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没人嫁给宿敌吗?》 第1章 第 1 章 人世间自有千百种命运。 富贵之极的,有王公将相,公主太后。 贫贱之极的,有挑夫走卒,妓子奴婢。 章晗玉在京城见得多了,以她才二十三岁的年纪,居然就开始打心眼里觉得: 无论富贵还是贫贱,日子能过下去就行。 无论做男人还是做女人,只要还是个人,她都可以。 * 二月初二、龙抬头这日,天气不怎么好。 黄历大凶,诸事不宜。 章晗玉靠在窗前,素白的手指搭在红木窗牗上,抬头打量阴沉天气。 “今年开春可不算吉利。“ 阮惜罗捧着一套白緦麻衣从屋外匆匆走进:“阿郎,麻衣准备好了。” 章晗玉翻了翻,叮嘱惜罗放去桌上。 遇上重大国事才穿戴的整套朝服已经提前取出,整整齐齐放在桌上备用;再加上緦麻衣,算是准备齐全,只等宫里传消息。 生死有命,富贵贫贱都逃不过这一遭。 深居长秋宫的太皇太后,这两天病危了。 太皇太后病危,对于章晗玉来说,并不是个好消息。 她如今的官职可不低。 短短四五年间,提携她一路青云直上的干爹,正是太皇太后身边服侍多年,深得太皇太后信重的宫中第一权宦:吕大监。 当今小天子年幼,太皇太后垂帘听政多年,手中牢牢把持着实权。在宫里踩一下地,京城都要跟着抖三抖。 太皇太后如果不在了,章晗玉的干爹吕大监,从此倒了身后最大的靠山,地动山摇…… “阿郎放心,我们家宅子是距离皇宫最近的。就连凌凤池的相府,都要远上大半里地!“ 惜罗宽慰道:“宫里传出消息,阿郎必定头一个知晓,占尽先机,叫那凌凤池步步落在后头!“ 章晗玉倒不很笃定。 说起朝中这位凌相……话可就长了。 论起人脉,她这边有干爹在宫里,消息灵通; 但凌凤池在朝堂经营多年,却也自有他的人脉消息来源。 “别忘了鲁大成怎么倒台的。“ 章晗玉在窗边闲看燕子,散漫提醒。 “我们这位凌相啊,擅长布局,后发而制人。抢先知道消息,不见得能占他的上风。” 内廷得势的大宦:内常侍鲁大成,说起来也是干爹手下一员得力大将。 不就在最近被凌凤池盯上,轰然垮塌了台? 正月新年里,鲁大成还风光煊赫,威风八面。 借着新春拜年走动的时机,在自家府邸明码标价,买卖官爵,三百两金卖一个户部员外郎的空缺,五百两金卖一个吏部执事郎中的位子…… 上元节才热闹过去,新年头一天上朝会,几十本弹劾奏本雪片般投进六部官署。 台谏言官们事先商量好似的,疯狂弹劾鲁大成的卖官罪行,证据确凿,文字激昂愤慨,并且骂得很脏。 鲁大成直接垮了台。 至今还拘在大理寺狱里,没死,但也捞不出人来,半死不活地拖着。 “鲁大成那厮不是个好东西。” 惜罗气呼呼地说:“自作孽,不可活。咱们何必救他。” 章晗玉漫不经意地抚过黄历上“诸事不宜“四个字: “干爹发话,要保他。” “真救?从大理寺狱里?”惜罗自大书柜背后吃惊地探出半个脑袋: “大理寺上下官员都跟咱们不对付,全是凌凤池的爪牙!咱们想救人,手也伸不进那么长啊。” “唔。”章晗玉仰脸对着屋檐下的燕子窝。 日光映照在姣色舒展的眉眼间,如三月春柳,如湖面暖风。唇角微翘起时,便露出一个小小的甜美梨涡。 “大理寺是凌党的势力所在,这不蛮好的?回头跟干爹说,尽力了,大理寺重地水深,捞不出人,我也没法子。” 惜罗:“……” 探出来的脑袋又缩回去了。重新忙忙碌碌地擦拭收拾片刻,忽地又停下。 “捞不出人,宫里的吕大监那边……阿郎,吕大监会不会发怒,为难你呀?” 章晗玉倒不觉得:“毕竟是多年的干爹。情分还是有的……” 窗外忽地吧唧一声,有黑影从屋檐摔下,叽叽喳喳的惊慌鸟叫声大起。 章晗玉索性把半敞的窗牗拉开,往外探头看去。 和地上摔得七荤八素的乌黑小眼睛对了个正着。 她这处书房的屋檐下有一对新筑巢的燕子,窝里学飞的小乳燕又掉地上了。 “又是个不听劝的。”她撑在窗边,俯身前倾,和声缓气对地面处说话: “昨日学飞摔地上,才劝你说过最近凶日多,别扑腾了,再飞还摔。你不信我的话?” 阮惜罗蹲在书桌边,无语地注视着自家阿郎走出门外,把地上扑腾的小乳燕托起,还专程取了个木梯,亲手放回屋檐下的燕子窝去。 “有志气,继续扑腾罢。” 章晗玉怜爱地摸了摸叽喳乱叫的小黑鸟脑袋。 “不瞒你说,平生就爱看这幅死不悔改的模样。来我家屋檐下筑巢,你找对地方了。” 惜罗:“……” 今日这个“诸事不宜”的大凶日,终归还是让人不得清闲。 章晗玉从木梯上一级级踩下,靴底还没踏上地面,耳边便响起一声钟鸣。 钟声自远处传来,并不怎么清越响亮,反倒显得沉闷。她微微一怔,脚停在木梯上,侧耳倾听。 第二声钟鸣很快响起。 一声接一声,连绵不断的沉闷钟鸣,自北面皇宫方向响起,响彻半个京兆。 皇宫钟鸣不绝,国丧之音。 章晗玉站在木梯上,目光越过重重围墙,盯着北面尽头不动了。 屋里发愣的惜罗很快反应过来,吃惊地扔下布帛,跑出门来听鸣钟声。 “怎么……怎么直接敲钟发丧了?!” 鸣钟绵延数十次后,门外传来急匆匆的奔跑动静。来人是阮惜罗在外院当值的兄弟:阮惊春,远远地冲书房急奔而来,边跑边大喊: “阿郎,宫里来人急报!” 来报信的青衣小内宦是吕大监的众多徒孙之一,年轻,腿快,嘴巴利索。 “卯时初,太皇太后凤驾西去,薨于长秋宫中!” 小内宦带着哭腔拜下:“中书郎!如此大事,您怎么还有心思爬梯子逗鸟啊?快收拾收拾动身入宫去,吕大监等着您商议章程哪!” 章晗玉吸了口气,沿着木梯往下踩两级,靴底才落在地上,忽地又一顿,喃喃道:“今日我休沐……” “今日谁也休不得沐了!上至小天子,下至文武百官,哎,有些老大人们年岁都七十有余,刚才也去各家宅邸喊了!” 青衣小内监连连跺脚,真心实意地发急: “中书郎,满朝文武,您这宅邸可是离皇宫最近的!您快快整装,速至大兴殿外等候哭灵。千万莫让凌相抢了先,您这住得近的倒落在后头,白白落下话柄于他人啊。” 章晗玉面无表情地进书房。 好一番忙碌,惜罗帮着取来整套朝服配饰,冠缁玉簪,白纱中单,方心曲领,深衣,皂缘大袍,金钩带,乌皮舄,章晗玉一件件穿戴身上。 惜罗越想越不好,服侍的手颤抖不止,嘴唇也在微微地发抖。 说起来,自从正月十六鲁大成垮了台,自家阿郎就值宿宫中,日夜颠倒,熬得人都瘦了一圈。 “好容易今日休沐……” 章晗玉取来一截服丧用的緦麻布,充作腰带,用力扎紧,勒入细腰。仔细而迅速地对镜查看穿戴,免得在百官同僚面前落下不妥之处,授人话柄。 “我好歹昨夜回来了。好好歇了一宿好觉,外加半个早晨。精神好着呢。” 章晗玉打量铜镜里的身姿,翩翩如鹤,神清骨秀,如琼林玉树。兼之最近连轴劳累,很有几分苍白憔悴,正适合哭灵。 “我难熬,他更难熬。” 凌凤池也半个月无休。昨晚他深更半夜还在政事堂,她看他没怎么睡。接下去连续七日宫中停灵哭灵,日夜无歇,等着瞧吧。 “传马车,即刻去宫门。” ———— 入宫时不凑巧,凌家马车正好前后脚赶到,险些撞在一处。章家车夫抢先一个马头,占了宫门外最好的马车位,凌家马夫一个急转弯,把车停在离章家最远的斜对角。 两边主人各自下车,过御河玉带桥,极有默契地各走一边。章晗玉走左侧宫门入,凌凤池走右侧宫门入。 进了宫门,方向一致,免不了走同一条宫道。凌凤池步子大,走着走着便赶了上来。 章晗玉心思微动,故意放慢脚步,借两人擦身而过时递去一瞥,只见对方气度沉静如往日,气色虽不显憔悴,但眼下隐约发青。 凌凤池生得肤白如冷玉,身姿挺拔,凤眼长秀,眼下这点青在阳光里便格外明显,显然昨夜没怎么睡,今天又被接连折腾,疲累得不轻。 章晗玉看得很满意。 后头还要哭满七天。凌氏大族出身,尤重礼法,绝不会像她在路上就想好了几个躲懒法子,哭灵七日必定跪满七日。叫他逞强去。 她加快脚步,很快赶去前头,目不斜视地擦身而过。 今天倒不知怎了,被赶上超越时,凌凤池的脚步停在宫道中央,同样回眸扫了她一眼。 章晗玉:……? 这厮也在窥探她的脸色? 章晗玉早有准备,略侧了下脸,借着东边晨光,大大方方展露出最适合国丧场面的伤心苍白气色,隐约发红的薄泪眼角。 看去吧! “凌相什么意思?”大兴殿外分道扬镳,章晗玉沿着长廊拐出一个弯去,领路的小徒孙还在低声骂骂咧咧。 “刚才宫道上他那眼神,嘿,奴婢瞧着可不大寻常。太皇太后薨逝,了不得的国丧!这些外朝的士大夫啊,心眼一个个跟马蜂窝似的,不见伤心之色,却在心里头打什么弯弯绕绕的算盘呢。我呸——” 身后长廊奔来一阵脚步声,把小徒孙嘴里还没吐出来的怒呸给吓回去了。 来人是凌凤池身边亲随,低眉垂目,只管传话。领路的小徒孙乖觉地退得远远的。 “凌相有一言,托小人说给中书郎听。” “朝廷多年以来,内廷宦、中朝臣、外朝臣,三方各执政务,势力此消彼长,僵持不下。如今长秋宫国丧,三足鼎立之势不再,京兆局面将有大变。 ” “中书郎,你身为中朝臣之首,如立高岩危墙之上,动辄坠身碎骨。何不激流勇退,善存其身,归而隐之,逍遥山林?” 凌凤池尚未去远,在大殿广场边远远停步,注视过来。 劝退? 章晗玉收回目光,轻笑一声。 “多谢凌相谆言相劝。句句珠玑,说到人心尖上了。晗玉听得感动。” 传话人露出点笑模样,拱手刚要继续回话,被章晗玉抬手打断,不紧不慢把后半段补上。 “——着实感人肺腑。凌副相想说服本官主动让路,辞官退位?花费了不少功夫思虑这番说辞罢?” 她无甚所谓地道:“只可惜,本官平生就爱看凌副相气得咬碎银牙却又无可奈何的模样。” 耳边轰隆一声炸响,狂风惊起,酝酿多时的大雨终于落了下来。 久等了宝宝们,开新文了! 第一章末尾先说几句: 1. 调剂心情放飞文,女主精神状态开篇就很美丽,男主开始还算正常,后来精神状态越来越美丽 2. 自割腿肉,只能保证作者自己满意,不能保证所有宝宝都满意,感觉不对赶紧点叉逃生…… 3. 背景架空仿汉唐,官职杂糅勿考据。主要还是看死对头谈恋爱 4.HE,大写的HE 篇幅不会太长,中篇吧。暂定每天早九点更,有事不能更会挂请假条~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 1 章 第2章 第 2 章 七日国丧,文武百官跪于大兴殿外哭灵。 章晗玉情深意重地为太皇太后娘娘哭灵,哀伤催折,溢于言表,短短两日"晕厥"过去三次,被金吾卫抬去边上侧殿休息。 隔几个时辰睡醒,啊不,苏醒后,她便挣扎着重回百官队伍继续哭灵……如此反复几次,七日就过去了。 似她这般“晕厥”被抬去侧殿的官员络绎不绝,被金吾卫来回抬多了,有些面皮薄的官员们躺在木担架上还会撩开一线眼皮小声说:“劳烦了,劳烦了”…… 每次章晗玉回去官员哭灵队伍,和同僚寒暄几句,慢吞吞跪好了,视线都会若有若无往前一瞥,扫过前排挺直的背影。 她身上中书侍郎的职位,官居正三品,天子近臣,在京中算是极清贵显要的职务了。位于哭灵官员队伍的第三排,但还排不上最前头。 最前排的,当然是朝廷三公:司徒,司空,太尉。三位老大人年岁都不小了,颤巍巍跪在官员队伍最前方,金吾卫时不时地过去问询身体,搀扶其中一位去偏殿休息。 位于官员哭灵队伍第二排的,便是政事堂参政的四位朝中重臣。 有资格入政事堂参议朝政的重臣人数向来不多,如今只有寥寥四位。朝野俗称的“宰相”,指的就是他们。 这四位政事堂宰相都是蜚声两京、名望极高的士大夫,号称“国之四柱”。 “国之四柱” 跪第二排,章晗玉跪第三排。从她的位置,前排情况一眼看得清清楚楚,姚相清瘦,韩相高壮,陈相圆胖…… 当中唯一属于年轻士大夫的挺拔背影,依旧端肃正跪,肩脊如松,铺在地上的前后衣摆又多几片新叶,显然几个时辰下来,动都没动一下。 很好,章晗玉满意地收回目光。 作为政堂对手来说,她相当喜欢凌凤池这副大族教养出来的克己复礼的君子脾性。 哭灵七日,他当真在殿外寒风里跪满七日,都不必想法子整治他,他自己就能把自己折腾倒了。 果然,等七日哭灵毕,行完国丧,凌凤池第二天就告病了。 闻讯当时,章晗玉痛快呼出口气,当天提前散了值,回家喝茶赏春花。却连半日都未歇得,下午就被吕大监再度派人来家里,催促入宫见面。 * “给干爹见礼。” 国丧期间吃不得荤,章晗玉笑吟吟提着一盒京兆闻名的天香居素斋,上前拜倒,“许久不见干爹,晗玉想念你老人家。” 吕大监单名一个钟字,今年五十开外,因为协同筹办国丧的缘故,精神显露出几分不济,独自坐在屋里,手里缓缓转动一串一百零八颗的紫檀木佛珠。 “当真?” 吕钟扯出一个笑容。 多日不见,他眼见着消瘦不少,面皮都松垮下来,嘴角偏往上扯,丝毫觉不出笑容慈爱,反倒渗出几分阴森。 他闭目道:“太皇太后崩逝当日,咱家叫个孩子给你传信,指望着你在众朝臣赶来之前,咱们父子俩先商议商议,提前做个应对安排……你倒好,甩下那传信孩子,直接往大兴殿外哭灵去了。怎么,太皇太后这座靠山倒了,你怕了,想扔下你干爹,自个儿行路去?“ 章晗玉听到半途便笑起来,唇边又浮起讨喜的小小梨涡。笑容明亮而干净,暗淡的室内都仿佛被映照得亮堂起来。 “干爹啊,您老人家每逢不开心便总来抱怨我。一年到头的,抱怨孩儿多少回了?“ 她回身打开吕钟没碰的素斋提盒,捧出两屉热腾腾的素斋,站在桌边,开始给吕钟一样样的布菜。 不等吕钟吩咐,自己每样夹一筷子,当面吃了。 吕钟面色稍微霁,终于动筷子夹了一块素烧鹅,放进嘴里咀嚼片刻,感慨道:“城东天香居的素斋,有半年没吃着了。” 章晗玉继续垂眸专注布菜,仿佛完全没留意到身侧老人的阴沉注视。 “你老人家辛苦服侍天家半辈子,也没什么旁的爱好,就好一口吃食。城东天香居的素烧鹅,干爹念叨几次了,孩儿怎么会忘。 ” “你这孩子。” 吕钟抬起枯瘦的手指,抚过章晗玉年轻润泽的脸颊,叹了声。 “嘴上涂了蜜似的,哄我的好听话一筐筐地往外倒。当初咱认下你这干儿子,觉得你乖巧,一眼就合了咱的眼缘。如今想来,也不知福祸。” 章晗玉笑吟吟指自己:“孩儿只有乖巧?不是因为孩儿生得伶俐可爱,干爹一见便喜爱上了,舍不得儿子跑去别家乱认爹,索性收下做自家的儿子?” 吕钟大笑起来,边咳嗽边笑骂:“滚你的去。好歹是个三品大员,当年到处递拜帖乱认爹的丑事,我都没脸说,你自己还有脸提?大理寺那边怎么回事,鲁大成关了整个月,也没听到你捞人的响动。” 章晗玉一边挽袖布菜,慢条斯理道:“大理寺被凌党看得紧,水泼不进,难办得很。话说回来,鲁大成这次贪得太明目张胆了。干爹的教诲,他是一个字也未听从啊。” “鲁大成贪心是重了些。但他做事得力,很合咱的心意。原本想把他捞出大理寺,凌凤池撺掇言官暗算咱们的事,装聋作哑也就不计较了。捞不出鲁大成,咱手下少了个得力的……” 吕钟沉吟道:”让他们那边也少个人。” 章晗玉心里微微一跳,目光望向桌面。 吕钟抬起枯槁的手,指尖蘸茶汤,一笔一划写下:“凌春潇。” “凌家六郎,凌凤池的幼弟。去年新出仕,据说被家里宠坏了,性情很是天真。偏偏为了博取小天子的信重,凌家想方设法把人塞进中朝,领了个散骑常侍的官职,整日陪侍小天子左右……” 吕钟擦去桌上水渍,意味深长望向面前布菜的纤长手腕:“我们少个人,对面也得少一个。中书郎,你身为中朝官员之首,这回总能做到了罢?” 布菜的手腕没有丝毫抖动,稳稳地夹一筷子素烧鹅,放入吕钟面前盘碗。 章晗玉眼皮都不抬一下,云淡风轻道:“小事。” 吕钟满意地笑了。阴沉的神色松散几分。 “你好好做,干爹少不了你的好处。去吧!” ***** 出宫门时正好逢宫里落锁。章晗玉走出几步,站在玉带桥上,回头注视丈许高的两扇铜钉朱门缓缓关闭。 宫门外等候的阮惊春跳下马车快步迎上来,带几分紧张护卫神色,“阿郎!宫里一切可好?可以回程了?” “无事了,回家。“ 坐上马车时,章晗玉习惯性地扫一眼宫墙斜对角。 那处角落空荡荡的,并无凌家车马停靠。 回程路上,她时而想起国丧当日,凌凤池托人带来的那句分不清真假的口信: “激流勇退” 。 时而又想起今日干爹对她说的“我们少个人,他们也得少一个”。 “我这位义父习惯了你死我活的路子。但路是死的,人是活的。” 晚上用饭时,章晗玉边用饭边跟惜罗提起: “ 就说凌家那位新出仕的小六郎,凌春潇。长得清秀可人,性情么,憨态可掬。我请他吃过两顿席,他对我印象不错。听说为了我还跟他自家长兄吵了几次。” 好好个凌六郎,留着他大有前途,干爹非要除掉他作甚。 惜罗听出她的口风,手里筷子都惊掉了。 “哎呀……那可是凌家嫡出的儿郎,凌相的同母亲弟弟!当真动了凌六郎,凌凤池必定要不依不饶,你死我活了呀。阿郎,这回一定要慎重。” “我晓得。” 重事压着,饭倒也没少吃一口,章晗玉慢条斯理喝尽最后一口羹汤。 “想要对面少个人,倒也不一定非得是他家弟弟。” “来而不往非礼也。先礼后兵罢。“她随手扯下一张便笺写下几个字,吩咐下去: “惊春,晚上悄悄出趟门,替我送封信去凌府。” *** 凌凤池在国丧期间受了风寒,原本喝汤药早早地睡下了,却被章府半夜送来的密信惊动,内室重新掌灯。 暖黄的烛光跳动,他只披一件单袍坐在长桌后,修眉长目笼罩于阴影中,看不清神色。 章府所谓的密信里只有薄薄一张纸,摊开在灯下。 看熟了的一笔清隽行草,笔意洒落,显然写得随意。寥寥数言,一挥而就,灵动风流气仿佛流泻于纸上。 “凌相所言大善。” “观京兆局势,正如君所言,波澜将起,动荡可期。” “凌相,晗玉旧友也。互斗相伤,只令亲痛仇快。凌相何不激流勇退,善存自身,归而隐之,逍遥山林?” 他托口信递去的劝谏言辞,对方不理会倒也罢了,还理直气壮地扔回他自己身上,字句都懒得改动几个。 凌凤池垂眸注视半晌,指腹抚摸过那句笔迹灵秀、言辞敷衍的“凌相,晗玉旧友也……“ 细微一哂,把信纸挪去火上烧成灰烬。 中书郎:中书侍郎的简称。 中朝臣、外朝臣:借鉴了汉朝官制。 简单来说皇帝为了集权,压制外朝的宰相公卿的权力,搞起中朝一套官员班子,任命亲信担任,办公地点在皇帝日常起居的内廷。 两边不大对付那太正常了。 每天早9点更新!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第 2 章 第3章 第 3 章 对于半夜传书去凌相府、对方却毫无回应这件事,章晗玉丝毫不觉得意外。 上次对方莫名其妙给自己传口信,自己可没回什么好话。 正所谓:君子交绝,不出恶声。她不怎么走心地写封信劝退,对方只是不搭理,没有当场写信回骂,更不会见面指着鼻子痛骂,把唾沫溅上她的脸…… 作为朝堂对手来说,章晗玉觉得:对方的做派,够君子了。 等国丧结束,再次上朝那天,章家马车抢占了宫门外最好的车位,果然见凌家马车又停去斜对角。 章晗玉毫不客气抢先下车,趁着停车近的便利,赶在前头进了宫门。 今日朝会针对鲁大成的卖官罪行,又吵得天翻地覆。 章晗玉坐到如今这个位置,是不会轻易亲自参与争吵的。只需轻飘飘递过一个眼神,自有人替她下场。 凌凤池更不会参与争吵。他麾下聚拢的言官人数众多,有的是替他发声的口舌。 两派官员唇枪舌剑,在大殿中不见血地厮杀混战,领头的两位朝臣安安静静。 章晗玉时不时摆弄几下笏板,听凌凤池低低地咳嗽两声。两人偶尔对视一眼,彼此递去一个含蓄而客气的微笑。 以往上朝,都是太皇太后娘娘垂帘听政,小天子升御座; 如今太皇太后娘娘凤驾西去,留下年方八岁的小天子独自上朝,坐在丹墀高处,听大殿里众多嘹亮嗓门扯着嗓子对骂,压根听不懂几句。 等几个过于气盛的官员互相亲切对骂得不过瘾,开始撸袖子准备互抡笏板的时候,小天子茫然注视下方大殿的眼神终于带出点惊恐。 “中书郎!“ 金殿高处传来童音的瞬间,大殿里忽地一静,鸭子塘的嘈杂动静小了下去,愤怒撸袖子准备互殴的几个胳膊也赶紧往身后藏。 文武百官同时噤声,听小天子稚嫩的童音又喊一声:“中书郎!” 章晗玉自百官人群里走出两步,回禀:“臣在。” 太皇太后原本垂帘听政的金椅摆在小天子身前,如今垂帘和金椅撤下,小天子的面前再无遮挡,空空荡荡。 他盯着前方皇祖母消失的座椅,强忍恐惧不安,冲着章晗玉的方向伸出两只手臂,这是孩童本能求助的姿势。 “中书郎,过来朕这里。 “ 小天子稚嫩的童声又吩咐左右内侍:“拿把椅子来,让中书郎坐朕前面。” 朝臣大哗! 几个年轻气盛的言官愤怒得眼珠子都红了,眼神几乎把章晗玉给生吞活剥,方才险些互殴的众多笏板又齐齐亮了出来。 眼看场面要失控,前排及时转出一名老臣,扑通跪倒:“陛下万万不可!” “陛下身前的位置,只有太皇太后娘娘有资格坐下。章晗玉区区中书侍郎,何德何能,上丹墀,赐御座!陛下,佞信宠臣,德不配位,此乃祸国之兆啊!还请陛下三思!” 跪倒劝阻的,乃是朝中老臣,位列三公之一的大司空。 劝谏言语说得严厉,小天子吃惊又意外,声音发颤:“朕……朕随口说说。那就不赐坐了。只让中书郎站在朕身边……” 如果不是被殿中执行的金吾卫当场按住两个,言官们愤怒挥舞的笏板都已经抽到章晗玉身上去。 章晗玉抬起衣袖,挡住几乎喷到脸上的唾沫。眼下场面混乱,再不开口分辩实在不行了。 “诸位同僚,本官既未登上玉墀,又未领受陛下的赐座。本官何其无辜啊。” 话音未落,迎面横眉怒目,几只手指着她的方向同时大骂:“名门之后,奈何为贼!” 耳朵吵得嗡嗡的。 今日朝会乱哄哄地结束,鲁大成的案子还是没吵出结果。章晗玉皱着眉走出殿外,嫌弃地掸了掸被唾沫星子飞溅上的官袍衣襟。 身后又传来几声低低的咳嗽。章晗玉脚步一顿,无事人般地回身微笑: “凌相,贵体未愈,本该在家中好好休养。何必撑着病体入朝议事,如此自苦呢。” 凌凤池站在殿外阳光里,初春的晨光映照他清俊疏朗的眉眼,唇色隐约发白,确实病未痊愈、气色不大好的模样。 凌凤池道:“中书郎若听得劝告,激流勇退,今日朝会中无人颠倒黑白,本官自然无需抱病参议朝会,可以多告假几日养病。” 章晗玉嗤地笑了。 “凌相是劳碌命。劝告无用,没法子,只能请凌相保重身体了。” 她毫无心肝地慰问几句,往殿外走出几步,忽地有所察觉,回过身去。 凌凤池站在身后,并未追上来。其人向来定心有静气,年少时也不见轻狂,今日更不会当众追上问话。只眉心微皱着,神色间不甚赞同的模样。 盯她看一阵子,等殿内百官都离开得差不多,才上前两步,开口问询:“今日熏香气味重了。中书郎身子可好?“ 章晗玉骤然反应过来,磨了磨满口白牙,挤出一个敷衍的笑:“下官当不得凌副相关怀。小天子似乎受了惊,下官去御书房探望。告辞。“ 转身便走。 沿长廊走出大几十步,背后盯来的视线,转过一个直角才不见。 章晗玉收回眼角余光,加快脚步急走几步,抬起自己的袍袖闻了闻。今天的熏香确实用得略重。 本朝士大夫雅好熏香,章晗玉也日日熏香。但她熏香才不是出于爱好,而是有用。 她以女子身伪作儿郎,入朝为官五年了。每到来月事那几天,衣袍间浓郁的熏香气息,有助于遮掩身上隐约发散的血腥气。 今天她身上月事第一日,量不怎么多。但惜罗在家里担心她,把她身上几层衣裳熏遍了香,气味熏浓重了。 为什么惜罗格外地担心?因为她身上的月事出过一次纰漏。 俗话说:河边走多了路,难免会湿鞋。 约莫两年前,她有次临时被召入宫议事,可巧,月事提前来了。 当时也是个开春不久的时节,身上官袍厚重,里里外外四五层,章晗玉倒不怕漏去外袍,只是心里惦记着便坐不住。 那日,她罕见地在议事争执当中落了下风也不计较,草草结束议程,起身去更衣。 凌凤池那日也在场。 两人隔长案正好面对面相坐。 桌上摆放的三足博山炉被她刻意添了两回香,浓香弥漫室内,一群官员被浓郁的沉水香腌得入了味,却还是被凌凤池敏锐地闻到她身上飘散的血腥味。 兴许见她神色有异,对方就隐约觉出不对。 加之她匆忙起身更衣,又更衣许久不回,对方据此推断,她或许被人在宫里暗害受伤,却故意遮掩、伪作无事。 总之,在她不知情的时候,凌凤池悄无声息尾随而来,静静站在门外听了片刻,直接踢门而入,进更衣所查看真相…… 章晗玉闭了下眼。 两年了。 那日的场面细节,凌凤池还能记得多少她不知道,总之她自己硬生生抛去脑后全忘了。 转过两道转弯,章晗玉又抬手闻了闻身上熏香,终于还是没忍住,拢袖喃喃地骂了一句。 “狗鼻子。” * 御书房就在前方。 小天子神色恹恹地捧着一本连环画册,坐在御案后,视线却直勾勾对着地上一圈光晕。显然,往常最得小天子喜爱的整套连环画儿,今天也没看进去。 章晗玉脱下官靴,着白袜趋走入殿内。 “陛下。“ 小圣上回头看一眼:“中书郎来了,赐坐。“ 随即又不安地道:“吕大监已经说过一回了,我知道错了。御书房属于私下召见,可以赐坐;三大殿上轻易不得赐坐。中书郎,你莫再说我了。” 章晗玉温言劝慰:“陛下只是不熟悉殿中规矩,哪里做错了呢?陛下一点就透,善纳谏言,领悟力极好的。便是孔圣人再世,也定然对陛下赞叹不已。” 小天子冲她笑了笑,笑容又很快消失,再度露出不安的神色。 “我听到他们骂你佞臣了。我还听到有几个人骂吕大监。中书郎,你怎会是佞臣呢?吕大监是皇祖母身边最信重的人,皇祖母说吕大监对皇家忠心好用,怎么会是坏人呢。” 好在御书房今日没有宣召起居官,这番对答不会记录于起居注上。 章晗玉想了想,只说:“分辨人之好坏,忠心还是奸佞,哪有那么容易的。等陛下可以轻易分辨出人心时,陛下就长大了,成长为一代明主,可喜可贺。” 小天子露出点笑模样,换了个姿势坐直身,开始兴致勃勃地翻起连环画。 “这套《武王伐纣》好看。我已经看了十二遍了,下一本还要多久才能画出来呀?” 章晗玉不做声地走近两步,自衣袖中摸出簇新的一本,递去案上。 小天子惊喜得眼睛都亮了,一把抓去手里翻看:“这么快便画好下本了?!快快,说给我听——” “布谷——布谷——”窗外响起嘹亮的鸟叫。小天子大惊失色,闪电般抓起御案右上角放置的《尚书》、《礼记》两本经书,严严实实覆盖住两本连环画册,身子往前一扑,随手乱翻书卷,做出苦读的模样。 他紧张道:“凌相来了。中书郎手里还有没有别的连环画儿?快藏起来,莫让凌相看见。 ” 章晗玉哎了声。 “谁出的馊点子?御书房外乌泱泱的全是人,哪有鸟敢落下?这不是欲盖弥彰吗。那位原本不知道御书房里添了新话本,听到鸟叫,肯定要来搜了。” 小天子吃惊问:“真的吗?全恩出的主意。” 鸟叫声顿时消停了。片刻后,轩窗下探出个脑袋。 全恩垂头丧气地告罪:“奴婢该死……” 全恩是今年宫里新升上来的内常侍,年纪不大,很得小天子的喜欢。论忠心是足够的,就是做起事来罢…… 心眼七窍时而灵光时而不灵的,章晗玉看他就觉得堵心得慌。 没多久,御书房外果然传来高声通传:“尚书右仆射参知政事,兼吏部尚书、太子少傅:凌凤池,求见圣上!” 小天子心虚气短,不自觉坐得笔直:“……传……凌相进来吧。” 章晗玉站在窗边,假意看窗外风景,拿背对着门,耳听凌凤池平稳的脚步声进御书房来。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第 3 章 第4章 第 4 章 果然,凌凤池进来御书房后,视线四下略一扫,盯了眼窗边背身站着的章晗玉,上前对小天子行礼毕,直接走来御桌前,翻了翻满桌凌乱的经书。 小天子圆嘟嘟的一张脸皱成了包子,眼看着成年男子骨骼分明的手替他把满桌经书收拾得整整齐齐,重新堆回御案右上角,藏在书堆最下面的新连环画本也就此暴露,被抽了出来,顺手收入袖中。 小天子沮丧地喊起旧日东宫的称呼,试图替画册求情:“凌先生……” “臣在。” 凌凤池语气和缓而稳定,开始抽查功课:“陛下的《礼记》,读到何处了?” “……“ 趁小天子磕磕绊绊背书的时候,凌凤池把簇新的连环画本从头到尾翻了一遍。 这本画册讲的是周公辅佐成王的典故。正所谓“一沐三握发,一饭三吐哺”,周公忠心不二,辅佐年幼明主,天下归心。 书、画都可圈可点,看得出精心绘制而成。解释清晰而简洁,生僻字标了注音,引用的经文和典故用蓝笔添补,再加上句读。 给不爱进学的八岁小天子翻阅,再适合不过。 凌凤池看得快,几下便翻到末尾,又回头细细地检阅一遍,确定连字带画并无不妥当之处,目光隐含赞许,把画册又放回御桌上。 “中书郎尽心。此书甚好,不同于之前的乡野志怪之类杂书。陛下不必藏着,放课后可以翻看。” 小天子眼睛都放了光,飞快地把连环画本收去身边。 窗边的章晗玉虽然装作没看见也没听见,却适时地插来一句:“陛下,臣花费了五个夜晚编纂此书,又花费了五个夜晚绘制图画。侥幸得凌相一句称赞,臣不敢居功……” 话没说完,就被凌凤池扫来一瞥。 章晗玉转了下身,继续拿后背对着他。 小天子果然拍手笑道:“中书郎编纂图书有功!你要什么赏赐? ” 说着便要把御桌上一件玉狮子镇纸赏赐下去:“中书郎可喜爱这个狮子镇纸?朕赏你好不好?” “谢陛下,臣家中不缺镇纸,不敢让陛下割爱。” 章晗玉谢恩婉拒,把玉狮子镇纸又放回御桌,看似随意地感慨两句。 “陛下如今年岁还小,臣有幸在御书房陪伴圣驾。却不知将来,春去秋来,时移事易,等陛下长大了,不知御书房可还有臣的一席之地否……” 凌凤池又侧身盯她一眼,沉着话音隐含警告: “中书郎,御前岂是大发厥词之地?还望慎言。” 章晗玉瞬间闭嘴。 小天子见凌凤池的态度,也知道自己不该再追问了。 但心里又好奇地仿佛猫抓一般,时不时地瞄来眼风,章晗玉只作看不见。 小天子终归还是忍不住,趁风冷寒凉,使劲打了个大喷嚏,凌凤池果然离开书桌,走去对面墙挨个关窗。 趁这短暂的当口,小天子悄悄地招呼章晗玉走近。 “中书郎,刚才你说了一大堆,什么春去秋来……被凌相给骂了。他为什么骂你?等朕长大以后,你当然还在御书房陪朕的。” 章晗玉便也悄悄地咬耳朵:“谢陛下恩典。臣的意思是,等陛下长大以后,如果臣做不动中书郎了,改在御书房端茶送水,臣也愿意的。却不知道陛下愿不愿意让臣做?” 小天子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那怎么行!外臣不能做内事,御书房端茶送水的不是宫女就是宦官啊。我听他们说过,一刀割了子孙根的才叫宦官……嘶……“ 小天子倒吸凉气,不知想歪到哪里去,紧张道: “中书郎你好好的,你可别想不开。” 章晗玉忍俊不禁,唇角边的笑涡一闪而逝。 “臣想得开。只要能侍奉御前,做什么差事臣不计较。“ 小天子嚷嚷:“不行不行,你想开些!“ 啪嗒,最后一扇敞开的窗牗关闭插销,把料峭春风关在书房外。 仰头说了半天悄悄话的小天子倏然闭嘴,章晗玉自御桌边直起身,往后退出两步。 她假装没有留意窗边冷眼打量她的凌凤池,闲话两句功课,把话题岔开了。 * “中书郎。” 章晗玉从御书房出来就快步疾走,只想把人甩开。没奈何凌凤池个头比她高出一整个头,腿长步阔,被他盯上极少能脱身。 片刻后,身后又传来一声:“中书郎。” 这回人就在半步外了。 凌凤池往前两步,抬手一拦,便把前头装聋作哑的朱袍身影给硬生生拦在路当中。 “中书郎,留步。“ 金吾卫正好换班,两班乌泱泱的人头汇集在大殿外。有几个胆子大的披甲将士探头探脑打量这边动静,被当值的金吾卫尉兜头一巴掌打回去。 上百人目不斜视,昂首阔步地越过两人前方长道,脸上就差写五个字:“我等看不见!” 章晗玉细微挑了下眉。 当着殿外众多金吾卫的面前动手拦她,面子不要了? 凌凤池其人,丰仪秀澈,谈吐渊雅,时常给人以性情温和的错觉。但她是见过他下狠手对付政敌的。 能够稳稳跻身于朝堂重臣行列的人,有几个是好说话的软柿子? 平日里姿态端方,待人以礼,因为凌氏以儒家立身,君子贵端方。 但凡当真激怒了他,被视作对手剪而除之,凌凤池用的手段可跟“有礼“两个字不沾边了。 章晗玉嘴角微微一抽,想起在新春佳节明码标价、一手交钱一手卖官的鲁大成…… 鲁大成公然践踏朝廷礼法,算是把凌凤池得罪狠了。 好歹是个太皇太后身边服侍多年的老人、宫里四大内常侍之一,至今还在大理寺狱半死不活地蹲着,捞也捞不出人,眼看要在大狱里蹲到死。 眼见今天必然走不脱了,章晗玉再转过身时,神色已经如沐春风,甚至还反客为主,倒打一耙: “凌相何必咄咄相逼?有话好说,下官是讲理之人。“ 凌凤池紧追不舍了一路,把她拦在人来人往的大殿外,却只问了五个字。 “你当真不退?“ 章晗玉听这句话便知道,自己刚才在小天子面前寻未来保障的一句暗示,小天子没听懂,这位倒听得个清清楚楚。 但有些事不能说明白,只能装糊涂。 她无辜地微笑,仿佛刚刚才突然发现似的:“哎呀,凌相瘦了。晚上归家要好好用饭啊。” 凌凤池: “……” 阳光大殿映照下来,金光倒映在身上。倒把面对面立着的两个人映衬得仿佛金人一般。 凌凤池确实消瘦了。 他生得个高而肤白,年轻时眉目清俊,被盛赞“丰神雅貌”; 后来年纪渐长,官又升得快,身上威仪日重。“国之四柱”的声誉日起,称赞他外貌的言语倒少了。 此刻他背光站在面前,八尺有余的颀长身形压迫下来,把章晗玉整个人都笼进阴影里,瞳仁黑而深幽,却又久久地不说话,只垂目盯她。 两人间无言的静默,随着时间推移,便渐渐展露出令人窒息的难熬威迫之网。 换个官职低的六部属官,只怕要当场拜下请罪。 只可惜章晗玉看惯了对方这幅姿态,心里压根生不起半点压迫感觉。 不仅不觉得被威迫,近距离多看了两眼,她还觉得惋惜: 这半年争斗得厉害,许多日子没怎么正眼看他了,可惜,可惜。 对面这位年纪渐长,褪去青涩儿郎气质,最近人又生病清减了三分。 人消瘦而身姿挺拔,肩膀宽而腰身窄,显出不苟言笑的姿态时,萧萧肃肃,如出尘松鹤。再加上病中略显苍白的唇色……越发地显出韵味了。 章晗玉含笑多看了两眼,这才退开半步说话,把话头挑明:“不退又怎样?凌相自己同样不肯退,偏只要我退。” 凌凤池没有笑。 “你今日不退,打算几时退?二十五岁,三十岁?” 他说话时直视章晗玉的眼睛,但章晗玉的目光却落在对方略显苍白的唇色上,有点分心,说话便有点漫不在意: “中书郎的位子做到三十岁,又何尝不可?” 凌凤池抿了下干涩的唇。 风寒略哑的嗓音低沉下去。 “男子三十而鼎立门户。蓄须,娶妻,生子,绵延宗祀。中书郎能做到哪个?真当满朝文武俱眼瞎不成。” 章晗玉:“……” 白瞎了有韵味的好相貌,一开口说话就戳她肺管子! 章晗玉吸了口气,若无其事道:“蓄须,娶妻,生子,绵延宗祀。哪个我不能做?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凌凤池:“……” 凌凤池也深吸口气,正要继续言说,章晗玉轻轻笑了声,打断他道: “下官有一事不明,当面请教。有桩陈年旧事,两年前事发时凌相不提,去年下官升任中书郎,凌相也闭口不提。眼下非年非节的,凌相突然提起这桩陈年事,怎么,打算翻旧账清算了?” 轻飘飘一句话掀翻了两年来彼此默契不提的遮羞布,凌凤池果然沉默下去。 半晌谁也没说话。 连这份沉寂都仿佛在较劲。 最后,还是凌凤池先开了口:“话已至此,看来中书郎执意不退了。凌某有一言相赠。” 这是两句明确的警告,也是严厉的告诫。 “无论中书郎如何盘算将来,勿牵扯小天子。” “小天子之安危,乃天下最紧要事,碰之则死。中书郎勿怀侥幸。” “凌相句句替晗玉打算,感人肺腑。”章晗玉看好后路,往后退了半步, “投桃报李,下官也给凌相提个醒。凌相的眼睛与其整天盯着下官这处,不如多回身看看自家呢?” 凌凤池:“……何意。” “其中含义么……凌相自己想罢。” 章晗玉缓缓退后两步,忽地一个麻利转身,拢起官袍几步冲下台阶,快步穿过庭院,飞奔而去。 她这招金蝉脱壳的招式有时灵光有时不灵,凌凤池是京兆本地人氏,自小随父祖辈出入宫廷,论起在宫里抄近路,比她这个半道入宫的要熟谙得多。 能不能顺利脱身,全看对方拦她的意图多强烈。 但今日凌凤池态度反常,两人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够了,章晗玉不想再和对方纠缠下去。 清晨入宫时,凌家小六郎春潇半道撞见她,还特意绕路过来和她说话。少年郎眼神发亮,满怀对前辈的憧憬仰慕。 当时她心里正在琢磨干爹的嘱托,是给凌春潇卸条胳膊,还是摔断条腿呢,只弄断一条胳膊不太好交差…… 尚未琢磨出个子丑寅卯,她这边还在霍霍磨刀,就接连撞上凌家这对苦主兄弟。听说凌春潇在家里替她辩解,极力说她好话,跟凌凤池吵了几次了。 心里剩不太多的良心在隐约抽搐…… 章晗玉跑得更快了。 疾走出百来步外,身后并无动静。她抽空回头瞄了一眼,凌凤池并未追上来。 人站在被抛下的原地,长身鹤立,绛紫官袍大袖被风吹得猎猎摆动。远远地注视她这处,眼神带几分罕见的寒素凛冽的意味。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第 4 章 第5章 第 5 章 直到走出几百步外,背后的身影消失在远处,章晗玉还在暗自琢磨对方的眼神。 两年前的春月,因为提前到来的一场月事引发惨烈误会,被凌凤池踢门而入,两人在更衣所里面面相觑……她以为自己完了。 当时,她已作为干爹手下一员得力大将,在朝堂上冲锋陷阵,使绊子挖坑。凌凤池被她坑了几次,两人最初在东宫结下的那点交情早磨个精光。 那个春月,她神色如常地出入宫廷,袖中日日揣一瓶剧毒的鹤顶红。只要对方敢在公开场合揭发她的女郎身份,她就敢当场饮药,死个轰轰烈烈,死前也要坑他最后一回。 结果…… 被她揣在袖中日日带着的一瓶鹤顶红,揣了三个月。 从初春揣到盛夏,也没机会拿出来用。 揣到第四个月,对着初秋第一片悠悠落下的黄叶,她忽地大彻大悟: 凌凤池都不惦记这回事,她自己还惦记着作甚。 回家她就把毒药给扔了。 日子该怎么过怎么过。 一晃两年过去,日子不好不坏,凑合着还能过……凌凤池那边什么意思? 耳边忽地传来嘹亮的鸟叫, “布谷——布谷——” 这布谷鸟叫声在宫里稀罕,章晗玉瞬间醒神回望,果然,宫道灌木丛边鬼鬼祟祟探出半个脑袋。 正是抄小路追上来的御书房内常侍,全恩。 “中书郎,你瞧见凌相刚才的眼神没有?这些世家出身的外朝臣,整日端着一幅清风朗月的高姿态,我呸,心眼一个比一个黑!” 全恩上来就骂,骂完自己倒紧张起来:“我看凌凤池盯你的眼神不对,他肯定打算对您老人家不利了!您老最近当心点——” 不等全恩嘀咕完,章晗玉抬手拍他一巴掌,“我怎么就老人家了?” 全恩嘿嘿一笑,闭嘴四处张望。眼见这处僻静,并无第三个人在场,这才凑上来噗通跪倒,结结实实磕了个头。 “那是因为儿子心里尊敬你老人家啊,干爹!” 对于最近朝中的暗潮汹涌,全恩也有所察觉,极为义愤填膺。 “干爹,务必当心那凌凤池耍手段。自打太皇太后娘娘宾了天,这些外朝臣的心思都活动了,今天看他眼神不对,他定要准备祸害干爹了!” 章晗玉蹲在面前,怜爱地摸摸好大儿的狗头:“我心里有数。乖儿,起来罢。” 宫里时兴认干爹干儿,章晗玉走的是中朝臣的升迁路,以皇家为倚仗,拜吕大监做义父,自然也得宫里人亲近。 上头中书令的职位空悬多年,她这中书侍郎就是中书省第二号人物。上近天子,下拟诏令,手里攥着实权,想认她做干爹的宫里内侍们前仆后继。 挑挑拣拣这么多年,她只认下全恩这一个干儿子——秘密收的,没走明路。 两人并肩走了一段路。 章晗玉低声问询起宫里御马厩伺候的几位小黄门的来历出身。 “其中可有你相熟之人?可用恩情驱使,亦或银钱使唤得动的?” 全恩脑袋灵光一闪,恍然问道:“干爹想用宫里的御马对付哪个杂碎?儿子认识御马厩的人,保管安排得妥妥帖帖的。” 章晗玉便低声吐出个名字:“凌家六郎,凌春潇。” “嘶……凌相的同母弟弟……” “就是他。“ 章晗玉笃定地走出两步,“凌六郎新入仕不久,陪伴小天子圣驾,常在宫里跑马。如果给他吃点教训……坠马摔断一条腿,要他三五个月不能入宫伴驾,但确保不踩踏,不摔断脖子,可使得?” 全恩脸色一垮,“干爹啊,马是畜生,上马之后发生什么,那可说不准。御马厩那边动点手脚,想要摔断凌六郎的脖子倒是容易,想保他不摔断脖子……难啊,难。” 章晗玉叫停:“我再想想。” 全恩小声嘀咕:“嗐,何必手下留情呢。凌相这两年没少算计你老人家,咱们和他凌党早已势不两立,不共戴天!干爹只管吩咐下去,如果凌六郎运气不好摔死了,也算折他一员大将!——” 章晗玉抬手哐哐地敲他脑袋,“就叫你少看点豪侠报仇的民间话本子。两边虽然不对付,和‘不共戴天’还差得远。凌六郎在宫里摔断了脖子,结下生死仇,那才叫不共戴天。” 全恩捂着脑门:“……啊?咱们和他们不是早往死里结仇了?” 章晗玉对着委委屈屈的好大儿,只感觉自己的脑瓜嗡嗡地疼:“滚滚滚。回去少读点话本子,多读点书。” 全恩掉头麻利地滚出几步,突然想起什么,一个急转回身,小声密报: “干爹,刚才清川公主入了御书房,给小天子送来一盘蜜糕。小天子看到清川公主很是欢喜,皇姐弟两个边吃糕边闲话,公主还问起你来着……你老人家不想撞上清川公主的话,午后再去御书房罢。“ 章晗玉的脚步一顿,脱口而出:“她又来了?!” 顿了顿,又继续沿着宫道往前缓步而行,“知道了。” 最近国丧期间,朝中无大事不上奏,她这中书郎清闲得很。她原本打算回御书房再陪小天子说说话…… 有清川公主在,御书房去不得了。 想起清川公主,脑海里便浮现一张清丽娇贵的芙蓉面。 年方二九的金枝玉叶,太皇太后的嫡亲孙女,自小娇养在深宫里,养得金贵不谙世事,这辈子没见过几个真儿郎,眼神便不大好……不知怎么看上了她。 今年开春出了鲁大成那桩子事,她忙得焦头烂额、日夜琢磨着如何从大理寺把人给捞出来的那阵子。 清川公主借着探望小天子的名头,频频在御书房和她见面,送她吃食,还托人递来一张洒金花笺,约她御花园见面。 见面当然是不可能见的。 自从收到那张含情信笺,再遇到清川公主时,她有多远躲多远。 今日御书房有清川公主在,还是躲一躲的好。 脚步慢悠悠踱到宫道尽头,往右转回御书房方向,往左转去禁省值房。 章晗玉果断往左转,去值房。 纤如长鹤的朱袍身影消失在左掖门外。 * 不久,身后的宫道来处,四季常青的松柏林荫道间,转出两个紫袍身影。 来人一老一少,老者身材圆墩而略胖,和蔼富态,若不是身上正二品绛紫官袍,倒更像一位闲居的富家翁。 年轻紫袍官员身材颀长而挺拔,一如宫道两侧的松柏树木,步履从容,正是凌凤池。 安静无人的松柏道中,凌凤池停步道:“老师,我意已决。老师不必再劝。” 被他称作老师的,正是名满天下的清流儒臣:陈之洞。 也是政事堂四相之一,陈相。 陈相连连摇头:“你如何想的?宫中已无太皇太后,正是倒阉党的良机!中书郎章晗玉,乃是吕钟之义子,阉党门下第一走狗。要倒阉党,必先倒章!” “政事堂商议倒章,姚相都点了头,你为何不同意?” 凌凤池长身鹤立于松柏林荫下,并不辩驳,也不附和,斑驳阳光映照在他沉静的面容上,显然心中早有定论。 陈相叹了口气,看四下无人,压低声线说起一桩密事。 “ 太皇太后疼爱清川公主,临终前遗留下一封懿旨,许清川公主自行抉择驸马之权。此事除了公主本人,只有朝廷三公,姚相和老夫,五人在场。” “凤池,你可知这份临终懿旨的分量? ” 凌凤池思索着,点点头。 临终懿旨的分量,他当然知晓其重。 被清川公主选中的驸马,从此便是皇亲外戚,小天子之姐夫。 更重要的是,这份懿旨,代表了太皇太后临终前的最后意愿。小天子作为皇孙,为守孝道,必定严格遵守皇祖母的遗旨。 陈相低声道:“若公主选中章晗玉……除非他犯下谋逆叛国的大罪,朝中再无人能治他的罪了!” 凌凤池道:“其中厉害关键处,我知晓。清川公主对章晗玉有情意,曾经相约御花园私下见面。” 陈相:“你知道就好!我等费了多少唇舌,才暂且压下清川公主的糊涂心思。你可千万莫要做糊涂事,叫那章晗玉浑水摸鱼,尚了公主!” 凌凤池道:“老师可知,章晗玉接信却未去御花园,失约于清川公主?” “那又怎样?” 陈相诧异反问。 章晗玉自己生得一副绝顶的好皮囊,据说对美色极为挑剔,非绝色美人不能入眼。他看不上姿色只堪清秀的清川公主,失约而避之,对于陈相来说,并不稀奇。 陈相苦口婆心地劝诫爱徒:“一旦倒阉党的风势大起,章晗玉自身难保,你指望他不会改口?他定会为自己性命求娶清川公主!等他尚了公主,皇家便是他的护身符!” “速速随我回政事堂,商议如何尽快倒章。” “我意已决。”在老师的苦苦劝说下,凌凤池依旧坚持:“不必倒章,可劝其自退。” “章晗玉听劝肯退的话,岂会走到如今势不两立的地步!” 凌凤池抬起视线,直视老师。 “若劝退无用,可逼退之。” “胡闹。”陈相板着脸拂袖而去,“老夫说不动你,你自己去和姚相解释!” 气呼呼走出七八步,陈相回头望去,凌凤池依旧站在原地,端正长揖行礼。 * 章晗玉今天运气不怎么好。 日头过了午,她估摸清川公主该离去了,慢悠悠地从值房踱回御书房。 才走进御书房地界就被公主仪仗堵了个正着。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第 5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