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不敢妄想。”
裴池伏得更低,声音更加谦卑破碎,带着彻底的自我否定,“只求仙子垂怜,为奴为仆,为器为物,此生此世,只求仙子做主……裴池这条贱命,只属于仙子。”
道法自然,应天而生。所悟何道,岂由己身?
修无情者,非天性凉薄;行杀戮者,亦非生而嗜血。道途既定,便如江河入海,顺之者昌,逆之者亡。叛道者心魔丛生,堕道者万劫不复,便是如她这般被迫易道重修之人,亦步履维艰……
李空灵眸光微闪,更何况,共丹咒在,她也不能真的杀了他。
心念一动,那在裴池血肉中肆虐、绽放的妖异青色小花倏然消失,连同那钻心的剧痛也如潮水般退去,只留下满身的虚弱与狼藉。
剧痛消失的瞬间,裴池身体几不可察地一松,但立刻将那股劫后余生的松懈死死压下,将更深的不甘与怨毒锁进心底最黑暗的角落。他维持着卑微的姿势。
“池命途乖蹇,襁褓丧母,椿庭不慈,茕茕孑立。三岁痴愚,妄效梅妃惹人怜,不意招致奇祸,为阉竖所囚……”他声音微哽,似有千钧重压,将不堪过往化作寥寥数语,“伏惟主人垂悯!”
李空灵眸底一缕极淡的了悟之色稍纵即逝,媚者道初阶惑人喜爱,愈得人心,道行愈深,直至那喜爱化作蚀骨剧毒,索命追魂……裴池虽语焉不详,其间炼狱般的挣扎与反噬,她岂能猜测不到?
终是敛去所有情绪波动,李空灵的目光恢复一片冰冷,声音不容置疑:“我身边,不留废物。”
裴池压下被直斥“废物”的刺骨屈辱感,头埋得更深,声音却透出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主人指示,刀山火海,裴池万死不辞!定不负主人所望!”
李空灵端坐于那象征权柄的诡异龙椅之上,平静无波地受了他这言不由衷的宣誓。
待他最后一个叩首完成,尘埃落定,她才缓缓起身。
素手轻扬,广袖无风自动,流泻出暗金与血色交织的法则光华——
“铮!嗡——”
一声奇异的、仿佛空间本身被抚平的轻鸣响起。
那贯穿她胸口的粗重玄铁锁链,连同其下承载了不知多少岁月的巨大石棺,竟在瞬息之间,如同被无形巨手从存在层面抹除。无声无息,化作最细微的尘埃,彻底湮灭于无形。
这超越凡俗理解、带着绝对毁灭意味的手段,落在裴池眼中,只余下深入骨髓的骇然与对力量本质的重新认知。他心底飞快盘算,每一寸心思都淬着冰冷的杀意:力量……终有一日……待我掌控,拥有足够的力量……必要她百倍偿还今日之辱!
“抱歉。”
李空灵清泠的声音传来,语调毫无起伏,听不出一丝歉意,“一时手重,将你祖宗的坟……扬了。”
……
裴池嘴角难以抑制地抽搐了一下,心中那点本就稀薄的宗族之念瞬间化为乌有,两世不堪的经历让他对血脉更是嗤之以鼻,甚至升起了一丝扭曲的快意。谎话张口即来,神色却无比恭谨,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急于撇清”:
“主人明鉴,池之父不过旁支庶子,侥幸过继才得沾帝位。此间所葬……”他语气斩钉截铁,带着鄙夷,“实乃鸠占鹊巢之辈,与弟子血脉……早已恩断义绝。”
话音未落,他还忍着伤痛挣扎着爬起,目光扫过地上散落的碎石中一块刻有“裴氏先祖”字样的残碑,没有丝毫犹豫,他抄起旁边一块尖锐的石头,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朝着那残存的碑文砸了下去。
砰!
咔嚓!
碎石飞溅!
“更何况……”裴池喘着粗气,扔掉手中的凶器,眼神决绝地看向李空灵,声音带着一种斩断过去的狠厉与向新主表忠的狂热:
“区区祖宗,不要也罢。”
李空灵侧目不语,瞥了一眼地上气息粗重、狼狈不堪的裴池,眼神淡漠得如同看一株野草。
她并未多言,心神沉入体内。
腰腹之间,那团新生的、氤氲着暧昧粉光的虚丹正缓缓旋转。曾经死寂焦黑的丹田碎片被包裹其中,丝丝缕缕精纯的青色灵力正从中艰难析出,间或跳跃着翠绿色的旧道遗光。
与此同时,点点细碎如桃花瓣般的粉色光晕,正源源不断地从裴池身上逸散而出,悄无声息地飘落,融入她左腹那团粉色虚影之中。
共丹咒虽为新创功法,但效果立竿见影。枯竭的力量如同涓涓细流,重新在干涸的河床中流淌。李空灵眼底闪过一丝极淡的满意,随即收敛所有气息,仿佛与这阴森墓室融为一体。
她意念微动,气息尽敛。
而后,抓起裴池,将他甩在了壁画上!
李空灵气息收敛的瞬间,墓室壁画上被金光震慑的万千鬼影,骤然失去了束缚!
嗡——!
死寂瞬间被打破。
斑驳的石壁如同煮沸的墨池,粘稠腥臭的各色颜料疯狂翻涌、鼓胀。壁画上那些原本凝固的鬼怪轮廓,此刻如同被注入恶毒的生命,剧烈地扭曲、膨胀、撕裂。青面獠牙、肠穿肚烂、肢体畸形的恶鬼们,发出无声的凄厉尖啸,拼命挣扎着想要彻底挣脱颜料的囚笼。
嘶啦——
噗嗤——
令人作呕的腐臭黑雾如同溃烂的脓液,从壁画裂隙中猛烈喷涌而出,瞬间弥漫了整个墓室。
浓雾中,红衣厉鬼踏画而出。
如瀑布般垂落的乌黑长发,骤然化作无数蠕动扭曲的毒蛇,嘶嘶作响地扫过冰冷的地面。
一只枯槁惨白的手臂,毫无阻碍地穿透了坚硬的石壁,带着刺骨的阴风,直直抓向被李空灵随手掷过来的裴池。
腥风扑面!
裴池瞳孔骤缩!
他根本来不及思考李空灵这疯子般的用意,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为奴为仆的屈辱感在此刻被死亡的恐惧淹没,他甚至不敢向那高高在上的身影投去求救的目光。
“呃啊!”
他强忍断臂剧痛,以一个狼狈不堪的翻滚险险避开那致命一爪。厉鬼乌黑的指甲擦着他腰侧掠过,带起一片布料和淋漓的血肉,火辣辣的剧痛让他眼前一黑。
来不及喘息。
裴池如同惊弓之鸟,连滚带爬地扑向墓室角落一堆坍塌的碎石,将自己死死蜷缩进去,屏住呼吸,连心跳都仿佛要停止。
嘎吱——
嘎吱——
刺耳到令人头皮炸裂的抓挠声在砖石上响起。是那红衣厉鬼!
它四肢着地,关节以非人的角度反向扭曲,如同一只巨大的、被剥了皮的人形蜘蛛,在壁画边缘疯狂地爬行、搜寻。
那只占据了大半张惨白面孔的血红独眼,骨碌碌转动着,贪婪地捕捉着空气中那丝令它疯狂的粉色蜜糖般的气息。
很快,血瞳锁定了碎石堆。
“嗬——”
一声带着粘稠涎液滴落声响的嘶鸣。
红衣厉鬼猛地弹射而起,如同一道携带腥臭味的血色闪电,瞬间跨越空间,沉重粘腻的身体狠狠砸在裴池藏身的碎石堆上。
碎石四溅!
一股冰冷、滑腻、带着无尽恶意的重压狠狠将他按倒在地,腥臭的气息几乎将他熏晕。
紧接着,一条湿漉漉、布满恶瘤般肉刺、滴淌着暗红如血墨汁的长舌,如同毒蟒出洞,猛地卷向他的脖颈。
惊栗与极致的恶心感从胃里翻涌而上。裴池目眦欲裂,怒吼一声,完好的那只手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狠狠抓住那缠绕而来的腥臭长舌,五指如同铁钳般抠进肉刺之中,试图将其撕扯断。
然而,那舌头是由最污秽的怨念凝聚而成,仿似无穷无尽一般。
噗叽!
粘腻的触感令人作呕!
他撕扯下的部分瞬间化作腥臭的黑烟,断口处立刻又蠕动着生出新的、更恶心的部分。
红衣厉鬼脸上唯一的血瞳,骤然弯起一个充满戏谑残忍的弧度,仿佛在欣赏猎物徒劳的挣扎。
“你这么恶心的东西,竟也敢戏弄我!”
裴池被这肆意的逗弄彻底激怒,胸腔中压抑的暴戾如同火山般喷发!他眸中粉色的道韵疯狂流转,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诱惑之力崩出,蛮横霸道、不容抗拒的统御本能骤然爆。
“滚——!!!”
一声怒吼,带着奇异律动,穿透灵魂,如同无形的帝王敕令,轰然炸响!
嗤啦——
锋利的法则之刃闪过!
缠绕在他脖颈上的腥臭长舌,应声而断,断口处喷涌出大量粘稠的暗红血墨。
红衣厉鬼发出一声凄厉到扭曲的尖啸,血瞳中第一次露出了惊惧!
然而,裴池根本不懂修炼,方才那一下不过是绝境中天赋本能的误打误撞。几瞬之间,他身上的力量如潮水般退去,只剩下更深的虚弱和茫然。
几个呼吸的后,红衣厉鬼仍未等到那股统御之力。
它血瞳中的惊惧迅速被愚弄的滔天怒火取代,周身翻涌的墨汁如同沸腾的血海。粘稠的暗红血墨像活物般从它身上滴落,瞬间在地面蔓延开来,形成一个粘稠、散发着绝望气息的血墨沼泽。
裴池只觉双脚一沉,如同陷入万丈泥潭,冰冷刺骨的血墨瞬间没至小腿,恐怖的吸力传来,将他死死禁锢在原地。
“逃不走了!”
绝望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
就在这时,那粘稠滴血、布满倒刺的恐怖长舌,再次卷起腥风,如同染血的标枪,带着洞穿灵魂的恶意,直刺他的眉心。速度快到避无可避!
“天地气如萤,浮沉太虚里,气行周天,以念导气……”
李空灵那清冷得不带一丝人间烟火气的声音,如同穿透九幽的寒泉,骤然在死寂的墓室中响起。
红衣厉鬼刺出的长舌,诡异地凝滞了万分之一瞬。
就这电光火石的一瞬,裴池爆发出求生的最后潜力,身体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猛地侧开。
噗!
血舌擦着他的太阳穴刺入身后的石壁,留下一个深不见底、冒着黑烟的孔洞。
然而,未等裴池庆幸,脚下粘稠的血墨领域骤然翻涌,那红衣厉鬼庞大的身躯竟瞬间融化、坍缩,化作一大片涌动沸腾的暗红血墨,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脚下刚刚立足的“安全”之地。
“呃!”
裴池心神剧震,身体动作躲避时已经迟了。
双脚如同陷入烧红的泥胚,被那滚烫粘稠、带着强烈腐蚀性的血墨彻底固定、吞噬,刺骨的剧痛和恐怖的吸力让他动弹不得。
“废物。”
李空灵冰冷的声音再次传来,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与不耐,如同鞭子抽打在裴池的灵魂上。
“天生道种,竟然连灵气都感应不到?引气入体,三岁稚童亦能为之。”
她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在血墨中挣扎沉沦的裴池,眼神如同在看一件即将报废的残次品。
“本尊身边,不留无用之物。既然连探路这等微末之事都做不到……”
她广袖似是无意地朝着那幅已然彻底沸腾的往生壁画轻轻一拂。
“吼——!!!”
“嗷呜——!!!”
壁画之上,亿万被禁锢的恶鬼怨魂如同得到了最终赦令,发出震耳欲聋、撕裂魂魄的咆哮。所有鬼怪的轮廓疯狂膨胀、互相倾轧、撕咬,整幅壁画如同活过来的地狱之门,轰然向内崩塌。
轰隆隆隆——!!!
地面剧烈震颤,蛛网般的裂痕疯狂蔓延。无数形态扭曲、散发着滔天怨气与腐臭的魑魅魍魉——断头的将军、肠穿肚烂的妇孺、浑身脓疮的侏儒、由无数残肢拼凑的怪物……
它们如同决堤的黑色冥河,裹挟着粘稠的黑雾与刺鼻的腥风,嘶吼着、践踏着,形成一股毁灭一切的恐怖洪流,朝着血墨沼泽中那个散发着诱人气息的粉色“点心”,疯狂倾泻而下!
视野瞬间被无尽的黑暗、扭曲的鬼脸、挥舞的利爪和粘稠的血墨填满。
刺骨的阴寒与令人窒息的绝望如同实质的巨手,狠狠扼住了裴池的咽喉。
“那你就同他们一起呆在墙壁上吧……”