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国丧,文武百官跪于大兴殿外哭灵。
章晗玉情深意重地为太皇太后娘娘哭灵,哀伤催折,溢于言表,短短两日"晕厥"过去三次,被金吾卫抬去边上侧殿休息。
隔几个时辰睡醒,啊不,苏醒后,她便挣扎着重回百官队伍继续哭灵……如此反复几次,七日就过去了。
似她这般“晕厥”被抬去侧殿的官员络绎不绝,被金吾卫来回抬多了,有些面皮薄的官员们躺在木担架上还会撩开一线眼皮小声说:“劳烦了,劳烦了”……
每次章晗玉回去官员哭灵队伍,和同僚寒暄几句,慢吞吞跪好了,视线都会若有若无往前一瞥,扫过前排挺直的背影。
她身上中书侍郎的职位,官居正三品,天子近臣,在京中算是极清贵显要的职务了。位于哭灵官员队伍的第三排,但还排不上最前头。
最前排的,当然是朝廷三公:司徒,司空,太尉。三位老大人年岁都不小了,颤巍巍跪在官员队伍最前方,金吾卫时不时地过去问询身体,搀扶其中一位去偏殿休息。
位于官员哭灵队伍第二排的,便是政事堂参政的四位朝中重臣。
有资格入政事堂参议朝政的重臣人数向来不多,如今只有寥寥四位。朝野俗称的“宰相”,指的就是他们。
这四位政事堂宰相都是蜚声两京、名望极高的士大夫,号称“国之四柱”。
“国之四柱” 跪第二排,章晗玉跪第三排。从她的位置,前排情况一眼看得清清楚楚,姚相清瘦,韩相高壮,陈相圆胖……
当中唯一属于年轻士大夫的挺拔背影,依旧端肃正跪,肩脊如松,铺在地上的前后衣摆又多几片新叶,显然几个时辰下来,动都没动一下。
很好,章晗玉满意地收回目光。
作为政堂对手来说,她相当喜欢凌凤池这副大族教养出来的克己复礼的君子脾性。
哭灵七日,他当真在殿外寒风里跪满七日,都不必想法子整治他,他自己就能把自己折腾倒了。
果然,等七日哭灵毕,行完国丧,凌凤池第二天就告病了。
闻讯当时,章晗玉痛快呼出口气,当天提前散了值,回家喝茶赏春花。却连半日都未歇得,下午就被吕大监再度派人来家里,催促入宫见面。
*
“给干爹见礼。” 国丧期间吃不得荤,章晗玉笑吟吟提着一盒京兆闻名的天香居素斋,上前拜倒,“许久不见干爹,晗玉想念你老人家。”
吕大监单名一个钟字,今年五十开外,因为协同筹办国丧的缘故,精神显露出几分不济,独自坐在屋里,手里缓缓转动一串一百零八颗的紫檀木佛珠。
“当真?” 吕钟扯出一个笑容。
多日不见,他眼见着消瘦不少,面皮都松垮下来,嘴角偏往上扯,丝毫觉不出笑容慈爱,反倒渗出几分阴森。
他闭目道:“太皇太后崩逝当日,咱家叫个孩子给你传信,指望着你在众朝臣赶来之前,咱们父子俩先商议商议,提前做个应对安排……你倒好,甩下那传信孩子,直接往大兴殿外哭灵去了。怎么,太皇太后这座靠山倒了,你怕了,想扔下你干爹,自个儿行路去?“
章晗玉听到半途便笑起来,唇边又浮起讨喜的小小梨涡。笑容明亮而干净,暗淡的室内都仿佛被映照得亮堂起来。
“干爹啊,您老人家每逢不开心便总来抱怨我。一年到头的,抱怨孩儿多少回了?“
她回身打开吕钟没碰的素斋提盒,捧出两屉热腾腾的素斋,站在桌边,开始给吕钟一样样的布菜。
不等吕钟吩咐,自己每样夹一筷子,当面吃了。
吕钟面色稍微霁,终于动筷子夹了一块素烧鹅,放进嘴里咀嚼片刻,感慨道:“城东天香居的素斋,有半年没吃着了。”
章晗玉继续垂眸专注布菜,仿佛完全没留意到身侧老人的阴沉注视。
“你老人家辛苦服侍天家半辈子,也没什么旁的爱好,就好一口吃食。城东天香居的素烧鹅,干爹念叨几次了,孩儿怎么会忘。 ”
“你这孩子。” 吕钟抬起枯瘦的手指,抚过章晗玉年轻润泽的脸颊,叹了声。
“嘴上涂了蜜似的,哄我的好听话一筐筐地往外倒。当初咱认下你这干儿子,觉得你乖巧,一眼就合了咱的眼缘。如今想来,也不知福祸。”
章晗玉笑吟吟指自己:“孩儿只有乖巧?不是因为孩儿生得伶俐可爱,干爹一见便喜爱上了,舍不得儿子跑去别家乱认爹,索性收下做自家的儿子?”
吕钟大笑起来,边咳嗽边笑骂:“滚你的去。好歹是个三品大员,当年到处递拜帖乱认爹的丑事,我都没脸说,你自己还有脸提?大理寺那边怎么回事,鲁大成关了整个月,也没听到你捞人的响动。”
章晗玉一边挽袖布菜,慢条斯理道:“大理寺被凌党看得紧,水泼不进,难办得很。话说回来,鲁大成这次贪得太明目张胆了。干爹的教诲,他是一个字也未听从啊。”
“鲁大成贪心是重了些。但他做事得力,很合咱的心意。原本想把他捞出大理寺,凌凤池撺掇言官暗算咱们的事,装聋作哑也就不计较了。捞不出鲁大成,咱手下少了个得力的……”
吕钟沉吟道:”让他们那边也少个人。”
章晗玉心里微微一跳,目光望向桌面。
吕钟抬起枯槁的手,指尖蘸茶汤,一笔一划写下:“凌春潇。”
“凌家六郎,凌凤池的幼弟。去年新出仕,据说被家里宠坏了,性情很是天真。偏偏为了博取小天子的信重,凌家想方设法把人塞进中朝,领了个散骑常侍的官职,整日陪侍小天子左右……”
吕钟擦去桌上水渍,意味深长望向面前布菜的纤长手腕:“我们少个人,对面也得少一个。中书郎,你身为中朝官员之首,这回总能做到了罢?”
布菜的手腕没有丝毫抖动,稳稳地夹一筷子素烧鹅,放入吕钟面前盘碗。
章晗玉眼皮都不抬一下,云淡风轻道:“小事。”
吕钟满意地笑了。阴沉的神色松散几分。
“你好好做,干爹少不了你的好处。去吧!”
*****
出宫门时正好逢宫里落锁。章晗玉走出几步,站在玉带桥上,回头注视丈许高的两扇铜钉朱门缓缓关闭。
宫门外等候的阮惊春跳下马车快步迎上来,带几分紧张护卫神色,“阿郎!宫里一切可好?可以回程了?”
“无事了,回家。“ 坐上马车时,章晗玉习惯性地扫一眼宫墙斜对角。
那处角落空荡荡的,并无凌家车马停靠。
回程路上,她时而想起国丧当日,凌凤池托人带来的那句分不清真假的口信: “激流勇退” 。
时而又想起今日干爹对她说的“我们少个人,他们也得少一个”。
“我这位义父习惯了你死我活的路子。但路是死的,人是活的。”
晚上用饭时,章晗玉边用饭边跟惜罗提起:
“ 就说凌家那位新出仕的小六郎,凌春潇。长得清秀可人,性情么,憨态可掬。我请他吃过两顿席,他对我印象不错。听说为了我还跟他自家长兄吵了几次。”
好好个凌六郎,留着他大有前途,干爹非要除掉他作甚。
惜罗听出她的口风,手里筷子都惊掉了。
“哎呀……那可是凌家嫡出的儿郎,凌相的同母亲弟弟!当真动了凌六郎,凌凤池必定要不依不饶,你死我活了呀。阿郎,这回一定要慎重。”
“我晓得。”
重事压着,饭倒也没少吃一口,章晗玉慢条斯理喝尽最后一口羹汤。
“想要对面少个人,倒也不一定非得是他家弟弟。”
“来而不往非礼也。先礼后兵罢。“她随手扯下一张便笺写下几个字,吩咐下去:
“惊春,晚上悄悄出趟门,替我送封信去凌府。”
***
凌凤池在国丧期间受了风寒,原本喝汤药早早地睡下了,却被章府半夜送来的密信惊动,内室重新掌灯。
暖黄的烛光跳动,他只披一件单袍坐在长桌后,修眉长目笼罩于阴影中,看不清神色。
章府所谓的密信里只有薄薄一张纸,摊开在灯下。
看熟了的一笔清隽行草,笔意洒落,显然写得随意。寥寥数言,一挥而就,灵动风流气仿佛流泻于纸上。
“凌相所言大善。”
“观京兆局势,正如君所言,波澜将起,动荡可期。”
“凌相,晗玉旧友也。互斗相伤,只令亲痛仇快。凌相何不激流勇退,善存自身,归而隐之,逍遥山林?”
他托口信递去的劝谏言辞,对方不理会倒也罢了,还理直气壮地扔回他自己身上,字句都懒得改动几个。
凌凤池垂眸注视半晌,指腹抚摸过那句笔迹灵秀、言辞敷衍的“凌相,晗玉旧友也……“
细微一哂,把信纸挪去火上烧成灰烬。
中书郎:中书侍郎的简称。
中朝臣、外朝臣:借鉴了汉朝官制。
简单来说皇帝为了集权,压制外朝的宰相公卿的权力,搞起中朝一套官员班子,任命亲信担任,办公地点在皇帝日常起居的内廷。
两边不大对付那太正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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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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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2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