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淅沥,程知撑伞走在路上,雨丝起初只是细密,后来便成了珠帘,噼里啪啦砸在伞面上。
暮春时节,所谓春雨贵如油,安市的春天很少下这样大的雨。
程知小心翼翼避开人行道上蓄积的水洼,深灰色的阔腿裤脚还是被雨水洇深了一圈。
她正蹙眉盯着那抹碍眼的湿痕,一阵突兀的、链条与齿轮摩擦的急促声响自身后疾驰而来。
伴随着轮胎粗暴碾过水坑的哗啦声,水花猛地炸开,毫不留情地泼了她半身。从脚踝到小腿,瞬间一片狼藉的泥点,湿透的布料紧紧黏在皮肤上。
程知抬眼看去,只见一个穿着蓝白相间校服的背影,正弓着腰,奋力蹬着单车,在雨幕中头也不回地飞快远去。
那抹模糊的蓝色在灰暗的天地间一闪,便被密集的雨帘彻底吞没,只留下一个仓皇又莽撞的剪影。
独留程知在原地对着那早已消失不见的方向,声音不高,却字字带着被雨水浸透的沉郁和咬牙切齿的恼意:“现在的小孩还真是没轻没重。”
被浸湿的裤脚让她本就阴雨天不算晴朗的心情又沉下去些,直到回到家泡个热水澡才感觉整个人重新活过来。
吹干头发,程知走出浴室,阳光射入窗棂,窗外是雨后澄明如洗的天空。
天晴了,吹来春末凉爽的风。
雷阵雨来得急去得也快,仿佛刚刚黑云压城没存在过一样。
程知换了身衣服,骑单车到岸山西路“夜风”店门口。
岸山西路地处老城区,道路两旁是上了年纪的梧桐树,枝干虬结,浓荫匝地。老旧的居民楼墙壁斑驳,间或夹杂着几家开了几十年的小杂货铺,而程知的“夜风”酒吧,就安静地嵌在这片色调灰扑扑的街景里。
鲜亮的霓虹灯牌在暮色初临时刻亮起,同周遭淡淡的古旧感有些格格不入。
在这儿开家年轻人受众的酒吧,可想而知生意不会有多兴隆。
但当初奶奶把门头房给她时,也没想让她赚多少钱,只说让她有个自己的地方,做什么都好。
程知本就不精通生意,也没什么雄心壮志要打造网红爆款店,日复一日也就悠哉地开着店。
多亏近年来自媒体火热,时兴博主探店,隔三差五有人刷到安利视频来此,还有零星回头客,倒也不至于折本。
时近黄昏,此刻远处天际时雨过天晴后的粉橘色夕阳。程知将车子停在店门口,上锁后,低头看到,店门口的地上躺着一张卡片。
她弯身捡起来,可见是一张安市附中的校园卡。
上面写着——陆随,高三十班。
现在的小孩,还真是不听话。不好好待在学校啃书本,跑到酒吧门口晃悠什么?
溅她一身水的那位少年的恶劣尚在脑海,现在又有个来酒吧的未成年被她抓包。
她又不是教导主任,怎么这些不省心的叛逆期小鬼,全让她给遇上了。程知如是想着,进店,交给正在吧台里整理高脚杯的师令宜。
此时四月下旬,距离九月份开学还有四个多月,处在研0假期闲来无事的师令宜扛着单反扫街,拐进程知这家生意冷清的小店,就开始在这儿做调酒师。
“最近看着点儿顾客里有没有高中生,叛逆期的小孩没轻没重的,别在店里犯什么事。”
程知嘴上刚这么跟师令宜嘱咐着,店门就被推开,紧接着,就进来个穿校服的——小孩。
“欢迎…”光临两个字还没说出口,一转头视线就落在来人的校服上。
看到来人的瞬间,程知瞬间卸下待客的礼貌微笑。
得,合着这是今天碰到的第三个不听话的小孩了。
敢情今天全世界的叛逆小孩都让她碰上了,她真该去买张彩票。
于是程知起身走到他身边,开口:“本店禁止未成年入内。”
未成年三个字被格外加了重音。
少年高她一个头还多,校服外套敞开着,里面穿件球衣。
他开口,带着少年人独有的、不知天高地厚的漫不经心:“我满18岁半年了。”
程知不以为意:“还穿着校服的高中生,就是小孩。”
男生面上勾起个漫不经心的笑意,直接到吧台坐下,一副不打算走的样子,“这样赶客,你会不会做生意,老板。”
他抬眼,目光直直地投向程知,那副理所当然、反客为主的姿态,让程知语气骤然冷下来几度。
程知没空管教青春期叛逆少年,语气称不上好:“我还不需要被高中生教怎么做生意。”
她目光落在少年校服上的“安市附中”字样,遂拿起吧台上刚捡到的校卡递到他手上,“你校友掉门口的,你跑一趟送失物招领处吧。”
她下巴朝门外扬了扬,意思再明白不过——拿着东西,赶紧走人。
少年接过校卡,看了眼,依然没有离开的意思。
“还愣在这干嘛,还不赶紧去你该去的地方。”程知催促道。
“我要是不想走呢。”他抬眼,直视程知的目光,“给我来杯酒,好喝下次带人来照顾老板你生意。”
高中生穿着校服讨酒喝,还真是无法无天的小孩。
程知开口:“那我就只能去一趟你们学校了,跟你们老师聊聊某些学生放学后的好去处,到时候自然有人找你谈话了。”
“是吗?那我,拭目以待。”少年反而笑了,程知莫名从中品出几分奇异的,近乎愉悦的挑衅意味。
看着少年笑容里不加掩饰的玩味,程知不由腹诽,现在的小孩都这么嚣张的吗?
不过他倒是走了,留下一个让她琢磨不明的笑意。
也可能只是单纯耍酷。
说归说,程知才懒得管他去哪,再叛逆也不归她管,她一不是家长二不是老师。
“哇哦,”师令宜终于放下擦得锃亮的杯子,凑过来,眼镜片后的眼睛亮晶晶的,俨然一副吃瓜兴味,“火药味十足啊知知姐。现在的高中生都这么带劲的?”
“带劲?”程知揉了揉眉心,“明明是是糟心。”
她走到吧台后,给自己倒了杯冰水,一口气灌下去半杯,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才稍稍压下那股莫名的烦躁。
小插曲过后“夜风”依旧按照它固有的、缓慢的节奏运转。时间在低回的爵士乐、偶尔进出的客人、酒杯碰撞中流逝,程知照例在店里待到十点钟打烊,而后才骑车回家。
楼道内,程知在电梯口等从楼上下行的电梯。
电梯门打开,面前赫然出现几个小时前那很嚣张的少年,手里拎着袋垃圾。
程知瞠目,这是什么情况?他们住一栋楼?
“好巧,地球真小。”他倒是坦然一笑,走出电梯。
二人相对站着,陆随看着她讶异的表情,好像把他当成什么不法跟踪犯,开口:“老板,我真不是坏人。”
“没人说你是坏人,我说的是你是坏孩子。”程知无语。
少年看起来比她更无语。
程知没空跟他多费口舌,抬步要进电梯回家,却被他叫住,“姐姐,你去我家看看,就知道我是不是…坏人了。”
去就去,程知心想,正好还能给他家里人告个状,说说这孩子的叛逆逛酒吧行径。
于是等他去丢了垃圾,二人一起进电梯上楼。
他家在十楼,程知家上面一层。
指纹解锁,程知小心翼翼踏进他家,“打扰了。”
一室装修是现代简约的风格,线条利落,色调以黑白灰为主,然而,这间装修考究的房子里,此刻却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空旷和冷清。
空气里没有任何属于“家”的可感温度,没有随意搭在沙发背上的外套,没有散落在茶几上的杂志或零食,甚至连多余的拖鞋,都只有门口孤零零的一双。
程知疑惑开口问:“你家里人呢?”
“在国外。”他伸手,示意她坐下,语气没什么波澜,“所以我从小到大的家长会他们永远缺席。”
“但这回,是高考前的最后一次家长会了,老师一定要家长到。”
“当然我也没给他们说。”陆随扯了扯嘴角,勾起自嘲的笑意,“反正他们也总没空。”
程知看着他,心里因为他的叛逆生的偏见,像被戳破的气球,悄无声息地偃旗息鼓,瘪了下去。
看着少年直勾勾看着自己的眼神,她不自在的别开视线,清清嗓子,“你别用这样的眼神看我,我也不是做慈善的。”
“是吗?”陆随捕捉到她语气的松动,玩味地笑,“开店却连到手的生意都不做,还不算吗?”
“你再多说几句我不爱听的,明天我就会非常忙,绝对没空去任何地方开什么家长会。”程知板起脸。
威胁很有用,他果然噤声,但眼里仍带着期待。
“高三十班,我坐靠窗倒数第三排。”
“你确认没在学校犯什么事吧?”程知狐疑地盯着他,“别再是利用别人同情心骗人,让我去挨骂的。”
“……”陆随一时语塞。
“算了,就信你一次。”程知对他还留存一份“留守儿童”的怜爱,她转而又问起那个校园卡,“你那校友的校园卡别忘了交给失物招领。”
“嗯。明天交。”陆随点头应道。
“那我走了。”
程知离开,回家后又有些后悔莫名就信了这小孩的话,还答应去给他开什么家长会。
这完全是引火烧身,自找麻烦!
万一他真犯了什么错,是故意找个人去听老师挨骂的,那她凭什么做这个冤种。
还是心软了啊。
毕竟她连这孩子姓甚名谁都不知道,程知暗自懊悔自己实在是大意了,他不自报家门自己竟然就忘了问。
哪儿有作为“家长”不知道“孩子”名字的。
她想下楼问个清楚,却又停步。
反正就算穿帮了,挨训的也是他自己。
*
翌日下午,程知踏入久违的高中校园,高中教室。
毕竟一诺千金。
不管那不知名姓的小孩是好是坏,起码她没有有违自己的做人准则。
要是碰上坏小孩,就只能自认倒霉了。
分明成年后的时间一年快过一年,但回到熟悉环境,仿佛昨日她还是偷偷在书页下偷偷涂唇膏的十七岁少女。
高三十班,倒数第三排,靠窗位置。
遥想当初,每隔两周换座位的高中,她最期待的就是换到靠窗位置。
那时候的期待很小很容易满足。
程知落座,看到桌上贴着成绩条,第一栏,姓名处写着:陆随。
至此,程知对这个,她才刚认识一天的楼上邻居有了第一份具象的印象——
一个叛逆的,撒谎的小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