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和尚?”于怀英疑惑道,“大人觉得他有问题?”
“你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来的江西吗?”李奉白反问,不等于怀英回答他自顾自地说道,“一月底。”
据陆家的下人说,了了和几位师兄弟过年的时候来江西讲经,大概到一月底来到了平安县。而他刚来没几天,陆家就开始闹狐狸精了。
一切都多么巧合呀!
而且李奉白相信自己的眼睛,前晚装神弄鬼的那个人绝对就是了了。
于怀英问:“那我们现在去找他?”
“不,是我去找他。”李奉白将手里的褙子扔到于怀英怀里,“你去找她。”
“啊?”
“住在这个屋子里的狐狸精!”
“去问问小娘子冷不冷,如今都五月中旬了,平安县的县衙里还烧着火盆儿,她是在哪里山洞里修炼啊,法力这么深厚,四月份的时候就穿上夏日才能上身的纱衣了。”李奉白调侃,“平日里不是最喜欢和小娘子们寒嘘问暖了吗?现在正是显示出你的本事来了。”
出了外室的院子,太阳即将落山,落日的余晖将整个县城照得像火一样燃烧了起来。
李奉白从陆席志的宅子里出来之后,沿着巷子走,周围的邻居似乎并没有因为一个二品大官死在这里而有什么不一样的,依旧人声鼎沸,喧喧闹闹地做着自己的事情。
“嗨,大人?看这里!”突然耳边传来一声叫喊,他抬头望去,酒楼二层的窗户中探出一张好明媚的笑脸!在他身侧,太阳用尽最后一抹光芒将眼前男人的面容映得如梦如幻。
看着男人洁白整齐散发着耀眼光芒的八颗门牙,李奉白:“……”
还没有等李奉白开口,坐在窗口的男人便招呼小二:“小二,快迎这位大人上来!再加一份儿烧丸子、一份炖鸡肉,然后随便再做两个素菜!”
“好嘞,客官,您里边儿请!”
李奉白:“……”
2
“……我以为大师是个和尚?”李奉白看着眼前这一桌子鸡、羊、鱼、酒半天才缓过神来,他以为那两个素菜是了了给自己点的。
“我是啊。”了了夹了一筷子羊肉片,美滋滋地放进了嘴里,看着李奉白一言难尽的表情,他恍然大悟,摇头晃脑地说,“佛在心里,而不在嘴里,心中有佛,则人生处处是经书,大人,你着相嘞。”
李奉白:“……和尚叫我上来干嘛?”
“请大人吃个晚饭呀,我看了,这两天厨房给陆家活人做的饭应当不好吃。”
李奉白忍不住冷笑:“陆家人为什么心慌慌的不给活人好好做饭你不清楚?”
“因为他们心虚?”
李奉白眼中的嘲讽更浓了。
“好了,大人不要对我这么横鼻子竖眼的挑刺儿嘛。”了了给他倒了一杯茶,不满道,“昨天大人伤了我,我都还没说什么。”
李奉白转着杯子:“你想说什么,我给你一个机会,说吧。”
了了眨眨眼,生平第一次被人噎得说不出话。
“和尚若是没别的事情,我就先走了。”说完,李奉白起身就要离开。
“我请大人听回书。”了了道。
“听书?”
了了一双狐狸眼睛笑眯眯的:“大人难道不想听关于狐狸精的故事吗?”
“我为什么想听?”李奉白挑眉。
“大人既然是来平安县调查陆大人身故一案,那自然是会想听狐狸精的故事啊。”
谈话间,小二开始上菜,了了大手一挥豪气地拍下一块碎银子,“我兄弟是外地来的,没听过咱们平安县的特产,请说书先生开开嗓,给他讲一段当下最火的本子。”
不到半刻,李奉白就听见底下咿呀咿呀地唱了起来,那说书先生道:“今天我们就继续来说说那美丽狐狸精的二三事。”
说完惊堂木一拍:“美狐仙常含风情月意,流苏帐中玉暖**呀。”
“好!”“哈哈哈好!”底下食客见好声一片,李奉白看见好几个大汉拍着桌子起哄,而又有几个妇女瞪了一眼自家男人,拉起孩子走了。
李奉白忍不住嘴角一抽,心里有了些不好的预感。
3
“……却见伍其书与那小寡妇到了花园中,先是好一阵耳鬓斯磨,待月至中梢才虚揽小寡妇的香肩调笑道:‘不知娘子可否愿与某共搭辛夷挂桂,共赴巫山赏朝云暮雨。’
那小寡妇雪腮染上一抹桃红,双眼如秋水含波,声音似娇莺恰啼:‘但凭郎君做主。’
便见那月下牡丹花丛,霜压枝头染了几场雨露,枝零花落乱了一片鸳鸯蝶梦……”
“好!”“五——”“再来一段,再来一段。”“啪啪啪!”
底下起哄的、鼓掌的、见好的不绝于耳,了了听见身边的男人轻啧了一声,他忍不住同胳膊肘捅了捅李奉白:“大人觉得如何?”
李奉白轻瞥了他一眼,将自己的胳膊撤开:“故作风雅。”
了了看了看四周,发现没有其他人适合这四个字:“大人在说我?”
李奉白:“我是说那写话本子的主人。想靠着艳情勾引人,那就把东西写的直白点,霜呀,花呀,这种意像不适合市井中的汉子。”
了了听了异常不满意:“大人你不懂,这叫做犹抱琵琶半遮面,更有一番风味在里面。”
“你倒是挺推崇这话本?”
了了没说话。
台上说书先生继续讲。
“……伍其书**着两条白花花的大腿,站在院子中不敢进屋,只见屋内往日缠绵的爱妾,大咧着自己的尖毛嘴,露出一对黑粗牙,嘴中却娇滴滴地说着:‘相公怎能如此狠心,见了奴的真身便弃往日恩情于不顾?’
那往日中娇美的小寡妇,一把扯开了身上的人皮,露出了一张长满了黑毛的狐脸,往日的浓情美目中更是加满了垂涎。”
伍其书道:‘娘、娘子,为夫只是想起家中还、还有些事情没做,先回去一趟。’说完一手拽着裤子,转身就要跑。”
“……那狐仙科科地笑了起来,声音如木锯拉耳:‘你身上的阳气早就被我吸个七七八八,如今不过是一副行尸走肉。不如舍了这身皮囊,将血肉皆付予我,成就我们恩情一场。’
伍其书悲痛欲绝:‘我一生行善积德从不做恶,如今竟然栽在了你这妖狐手中,真是悲哉!悲哉!’
妖狐冷笑:‘好一个乐善好施的好人!你当年偷了我的修炼多年的狐丹向王大人邀宠,后又用毒药害我性命以绝后患,从此平步青云,如今自己清清白白,好一个厚颜无耻的好人!’”
李奉白放下筷子,台上狐仙开始讲述自己与伍其书的往事来。
她曾经与进京赶考的伍其书有过一段情,在伍其书高中后娶了狐仙为妻,不曾想伍其书为了升官趁着狐仙不注重偷了她的狐丹谄媚于朝中大官王大人,又怕事情败露给她下了毒药。十八年后修炼有成的狐仙来找陆大人复仇。
此时也到了话本的**。
伍奇书为保命跪下给狐仙磕了十八个响头泪声俱下地认错,见狐仙态度有所好转又虚情假意与狐仙周旋,接着趁其不备拿出和尚给他的符纸,拍在狐女的额头上,顿时那狐女血流如注。
见狐女被符魇住,他顾不得提起裤子,转身就跑。不曾想大门早就被狐女用法术封住,无奈他只好三步做两步去翻矮墙。
但他终于爬上墙头,忍不住回头一看,那狐女被困在地上挣扎不得,已经变成了一只濒死的黑毛狐狸。
见伍奇书面露喜意,那狐狸哑着声音咒骂道:‘好一个痴心郎负心汉。你以为你逃得了吗!’
最后那狐狸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将陆希志挠死,自己也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李奉白眯起眼睛若有所思,屈起手指一下一下扣着桌子。
了了咽下最后一口饭,诚邀李奉白对话本进行点评。
李奉白想了想诚恳道:“挺专业的。”
了了问,“是作者的文学素养很专业吗?”
“不,是他煽动舆情的手法很专业。是个人才。”
了了顿住:“昂?”
李奉白脸上挂上一抹讥笑,半是赞赏半是嘲弄地感叹:“大官的色情秘闻和惊悚死因,连带着神仙鬼怪,百姓喜欢听什么,喜欢看什么,这个话本子中几乎都有,而且又写地活灵活现,不知道地还以为陆希志和狐狸偷情的时候他躲在床底下偷听呢。”
了了瞬间觉得口中的茶不是很香了。
李奉白又说,“不过倒是能感觉到,这作者应该挺恨陆希志啊,这陆大人死后的名声,估计是彻底完蛋了。”
“哎,哎……”了了制止李奉白,“怎么和陆大人有关呢,这说的不是伍大人的事情吗?”
“谁不知道这伍其书就是陆希志的化名,何必掩耳盗铃?”想起京城一带也开始流传起这个狐妖的话本,李奉白对陆家大事化了的打算异常不看好。
“和尚对这个话本怎么看?”
“啊,我吗?”了了指着自己的鼻子,想了想,“故事新颖、文笔流畅、人物性格塑造鲜明、文学造诣极高,是个流传千古的佳作啊!”
“……你就没觉得这话本有什么不好的地方?”
“不好的嘛,**写得不好,复仇写得太短了,没有把听众的情绪拉扯到位。”
李奉白慢慢垂下了眼帘:“哦?那若是和尚来写,你觉得好的复仇要怎么写呢?”
“复仇的原则嘛。”了了慢悠悠地说道,他伸头望向酒馆底部,此时天色已经完全变黑,夜色给了了的侧脸覆上一层阴影,“第一、要仇人痛,痛彻心扉、痛不欲生,每次想起来都能痛得要撞墙;第二、要仇人怕,提心吊胆、胆战心惊,他永远不知道下一回刀会落到哪里;第三、要仇人悔,悔不当初、悔恨交加,可惜除了他以外没人能知道他在懊悔什么。”
晚春的夜晚还有一丝寒意,衬得了了的声音也像浸在了冷泉中,“大人啊,复仇从来都不是简单的杀戮,而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漫长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