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饭店的路上,雨彻底停了,李望生打开车载电台,冰冷女声和着电流杂音刺入耳膜:
“今日下午五点,新港区C7仓库发生一起能源泄漏事故,两名工人重伤。第七商会发言人表示,此次事故目前还未造成更大损失,相关......”
李望生抬手关掉广播,余光瞥见李蒙正盯着自己,少年修长的手指搭在膝盖上,休闲裤腿下露出一截脚踝。
“不听这个。”李望生单手打方向盘,拐进一条暗巷。
李蒙收回视线:“饭局都有谁?”
“你不用管,吃你的就行。”
“有没有你今晚要见的那个人?”
李望生挑眉,嗤笑一声:“怎么,我的岗你都查?”
李蒙不吭声了,轮胎碾过积水,溅起一片泥点,巷子尽头亮着一盏残破的灯牌:雾港渔火,牌子表面被腐蚀得斑驳陆离。
沿着逼仄走廊往前,一个驼背老头领着两人走到最里面的包厢,剥落的墙皮与发霉的地毯在拉门开启的瞬间,于李蒙眼前呈现出割裂的世界。
水晶吊灯将暖黄光线泼洒在鎏金壁纸上,檀木大圆桌正中央摆着第七商会的会徽,冰雕样式,干冰雾气与旁边那碟粉末上空萦绕的蓝紫色交汇出妖异的荧光,泛着令人作呕的光晕。
李蒙眯起眼睛,那碟晶核粉末纯度极高,在灯光下几乎呈现出液态流动的质感,与他曾在家里地下室见过的样本如出一辙。
“生哥!”
正对拉门的主位是空的,左侧秃顶男人起身相迎,走过来这几步的目光却黏在李蒙身上。
“这位是...”
李望生揽过李蒙肩膀,笑得漫不经心:“他妈是我初恋,人死了,托我照顾。”
在座三人:......
李蒙面无表情地任他搂着往座位走,视线扫过满桌珍馐,和桌旁另外两张堆着做作笑容的面孔。
是西装男?大胸女?还是眼前这个秃顶男?
李望生说的“今晚见”,到底指的是这顿晚饭,还是饭后又有局?
他到底要见谁。
“小帅哥有兴趣吗?”
穿着露肩短T的大胸女人抬起下巴朝碟子扬了扬。
“这可是好东西,生哥和你讲过的吧?”
女人声调慵懒,底色却是冷的,李蒙能感觉到她投向自己的凌厉眼神。
一只手突然搭上他的后腰,李望生贴着耳畔低语:“呼吸。”温热吐息中裹着警告,“别盯着看。”
驼背老头为李蒙加了套餐具,佝偻着退出包厢,李蒙注意到他两只手的大拇指都齐根缺失,整齐的断面泛着不自然的蓝紫色。
那是长期接触晶核废料的标志。
李望生坐在主位,面前一个斟满的酒杯,他没管,拿起茶水倒了半杯,向众人高高举起:“对不住啊,各位久等,我先自罚一杯!”
说着便一饮而尽,还亮了亮杯底。
“生哥太见外了,我们求生哥帮忙,生哥愿意赏脸是我们的荣幸,哪能是您对不住?”
说话这男人西装革履,大背头,戴一副金丝眼镜,隔着秃顶男冲李望生笑得殷勤。
“螳螂说的是。”秃顶男接过话头,两手托着茶壶,起身把玻璃杯倒满,“过去我们几个蒙您照顾,您的好我们都记着呢。这回您看...我们给您这个数,成吗?”
秃顶男三只手指挤在一起,比了个“七”。
被称作螳螂的西装男子作势向前,轻轻推了推正中央的碟子:“带来的样品,您过目。”
李望生像是没看到秃顶男的手势,一条胳膊随意架在李蒙的椅子上,翘起二郎腿,姿态极为随意:“这么大的量就敢敞着放,胆子越来越大了。”
视线扫过三人,李望生阴阴地笑:“铁佛堂现在靠着哑佛一人撑场,果然都能吃上热乎的了。”
李蒙脊背一僵。
秃顶男微低下头,和螳螂极快地交换一个眼神,抬起脸又是一派讨好:“生哥说笑了,这技术绝对独一份,哪儿都遇不上啊。您看您进来这半天,它这不也没燃么?”
李蒙目不转睛盯着那一小碟蓝紫色粉状物,李望生的话他不是没听见,可这玩意儿就像蛊,看一眼就挪不开,尤其这几个人说到“铁佛堂”,“技术”,他恨不得整碟端过来。
但是太不对劲了,晶核纯度越高,状态就越不稳定,这碟粉末却安静得诡异。
这时身边传来一道沙哑的嗓音:“小帅哥,你多大了?”
李蒙垂下眼帘,羞怯地回答女人的问题:“快19了。”
“哎哟,那我可下不了手。”大胸女带有几分讥诮地审视他,“体格倒跟你叔叔差不多。”
她蜜糖色的□□几乎贴着李蒙手臂:“你妈真的是生哥初恋?”
“九霓!快点儿,给生哥看看你的手!”
秃顶男一声大喝阻断了李蒙的回答,殷九霓不耐烦地眯起眼,深深吸了一口气,从桌下伸出右手。
李蒙眼睛倏地睁大,这个女人整个右小臂都是机械义肢!难怪刚才他们进门时只有她坐在桌前不动。
只一眨眼的工夫,应该是整个手掌的那部分银黑色钢材骤然伸向桌中央的晶核粉,李蒙差点儿想扑过去拦,左腿被一只手猛地按住。
李望生目视前方,眸色沉沉,手掌在桌下扣住李蒙手腕,缓缓在他手背敲出几组代码。
一长,二短,一长,一短。
粉末在殷九霓的爪尖嘶嘶作响,却未引燃。
李蒙调整呼吸,李望生收回了手,但那触感依旧灼热,李蒙强忍着不去碰自己左手腕。
“生哥您看,不仅没自燃,温度也可控了,钢板都没一点事!”
李望生抬头望天,叹了口气,一副特别为难的样子,好看的眉毛蹙了起来:“马哥,商会的规定你也知道,废料加工...”
“哎呀你眼睛往哪儿看呢?”
殷九霓低呼,倒没有真生气的意味,灵活的“右手”拿了张纸擦去身上的几滴水,李蒙红着脸放下茶壶,一脸窘迫。
紧接着“哐当”一声,茶壶磕到冰雕,壶嘴一歪,大半壶热茶倾倒在晶核粉末上。
粉末表面慢慢浮起一层诡异的泡沫,原本稳定的荧光变得混乱,烟雾扭曲着升腾而起。
李蒙在众人或惊愕或恐慌或愤怒的眼神中突然伸手蘸了一点。
满座惊呼。
“啪!”
一道响亮的耳光落在李蒙脸上,李望生死死攥着他手腕,另只手扯起桌布疯狂擦拭着,嘴里破口大骂:
“你他妈找死,老子这么重要的交易被你给毁了!带你出来还得给你擦屁股?不如趁早滚回你乡下破屋子!”
接着他面向众人,鼻孔呼哧呼哧喷着热气:“实在对不住,乡下孩子太没见识,这笔账算我的,各位不要和他计较。”
“没,没关系,生哥您别动怒。”马哥涨红了脸结结巴巴,“您...大,大侄子,这脸,要不要处理一下?”
“是啊,这么白嫩的小脸蛋,生哥你可真下得了手。”殷九霓一手撑着脑袋,邪魅眼神**裸盯着李蒙,一脸大人不记小人过的样。
李蒙低着头,他不敢捂着,任由那个巴掌印明晃晃地挂在脸上:
“我,我不是故意的,这个姐姐太香了,我看她胸,胸前的徽章很好看...”
“生哥,生哥,男孩子嘛,都是这个年纪过来的。”马哥慌忙拦下李望生扬起来的另一只胳膊,“我们再约哈,再约。”
他一边劝,一边用手在李望生胸前顺着气,李蒙掀起眼皮狠狠瞪了一眼,再一转,看到李望生的眼神,立刻耷拉下去。
回程车上,李蒙靠在副驾闭目养神,出来时马哥去要了个冰袋给他,但他上车就扔了,这会儿脸上还是火辣辣的刺痛。
“还疼么?”
一根温热的手指贴上来,比他的皮肤要凉一点,很舒服。
“不狠一点就不够真,委屈你了。”李望生单手开车,另只手背在李蒙脸上轻轻蹭着,李蒙忍不住转了转脑袋。
但是紧接着他就不想听了。
“回去涂点儿药,明天不能这么上学,你那些女同学见了不得心疼死。”
李蒙看着窗外,嘟囔了一句。
李望生没听清,也没在意,继续说:“那东西千万别碰,你爸,”他顿了一下,“你肯定知道那玩意儿沾上就戒不掉。”
李蒙还是不说话,李望生看他两眼,换了个话题:“你怎么看出来不对的?”
“不会自燃,没有冷焰,熔不穿钢板,腐蚀不了皮肤,但是肉眼看起来比超高纯度的晶核还要纯。物质的性能可以升级或者退化,但不会消失,所以只能是他们在里面掺东西,做成了比高纯度还要厉害的样子。”
李蒙这话说得很生硬,明显情绪不佳,应付差事,李望生却大笑着拍他的胳膊,两个大酒窝在忽闪而过的路灯下跳跃着:
“不愧是高材生,比技术部那帮废物强多了。”
车子驶入别墅区,李望生突然猛打方向拐进一条小路,李蒙下意识紧绷:“怎么了?”
“前面。”
李望生熄火,示意李蒙噤声。
昏暗的路灯下,几个瘦小身影正在垃圾桶周围流连,其中一人突然举起一个东西,其他人立刻围上去争抢。
李望生推门下车,抄起路边一根木棍走过去。
李蒙站在车边,看着李望生气势汹汹的背影,他穿着浅色丝绸衬衫,动作却像野兽般凶狠,一个瘸腿的孩子被同伴绊倒在地,怀里还紧紧抱着那个盒子,隐约能看到里面微弱的光亮。
“给我,不打你。”李望生看清男孩的脸,向他伸手。
孩子浑身发抖,却把废料抱得更紧:“求您...我妹妹还在家...”
李望生突然作势一脚顶住男孩肩膀,他扔下木棍,揪住衣领提起瘦弱的孩子,俯身在耳边低语几句,往他衣领里塞了点钞票,然后大声呵斥:“滚远点儿!再让我看见你偷东西,打断你另一条腿!”
回到车上,李望生的手微微发着抖,李蒙犹豫了一瞬,李望生从裤兜里掏出一块手帕。
“他爸是码头的搬运工,死了。”李望生慢慢擦着手,不知是跟李蒙说话还是自言自语,“那孩子和他妹妹...都得了荧光肺。”
李蒙没说话,过了会儿突然开门下车,绕到驾驶位拉开车门:“我来开。”
“你会开车?”
“嗯。”
李望生坐到副驾,看着左侧少年熟练地系安全带,启动,掉头,驶上大路,流畅的下颌线紧绷着,夜色给他增添了与同龄人不符的沉稳气质。
“我发现你小子深藏不露啊。”
李蒙勾起唇角:“你可以慢慢了解。”
“合着把你捡回来还是我给自己挖坑,不能吧!”
李蒙快速瞥了李望生一眼,嘴角笑意更大了些。
回了别墅,李蒙换了衣服准备洗澡,路过客厅时看到李望生坐在沙发上摆弄小药箱,见他过来,李望生拍了拍身旁:“过来涂药。”
李蒙明显愣了一下,有些不自在地慢慢走过去,李望生抬头看他:“傻站着干什么,坐下啊。真是个少爷。”
最后这句他是嘟囔着说的,李蒙听到了,嘴角动了动,两手放在膝盖上乖巧地坐着。李望生动作很轻,要不是药膏太疼,李蒙甚至会把这当作享受。
李望生给他揉着,低声问:“那粉末里掺了什么东西,你看出来了么?”
李蒙睁开眼,迎面撞进李望生湿润的眼眸,它们明明没有在看他,李蒙却觉得自己被狠狠攫进去了。他心头剧烈跳动,移开了视线。
“应该是海髓胶,潮奴在深海开矿带回来的管虫黏液具有超高弹性,加入能伪造能量波动的放射性稀土粉末,就能达到以假乱真的效果。”
李蒙的目光说着说着又落回李望生脸上了,两人对视着不发一言,少顷,李望生把药膏丢回药箱:“都是你爸告诉你的?”
李蒙梗着脖子,紧抿着唇,李望生本就随口一问,这种事不是齐百川教他的还能从哪儿知道呢?
“我偷看的,他很少在家,也从来不跟我提这些。”李蒙终于开口,这是他从码头出来之后,第一次谈到齐百川。
“他有个地下实验室,专门做各种研究。”
李望生神色一凛,刚要说话,手机响了。
“是我,不在。”李望生又回到平时那副散漫态度,踱步到窗边,忽地声音抬高,“你再说一遍?”
他骂了一个字,拎起沙发上的外套就走,李蒙站起来:“你去哪儿?”
“约会。”李望生头都不回,“你先睡。”
“你手也伤了。”
李望生低头看一眼,估计是拿木棍的时候刺伤了,一道小口子,他都没注意,李蒙什么时候看见的。
不过这会儿确实有点疼了。
“没事,不用管。”李望生两只手蹭了蹭,开门前转身嘱咐李蒙,“你早点睡,明天我送你上学。”
大门嘭地关上,李蒙拉开窗帘一角,目送着黑色轿车加速驶离门前,车尾灯照在脸上,映出眼底微弱的火焰。
他回到房间,看着刚才从垃圾箱附近捡来的一小块晶核废料,此刻正透过手帕发出荧荧蓝光。
“荧光肺...”李蒙抄起桌上的砚台狠狠碾过,眼底火焰更盛,“总有一天烧光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