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步堂从床上醒来。
像是从水底浮上来一样,浑身沉重。
他花了好一会儿才把涣散的视线聚拢,看清眼前的景象——窗外斜射进来的光束里漂浮着灰尘,屋子里堆着杂乱无章的东西,美贯表演要用的魔术道具随处可见。
他撑着沙发坐起,低头一看,身上的毛衣已经起球了。
啧,还是老毛病。事务所的沙发压根不好睡,大男人窝一夜下来,褶皱不说,还磨损衣物寿命。
不过也无所谓,反正这些衣服都是跳蚤市场随手捡来的,穿破了就换,哪值得计较那么多。
他又不是某两位每天都出现在身边的“精致人类”。一位是检察官御剑怜侍,另一位是知名律师牙琉雾人。
这两位,哪个不是一丝不苟打理自己的精致都市男子?特别是牙琉雾人,他甚至涂指甲油。
电视里演的律政精英,想也是他们那个样子的才对。
成步堂穿上拖鞋,一路翻山越岭,来到洗手间刷牙洗脸。镜子里映出一张惫懒的人到中年的男子的脸,几天没修理,胡茬又开始密密生长。
今天也要刮胡子。
啊啊——真麻烦。
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真是种无止境的折磨。像是在和熵增作战,反复循环,最终还是回到原点。就算日复一日地努力维持,也不过是让一切看起来“不那么糟”罢了,实在是种虚无的坚持。
反正,他已经失去了律师徽章,声名狼藉,又没客户要见,干嘛还要这么辛苦地对抗日常的崩坏呢。
若无必要,勿增实体。
嗯?御剑你说这句话不是这么用的?哈哈,别在意,是我个人的艺术再创作。
那时候御剑皱了皱眉,目光分明写着“不同意”,但也没多说。
“我倒是觉得你厉害,”成步堂边刮胡子边嘟囔,“除了日常保持干净整洁以外,还能额外精修打扮,真不愧是检察院的王牌,精力旺盛得像个永动机。”
御剑现在不在。
他只是在对着镜子自言自语。
还有一次。那是牙琉雾人前来事务所拜访。他在伦敦裁缝街手工缝制的西装太昂贵,打着紫色丝质的阿斯科特领带——典型的牙琉风格。在小的地方也要精致华丽,所谓低调的优雅。
在领结选择上都这样不落俗流啊,牙琉君。
不愧是如今霓虹司法界公认第一的刑事辩护律师。
有这样的朋友拜访,我是否应当感觉蓬荜生辉呢?啊啊,感谢你,牙琉先生,你的到来让这家乱七八糟的艺人事务所变得像歌剧院的后台化妆间。
这位高贵的男人站在玄关就停住了,眼镜片反过一道光泽,微笑着不肯进去。
也是,那时候美贯预计要进行第一次的街头魔术表演,几天后就是计划日。成步堂和她一起加班加点在事务所里缝制表演服,各种材料随手乱丢,事务所乱的像一个垃圾场。
他微妙的说:“成步堂君,”
“居住环境的整洁程度往往反映着人的内心……你是否有心理问题呢?”
说这话时他神情斯文,轻轻一推眼镜,嘴角挂着那种温柔得恰到好处、充满关怀的微笑。
真是PUA大师啊。活生生的。
成步堂在心里腹诽,但是表面上只是嘻嘻哈哈地说:“心理医生很贵的。我养孩子已经捉襟见肘,牙琉律师不妨赞助我一点。”
牙琉雾人站在玄关也能将屋内一览无余。满沙发都是摊开的艳丽戏服,蝴蝶结缝了一半,另一半歪七扭八地垂着。地板上堆满了道具和纸板壳,桌上也全是乱七八糟的各种小玩意儿,还有喝剩下还没丢的便利店纸质咖啡杯……
还好还好,只是熬夜赶工忘了扔,一晚上而已,不会从里面爬出蟑螂吧……不会的。
成步堂这样懒洋洋地想着,心里并不是真的很以为意。牙琉雾人也没说话,只是站在那里微微一笑,像是在克制着什么情绪,又好像只是习惯性地维持得体。
他一直都是这样,笑得春风拂面。
成步堂心里却不由一紧,脑仁开始隐隐作痛。
春风一样的笑容……怎么每次听到这个形容词,就觉得有点反胃呢。
“成步堂君,”牙琉的视线停在一堆看起来像是小学生美术课作品的东西上,语气温和,“你这样安排小朋友帮你打工,在法律上……不太妥当吧?”
成步堂装作没听懂似的笑了两声,把手搭在脑后:“牙琉律师不会来举报我吧?”
“谁知道呢?”牙琉轻声说,随口推了下眼镜,“混吃混喝靠家里小女孩养活你……这种行为,有时候可是会被写进社会新闻里的。”
“那电视台来拍摄照片时要给我打码的,这是受访者的正当**权要求吧。”
“在这个时候倒是意外的很有法律常识呢,成步堂君。”牙琉微笑着,“这是不是说明——你任用童工时是绝对的知·法·犯·法。”
成步堂忘了自己说了些什么,总之是敷衍了过去。事务所里乱的一团糟,牙琉也没有进来垃圾堆里到处乱踩的爱好——倒不如说他有这样的爱好才是有鬼了。没从口袋里掏出丝巾来捂住口鼻已经是贵公子在赏脸。
并不是说事务所真成了垃圾堆,只是牙琉雾人这种人总爱把一切戏剧化,看生活如同舞台。一点小事也要被聚光灯照耀着放大,夸张来夸张去,最后连自己也演进了角色里。
成步堂大学时主修艺术,差点飞去英国专攻莎士比亚戏剧表演,对这种名门出身的精英公子哥的架子,心里是有数的,拿捏得很准。
“要不要来我那边做事?虽然不能出庭,但做点庭下工作还是可以的。哪怕只是整理文件。”
他仍然带着那副温和的微笑,说得像是在闲聊,仿佛这只是一个很普通的提议。
成步堂却不动声色地摇了摇头,语气懒洋洋的:“算了吧。一个出了伪证风波的前律师跟你扯上关系……万一别人说,牙琉律师是不是也靠他偷偷赢了几场官司,那可不好听。”
“哦?”牙琉推了推镜框,还是那副不动声色的模样,“那他们可就错了。”
“因为我一向是都赢得光明正大。”
旋即,他温柔地说:“我也一直相信着,你的清白。”
成步堂盯着镜子里的自己,慢吞吞将胡子刮干净,又用热毛巾擦掉多余的泡沫。
怎么回事。
一大清早起床就多愁善感,想起这么多的旧人旧事。
是不是昨晚没睡好啊,这时候,就需要补充热乎乎且高油高盐的碳水,来快速唤回精力。
他慢吞吞地把双手插进口袋,晃悠悠地下了楼。没走几步,街角的拉面小摊已经出摊了,成步堂顺理成章地点了一碗味噌拉面。
他坐在摊前那张窄得只能并排坐两人的木板凳上等着,脑子里开始努力回想刚才的梦——
……啊,想不起来了。
但梦里那种紧张的感觉还残留在心头,像是渗进了骨头里。哪怕醒了这么久,心跳还没缓下来,一直怦怦乱跳,跳得他胸口发闷。
唉,多半是个噩梦吧。
难怪早上起床的时候就觉得浑身发沉,好像身体不是自己的了,很久没有这种被皮囊拖着走的感觉了——像一袋……像一袋……
像硬拖着一麻袋砖头一样的黑麦粗粮面包!
……面包?为什么会是面包?为什么要用面包来比喻?
心头猛地一跳。
虽然梦的内容已经模糊不清,但那种焦急、紧张、担心到心跳如鼓的感觉,却是真实得不能再真实。那不是普通的梦。那是——
……真宵?!
梦的记忆全部模糊不清,只有真宵的名字忽然清晰无比。难道说,那种担心的心态是对真宵?真宵……会出什么事吗?
成步堂迟疑了一下,还是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犹豫片刻后,拨通了她的号码。
电话没有接通。
直到自动挂断的提示音响起,成步堂都一直没有主动按下结束通话。他只是盯着屏幕,看着那串熟悉的名字,一动不动。
拉面端上来了——高油、高脂、高盐分、高热量的味噌拉面,热腾腾地飘着香气。成步堂吸了一口汤,感觉身体像是重新被点燃了,精神也跟着回了点血。
手机就放在面碗旁边,他边吃边思索。
真宵不接电话也很正常。她现在是仓院流的家主,说不定又在闭关修炼,不是在深山老林里、瀑布底下打坐,就是去什么灵庙巡礼……总之,经常联系不上人,已经习惯了。
而且,说到底,他连梦里发生了什么都记不清,只是单纯感到焦虑。这种为了一个模糊的梦就紧张兮兮的反应,说出来未免也太不靠谱。
……但是。
成步堂皱了皱眉,筷子停了一下。他也说不上来,就是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
要不,吃完再打一次试试吧?
正这么想着,手机忽然亮了起来——
是“真宵”的来电。
成步堂心里一松,像被悬了半天的线终于落了地。
他接起了电话,真宵那活力满满的声音立刻从另一头传来:
“摩西摩西~成步堂哥?怎么突然大早上打电话给我呀?今天起得挺早嘛,居然没有赖床?”
成步堂一边拿纸巾擦嘴,一边回道:“我这是在突击检查你有没有赖床才对吧。”
和真宵说话总是让他莫名放松起来。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轻松地斗着嘴,拉面都快凉了他也没怎么管。空气里仿佛都轻快了几分。
正聊得起劲,真宵突然停了一下,小声开口:“呃,成步堂哥,我问你个事……你是不是梦到我了呀?”
成步堂一愣,筷子顿在半空:“咦?你怎么这么问?”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像是在认真回忆。成步堂几乎能想象出她托着腮帮子、眼睛望天皱眉思考的样子。
真宵犹豫了一下,然后说道:
“因为嘛……我也梦到成步堂哥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