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吃饭的关系》 第1章 初印象 雨水淅沥,程知撑伞走在路上,雨丝起初只是细密,后来便成了珠帘,噼里啪啦砸在伞面上。 暮春时节,所谓春雨贵如油,安市的春天很少下这样大的雨。 程知小心翼翼避开人行道上蓄积的水洼,深灰色的阔腿裤脚还是被雨水洇深了一圈。 她正蹙眉盯着那抹碍眼的湿痕,一阵突兀的、链条与齿轮摩擦的急促声响自身后疾驰而来。 伴随着轮胎粗暴碾过水坑的哗啦声,水花猛地炸开,毫不留情地泼了她半身。从脚踝到小腿,瞬间一片狼藉的泥点,湿透的布料紧紧黏在皮肤上。 程知抬眼看去,只见一个穿着蓝白相间校服的背影,正弓着腰,奋力蹬着单车,在雨幕中头也不回地飞快远去。 那抹模糊的蓝色在灰暗的天地间一闪,便被密集的雨帘彻底吞没,只留下一个仓皇又莽撞的剪影。 独留程知在原地对着那早已消失不见的方向,声音不高,却字字带着被雨水浸透的沉郁和咬牙切齿的恼意:“现在的小孩还真是没轻没重。” 被浸湿的裤脚让她本就阴雨天不算晴朗的心情又沉下去些,直到回到家泡个热水澡才感觉整个人重新活过来。 吹干头发,程知走出浴室,阳光射入窗棂,窗外是雨后澄明如洗的天空。 天晴了,吹来春末凉爽的风。 雷阵雨来得急去得也快,仿佛刚刚黑云压城没存在过一样。 程知换了身衣服,骑单车到岸山西路“夜风”店门口。 岸山西路地处老城区,道路两旁是上了年纪的梧桐树,枝干虬结,浓荫匝地。老旧的居民楼墙壁斑驳,间或夹杂着几家开了几十年的小杂货铺,而程知的“夜风”酒吧,就安静地嵌在这片色调灰扑扑的街景里。 鲜亮的霓虹灯牌在暮色初临时刻亮起,同周遭淡淡的古旧感有些格格不入。 在这儿开家年轻人受众的酒吧,可想而知生意不会有多兴隆。 但当初奶奶把门头房给她时,也没想让她赚多少钱,只说让她有个自己的地方,做什么都好。 程知本就不精通生意,也没什么雄心壮志要打造网红爆款店,日复一日也就悠哉地开着店。 多亏近年来自媒体火热,时兴博主探店,隔三差五有人刷到安利视频来此,还有零星回头客,倒也不至于折本。 时近黄昏,此刻远处天际时雨过天晴后的粉橘色夕阳。程知将车子停在店门口,上锁后,低头看到,店门口的地上躺着一张卡片。 她弯身捡起来,可见是一张安市附中的校园卡。 上面写着——陆随,高三十班。 现在的小孩,还真是不听话。不好好待在学校啃书本,跑到酒吧门口晃悠什么? 溅她一身水的那位少年的恶劣尚在脑海,现在又有个来酒吧的未成年被她抓包。 她又不是教导主任,怎么这些不省心的叛逆期小鬼,全让她给遇上了。程知如是想着,进店,交给正在吧台里整理高脚杯的师令宜。 此时四月下旬,距离九月份开学还有四个多月,处在研0假期闲来无事的师令宜扛着单反扫街,拐进程知这家生意冷清的小店,就开始在这儿做调酒师。 “最近看着点儿顾客里有没有高中生,叛逆期的小孩没轻没重的,别在店里犯什么事。” 程知嘴上刚这么跟师令宜嘱咐着,店门就被推开,紧接着,就进来个穿校服的——小孩。 “欢迎…”光临两个字还没说出口,一转头视线就落在来人的校服上。 看到来人的瞬间,程知瞬间卸下待客的礼貌微笑。 得,合着这是今天碰到的第三个不听话的小孩了。 敢情今天全世界的叛逆小孩都让她碰上了,她真该去买张彩票。 于是程知起身走到他身边,开口:“本店禁止未成年入内。” 未成年三个字被格外加了重音。 少年高她一个头还多,校服外套敞开着,里面穿件球衣。 他开口,带着少年人独有的、不知天高地厚的漫不经心:“我满18岁半年了。” 程知不以为意:“还穿着校服的高中生,就是小孩。” 男生面上勾起个漫不经心的笑意,直接到吧台坐下,一副不打算走的样子,“这样赶客,你会不会做生意,老板。” 他抬眼,目光直直地投向程知,那副理所当然、反客为主的姿态,让程知语气骤然冷下来几度。 程知没空管教青春期叛逆少年,语气称不上好:“我还不需要被高中生教怎么做生意。” 她目光落在少年校服上的“安市附中”字样,遂拿起吧台上刚捡到的校卡递到他手上,“你校友掉门口的,你跑一趟送失物招领处吧。” 她下巴朝门外扬了扬,意思再明白不过——拿着东西,赶紧走人。 少年接过校卡,看了眼,依然没有离开的意思。 “还愣在这干嘛,还不赶紧去你该去的地方。”程知催促道。 “我要是不想走呢。”他抬眼,直视程知的目光,“给我来杯酒,好喝下次带人来照顾老板你生意。” 高中生穿着校服讨酒喝,还真是无法无天的小孩。 程知开口:“那我就只能去一趟你们学校了,跟你们老师聊聊某些学生放学后的好去处,到时候自然有人找你谈话了。” “是吗?那我,拭目以待。”少年反而笑了,程知莫名从中品出几分奇异的,近乎愉悦的挑衅意味。 看着少年笑容里不加掩饰的玩味,程知不由腹诽,现在的小孩都这么嚣张的吗? 不过他倒是走了,留下一个让她琢磨不明的笑意。 也可能只是单纯耍酷。 说归说,程知才懒得管他去哪,再叛逆也不归她管,她一不是家长二不是老师。 “哇哦,”师令宜终于放下擦得锃亮的杯子,凑过来,眼镜片后的眼睛亮晶晶的,俨然一副吃瓜兴味,“火药味十足啊知知姐。现在的高中生都这么带劲的?” “带劲?”程知揉了揉眉心,“明明是是糟心。” 她走到吧台后,给自己倒了杯冰水,一口气灌下去半杯,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才稍稍压下那股莫名的烦躁。 小插曲过后“夜风”依旧按照它固有的、缓慢的节奏运转。时间在低回的爵士乐、偶尔进出的客人、酒杯碰撞中流逝,程知照例在店里待到十点钟打烊,而后才骑车回家。 楼道内,程知在电梯口等从楼上下行的电梯。 电梯门打开,面前赫然出现几个小时前那很嚣张的少年,手里拎着袋垃圾。 程知瞠目,这是什么情况?他们住一栋楼? “好巧,地球真小。”他倒是坦然一笑,走出电梯。 二人相对站着,陆随看着她讶异的表情,好像把他当成什么不法跟踪犯,开口:“老板,我真不是坏人。” “没人说你是坏人,我说的是你是坏孩子。”程知无语。 少年看起来比她更无语。 程知没空跟他多费口舌,抬步要进电梯回家,却被他叫住,“姐姐,你去我家看看,就知道我是不是…坏人了。” 去就去,程知心想,正好还能给他家里人告个状,说说这孩子的叛逆逛酒吧行径。 于是等他去丢了垃圾,二人一起进电梯上楼。 他家在十楼,程知家上面一层。 指纹解锁,程知小心翼翼踏进他家,“打扰了。” 一室装修是现代简约的风格,线条利落,色调以黑白灰为主,然而,这间装修考究的房子里,此刻却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空旷和冷清。 空气里没有任何属于“家”的可感温度,没有随意搭在沙发背上的外套,没有散落在茶几上的杂志或零食,甚至连多余的拖鞋,都只有门口孤零零的一双。 程知疑惑开口问:“你家里人呢?” “在国外。”他伸手,示意她坐下,语气没什么波澜,“所以我从小到大的家长会他们永远缺席。” “但这回,是高考前的最后一次家长会了,老师一定要家长到。” “当然我也没给他们说。”陆随扯了扯嘴角,勾起自嘲的笑意,“反正他们也总没空。” 程知看着他,心里因为他的叛逆生的偏见,像被戳破的气球,悄无声息地偃旗息鼓,瘪了下去。 看着少年直勾勾看着自己的眼神,她不自在的别开视线,清清嗓子,“你别用这样的眼神看我,我也不是做慈善的。” “是吗?”陆随捕捉到她语气的松动,玩味地笑,“开店却连到手的生意都不做,还不算吗?” “你再多说几句我不爱听的,明天我就会非常忙,绝对没空去任何地方开什么家长会。”程知板起脸。 威胁很有用,他果然噤声,但眼里仍带着期待。 “高三十班,我坐靠窗倒数第三排。” “你确认没在学校犯什么事吧?”程知狐疑地盯着他,“别再是利用别人同情心骗人,让我去挨骂的。” “……”陆随一时语塞。 “算了,就信你一次。”程知对他还留存一份“留守儿童”的怜爱,她转而又问起那个校园卡,“你那校友的校园卡别忘了交给失物招领。” “嗯。明天交。”陆随点头应道。 “那我走了。” 程知离开,回家后又有些后悔莫名就信了这小孩的话,还答应去给他开什么家长会。 这完全是引火烧身,自找麻烦! 万一他真犯了什么错,是故意找个人去听老师挨骂的,那她凭什么做这个冤种。 还是心软了啊。 毕竟她连这孩子姓甚名谁都不知道,程知暗自懊悔自己实在是大意了,他不自报家门自己竟然就忘了问。 哪儿有作为“家长”不知道“孩子”名字的。 她想下楼问个清楚,却又停步。 反正就算穿帮了,挨训的也是他自己。 * 翌日下午,程知踏入久违的高中校园,高中教室。 毕竟一诺千金。 不管那不知名姓的小孩是好是坏,起码她没有有违自己的做人准则。 要是碰上坏小孩,就只能自认倒霉了。 分明成年后的时间一年快过一年,但回到熟悉环境,仿佛昨日她还是偷偷在书页下偷偷涂唇膏的十七岁少女。 高三十班,倒数第三排,靠窗位置。 遥想当初,每隔两周换座位的高中,她最期待的就是换到靠窗位置。 那时候的期待很小很容易满足。 程知落座,看到桌上贴着成绩条,第一栏,姓名处写着:陆随。 至此,程知对这个,她才刚认识一天的楼上邻居有了第一份具象的印象—— 一个叛逆的,撒谎的小孩。 第2章 一顿饭 不过,无可否认的是,他的成绩倒是的确很漂亮,无论是单科还是总分都无可挑剔。 一点也没有跟叛逆少年的刻板印象挂钩。 但就算如此,此人也没有在程知心里提高几点好感度。 毕竟想到她嘱他交还校卡到失物招领处的时候,他眼睛也不带眨说好的样子,程知心里就莫名升起股无名火。 “您是,陆同学的…姐姐?”坐在她旁边的陆随同桌的家人忽而开口,“以前家长会都是空着位置。” 程知了然,看来他家人都在国外这点倒是没骗人。 “嗯…他爸妈忙,最近临近高考,拜托我来听听家长会。”程知斟酌着用词,含糊其辞地回道。 之后家长会开始,无外乎就是那些高考动员、心态调整、注意事项之类冗长的老生常谈,对拥有高分成绩的尖子生陆随也没什么参考价值。 讲台上老师激情澎湃,讲台下家长们神色凝重,或奋笔疾书记录要点,或频频点头表示认同。 对比之下,程知夹在其中,像个格格不入的异类。 那些关于“冲刺阶段家长如何配合”、“如何给孩子减压”的指导性发言,对她这个冒牌家长而言毫无意义,她甚至觉得有些滑稽。 程知视线掠过教室墙壁张贴的励志标语和成绩榜,恍惚间仿佛真的回到了自己的高中时代。 仿佛现在是某个昏昏欲睡的下午,讲台上数学老师用平稳的语调推导着公式,窗外的蝉鸣一阵紧似一阵…… 眼皮沉重,她强撑着才维持好“家长”的体面没睡过去。 总算捱到结束,程知迫不及待开溜。 其他正牌家长都忙着聚拢到老师身边问东问西,七嘴八舌地询问着自家孩子的具体情况、薄弱环节、提升空间,她这个冒牌的只想抓紧功成身退。 “姐姐,你是陆随的姐姐吗?”刚走到楼梯口,两个小姑娘忽而怯生生地凑了上来。 “嗯…算是吧,是比较远的亲戚。”程知脚步一顿,被迫应下来。 即使自己跟陆随毫无关系,但现在已然被他拉下水,也只能做戏做全套了。 “那,姐姐你能不能拜托你把这些交给陆随。”小姑娘眼里闪烁着期待的光。 程知默默接过,暗想,这小孩还挺受欢迎的。 不过也是,他那张脸长得…也确实是小姑娘喜欢的类型。眉骨清晰,鼻梁高挺,下颌线利落,笑起来时眼角微微下弯,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干净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邪气? 程知回忆着陆随那宛如养成系偶像的那张脸想着。 …… 离开附中校园,程知打车回到家,电梯上到十楼,她怒气冲冲敲响陆随家房门,待门打开,咬牙切齿地冲对门里的人叫道:“陆、随。” “嗯,是我,姐姐有什么事吗?”陆随脸上带着轻松的笑意,佯装看不出她的怒意,“开家长会累了吧,为了感谢姐姐,我请你吃饭,想吃什么?” “大可不必,小骗子。” 小骗子加了重音,程知想,自己现在的脸色一定不算好看。 陆随挑眉,一脸不明所以的无辜,还带了几分玩味。 他身体微微前倾,靠在门框上,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哦?骗?我骗姐姐什么了?” 他这样明知故问的态度更让程知莫名恼火,遂直接戳破:“你自己清楚,校卡主人。” “姐姐说这话可是冤枉我了。”他一脸无辜,表情委屈得恰到好处,“是你没有问我叫什么呀,如果你问,我当然会说。” 程知懒得再跟他多费口舌,只想抓紧回家歇着,反正今天她也不打算再去店里。 “喏,这是别人给你的东西。”她把他那几个女同学的东西交给他,“我的任务到此完成,拜拜,之后江湖不见。” “你好无情,姐姐。”陆随扮作一副可怜状。 “我都不认识你,能做到这份上已经仁至义尽了。”程知语气硬邦邦的,转身欲走。 “那就接受我的感谢,让我请你吃饭吧。”陆随语气认真起来,带着执拗。 程知叹口气,想起他没家人在身边孑然吃的很多顿晚餐,突然又心软,不忍心拒绝,“行,听你的。不过吃完这顿饭,以后就是普通邻居。” “楼上楼下,点头之交。”她补充着。 毕竟,只是一顿饭而已。 或许,他真的很想有个人能一起吃顿饭?程知重新转过身,看到陆随旋即露出笑容。 果然还是小孩。 二人打车到附近一家私厨,她叫陆随点他爱吃的菜,而后,等待上菜的间隙,二人相对无言,气氛有种微妙的沉默。 陆随忽而开口,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话里是明知故问的促狭。:“姐姐,你,没挨老师骂吧。” 这问题同她之前不放心的问话遥相呼应。 程知抬眼瞥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是,低估你了,好学生。” 陆随弯起眼睛笑了起来,笑容里带着点少年人的得意和纯粹。 程知懒得再跟他搭话,心里盘算着,虽然陆随说着要请客,但她还是得偷偷把账结了。 她哪能真让还没高考的小孩掏钱请她吃饭。 就算这小孩家里再不缺钱,也有违自己作为“长辈”的姿态。 餐馆口味不错,最后一道点心被端上桌,陆随正低头认真对付一块炖得软烂的牛腩时,程知觉得时机差不多了。 “我去趟洗手间。”她放下筷子,语气自然地起身。 陆随嘴里还含着食物,含糊地“嗯”了一声,点了点头。 而在她抵达收银处亮出付款码的一刹,屏幕却被另只手覆盖。 程知瞬时抬眸,对上陆随的脸。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无声息地跟了过来,此刻微微倾着身体,手臂越过她身前的空间,牢牢地按住了她的手机。 “姐姐,说好的我请你。”他声音低沉,带着无奈又不容分说的强势意味。 程知被他突然出现惊了一下,随即涌上的是被拆穿意图的尴尬和一丝恼火。 “我哪儿能真的让小孩掏钱…”程知试图从他手下抽出手机,但他的手掌纹丝不动。 程知压低声音,试图保持镇定,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长辈”姿态,“还不快松手。” 陆随微微倾身,目光在她脸上逡巡,唇角勾起不易察觉的狡黠弧度。 “这顿饭我是一定要请的,但如果姐姐你觉得不妥。”他放缓语速,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蛊惑人心的韵律,“那就…当作你欠我一顿饭好了。” 他顿了顿,看着程知瞬间睁大的眼睛,唇角的笑意加深,补充道—— “等下次,再换你请我。” 第3章 我乖吗 那顿饭过去以后,如同程知希望的那样,陆随一个星期没出现在她生活中,仿佛那两天的偶然交集就此作罢。 那两天如同被强行塞进她生活里的意外插曲,似乎就此戛然而止,程知对此感到一种卸下重负的轻松,她不需要那些突如其来的、带着青春期特有麻烦的“邻居关系”,这样很好。 四月就这样过去,进入五一假期。假日期间店里客流较平常更多些,因此打烊时间也相应推后。 五一假期最后一天,这天傍晚程知照常去店里,电梯停在九楼开门,梯箱内,陆随露出笑容,“好久不见了,姐姐。” 程知瞥了他一眼,只点点头,没搭话。 今天这孩子没穿校服,而是套着一件设计感十足的黑色潮牌卫衣,下身是剪裁利落的工装裤。 少了校服的束缚,他身上那股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蓬勃气息和招摇劲儿更加显露无疑。 他凑近问:“姐姐,我还没有问你,你叫什么名字呀?” 程知选择不予理睬。 陆随继续自顾自地问:“姐姐,你现在去店里吗?” “我也去。”他像是摸准她的行程,自问自答道。 回应他的依旧是静默。 程知从没觉得电梯下行速度这么慢过。 每一层楼都像被无限拉长。楼层的数字从“8”跳到“7”,再慢吞吞地跳到“6”…… “老板今天不会又要赶客吧?”陆随接着说,“放心,我不点酒,一起去的两个同学也都成年了,绝对不会给姐姐添麻烦。” 程知终于开口,眼睛没有离开跳动的数字,“我没兴趣管你,和你同学。” 电梯终于抵达一楼,门一打开,程知就迫不及待离开这个逼仄空间。 然而甫一到车棚取单车,一回身,又对上陆随的脸。 还真是…阴魂不散。 程知几乎无可奈何,“你这是,还打算玩跟踪?” “都说了我也要去夜风,我们顺路而已,不然,姐姐捎我一程。” “想得美。”程知干脆利落地拒绝,骑上车就走。 她现在懒得再去管他逛酒吧的事,毕竟如果真如他所言自己年满十八岁,法律都允准,她再继续好为人师只会成了他眼里讨人厌的无趣大人。 程知一边向前骑车一边在脑子里乱想。 身后很快传来了另一辆单车加速跟上的声音。陆随轻松地蹬着车,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始终缀在程知侧后方一两米的位置。 “姐姐,傍晚骑车晚风吹得好舒服啊!” 陆随的声音乘着风飘过来,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明朗声线。 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讨好。 程知充耳不闻,脚下发力,试图加速将他甩开。然而陆随显然体力极好,她快他也快,她慢他也慢,那点距离就像被精确测量过一样,顽固地维持着。 他甚至还有余力,在程知又一次试图拉开距离时,吹了一声轻快的口哨。 到店门口,程知停好车子先一步闪进店里,一刻钟后,陆随和两个男生一起进店,坐到四人座的卡座内。 “这不是你姐姐吗?”裴宇轩开口,又补充道,“我听隋雨桐说的。” “随哥还有姐姐?”陈畅诧异。 陆随目光看向跟吧台里调酒的女生说话的女老板,唇角不由弯起,“不是亲的。” 她今天穿了件宽松的米白色亚麻衬衫,袖子随意地挽到手肘,露出纤细的手腕,整个人周身带着柔和感。 好像本来也是温柔的,虽然对他一直装凶,陆随如是想着。 陈畅点头,拿过一边的酒单看着,“随哥喝点什么?” “高中生进酒吧,喝什么酒,明天不上课了?”陆随一本正经地数落着,目光扫过两位好友,刚刚脸上那点轻松的笑意忽而收敛,换上了一副异常严肃正经的表情。 语气带着一种与平日截然不同的“老成持重”,俨然被教导主任附体的样子。 裴宇轩和陈畅面面相觑,脸上写满了“我是谁我在哪”“眼前这人是谁”的震惊。 “不是吧?”裴宇轩简直要惊掉下巴,这完全不是他认识的兄弟。 这还是他们认识的陆随吗?他随哥是谁,是想逃课就溜走,老班想找他喝茶他却考出个更漂亮分数的,让人拿他没办法的那种学生。 陆随不理会两个人看他跟看外星人似的眼神,“怎么?我说的不对吗?” 陈畅弱弱地接口:“对是对,但就是…一点也不像从你嘴里说出来的话。” “都高考倒计时了,不差这几天,无酒精Mojito也不错。”陆随开口,目光状似无意地再次看向吧台方向,声音不大不小,像在说给谁听。 程知在吧台里,眼见着陆随过来点单,她抬眼睨他一眼,没说话。 陆随微微倾身,手肘撑在吧台台面上,带着一副讨要夸奖的样子,压低声音道:“姐姐,我今天是不是挺乖?” 还有几十天高考的高中生带朋友一起逛酒吧,还自诩“乖”,程知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极其敷衍的假笑,语气平淡无波:“没看出来。” 他们几个人一直待到九点多,起身离去。 期间程知几次路过,飘到耳边的只言片语,是他们说起隔壁班女生,年级里哪个老师之类的话。 是聊的闲天也单纯的十八岁。 这时候她看陆随,褪去之前那些叛逆标签,只剩下普通高中生,特立独行的优等生的印象。 同他的目光骤然相交,程知心虚避开。 她可不要承认自己在有意关注。 他们离开时陆随走在最后,离开前还特意对着吧台方向挥了挥手,也不管程知有没有看见。 其实她看见了,但她没回应,只佯装手底下在忙。 十点钟,程知照常检查过水电,锁门打烊,却见陆随还在店门口的路灯底下,懒散靠着转钥匙扣,发出轻微的、有节奏的叮当声。 暖黄的灯光从他头顶倾泻而下,勾勒出清晰的下颌线和挺拔的肩背线条,将少年的影子长长地拖曳在身后空旷的街道上。 见她走近,陆随收起钥匙扣,迈开长腿,几步就迎了上来,在她跟前站定,“姐姐,忙完了?” 而后唇角弯起的弧度带着点孩子气的狡黠和一种理所当然的撒娇意味,语气轻快道:“送我回家吧,姐姐。” 程知想,这一定是自己的错觉。 他这突如其来的要求让程知一怔,也不知道他这又是要闹哪一出, 因而她没回应他这想一出一是出的想法,那句“你自己没长腿吗”卡在了喉咙里。 程知沉默着同他对视,只用眼神表达着疑惑。 紧接着,就听陆随又开口:“不是姐姐你说的,我还是小孩吗?” 第4章 不负责 “我车子被同学骑走了。”在捕捉到程知写满问号的眼神后,陆随出声解释道。 车子被同学骑走,不抓紧去坐公交或者打车,而是在路灯底下耗着等着她打烊,摆明是故意要招惹她。 但夜色已深,在空荡的街头跟他掰扯有的没的显然显得荒谬。 程知跨上单车,单脚支地,侧过头,声音没什么波澜,提前警告道:“我没带过人,摔了不负责。” “不让你负责,姐姐。”陆随立刻接道,声音带着笑意,干脆利落。 这话听着无端怪异,程知没再说什么,抿了抿唇,丢下一句:“要上车就抓紧,逾期不候。” 得到允准后陆随当即乐呵呵坐上去。 属于另一个人的重量和气息瞬间侵占了这方小小的私人空间。 程知骑车向前,的存在感。 程知骑车向前,车子刚驶出几米,她的身体便微微僵住,因后座的陆随手指不知什么时候抓住她腰际一块衣料。 力道很轻,却有种不容忽视的依附感。 这搞得程知一点也不敢动,挺直背脊,脚下的踏板踩得机械而僵硬。 这一程体感比她平日回家漫长很多,每一寸细微的颠簸都格外清晰,每一次转弯都让她如履薄冰,生怕一个不稳,那揪着衣料的手指会带来更紧密的触碰。 总算抵达单元楼下,陆随终于松手。 “谢谢姐姐。”他站在她面前,路灯的光勾勒着他挺拔的身形和含着笑意的眼睛,“这次,该是我欠姐姐一顿饭了。” 程知避开他的视线,语气疏离冷淡:“不必,顺路而已。” 她可没兴趣跟她在这欠来欠去玩什么过家家。 *。 五一假期过去,程知被陆随搞得都要ptsd,比如骑车时候,总觉得后座有人抓住她腰际,或是电梯门打开时,总觉得下一秒耳边会响起那声熟悉的“姐姐”打破她的平静。 但的确一整周都没见到他,直到星期天。 对工时处在夜晚的酒吧店主程知而言,每天的上午几乎是不存在的。清早八点钟这个时间,程知一如往常,正陷在柔软的被窝里,与周公进行深度交流,意识沉浮在梦境的边缘。 而清晰而执着的敲门声,像一把凿子般,毫不留情地凿碎了她所有的睡意。 顶着一头乱糟糟头发和满脸油光的程知哈欠连天地去开门。 门外的陆随倒是精神抖擞。 “什么事?”程知的声音带着未散的睡意,眼皮沉重得几乎要粘在一起。 陆随开门见山说明来意:“我家卫生间漏水,物业在修了,让我来楼下看看有没有滴水到你家。” 程知困得脑子一片混沌,哈欠就没断过,只捕捉到“漏水”、“看看”几个关键词。 她强撑着沉重的眼皮,含糊地“嗯”了一声,像梦游一样转身,脚步虚浮地挪向卫生间。 好在并无大碍,天花板只有一小块洇湿。 “看过了,”程知扶着门框,又一个巨大的哈欠袭来,生理性的泪水模糊了视线,“就一小块有点潮,没大事。你去吧。” 陆随却没有立刻离开的意思,目光落在程知带着倦意的脸上,话里带着探究意味:“姐姐很困?昨晚几点睡的?” “要你管,你管的太多了。”程知被问得更加烦躁,起床气蹭蹭往上冒,语气也冲了起来。 陆随对她不甚温和的态度不以为意,反而顺着她的话,语气放得更软了些,“那姐姐快去睡吧,想吃什么跟我说,待会我去买点,放你家门口,你睡醒就能直接吃了,免得你再折腾。” 尽管困得神志不清,作为独居女性的警惕性也不至下线,谁知道这孩子葫芦里卖什么药。 她有气无力地摆摆手:“谢谢啊,但出门在外,小朋友都知道不能乱吃别人给的东西。” “…尤其是,不熟的人。” 陆随低低笑出声:“那看来,姐姐从幼儿园开始就是好学生了,不过嘛…” 他拖长了调子,“不过,我可不是。” “不是就自己去一边做坏事…”困意让程知脑子彻底宕机,拒绝思考,只想尽快结束对话。 “不过,对姐姐你,我可以改邪归正。”陆随的声音清晰地传入程知混沌的意识,可惜她那严重缺乏睡眠而罢工的大脑,完全拒绝处理这带有复杂暗示的信息。 程知上下眼皮打了好一会架,这会彻底撑不住,“随便你,天塌下来也别吵我睡觉了。” 她才懒得管陆随要做超级英雄还是反派角色,此刻没什么比她要睡觉更重要。 话音落下,程知再也不给陆随说下句话的机会,干脆利落地“砰”一声关上了门,将那扰人清梦的声音彻底隔绝在外。 这一觉睡得天昏地暗,直到日上三竿。程知满足地伸了个长长的懒腰,感觉浑身的细胞都在惬意地舒展。 充足的睡眠彻底驱散了之前的烦躁和困倦。 到客厅倒水的功夫,有敲门声。 程知打开门,不出意外是陆随。 陆随看着她红润的气色和清亮的眼神,眼底的笑意加深,“看来这回,我来的很是时候。” “你…”程知一时语塞,视线转而看向他手里拎着的手提纸袋。 上面俨然是最近同城热门的简餐餐厅的logo。 “随便选的几样brunch,姐姐尝尝,合不合胃口。”陆随将纸袋递到程知手上,“就当作,你那天送我回家的感谢。” “谢谢。”程知低声说。 …… 五月份剩下的日子,陆随也没再出现在她生活里。 日子一切倒是顺遂,小区物业都比平常周到很多,每天早晨程知都会发现,她昨晚放在门口的垃圾袋神秘消失。 五月过去,一入六月,程知在某个瞬间,脑海里忽而闪过,一个成绩不错,有点狡猾的要高考的小孩。 自己怎么会想起他,程知觉得不可思议,甚至有点恼自己这份莫名的“记挂”。她和他,说到底不过是几面之缘、有几次意外交集的邻居罢了。 深夜十点半,回家,在单元楼下抬头,看到十楼的他家的窗户,还有灯光亮着。 程知将简餐拌饭在微波炉加热过后,上楼,敲响陆随家门,“要吃夜宵吗?” 他穿宽松的睡衣,大概刚洗过澡,额前两绺湿哒哒的头发,看到程知的刹那眼中先是掠过一丝明显的惊讶,随即迅速被一种纯粹而明亮的笑意取代:“姐姐,好久不见。” “一个月也叫久?” “嗯,天天刷题、模考、背书,困了就睡,醒了就学,日子都过模糊了,分不清多久了。一个月……感觉像过了半个世纪。” 程知没进去,只是把手中温热的餐盒递给他:“辛苦了,你吃吧,吃完早休息。” 他低头看饭盒,又抬眼看程知:“这夜宵…是姐姐终于想起来要还我的那顿饭吗?” 程知对这小孩的“精明”感到无语,没好气地瞪他一眼:“要不是你不让我结账我会‘欠’你一顿饭吗?” “嗯,我也本来没想让姐姐欠。” 程知忽然想起什么,开口试探地问询:“快考试了,你家里人,不回来陪你高考吗?” 陆随脸上的笑意淡了些,垂眸看着手里的餐盒,声音很平静,听不出什么情绪:“他们只会说,叫我放轻松别紧张,就算考砸了也没事,出国机会多的是。” 他抬起头,看向程知,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自我审视:“姐姐,你会不会觉得我这样,挺凡尔赛的,换任何人都会觉得这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吧。” 程知看着他,清晰地捕捉到他平静话语下不易察觉的失落和孤独。 那些他家人看似“开明”的话语,对于当前阶段需要真实陪伴和支撑的少年来说,无异于隔靴搔痒,只是种客观的推拒。 “不会。”程知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和肯定。 她看着陆随的眼睛,语气带着温和的坦诚:“我能理解。在你心里重要的从来都不是那些选择本身有多少,而是……” 她斟酌着用词,“是那种被陪伴着、一起面对的感觉吧?” “总之,最后几天了,调整好状态。有什么需要…随时都可以找我。” “那……”陆随闻言,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期待和郑重,“我现在就有个需要,可以吗?” “嗯?”程知疑惑地看他。 “现在我可以知道姐姐叫什么了吗?”他目光里的期待更甚。 的确不是什么过分要求,只不过上回电梯里她满脑子都是跟普通邻居划清界限,便充耳不闻了。 程知开口:“程知。知道的知。” “那你喜欢喝橙汁吗?” 她这名字因为谐音从小到大自我介绍都被人这么打趣,程知已然熟稔,“谢邀,不喜欢。” 没想到陆随正色道:“那喜欢喝什么,草莓酸奶?还是水蜜桃果汁?” 程知被问得措手不及:“你想干嘛?高考考题改考楼下邻居的口味了?” “抱歉…”他似是察觉到逾矩。 “你快吃夜宵吧,饭要凉了。”程知转身,欲抬步下楼。 毕竟她意识到二人敞着门在门口说了好一会话,陆随始终开着门,靠在门框上静静看着她。 走了几步台阶,身后依然没有关门声,程知转过身对他道:“快关门吧,会进蚊子。” “我们刚已经说了这么久话,要进也早该进去了。”陆随好整以暇看向她,“谁叫姐姐不肯进来。” 这,是在怪她? 天知道她只是个有边界感的好邻居。 “那,你家有花露水吗,要不给你拿一瓶?” 说完,她就想锤自己,张嘴就来,这是说了些什么。程知不由后悔,于是找补着已读乱回:“我的意思是,起码,及时止损。” 陆随却只轻声笑笑:“没事,蚊子不爱叮我,等我听到姐姐关门声再关门。” “怎么?隔着一层楼,我还能迷路?” 程知觉得好笑,下楼,进家门,随之听到楼上也传来一声关门声。 周遭寂静,程知却忽而觉得,有什么在黑暗里潜滋暗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