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舱门在身后闭合,隔绝了下方那令人不安的暗红光芒与翻滚的污浊灵煞。脚下传来沉闷的、有规律的巨大齿轮咬合与活塞撞击声。灼热的气流带着刺鼻的硫磺和铁腥味,从船体两侧粗大的黄铜管子中猛烈喷出,将外面的灰色云雾搅动得更混乱。每一次剧烈的震动都通过脚下的金属甲板传递全身,提醒着她正在远离那个地方。船体深处传来低沉的咆哮,仿佛有某种灼热的、沉重的流体在管道中奔流不息。
少女站在飞舟狭窄的舷窗边,怀中紧抱着那柄青铜短剑。窗外的铅灰色云层翻滚,如同凝固的铅块。她感到一种……奇异的剥离感。脚下金属的震动、空气中陌生的气味、引擎持续的轰鸣——这些纷杂的物理信号如同无数细小的针,试图刺入她空白的意识,却找不到任何可以锚定的记忆碎片。只有怀中短剑那冰凉、沉实的触感,带来一丝微弱的、难以言喻的安定。
(……引擎噪音……约120分贝,持续低频震动……硫化物、不完全燃烧烃类、微量灵子衰变产物……还有……)一个清晰冷静、带着困惑和虚弱的女声,直接在她空白的意识中响起:(……这飞舟的推进系统效率真低,能量逸散严重。这到底是什么地方?灵气稀薄得可怜,混着一股子……硫磺和腐魂草的味道?怎么还有蒸汽飞舟和符文机械臂……这么混搭?我这是……又穿到什么鬼地方了?!)
她能清晰感应到,意识里声音的源头,就在自己怀中的短剑里。
(你是谁?)她在意识里尝试回应,如同对着虚空发问。
(我?我是林灵。)林灵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熟悉感,让她本能地想要靠近:(我现在……应该是你手里这把剑的剑灵吧,但……和以前感觉不太一样,那,你就当我是剑魂吧。你呢?你是谁?这里是哪里?这是什么世界?)
她思考片刻,意识里一片空茫:(我不知道)。
(失忆?完全性记忆空白?)林灵的声音带着一丝评估,短暂的沉默后是深深的无奈和理性的接受,(总得有个名字吧?我给你起一个?)她似乎在意识深处检索着。
(嗯……“无咎”。怎么样?没过错、没灾祸,或者……)林灵的声音微妙地顿了一下,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伤感,(或者指那种把天捅个窟窿也能拍拍手走人的家伙。我看你也挺有这气质!就“无咎”了!)
(好。无咎,)她的意识停顿了一下,将两个名字组合:(林灵……林无咎)”
林灵明显地愣住了一瞬。随即,一声带着新鲜感和好笑的声音响起:(林无咎?行吧行吧!反正我现在也是两眼一抹黑,多个本家的小家伙听着也还行!)她没纠正,似乎接受了这个临时的联结。(而且……)林灵透过剑身的感知“看”着林无咎那空茫却异常专注观察舷窗外的侧脸,一种更深沉的、近乎本能的保护欲在她心中悄然滋生——尽管她自己都还处于巨大的混乱中。
飞舟内部,另外被一同带出来的三人蜷缩在角落的软榻上,裹着厚厚的灰色织物。几台结构复杂、由发光的阵列驱动、连接着晶石导管和精巧齿轮的机械臂,正围绕着他们。这些器械似乎在扫描着他们脖颈上的青紫痕迹和细小的伤口,有透明的液体正通过细管流入他们的手臂。
那个带领他们的男人——云湛,现在摘下了之前的金属头罩,露出一张棱角分明的脸,左眼下方有一道淡蓝色的、细小纹路般的印记。他站在一个布满复杂刻度和小型晶石的操作台子前,上方悬浮着一片由流动的细微光点组成的、不断变化的模糊图景。但林无咎能清晰地感觉到,一道冷静、专注的目光,时有时无地落在自己身上,而更多的、更持久的审视,则聚焦在她怀中的青铜短剑上。这目光没有恶意,只有一种纯粹的、近乎贪婪的探究。
就在这时,云湛走了过来,他身后跟着一名队员。盘问开始了。
“姓名?”
“林无咎。”她回答。
“身份?”
“不知道?”眼神里是纯粹的茫然。
“为何出现在归墟禁地?”
“不知道。”她歪了歪脑袋。
“这把短剑是你的?”云湛的目光如同实质,落在她紧握的短剑上。
林无咎低头看了看剑,点了点头。
“我需要检查。”他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同时伸出了手。
林无咎将短剑递了过去。
云湛接过剑的瞬间,指尖似乎极其轻微地停顿了一下,仿佛在确认某种触感。他取下腰间的灵隙记录仪,手指快速而精准地点在几个特定的节点上,仪器表面的晶石依次亮起稳定的光芒,一道清晰的光晕从主晶石投射出来,光晕中浮现出不断流转的、结构精密的数据流。他调整着光晕的角度,将其严密地笼罩住整个剑身,光晕中的数据立刻高速重组、变化,映照出剑体的结构、材料的细微灵光反应,最终在核心位置凝现出一行行分析结果:
剑体:青铜 阴钢晶合金工艺:
末法纪秘法(已失传)
核心石:血髓石·纯度97.8%
灵能共鸣:沉寂,未激活
云湛反复查看光晕中的信息,眉头微蹙。这柄短剑在他手中如同凡铁,最终,他眼中探究的意味更浓,将剑递还:“保管好它。”
云湛离开后,角落里的沉默被一阵压抑的啜泣打破。苏茜、罗皓和云恒互相搀扶着,脚步虚浮,脸上交织着劫后余生的疲惫、尚未散尽的恐惧,以及对林无咎的敬畏。他们小心翼翼地挪到林无咎所在的角落。
“林、林同学……”苏茜率先开口,声音沙哑,眼睛却亮得惊人,“你……你还好吗?谢谢你!真的……真的谢谢你救了我们!”
罗皓沉默地深深鞠躬,一切尽在不言中。
云恒则激动得嘴唇哆嗦,想说什么,却只憋出一句:“太……太厉害了!”
林无咎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们,不知如何回应这汹涌的情感。
“林同学!”苏茜的脸颊微微泛红,她鼓起勇气,和罗皓、云恒一起动作——三人共同展示着各自贴身佩戴的、样式各异却都透着不凡的精致腕轮。
“我们能……加你一个灵讯好友吗?以后在学府里也好联系……”苏茜的声音充满期盼。
林无咎的目光同样扫过自己的手腕和衣襟,空无一物。她轻轻摇了摇头,眼神里是纯粹的疑惑。
三人同时愣住,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
云恒挠了挠头,带着点恍然大悟的表情:“你的灵讯器……是不是在下面打坏了?”
“没关系的!”苏茜立刻接口,试图驱散尴尬,“等到了天机城,我们陪你去百工坊!那里是整个东陆灵械最齐全、款式最新的地方,什么都有!”
就在这时,林无咎仿佛才真正思考起自身的存在。她想起意识中林灵迫切的问题,目光扫过三张关切又带着崇拜的脸,声音平静无波,却抛下了一个惊雷:
“你是谁?”她看向苏茜。
“这里是哪里?”目光转向罗皓。
“这是什么世界?” 最后定格在云恒身上。
如同三桶冰水兜头浇下。三人脸上的表情瞬间僵住,从热切到错愕再到难以置信的震撼。
“失……失忆?!”
短暂的死寂后,三人立刻反应过来。
“林同学,别急!”苏茜语气带着安抚,“肯定是归源教那些混蛋害的!学府的医疗院特别厉害,什么损伤都能治好,记忆肯定能找回来的!”
“对!对!”云恒也连忙点头,“你这么强,肯定不是无名之辈!绝对是哪个偏远城邦或者隐世家族的天才!”
罗皓则更务实,“林同学,灵讯器绑定着每个人的灵纹密钥,里面有你的基础信息。丢了不要紧,灵纹密钥是绑定你的‘灵核’,刻录仪一扫就能重新生成。”
“对,灵纹密钥,”罗茜接过话茬,“源于生命本质的法则——灵核唯一性。每个生命的核心是灵核,具有无法复制的特殊灵子结构。它决定了灵魂唯一,无法转世,也无法被夺舍。灵核散发出独特波动投影,就是灵纹波,也因此独一无二。通过刻录仪采集**的灵纹波,就能生成唯一的灵纹密钥。”
“所以不用担心身份问题!”云恒插嘴道,“只要你在,灵核就在,灵纹密钥就在!比什么血缘证明都铁!
林无咎安静地听着,这些信息如同细小的、无法理解的碎片,沉入她意识深处。没有激起波澜,没有唤起回忆,只是在那里悬浮着。
(灵核唯一?量子态不可复刻?这规则……倒是杜绝了某些经典套路。这设定……比我想的还硬核!解释起来,好像也很科学。)林灵的意识在无咎的脑海中掀起风暴,(还有无咎,你是什么人?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我们之间有什么关联?)思忖片刻,林灵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对林无咎催促道:(无咎!等到了天机城,第一要务是确认身份!然后是灵讯器!我们需要了解历史,需要海量的信息!这世界……太有意思了!)
在接下来两天的航程里,从三人惊魂未定、断断续续的补充中,在林灵冷静的梳理和追问下,关于这个世界的轮廓开始清晰——这是一个被称作“灵源纪元”的时代,高武低魔,机械与修仙融合。他们三人都是今年公民基础教育毕业,因精神力优秀被天机学府录取。在归墟禁渊外围参加新生入学试炼时,不幸被归源教捕获,准备用作活祭品。他们被强制佩戴了劣等的血髓石项圈以屏蔽狂暴的灵煞侵蚀,这才得以被押往归墟深处。最终,试炼监督者——云湛追踪线索,带队突袭,解救了他们。
(啧,信息量有点大啊。)林灵的声音在无咎意识中响起,(血祭?血髓石屏蔽?灵煞是某种污染辐射吗?啧,项圈用的劣质的,也就勉强保命。倒是短剑97.8%纯度?这提纯工艺,堪比单晶硅级别了……)
“云湛,他是我堂兄!天才中的天才!我偶像!”云恒胸膛起伏,家族烙印的荣光在眼中燃烧,“他精神力可是A级!天机学府问道塔的顶尖弟子!已经是天律盟灵源部的正式研究员了!他还……”
“慎言。”罗皓冷声打断,血脉里的规则本能警醒,“《天律盟内部档案保密条例》第三章第九条。你想惹事别连累我们。”
苏茜对着罗皓的方向撇了撇嘴,转向林无咎:“罗皓就是死板!天机学府本身才值得关注!青龙院的灵械战斗酷毙了,朱雀院的药剂能让你三天不睡精神抖擞,白虎院设计灵械和回路编程被各方争抢……”她压低声音,带着点神秘,“还有最神秘的玄武院,那群老学究,走的是古法修真师徒制……”
舱门滑开的摩擦声打断了苏茜的话。
云湛的身影堵在门口,光线勾勒出他冷硬的轮廓。他目光扫过众人,最终落在林无咎和她怀中的短剑上,那审视的锐利几乎要洞穿皮囊,仿佛在确认什么。
“准备降落。天机学府到了。”声音冷冽,不容置疑。言罢,转身离去。
苏茜的奉承僵在嘴边,罗皓垂下了眼睑,云恒则瞬间站得笔直如标枪。
林无咎平静地承接了那道目光,怀中的短剑传来一丝微不可察的凉意。
飞舟引擎的咆哮转为低沉的嗡鸣,穿透了一层无形的屏障。无需林灵催促,林无咎已立于厚实的石英舷窗前,怀抱着她的剑。
窗外,翻滚的铅灰色云层如幕布般被猛地拉开。
天机城——这座以巍峨山脉为基座、承载着“天机学府”的传奇巨构,裹挟着古老符文的庄严与蒸汽齿轮的粗粝轰鸣,以一种极具冲击力的矛盾姿态,悍然撞入了她的视野。
整座山峰被深沉的玄曜岩包裹,如同巨兽的钢铁脊梁。攀附其上的主体建筑是巨大几何晶体结构堆叠而成的宫阙,折射着冷冽的天光,流淌着的液态能量流。庞大繁复的金色纹路环带如同巨大的锁链,缠绕山体缓缓旋转、明灭,与其下隐约可见的巨型齿轮组咬合传动结构形成诡异共生。古老的巨石与灵木塔楼高耸,朴而苍劲,与环绕塔楼的黄铜框架悬浮轨道格格不入。
再往下,齿轮的轰鸣渐强。巨型齿轮组被精密嵌入雕刻纹路的黄铜框架,驱动着悬浮平台沿着山壁预设的、散发微光的轨道平稳运行。动态光幕滚动着:一边是注解的剑法招式拆解图,另一边是矩阵推导过程,中间突兀地插播着“百工坊新到战术目镜!灵械兼容款!”的闪烁广告。
下方平原处,粗大的灼热蒸汽管道从地底探出,喷涌着白汽,但立刻被上方笼罩的流动纹路捕获、提纯、冷凝,化作凝而不散的乳白雾气弥漫在街道上空。
林无咎的指尖无意识地贴上冰冷的石英舷窗。那巨大的、轰鸣的、闪烁着纹路与冷光的庞然造物,像一道无法解析的混沌洪流冲击着她空白的意识。视野中的一切——旋转的金环、咬合的齿轮、流动的光幕、喷涌的蒸汽——都化作了高速流转的抽象符号。她感到一种近乎窒息的压迫感,仿佛千万条无形的数据流试图强行挤入她尚未成型的认知框架。空茫的雪原下,近乎本能的东西被这过载的信息洪流搅动了——那是一种最原始的生物性反馈,是初生者面对全然陌生、过于巨大的新世界时,尚未被理解、甚至尚未被感知到的好奇。
那座依山而建、冷冽晶光与锈蚀齿轮共存、古老符文与灼热蒸汽交织的庞然巨物,在她空茫的眼瞳中投下了无比清晰的第一道烙印——一个名为“天机”的、光怪陆离的、属于她的起点。
(很好,无咎,)林灵的声音带着残留的混乱和兴奋,(看来我们来到赛博修仙的大本营了。准备好迎接颠覆认知的……考验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