挥砍,时间也写上句点。
人的生命……竟也宛如一株花草吗?
菲奥娜想不明白,人无惧行走在黑夜中,唯恐心中没有光亮,而在一个月色如水明媚的夜,一个群星灿烂辉煌的夜,她的太阳连同信仰一起陨落。
恍然间,菲奥娜似乎又有了一些似有若无的灵感,她明白了,人有生命,茜草也有,且都注定着死去,无论如何,以什么角度去看,人为什么不是一株茜草呢?
她还记得秩序教诲,众生灵皆为主的羔羊,那神与神又有什么区别呢?
菲奥娜安葬了,或者说是草草掩埋了丈夫的遗体。她先是用一个小铲子,随后是双手,用一捧捧的黄土,让丈夫的脸庞从她眼中消失不见。
菲奥娜本能安顿了一下两个女儿,随后便是长久的发呆与缄默,昼夜交替生死循环,她只任悲伤从眼中滴落。
她不知道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想不明白看不透。
在一个沉寂的夜,或许是两个,也可能更多——她已经忘记了时间如何行走,却被女儿的哭声惊醒。
两个女儿哭喊饥饿,她们大抵知道发生了什么,孩童总是敏锐细腻的。
菲奥娜如遭雷击,她大梦初醒般想起自己还有两个女儿,这是她的两个孩子,是丈夫的骨肉,她应该,她应该……
可是没有钱了,一枚便士也没有了。
什么都没有了。
社会是不要女人工作的,啊,当然,她可以去接些纺织洗衣的活计,也能勉强糊口,但是往往薪资微薄,只过相当长一段时间才会结账。
可是她的女儿就要饿死了。
菲奥娜正发着呆,一个陌生的醉酒男人猛然推开了她的房门。
菲奥娜恐惧着,她闻到了那股迎面而来的酒气,那个男人一步一步向她逼近,又朝她那边扔了不知什么东西,嘀嗒滚落到床沿。
那是一枚闪着亮光的银苏勒,可以买好多好多的黑麦面包。
可以救两个女儿的命。
可以让生活变得更加富足。
菲奥娜再度闭上了双眼,忍受野兽般的冲撞,而在一个月光明媚的夜,她成为了一名娼妓。
秩序圣典上说,娼妓是有罪的,她们成为**的囚徒,消磨男人的意志与精力,令他们沉溺于性中。
菲奥娜已经很久没向秩序之神.阿尔杜里昂祈祷了,她也记不清到底是什么时候,只记得此后的人生好像恍恍惚惚,如一场长梦缥缈。
直到几个异乡人来到这片土地。
他们告诉菲奥娜教会的罪恶勾当,告诉她丈夫并非因疾病而死亡,已经去往了主的身边,这是伟大的阿勒忒娅的考验,是为了让菲奥娜觉醒——祂收回了丈夫的生命,却让丈夫的魂灵安息于祂的天国。
祂收走了一些东西,却恩赐着更多。
菲奥娜沉默许久,接纳了他们,许诺不会向教会与领主举报。
当苦痛亲吻你时,帷幕将被撕裂,真正的现实便为你掀开面纱了——他们这样说。
他们还带了很多东西,有牛奶鸡蛋,还有些新鲜果蔬,这是秩序神官从未有过的——他们告诉菲奥娜如何谋生,让她帮忙制作一些小玩意,又以诱人的价格收购,菲奥娜不用为了生活而出卖自己,涂抹上廉价且格外鲜艳的口红,当一个站街女郎了。
菲奥娜渐渐的放下了自己的戒备,她入迷的倾听传教者恳切的言语。
教会彼此之间互称兄弟姐妹,没有谁比谁高贵——一切只为了主,甚至连新入行的吉姆,他们都会亲切的称呼为兄弟。
菲奥娜闭上了眼睛,她终于成为了他们的一员,诵念着同一个尊名,可菲奥娜不知道的是,除了她的眼中,面前空无一人。
“阿勒忒娅……”
“愿您降临在此世……惩戒一切罪恶……”
“愿我们行走在地上……如行于您之国……”
菲奥娜现实的身体已经彻底陷入永久的静默,她伏在案上,头枕着双臂,一只手呈拳头状,握着破旧的钞票,几枚便士从拳中缝隙滚落到地上,映着惨淡的光。
菲奥娜的灵魂乘着微风飘荡,行向不可知的远方,她再度与丈夫的影子相拥,却渐渐消散于虚无。
下层区又起风了,盘旋呼啸而过,茜草半折,一如所有被贫困压弯脊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